如此往上攀爬了两里路,一个士兵忽然一跃而起,冲向前方,扬手便是一刀。
血在夜里也变成一种暗而粘稠的颜色,落在地上,立刻冻结,一个金人无声无息倒在雪地中,紧接着,周围士兵接二连三动作,又有三个金人,在即将逃出横山之际,被伏击而亡。
金虏和羌人迅速发现了这一异动,面对如此众多的士兵,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然而来时的路上,打头的是殷南。
殷南擒刀在手,以同样的方式领着人向上,耳朵一动,忽然蹿了出去,兔起鹘落,众人还未曾看出眉目,就听“啊”一声惨叫,雪地里迅速弥漫出铁锈般的气味。
随后,殷南拎着带血的尖刀走了出来,两只眼睛在雪夜里放出亮光,像是猫,开始到处游走,捕捉敌人气味。
她念叨着:“一个。”
冷酷无情和兴奋在她身上混杂,制造出一种刺激人的兴奋。
随后,常龙拎刀而出,一刀扫向躲藏在石头阴影中的金虏,十招过后,他甩了甩拳头:“两个。”
这场屠杀,变得持久。
金虏和羌人异常敏锐和矫健,发现被合围后,立刻四散开来,分头躲藏,一时间敌暗我明,只能靠着收拢包围圈来搜寻。
陆续有金虏倒在刀下,两个羌人一跃而起,在雪地里蹿的比兔子还快,走在中间的莫聆风借着雪光,远远看清楚了其中一个羌人的面貌——那个逃走的人!
她对此人的面孔已经记不清楚,但是只要一碰面,就会想起,好像此人的面目莫名熟悉,总能让她认出来。
她不浪费心神在此人身上,带领士兵继续扫荡。
羌人泽尔从莫聆风眼皮子底下跑过,感到了一阵恐慌,一双狼眼四顾,眼睁睁看包围圈不断缩小。
他悄无声息地更换隐藏之地,在一根老树杈上蹲了下去,取出怀中白石,捧在手中,低头亲吻,同时在心中祈求白石保佑。
一名同伴也轻巧跃了上来,纵然足够轻巧,也带着力量,树梢上积雪随之抖落,两个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幸而雪足够大,掩盖了此处异动。
雪光在天光下,变做了幽蓝颜色,又逐渐放白,时间也随着这种光线而流逝,直到飞雪停下,积雪再次变白,整个横山已经让他们搜索了一遍。
两营兵马围住小小横山堡,士兵将尸体都拖了上来,剥去弯刀、弓箭等物,清点数目。
九十人。
莫聆风挪动脚步,将这些面孔一张张看过,没有从中找到那位羌人,仰头看向横山堡。
“还有漏网之鱼,至少一个。”
殷南立刻领着人进入横山堡搜查。
横山堡中,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是守在横山堡中的士兵,殷南领着一队娘子军进入,并未搜查出金虏,反倒是找出来三个逃过一劫的士兵。
莫聆风让殷南继续守住里面,随后仰头,看向横山堡的屋瓦。
横山堡太古老了,古老到了千疮百孔的地步,一眼望过去,除了皑皑白雪,就是不断修葺、加固过的石块、梁木,外面看着完好无损,里面却有可能是空的。
她负手而望,一边看,一边细致的思索,同时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游牧卿身后:“小心。”
游牧卿横刀在身前,遮挡住她,莫聆风藏在游牧卿背后,再一次往上看,天光逐渐明亮,在雪上照出迤逦的光影,投在莫聆风脸上。
她的轮廓已经逐渐分明,目光冷静凌厉,箭一样射出去,扫过每一个可疑之处,周遭也随之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紧随着她而动。
半个时辰后,她一无所获,然而丝毫没有撤离的打算,用冻的发青的面孔吩咐游牧卿:“放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弓手搭弓上前,将箭对准任何可以藏人的缝隙,“咻”的放出箭去。
很快,堡寨就成了巨大的刺猬,再没有下手之处,
天地间静的只剩下呼吸声,莫聆风能听到积雪从枝头坠落的声音,细碎、飞扬,连绵不绝。
士兵们每过上一刻钟就轮换着活动手脚,吃一点冰渣似的干粮,在嘴里咀嚼的足够久了,才吞咽入腹。
半个时辰过后,仍然是没有动静。
当真还有漏网之鱼?
