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前门让贼人撞开,持刀而入。
奶嬷嬷忽然变得孔武有力,拎起莫聆风,将其抛出窗去,又在后面推了邬瑾一把,邬瑾迅速翻窗而出,正要伸手去拽奶嬷嬷,却已经来不及了。
奶嬷嬷“砰”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了。
邬瑾咬牙,拽起莫聆风就往后头角门处跑。
屋外血腥气弥漫,鼻尖里所涌入的气味冰冷、潮湿、腥气、黏腻、晦涩,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更是山呼海啸般的乱,惨叫声、嘶吼声、马叫声、打斗声、太平车的车轱辘声,全都搅在了一起。
邬瑾已经怕的麻木了,一边防备一边走,躲过刀光剑影,摸黑直至马房旁边。
馆驿格局像是一座三进的宅院,本来很简单,然而马房被疯牛一闹,路径全无,枯草、泥泞、污水搅合在一起,倒塌的柱子拦在路前。
角门就在一片杂乱之后。
莫聆风紧紧跟着邬瑾,心里并不慌乱,就只是走,并且在走的过程中若有所思,不过因为脚下不平,思的也有限。
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常龙让人逼至墙边,已无还手之力。
匪贼来势汹汹,人手众多,在屠杀之际,甚至还能匀出人手,运走太平车。
他颓然滑下去,在墙上留下一道笔直宽阔的血迹,就在他认命之时,一道银光自黑暗中闪出,狠狠抽向贼人后背。
在一瞬间,常龙看清楚了银光不是刀,竟然是一副火箸。
火箸比筷子长不了多少,打在人身上也只是让刀子顿了顿。
黑衣人一顿,未等他扭头,火箸又变成了一根短棍,“砰”的一棍,扫向贼人头颅,一声骨头破裂之声响起,血点伴随着惨叫喷溅,在暗夜里腥臭滚烫。
邬瑾虎口震的生疼,气喘如牛的丢开木棍,俯身拽起常龙:“走。”
他又扭头去拉莫聆风:“小心脚下。”
这时候,一阵清风冷冷刮过,乌云散去,雨意暂消,一弦弯月,悬于天幕,月光宛如白霜,徐徐铺陈,不合时宜的显出一片幽静之景。
月光也照亮了邬瑾满身的淤泥、污血。
他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形容,牵着莫聆风,踩在高高低低的碎石瓦砾上,一鼓作气钻出角门,往外奔驰。
就在他们三人要逃出生天之时,一个贼人忽然自墙头一跃而下,手持一根烧火棍,朝邬瑾砸了下来。
邬瑾听到风声,抬手便挡,随后便是一声脆响。
木棍与手臂骨头齐齐折断。
常龙挣出一丝力气,推开邬瑾,与贼人搏斗,邬瑾摔倒在地,咽下一声刺耳的嚎啕——手臂折断的瞬间并不痛,然而疼痛迅速席卷而来,从手臂一直蔓延到脑子里,痛的钻心而且刻苦。
然后他蜷缩起来,眼里泛着泪,勾着头去看那只手——那是一只右手。
他脑子一片白的看向莫聆风,随后惊的魂飞魄散——莫聆风不见了!
“聆风?”
邬瑾垂着胳膊,断骨处的疼痛仍然持续不断,甚至让他的脑筋变得模糊,然而莫聆风突然消失不见,这种恐慌压倒了疼痛,让他忍不住开口轻唤。
没有回应。
四周还是那个样子,常龙在和贼人搏斗,月光比殷南还要冷漠无情,非要把馆驿照的雪亮,让今夜每一个细节都展露无遗。
气味还是腥臭浓郁,唯独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有变化。
“砰”一声,紧接着又是“噼啪”一声,是火把落在屋顶上,引燃潮湿的梁木,熏起一阵乌黑浓烟,火光借着油膏舔舐木料,即将引燃一场大火。
邬瑾往前迈步,把一切危险抛之脑后,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里颤抖:“聆风!”