他们不敢发出疑问,因为莫聆风也同样站在这里等,她很安然地凝视着横山堡,等待着这里面流出鲜血。
可是天色只短暂的放出了一下光明,很快就再次陷入阴沉,寒风肆虐,又一场暴雪要下——堡寨的隆冬,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雪,难得放晴。
游牧卿在一片肃穆之中上前,走到莫聆风身边,低声道:“姑娘,撤吧,再这么耗下去,人吃不住。”
话音刚落,狂风便起,呼啸来去,发出尖锐扁窄的呜咽之声,雪片有风助力,起了刀锋之势,斜插入积雪中。
莫聆风确信那个羌人就在这里面,转动一下僵硬的手腕:“再等一等,快了。”
他们有吃有喝,尚且承受不住这样的寒冷,对方纹丝不动,越发难以忍受。
游牧卿点头,呼出一大团白气,正要退下,前方不远处的积雪,忽然向上扬起,让风搅弄出遮天蔽日的一片迷雾。
积雪里所藏的羌人猛地扑向莫聆风,游牧卿抖刀上前,挡住攻击,他刚要一展身手,将这羌人斩落在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游牧抬腿将那人踢飞,回头看去,就见一个青年羌人,宛如鬼魅,无声无息从雪地里钻了出来,趁着同伴的这一扑,手持一柄弯刀,将刀刃平直地伸向了莫聆风脖颈。
莫聆风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脖颈冰凉,垂眸看着刀光闪着寒冷的光,抬起头,看到接二连三的羌人跳了出来。
一共六人。
他们在合围时迅速跑向合围中心横山堡,用皮毛帽子盖住脑袋,拢紧身上的皮袍子,将自己埋在屋檐下的积雪中,只用手指留出一个小孔出气。
连绵不断的大雪重新覆盖在翻动过的雪堆上,掩盖住他们的行踪,原本他们只需等待莫聆风一行人离去,便可以逃脱。
未曾想到,莫聆风在此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而且还将继续等下去,直到他们冻硬了为止。
他们不能再等,太冷了。
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出手时,泽尔果断而且迅速的出手,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直接将刀架在了莫聆风脖子上。
“擒贼先擒王,石神保佑,”他心想,“可惜不能杀掉她,为族人报仇。”
泽尔却稳如泰山——擒住了莫聆风,就像是擒住了一条生路。
雪片飘落在他脸上,他活动了一下左手,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湿意,右手纹丝不动,人却绕到了莫聆风身后伸手攥住了她的臂膀。
这一抓握,他心里有些诧异,没想到莫聆风如此纤细,他一只手就能圈住。
“不要动,”他微微喘息一声,感觉到了骨头里的痛苦,寒冷变成了针,通过玄府进入身体,在骨头缝里作祟,“我的手很痛,会不小心。”
“你,”他对着游牧卿一扬下巴:“不要动,放下刀。”
随后他扭头看向殷南:“还有你。”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是最危险的。
二人目光看向莫聆风,莫聆风很缓慢地点头:“放下,你们离的太远了。”
看似只有短短几步距离,但是一旦动手,游牧卿和殷南绝快不过泽尔。
等殷南和游牧卿放下刀,莫聆风转动眼珠,看着六个羌人走过来,吩咐士兵:“让路,让他们下山。”
士兵们还伸长手臂举着刀,然而神情都有几分慌张,听到莫聆风如常的声音,才稍稍镇定,让开一条下山的路。
泽尔因为莫聆风的冷淡,原本的胸有成竹,也变成忐忑不安,背后冒出一层细汗,一时都分不清谁才是被挟持的那个。
狡诈的汉人。
总是能混淆事实。
看了看手中的刀,他再次镇定下来:“马在哪里?”
莫聆风和他有问有答:“在山下。”
她的背后也有冷汗冒出,一层一层浸透了贴身的衣裳。
“女将军,”泽尔微微一笑,“你得送我一程,这些人都留在这里,等我们安全之后,我会放你离开。”
莫聆风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随后冷笑一声:“我不相信你会让我离开,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之间还有私仇。”
泽尔登时红了眼睛,想到父亲兄弟的惨死,恨不能当场就将这小小女子劈成两截。
忍住心中翻滚的怒火和恨意,他咬牙切齿:“你想怎么办?”
莫聆风慢慢抬起手,泽尔立刻怒喝一声:“不要动!”