仍然没有回应,在他摔倒的这短暂瞬间里,莫聆风如同雾气,蒸发在了这一场屠戮中,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聆风!!”他嘶吼一声,回应他的是爆炸一般的火焰,整个馆驿陷入了火海。
贼人运走了粮草,开始井然有序的撤离,一把火足以善后,藏着的、伤了的、死了的,都会化作烟尘。
风从冰凉变得炙热,常龙死里逃生,推着邬瑾远离火海,与此同时,邬瑾视线中出现了马队——贼人从来时路上离开,太平车在前,马队在后,冲天的火光将这一行人照的清清楚楚。
匪贼中毫不起眼的一人将莫聆风倒扣在马上,脖颈间的金项圈在贼人手中转圈,在火把下发出耀目的金光。
邬瑾大睁着双眼,不明白莫聆风怎么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叫人擒走,同时下意识的迈开腿,甩动胳膊,要追上去。
右手不过是略微动作,就爆发出锥心疼痛,他含泪忍痛,拔腿就跑,眼睛能看到的距离,实际上却隔着一个阔大的馆驿,与此同时,莫聆风似乎是心有所感,费力昂起头,看向邬瑾的方向。
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看样子是“嘘”了一声,同时微微的摇了摇头。
邬瑾急了,喉咙里滚出困兽般的呜咽之声,不顾伤势要追上去,常龙同样心急如焚——好不容易逃出升天,难道还要去送死?
他将邬瑾扑倒在地,死死压住,邬瑾越是挣扎,他越是不肯放手,同时低声喝道:“你留着命去报官不好过去送死?”
邬瑾的挣扎并没有因此变小,反而越发剧烈,常龙不得不加大力气按住他,一边搜肠刮肚,将自己所知道的一股脑说出来:“他们是要持质索金!我们现在就改道去济州府报官,准备银子赎人!没在这里杀她,就说明她值钱!”
马队已经走远,哪怕邬瑾去追也追不上了,常龙这才放开他,扶他坐起来,在地上找两根树枝,撕下衣袖,将邬瑾的断臂捆好。
大火烧在馆驿里,邬瑾的四肢百脉、五脏六腑也全都像是着了火,烧的他悲鸣不已——贼人是真的要以她为质,还是找个世人能够接受的借口杀她?
他不能坐在这里,他得想办法。
他失去了身体上的知觉,脑筋变得格外清醒,不过瞬间,就已经拿定主意。
这时候,馆驿还没烧起来的石墙上抛落下来一个人,是莫聆风的奶嬷嬷,先受刀伤,又受火烧,性命垂危,已然昏死。
紧接着,墙内又抛出一个人来。
这人是张供奉。
张供奉体胖,“轰”一声砸落在地,滚了两滚,发出了“哎哟”一声——他还活着,并且没受伤。
最后殷南又是浴血又是浴火的从石墙上跳下,手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将脑袋往地上一丢,她“呸”的吐出一口带血唾沫。
她看向邬瑾,皱起眉头:“姑娘呢?”