“不要怕,我只是点人,”莫聆风仍旧把手抬了起来,点了殷南、游牧卿、小窦、常龙,“我要他们跟在后面,你们往东南方向走,过了莲华堡,放下我。”
“不行!不要耍花招!”泽尔顿时收紧了刀。
刀划破柔嫩的皮肤,往里收紧,莫聆风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条鲜血痕迹,往下滴落一线,打湿衣襟。
衣襟那一处,迅速变得又冷又硬,痛意也是缓慢的涌了上来。
莫聆风的手指紧紧掐住掌心,强忍着痛意,没有动作。
“姑娘!”殷南猛地往前冲了一步,身后士兵也随着他的脚步极其向前走了一步。
“哗啦”一声,盔甲、刀鞘、弓箭互相拍打,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剧烈敲打在羌人脆弱的心神上,羌人也都往前一步,提刀挽弓。
寒风夹着那大雪,一时也是如同浪吼,刮的断木折屋,心神难安。
泽尔紧握着刀,大吼起来:“不要动!”
一截断枝打在他脸上,他险些伸手去抓,幸而忍住了没动,直到这一阵大风过去,雪片直直而落,目能视物,他擂鼓一般的心才稍落。
“别动!”泽尔再次朝殷南大喊,“不许动。”
游牧卿额角滴落一滴大汗,双手掌心也都是汗,只能死死拽住殷南,大声道:“小子!管好你的刀!”
泽尔嗤笑一声,将刀向外挪动,刀锋不再紧紧贴住伤口,左手用力一攥莫聆风的手臂:“不行,不能带人。”
莫聆风冷声道:“互不相让,看来咱们注定要在黄泉路上相会。”
她的后脑勺正靠着泽尔的胸膛,她能听到他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一下接一下,全都在求生——太剧烈了,几乎要从胸膛里滚出来。
泽尔扫一眼围着他的士兵,的确有所犹豫。
“两个。”他讨价还价。
而且他伸出左手指向殷南:“不能带她。”
殷南的危险,不仅仅在于她嗜杀,而是她身上似乎缺少一种东西,一旦触怒她,她会不顾任何人的性命动手。
就像是一桶随时会炸的火药,带上只有危险。
“好。”莫聆风点头,同时听到泽尔的心跳声渐渐落下,不再乱跳。
她伸手指了指游牧卿和小窦:“他们两个。”
泽尔点头,扭头对着同伴说了一番晦涩难懂的羌族话,随后原地转了身,搡着莫聆风往山下走。
雪大,泽尔走的踉踉跄跄,一到风口,连同伴在哪里都看不清楚,他还要环住莫聆风,不给身后跟随的两人可趁之机,走的艰难万分,走出了满身大汗。
一颗心始终悬着,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
两人一步步挪动到山下,大雪又渐小了。
战马都聚在一起躲避寒风,泽尔六人立刻上前牵马,泽尔不必人来接手,左手莫聆风腋下穿过,一把将她抱住,右手持刀不动,一脚踏上马镫,凭借着一股巧劲,另外一条腿跨坐上去。
不等坐稳,他左手挽缰旆,低声道:“自己坐稳,若是撞到刀上,和我没有关系。”
然后他不等莫聆风回答,用力一抖缰绳,和其他人一起策马奔了出去。
游牧卿和小窦也迅速翻身上马,奋起直追。
羌人善骑。
而且出人意料,羌人在离开横山后,便立刻做扇形分散,各自逃离,只剩下泽尔,还按照莫聆风所说的方向疾驰。
游牧卿和小窦任凭其他人离开,只追着泽尔一人不放,打马咬牙,死死跟住他。
泽尔俯身向前,直压莫聆风后背,右手的刀也随之颠簸,但是始终不离莫聆风左右。
他一路风驰电掣,还未到莲华堡,小窦便已经落后不少,过了莲华堡后,小窦已经被他甩的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游牧卿还在奋起直追。
他扭头看了一眼,认为这距离正合适,吐出一团滚烫的热气,松开了手,拎着莫聆风,要将她掷下马去。
然而莫聆风忽然伸手,双手紧紧吊住他右手不松,同时张口就咬,咬的泽尔喉咙里“唔”了一声,手中刀子掉落,不知去向。
马还在狂奔,泽尔反应过来,立刻去抓莫聆风,然而莫聆风带着一股狠劲和巧劲,在马上向后一转,和泽尔面对面而坐,双手死死环住泽尔脖颈,也不管那马跑的如何快,箍着泽尔就往下翻。
“疯子!”泽尔心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他手脚冻的麻木僵硬,猝不及防之下,和莫聆风直接往下掉落,两人“砰”一声砸落在积雪上,砸出一个大坑,又向前翻滚了好几圈。