“被贼人劫走了,”邬瑾迅速站起来,用左手指向贼人离去的方向,“你去追,现在就去。”
殷南面色一变,抬脚就走,走出三步之后转身回来,狠狠盯了邬瑾一眼:“不许你命令我。”
说罢,她再次转身,朝着邬瑾所指的方向追去,不过眨眼之间,就离开了这炼狱。
邬瑾伸手用力扯了扯衣襟,心想衣裳一定也坏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喘不过气来。
他用力一锤胸口,让那口气透出来,看向张供奉:“张供奉,学生斗胆一问,您可有驿券?我去佳县递铺传信回宽州。”
这一股贼人藏龙卧虎,能缠的殷南无法分身,能悄无声息劫走莫聆风,光靠殷南还不够。
“有,我有。”
张供奉惊魂未定,冷汗淋漓,仿佛正在融化,听到驿券二字,立刻记起来身上留有一张,连忙去袖里掏,取出来递给邬瑾——手伸在半空,捏着驿券,却又收了回来。
邬瑾方才好像是说要报信去宽州。
他身上的冷汗在一瞬间收了回去,转而浮上来的是藏在心底深处的寒冰——莫聆风不能活。
思绪一转,他将驿券交给了常龙:“常押运,此事交你去办,不必舍近求远去佳县,就去县城递铺,本使驿券,可动用急脚递,快马前往济州府,让济州府挖开坍塌之处,速来剿、救莫姑娘。”
“是!”常龙立刻接过驿券。
张供奉道:“你现在就去,再叫农户前来接我们。”
“是。”常龙拔腿就走。
邬瑾站在一旁,深深看了张供奉一眼。
济州府虽近,但是道路阻塞,想要前来,还需挖开坍塌之处,反倒不如送信去宽州——莫千澜纵然连条狗都使唤不动,是莫聆风亲兄长,又坐拥十州之财,就是倾家荡产,也会救出莫聆风。
张供奉能成为敕使,又岂会连此事都想不明白。
他从张供奉焦急的面目之下,窥探到了属于天子的杀机,皇权充斥着张供奉看似仁厚的躯壳,无论张供奉如何为自己的行事辩解,都掩盖不住其中的阴谋意味。
他一粒浮沙,不能与天子为敌,然而莫聆风是活生生的,前一刻还被自己攥在手心里,这一刻就没了。
“张供奉,”邬瑾用左手放在胸前,行了大礼,“学生还是要去佳县报信。”
张供奉听着耳边汹涌的火焰声,看到前方农户推车而来,点头应允。
没有驿券,普通书信要传至宽州府,最少也要十天。
在这样惨烈的一个夜晚,他愿意有这样一份仁慈之心,让邬瑾尽一点心意。
再者他不许,邬瑾就不会去吗?
佳县距离禾山县馆驿有三十里地。
邬瑾不停歇的在官道上疾走——想狂奔,然而不行,若是一口气出完了,这三十里路就走不完了。
天色苍灰晦暗,满地树影,杳无人烟,风如万弩齐发,把邬瑾刮出了满头乱发。
他只是走,汗水在他脸上一遍遍刷过,冲进眼睛里,淌进嘴里,手臂红肿胀大,常龙所绑的树枝早已经移动位置,但还牢牢捆在手臂上,压迫的手臂像是要炸开来。
天色逐渐变成深蓝,又蜕成青色,天光将要大亮,邬瑾累到了极致,腿脚沉重地拖在地上,不敢坐下歇,只往佳县赶。
到佳县时,已是晌午。
他蓬头垢面、衣裳上的血迹让泥水遮住,眼中遍布血丝,行人避之不及,他向人询问递铺,有人指点了位置,他立刻一步步往前挪动。
没有驿券——但佳县所属宽州,递铺中人必定熟知莫千澜名讳,若是知晓宽州秋粮遭劫,佳县县丞定会急递消息至宽州府,莫千澜就会得知消息。
他走的艰难,又让一辆马车挡住去路,正抬头要寻出一条路来,忽然见到了殷北。
殷北站在马车外,撩开车帘,一人探身出来,不太利索地下了马车——正是赵世恒!
邬瑾骤然瞪大了眼睛,身心受到剧烈震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先生?”
“先生!”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随后像疯了似的往马车前奔,“赵先生!”
殷北和赵世恒全都循声望了过来,殷北起先还做了个万分防备的姿态,可是随后也把两个眼珠子瞪得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邬瑾?”
一个面目全非、伤筋动骨、蓬头垢面的邬瑾。
赵世恒大步往邬瑾身边走,走的急了,脚跛的就很明显,他那一贯平静的面孔也跟着震惊了,伸手扶住邬瑾,随后看向邬瑾右手:“出什么事了?”
邬瑾身躯沉重,然而声音轻飘飘的,飘进赵世恒耳朵里:“禾山县馆驿,贼子劫走秋粮,抓走了聆风。”
赵世恒僵立在原地,同时扭头看向同样惊骇的殷北,忽然回过神来,松开抓着邬瑾的手,手忙脚乱从袖袋中取出驿券,塞进殷北手里:“快去递铺,给大爷传信!”
“哦,”殷北还惊愕着,接过驿券,猛然醒神,“哦!”
他拔腿就跑,去递铺送信,赵世恒让随从取行李跟上,再次握紧邬瑾的手,搀扶着他往客栈走,要带他去治伤洗漱,与此同时,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邬瑾手心的粗粝。
明明是个文士,一双手却生满老茧,遍布于手指各个关节,是勤学苦练、艰辛求生留下的痕迹。
邬瑾跟着赵世恒,抬脚迈过客栈门槛,忽然问:“先生怎么在此?”
太巧合了。
赵世恒一面招手让伙计过来,一面道:“你们走后,城里就变了天,节度使见姑娘常穿的氅衣没带,貂鼠卧兔儿也没带,就让我赶着送来,我连日奔波,已经快要颠散了。”
邬瑾含糊的“嗯”了一声,没有精力再去细细思索,解释心中疑虑。
客栈人不多,在赵世恒拿出银子后,伙计立刻殷勤周到的叫人去请大夫,领着赵、邬二人进入后院,挑出一间上好房屋,给两人休息。
在等待热水和大夫时,小厮将行李放在桌上,邬瑾静静坐在椅子里,神魂也跟着疲惫的沉寂下去,满室浮动着古怪气味,像是客栈常用的乳香,但香气中又掺杂着一股水腥气。
赵世恒揭开熏炉盖,见里面是乳香中的次品“黑榻”,想必是受潮过后气变色败,才有了这股腥气。
他用铜箸将香埋入香灰中,回头看邬瑾——邬瑾神情濒临崩溃,只强撑着一口气,右手连手指都肿胀到了可怕的地步,令人望之心惊。
赵世恒不忍看。
断骨若是好好接上,最终是能长好的,但是邬瑾也将错过明年春的春闱。
他认识邬瑾整整两年,已经将这个端方、正直的少年人吃透,邬瑾的一举一动,都不会出乎意料,唯有这断臂,是他阴暗鬼祟的铁证。
走到邬瑾身边,他低声道:“睡吧,剩下的事,我们来做。”
自从十月初二夜,距禾山县馆驿遭贼一事,已经过去三日,比济州府到的更快的是宽州府节度使莫千澜,以及莫千澜从堡寨所借来剿匪的一百精兵。
一行人夜以继日,日行百里,在十月初五晌午奔至禾山县外。
精兵并不进济州,掩人耳目的直接在两县交界之处扎营,赵世恒在此处权做指挥,而莫千澜带领随从,先行进入禾山县县衙。
禾山县县衙始建时,造的草率,五脏虽然俱全,但随着时日渐长,已经处处显出难以遮掩的窘态。
纵然有过修葺,然而县中无钱,修葺的也潦草,只有大堂前还保有威严赫赫之象,自二堂起,寒风便咄咄逼人,从朽木、门缝、窗棱处往里钻,叫人难以保持风度。
此时二堂中四扇槅门全都悬挂了簇新的厚布帘,帘内放着一个大炭盆,里面堆满了火红的炭,烘的屋内暖如春日,犹恐不足,连窗也紧紧封住。
屋中主位已从县官换做莫千澜。
莫千澜尤其怕冷,饶是炭火如此足,他手足也冷似生铁,五脏六腑中凝滞着经久不散的寒气,一颗心更是坚冰一般,无论如何都暖不起来。
他身着氅衣,手中捏着薄薄纸张,上面字迹丑陋,放浪形骸,然而每一个字都有重量——钱一万贯,重数万斤。
匪贼索钱一万贯,不要银票、白银,只要铜钱,十月初六酉时前若未交付,便将莫聆风尸首交还。
莫千澜到时,济州府连路都还未凿通,张供奉与禾山县县官四处筹钱,连一千贯都未曾筹到。
张供奉坐于次席,伸手端茶,满面愁苦,心中思绪浮沉不定,手指捏着薄薄瓷盏,半晌不曾将茶送到嘴边。
他畏惧莫千澜——莫千澜曾经折于今上之手,潜于宽州,看似废人一个,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他的手伸出去了多长。
他亦忧心莫聆风——若是活着回来,他还能不能将人带走?