马还在向前奔,泽尔垫在莫聆风身下,当即就摔的翻了白眼,左臂断裂,疼的他冒汗,还让莫聆风的金项圈磕了牙,而在剧痛之下,莫聆风脱身而出,逃离了他的桎梏。
泽尔忍住疼痛,眼看游牧卿赶了上来,连滚带爬站起来,往前狂奔,同时右手食指圈在嘴边,发出急促的哨声。
一个羌人从斜侧刺出,骑马直奔泽尔,想要将泽尔捞上马背,哪知身后忽然一箭,挟风而来,他连忙回身,迎上了游牧卿。
泽尔拔腿向前狂奔,一边跑,一边吹动驯马时的调子,试图让刚才所骑的马回来。
莫聆风拔腿跟上泽尔。
风太大,吹的她东倒西歪,积雪反着银白色光,刺的她眼睛生痛。
她这边追的辛苦,前面跑的泽尔也跑的辛苦,时不时一脚就陷入了坑中,一只手无法保持平衡,几乎是连跑带爬。
偶尔扭头看一眼莫聆风,他恨的咬牙切齿,认为自己是被魔鬼给盯上了。
她不是已经平安了吗,为何还不罢休?
疯子,这是一个疯子!
从坑里爬出来,他再次急促地吹动哨子,风把声音都吹的跑了调,听不出一个完整的声音。
莫聆风紧随其后,不肯罢休,要赶尽杀绝。
两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四脚着地的逃和追,游牧卿在杀了横杀出来的羌人之后,也是心急如焚。
他的马被羌人所伤,无法再骑,而莫聆风两人跑的太快,已经远离了他的视线。
他盯着雪地里的印记,迈开两条短腿开始往前蹿,越跑越是心慌。
不能再往前了,前方是金虏地界,一旦落入金虏之手,他就是神仙,也救不回莫聆风。
他极力追赶,才勉强看到莫聆风背影——莫聆风人小,反倒显出了一股灵巧劲,像兔子似的往前猛蹿。
“姑娘!”他低吼一声,声音不敢太大,然而声音一出口,立刻就裹挟在了风中,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急的浑身是汗,只能跌跌撞撞往前跑,跑出去没多远,脚下踩进一个大泥坑,“啪”的整个人都摔在地上,再一抬头,又不见了莫聆风。
“姑娘!”
莫聆风没有听到游牧卿的声音,但是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她面红耳赤,张大了嘴,大团大团白气往外呼,热汗从鬓角往下滴落,头顶上的热气全都憋在了兜鍪中,闷热的不像话。
她跑不动了,撑着一股劲,慢慢往前走。
泽尔经过了整整一夜的逃亡,从开远堡一直跑到这里,遍体鳞伤,也是心力交瘁,只能一步步向前挪。
两个人从兔子变成了乌龟,然而都不肯服输,还是要向前爬,就在泽尔再次摔倒在地时,莫聆风忽然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直冲向前方,纵身一扑,从后面将泽尔扑进了积雪里。
泽尔奋力翻动身体,直面了莫聆风,就见莫聆风握着一把尖刀,高高扬起,朝着他心口刺下,他先是抬起右手试图阻挡,随后又脱力地垂落下去。
就是这一下,莫聆风看清楚了他的面貌,手上一停,脸上闪过一丝疑色。
也正是这一停顿,泽尔嗅到了一线生机,电闪雷鸣般出手,攥住莫聆风手腕,用力一捏,尖刀顿时便脱手而出,落在他的皮袍子上,同时抬起腿,一脚蹬上莫聆风腹部,踹的她仰面朝天,往后摔去。
泽尔趁此机会爬起来,听到了游牧卿的叫声,同时看到了游牧卿的身影。
他迈动疲累不堪的两条腿,大步往前逃,走的头也不回,心中想:“这是个阴魂不散的魔鬼,幸好石神保佑。”
游牧卿赶了上来,搀扶起莫聆风,也累了个七荤八素,死去活来:“姑娘,快走,这里不安全。”
“走。”莫聆风扶着游牧卿手臂,挪动脚步,往横山的方向回,还未到莲华堡,就遇到了追上来的殷南。
一行人安然无恙回到了横山堡,莫聆风两条腿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坐在椅子里的时候,整个人都不住地往下滑。
常龙让小兵烧了水来,莫聆风端着茶碗,慢慢喝了一碗,烫的嘴唇殷红,鼻尖冒汗,总算是缓过来一口气,能够稳稳当当坐下。
游牧卿比她强,还能站着。
小窦跑了进来,告知莫聆风尸首已经处理完毕,自己这边伤了十二个,都是轻伤,另外横山堡中活下来三个小兵,是带回高平寨还是暂时留在横山堡?