人人都是一副愁容,因此他的面目也无异于常人,无人能猜到他心中所思。
县官周升奉陪在末座,如履薄冰的告知莫千澜近日来自己清理了馆驿,救出五个学子,又筹了一千贯钱。
同时他还查清了贼人所在之处——这简直是人尽皆知之事。
那一千贯钱,更是毫无用处。
若是依照周县官所言,莫千澜此时尽可以给莫聆风备棺材了。
寒风还是悄悄钻了进来,莫千澜身上沉重的氅衣也随之而动,他掀起眼皮看了周县官一眼,神情漠然:“那本官还要谢谢你了。”
周县官让他讥讽的面如土色:“下官......下官无能,县里连年遭贼人劫掠,实不富裕......下官无能。”
匪贼在佳县与禾山县之间盘桓,并非一日,若是匪患刚起,就全力剿匪,也不会让贼人坐大至此,只是两州之间相互推诿,都不愿出力,才有今日之祸。
可他区区一个县官,也不能去置喙上峰,只能是无能——无能为力之无能。
“节度使,本使说的直白些,您勿怪,”张供奉开了口,“贼人一开口,便是济州府一年之税,这属实是令人为难,再者贼子哪有信誉可讲,只怕是人财两空,节度使还需从长计议。”
“贼人明日就要看到银子,张供奉却要从长计议?”莫千澜冷笑:“也是,张供奉绝亲绝代之人,怎知本官心中苦楚。”
张供奉万没想到莫千澜如此嘴毒,神情一滞,心里暗暗宽慰自己:“他脑子有病,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他眉头紧锁:“可明日便是初六,一万贯钱从何而来?就是将禾山县扒下来一层皮,也筹不出一万贯。”
莫千澜翻了个白眼:“供奉不会以为本官是专程来喝茶的吧。”
两人一个本官,一个本使,周县官位卑势劣,夹在二人之中,只觉自己是蝼蚁,稍不留神,就会让他们二人伸出手指头揉死。
就在周县官战战兢兢之际,门帘忽然撩开一角,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伸进来:“老爷......”
周县官连忙告罪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领着自己满面胡须的师爷走到卷棚下,佝偻着的背终于伸直,扬起巴掌往师爷脑袋上扇了个脆的,压着嗓子呵斥:“叫谁老爷?你是嫌我命太长了?敢在节度使和敕使面前称老爷!”
“是是是,老......周县官。”
“说,什么事!”
“外面来了许多太平车。”
“太平车?”周县官抬脚就要往外走,“来干嘛的?”
师爷连忙道:“不知道,说是宽州来的。”
周县官抬起的脚落地:“宽州?不会是让咱们赔秋粮吧?”
“不知道,”师爷拈起一大把胡须,“领头的人还说要见莫节度使。”
周县官心中烦躁,见了师爷满脑袋的头发、眉毛、胡须越发心乱如麻,恨不能将其剃成个秃瓢,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都不知道,养你还不如养头驴!”
师爷焉头耷脑的不敢还嘴,心里并不服气——驴能忍两个月不发俸?
周县官骂走师爷,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重整衣衫,卑躬屈膝回到二堂,低声下气禀告莫千澜外面有太平车找他。
莫千澜站起来,并没有挑他的毛病,只拍了拍周县官肩膀:“是我的人到了,出去看看。”
周县官顺着莫千澜的手抬头看了一眼。
他见莫千澜眉心有一线殷红血色,显然是头疼之时用力揉捏所至,两眼之下积聚乌青颜色,闷海愁山,尽在其中,煎熬的形销骨立,连衣裳都要撑不住了。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心想莫节度使实是可怜之人。
张供奉也随之起身,三人到了仪门之外,就见一辆辆太平车由仪门往外摆开,见头不见尾,每辆太平车上,都放两个大樟木箱,箱中不知何物,压的黄花马垂头喘息,地面更是压出深而宽的车辙痕迹。
殷北站在前头,对莫千澜行了一礼:“大爷,先换了两万贯,另带了两箱金子。”
张供奉面上的愁容转变成了惊骇。
莫千澜示意他打开看看:“够了,只需一万贯。”
他扭头对张供奉道:“阿尨在本官这里是无价宝,没想到在匪贼手里只值一万贯,一群不识货的东西!”
张供奉“呵呵”两声。
殷北打开一个樟木箱,里面黄灿灿的耀目,全是崭新的铜钱,一箱一百贯,两厢便重近千斤。
周县官瞪眼张嘴伸脖子,脑袋几乎要埋进箱子里去,垂涎之意已经掩盖不住。
“都送去,”莫千澜双手拢在袖中,望望天色,“现在就去。”
张供奉在冷风中起了鸡皮疙瘩:“没想到节度使竟然有如此大的手笔。”
莫千澜一刻都等不得了,不想再和他一起做作:“敕使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怎么会没想到?”
张供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连最细微的神情都消失了,看着太平车艰难调头,要送去劫匪安营扎寨的牛脊岭,沉默了下去。
殷北牵马过来,扶莫千澜上马,莫千澜手挽马辔,低头发问:“我要亲自去接阿尨,供奉去不去?”
张供奉往后退了一步:“不了,刀剑不长眼,我怕再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莫千澜嗤笑一声,打马离去。
一时间禾山县太平车响而不绝,赶到牛脊岭时,亥时已至。
太平车团团将山岭围住,赶车的车夫下车,放下马鞭,暖笠所遮的面目骤然变化,变得毒辣凶狠,立在车前,随时可以出手。
莫千澜抬脚上了山。
牛脊岭不高,林木稀松,但是地形险峻,四处都是乱石,只有一条路上山,贼匪在此设立了好几道关隘,第一道关隘的灰瓶炮石已经让人踏的一塌糊涂。
莫千澜越走越快,眼中所见的木栅也伏倒在地,渐渐的鼻尖有了血腥味。
在他和张供奉纠缠之际,从堡寨借出来的一百精兵在赵世恒带领之下,疾行至此,杀了贼人一个措手不及,此时想必战事已毕,山岭之中才会如此寂静。
阿尨可好?
阿尨一定很好,他殚精竭力的谋划,又怎么会让阿尨有一点差池。
莫千澜掖起衣角,脱下沉重碍事的鹤氅,扔给殷北,开始拔足狂奔。
满目都是厮杀过后留下的失败者,再往上走,就是草厅,地上碎着四五把交椅,躺着两具死尸,只有一张虎皮交椅还屹立不倒。
赵世恒站在草厅中,见了莫千澜,张口就要说什么,然而莫千澜先开了口:“阿……”
两个字都说不完,他开始“吭吭吭”的咳嗽,咳嗽声空洞,像个破风箱,似是肺腑已空。
他佝偻着腰,咳了个惊天动地、面红耳赤,咳完之后,他气喘吁吁看向赵世恒:“阿尨?”