莫聆风一直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听到小窦的话,便道:“斩了。”
小窦一怔,下意识地张嘴想要为这三个小兵求情——在偷袭中活下来已是不易,怎么还要斩了。
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
莫聆风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冷笑道:“怠而不振,见敌不前,遇袭不报,此谓懈军,不斩如何?”
她俯身盯着小窦:“再有此等行径者,一个不留!”
小窦心头一跳,退了出去。
游牧卿垂头看一眼莫聆风,见她取下兜鍪,放在一旁,头发汗湿了大半,越发显得黑和亮,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双目半阖,额头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看向殷南:“帕子。”
殷南连忙取出一方白帕子给她,她从额头抹到下巴,将自己抹干净了,又将帕子丢在桌上,显出一种没有心的冷淡。
游牧卿别开眼睛,心想:“心狠手辣。”
而莫聆风则是漫不经心地想:“这羌人,眉目之间,有两分像邬瑾。”
逃走了几个羌人,无损此次战功,带着人头回到高平寨,自然是人人都记上一笔,等待日后一并请功。
经此一战,直到过年,堡寨都是太平无事,莫聆风领着娘子军回到莫府过年。
她风尘仆仆地进了门,马鞭攥在手里,就直奔二堂而去,殷北紧随其后,推开了门。
门一开,屋中立刻透出一股暖意,炭火和熏香将屋子里熏成了暖春,两个姨娘好似两只胖鹌鹑,立在床边老老实实给莫聆风道了万福。
莫聆风将马鞭递给殷北,快步走到床前,一边低头俯身去看莫千澜,一边伸手解下披风系带,脱下毛皮披风,往床边小几上一搭,低声道:“哥哥,我回来了。”
姨娘们和殷北悄悄退了出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只留下莫家兄妹。
莫聆风走到桌边,端起一碗热茶,仰头“咕咚”三口,喝的太快,茶水从嘴角往下淌,滴落到衣襟上。
她伸手擦了一把,走到净架旁,拿帕子胡乱擦了脸和手,大声道:“哥哥,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把帕子丢到盆里,她走回床边,俯身给了莫千澜一个满是灰尘的拥抱,两只手臂紧紧环在莫千澜身上,脑袋埋在他怀里使劲蹭了又蹭。
抱过之后,她告别哥哥,出了二堂,回到长岁居,刚叫了一声“阿婆”,奶嬷嬷就“哎哟”一声:“我的姑娘,这衣裳……”
她一捻袖口上的油渍:“殷南!”
殷南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道:“我洗过了。”
奶嬷嬷瞪她一眼,脱掉莫聆风身上的软甲,又让丫鬟拿尺来,火速给莫聆风量了长短:“高了,一会儿我就去挑花色,这回给您多做几身,多带一些出去,穿起来也体面,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埋汰?”
她记下尺寸:“越是男人多的地方,越是要穿的好,穿的贵重,让他们想都不敢瞎想。”
不等莫聆风开口,奶嬷嬷就像千手观音似的,给莫聆风取下金项圈,交给丫鬟捧着,又把她的两个角髻拆开,拿篦子梳头的功夫,大声叫人倒热水,放澡豆。
一下下给莫聆风梳通了头,奶嬷嬷推着她去沐浴,手脚麻利地给她剥了个精光,随后把她塞进浴桶里,先给她洗头。
奶嬷嬷给她拾掇的干干净净,连金项圈都亮堂许多,她自觉焕然一新,又坐在隔间饱食一餐,才慢慢悠悠,从殷北手中取过邬瑾寄来的信,去了二堂。
屋中炭气和药气越发浓重,两个姨娘刚合力给莫千澜换过衣裳,又在熏炉中添了香料,越发使得这屋中的气息浓郁起来。
等两个姨娘出去,莫聆风便走到隔间,将窗打开,寒风涌了进来,吹散屋中沉郁已久的浓重气味,最后只剩下那一炉香,还附在屋中各个角落,一点点浸润到人身上。
透过这一方窗,可见外面白雪纷飞,做穿庭飞花,屋瓦脊兽、庭院枯藤、廊下朱漆,都让这一片蒙蒙大雪所掩,落地晶莹,淹没了莫府的古旧和寂寥。
莫聆风觉得鼻尖气息一新,便将窗关上,走回床边,坐到小几上。
杂味消散,沉香之气越发清幽,从鼻端幽幽而上,闻之香甜生津,心神宁静。
莫聆风先将信压在小几上,伸手牵住莫千澜衣袖,垂眸细看他鬓边白发,又看他眼角似有皱纹,便伸出一根手指,试图将其抚平。
但这皱纹华发,是病体衰弱,是时光流逝,皆非人力所能挽回,又岂是她一根手指就能抹去的。
她收回手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也在变,在长大,手指变得纤长,指尖是粉红颜色,好似绽放的荷花花瓣。
她低声道:“哥哥,这样就很好了,不要再变化了。”
只有雪打落在窗棂明纸上的声音回答她,她拿起信展开:“哥哥,邬瑾来信了,我读给你听......聆风,今日是腊月初三......”