赵世恒伸手往后一指。
莫千澜大步流星往草厅后头走去。
后方是几排屋子,有大有小,门窗洞开,士兵们正依次里面搜寻,粮草分毫无损,一摞摞摆放在外,随时可以抬下山去。
莫千澜看到了莫聆风。
莫聆风坐在桌前吃枣,吃一口,挠一把脸,手里的枣子硕大无朋,桌上还放着几块枣糕。
她左边坐殷北,右边坐着劫走她的瘦小男子,二人大眼瞪小眼,互不服气。
莫千澜声音颤抖:“阿尨!”
莫聆风猛地抬头,看向莫千澜,随后伸手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阿尨!”
直到莫千澜在咳嗽中又挤出一声呐喊,她才捏着那半粒大枣子站了起来,“嗯”了一声。
莫千澜跨过门槛,径直走到莫聆风身边蹲下,单膝跪地,一把将莫聆风搂进怀里,莫聆风先是扭开了头,随后控制不住的将脸埋在莫千澜胸前,用力一吸鼻涕,双臂勾住了莫千澜脖颈。
在莫千澜冰冷而用熟悉的气息中,莫聆风张开嘴,爆发出嚎啕哭声:“你怎么才来啊!”
她放声大哭,哭的失声断气,涕泪横流,一个脑袋埋在莫千澜胸前,不住耸动。
莫千澜摩挲着她的后背,几乎心碎,同时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莫聆风嚎啕大哭的累了,挂在莫千澜身上哽咽,又过了半刻钟,在莫千澜身上擦干眼泪鼻涕,她从莫千澜怀中挣扎出来,捏着那半粒大枣子,低声道:“哥哥,这样不好。”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气息纷乱:“邬瑾他的右手折了,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馆驿那一夜的突袭,她起先以为是张供奉勾结了贼人,可进入牛脊岭之后,那瘦小的贼人对她恭而敬之,她呆在温暖的屋子里,有吃有喝,甚至还有拳头这么大的枣子吃,殷南悄悄来了之后,这小个子自作主张的把饭量给翻了两倍。
她立刻明白馆驿一事,与张供奉毫无关联,反而是莫千澜张开了血盆大口,开始吞天噬地。
血盆大口上嘴唇碰天,下嘴唇碰地,吃掉了整个宽州的秋粮,又吞噬了无数的血肉,而且胃口绝不止于此,还会侵吞的更多,多到足以让莫家重新焕发一线生机。
可这张嘴实在不应该把邬瑾的胳膊给咬断了——邬瑾很好很好。
莫千澜愣了愣神,并且这时候才匀出精神来打量莫聆风。
小个子再如何恭敬,牛脊岭上也好的有限,她一身衣裳还是脏,面孔同样不干不净,头发是殷南扎的,角髻一个大一个小,仰着头,显露出一双红彤彤的丹凤眼。
脸上、手上,还长满了细小的红疹,让她挠破了皮,流出水来,水流到哪里,疹子就长到哪里。
他心虚气短,又担惊受怕,一路上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莫聆风完好无损,面对指责,他点点头认了:“是,哥哥不好,赵伯伯已经找大夫把他的手接上了,养三个月就会好,不影响他写字。”
莫聆风这才抬起手,把枣子放回桌上:“阿婆呢?”
“她倒是没死,我已经派人送她回宽州了。”莫千澜咽下了半截话——奶嬷嬷半死不活,能不能活,就看李一贴了。
“我还要和张供奉去京都吗?”
“不去了。”
莫聆风哭的筋疲力尽,腹中饥饿,伸手拿了一块枣糕:“以后呢?”
莫千澜扫过枣糕,见还算干净,就任由她吃去:“以后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在腥风血雨中,莫聆风吃下一整块枣糕,因为枣糕滋味非常好,所以又拿了一块:“什么时候回去?”
莫千澜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你在这里等一等。”
他心中失而复得的狂喜压抑不住,用力搂抱住她,又把下巴搁在她头顶,深吸一口气——暖烘烘的毛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