“聆风,今日是腊月初三。”
邬瑾坐在桌前,慢慢写道:“我早起进城,在书坊便宜买得一锭松烟墨,墨锭未能收和,自底部开裂,直裂至中间,因此便宜,但是墨泛青紫光,实是一锭好墨。
买墨出来,正见飘雪,满街学子,都做欢呼,结社饮酒,吟诗作对,我在外听了一二,甚好。
雪越下越大,城中反倒繁华至极,酒楼脚店,处处客满,少年男女,争相凭栏,赏玩雪景,嬉笑之声,从无断绝。
我赶出城门,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冷风劈面,雪片拍身,地上顷刻间便积了掌厚的雪,眼前只剩一片茫然,道路难辨,何谈赏景,急奔回道观,方才松一口气。
直到此时,大雪也未定,屋外大雪如席,“沙沙”作响,明窗之外,风卷雪花,翻成银涛,声声怒吼,越显得天地寂静,人间渺小。”
写到此处,桌上油灯灯花飞动,火光乍暗,邬瑾搁笔,剪去灯花,抬眼望向屋外,目光平淡冲和,举目之间,清明沉静,眼中所映狂风怒雪,都化作纸上点点墨迹。
他复又提笔:“今日替道观抄写《道德真经》,至第九章,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可知天道人事,盈满为忌,心有所感。
只是我等俗世凡人,欲壑难填,知也无用。
另在道观中看到一虫齿偏方,口含丁香,可止齿痛。
不知宽州炭价如何?盼复。”
他搁下笔,等着墨迹干去,墨干后,他叠起书信,放入一匣丁香中,盒上匣盖,等明日雪小,再送出去。
灯花又爆了一下,他剪去灯花,添上一块炭,取出在书坊中所买的太学题目,开始破题。
两地皆是风雪交加,到来年春闱之时,尚是天寒地冻,只是不曾下雪。
考生进入考场,只能穿薄衣单鞋,御寒鹤氅都不能有里子,学子在号舍之中伸头露脚,苦不堪言。
甚至有考生年岁过高,冻死在考场之中,出考场后,各个都如同病鸟一般,却还要在京都之中,等待放榜。
唯有邬瑾,早早回到道观整理包袱,向三位道长辞行——他答的顺畅,策论在收尾时,一个考生捧着一个化冻的砚台回来,在路过他的号舍时,突然昏厥,墨悉数泼在了邬瑾号舍之中。
试卷被污,此次春闱自然是榜上无名,他无需在京都耗费时日,所以早早归家。
在码头上船时,邬瑾回首望了一眼京都。
他望见轻轻岚烟,笼罩宫阙殿阁,杏花如雨,随风张扬,这一处奢靡而又肃然之地,繁华而又隆重之城,在他的脑子里,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好像他知道自己只是过客,这宫阙他不会踏足,这杏花他不会赏玩,所以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以免自己陷入太深。
一切都不真实,唯有在进入贡院,参加考试时,才有了一点真实之感。
泼在卷子上的墨,成了一团浓烈的火,顷刻之间点燃在他心头,让他灼痛难安。
除此之外,令他印象深刻的,就只有道观的清冷和自然。
第173章 回家
元章二十六年三月二十日,春闱取士名录已送至宽州,众人在这名册之上,看到宽州有两位学子被赐同进士出生,本被看好的邬瑾等人,却是榜上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