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这才点头,收下银子,和自己带的一百文放在一起,一步下了两个台阶,王景华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他踪影。
邬瑾着急。
馆驿离县城还有两三里路,他迈开长腿,连走带跑,不到半个时辰进了县城。
禾山县因为闹匪贼,和佳县一样人烟稀少,街道上零零星星开着铺子和小脚店,小贩挑着担子吆喝饼、辣汤、包子,比宽州城里卖的要贵。
天已经大亮,只是阴沉,不知何时又会下雨,邬瑾找人问了茶点铺子,去的时候还没开门,便先去脚店给王景华买了一只烧鸡,一斤熏肉,在小摊贩手里买了一斤新鲜板栗、三斤生红薯。
折回去后,又等了三刻钟,茶点铺子才开门,松子栗糕也要现做。
他等了又等,等到雨又绵绵不断,终于等到松子栗糕做好,他赶紧买了一包,贴身放在怀里,烫的一个哆嗦。
右手五个手指头提着买来的杂货,左右紧紧捂住怀中栗糕,他走的脚下生风,怕栗糕凉了。
其实栗糕凉了也香甜,反倒是烧鸡凉了会腥气,可他就是怕栗糕凉——莫聆风想吃的栗糕,一定不是凉的。
回到馆驿,已经将近午时,王景华翘首以盼,见到邬瑾就大声道:“你上哪里买……”
话未说完,邬瑾已经将烧鸡和熏肉拍在他怀里,又将找的钱一把塞给他,匆匆就走。
一路奔向后院,他就见莫聆风站在廊下挠脸,脸上挂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穿一身淡绿色的衣裳,衣襟滚边和下摆上都绣着大朵的绿菊花,金项圈用炭木重新炸炙过,越发金灿灿的,格外打眼。
“邬瑾!”见到邬瑾,她放下手,笑眯眯地冲他招手,“你去哪了?我让殷南去找你你也不在。”
她又抬手挠了一把,奶嬷嬷站在一旁迅速抓住她的手,不许她挠。
邬瑾立刻发现她两颊长满又细又小的红疙瘩。
他放下板栗和红薯,取出还温热的油纸包递给她:“我去县里了。”
莫聆风接过油纸包,栗糕的香气冲进她鼻子里,让她忘记了去挠脸上的红疹:“松子栗糕!”
她亟不可待拆开棉绳,拈一块吃,然后请邬瑾到隔间坐,围着炭火一起吃栗糕。
邬瑾看着她指缝间也生了这样的小红疙瘩,看着就奇痒无比,心顿时跟着疼了一下。
他带着板栗和红薯进了隔间,用火箸拨开炭灰,把红薯团团埋进去,又把板栗剪开一个口子,埋的浅些。
莫聆风递了一块栗糕给他,伸手一指头顶:“有老鼠,现在没有动静,夜里就会滚来滚去的响,还把我带来的点心都咬坏了。”
邬瑾抬头往上望,只看到黑乎乎的房梁和不甚美观的藻井——这馆驿就像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酸,乍一看富丽堂皇,再一看处处透着寒酸,若是再细看,那妆点门面的地方也朽了。
他低头看桌上——桌上剥开的橘子只少了一瓣,想必是酸,秋梨倒是硕大无朋,切出来满满一碗,然而莫聆风没动。
再一看莫聆风,她还在眯着眼睛吃栗糕。
莫千澜娇养她,她自己倒是很明事理,她再如何苦不堪言,也好过邬瑾他们住在漏雨的屋子里,所以不舒服,也不说。
“好吃,”莫聆风又递了一块栗糕给邬瑾:“你睡的屋子里有老鼠吗?”
“我不吃。”邬瑾摆手,“明天我再去买。”
“明天我们还不能走吗?”
“我在县城碰到探路的运军,说前面还塌着,粮车过不去。”
莫聆风埋头看栗糕,低声道:“哥哥十八岁去京都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这个馆驿住过?”
“我好想哥哥啊。”
“毕剥”一声,炭盆里的板栗爆了一粒,扬起一点灰尘,同时散发出滚热的香气。
殷南伸进脑袋来,吸溜了一下口水——馆驿中的各位小吏倒是不介意为这一行贵客出力,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厨子,恐怕是饲猪的高手,别管什么山珍海味,全是水煮。
她不能虎口夺食,所以强行把口水咽了下去,越发觉得自己身体空空荡荡,亟需食物和鲜血填补。
板栗接二连三炸开,邬瑾蹲下身去,用火箸一颗颗捡出来,夹到炭盆边,莫聆风赶紧蹲下,伸手去捏一颗。
她烫的两个手指一缩,捏到耳垂上,顺手挠了挠脸。
“别挠,”邬瑾刚想抬手,又把手放了下去,拿起一颗板栗,“我给你剥,这东西烫的很。”
他忍烫剥开一颗,递给莫聆风:“你的脸怎么了?”
莫聆风吃完道:“张供奉说是心火脾湿受风而成的血风疮,给了我一瓶膏药抹。”
“张供奉还通医理?”
“嗯,他说自己做小黄门时,曾经在御药院学习,后来才升迁去了内东门。”
邬瑾听罢,去看莫聆风指间,上面红疹如疥,已经叫莫聆风挠破,又有黄水结痂,并不像抹过药膏——莫聆风不信任张供奉。
“我下午再去趟县里,找大夫配些药回来。”
莫聆风摆手:“不用啦,离开这里就会好了。”
她伸手剥板栗,剥的手上黑乎乎一片,连吃两颗,忽然用极低的气流声道:“张供奉会让我平安入京吗?”
邬瑾剥板栗的手顿住,莫聆风的低喃如同一个炸雷,“轰隆”一声炸在他脑袋上方。
他手脚瞬间冰凉,低头盯着板栗,看到板栗在抖,于是用力捏住板栗,不许它抖动。
不是张供奉不让莫聆风平安入京,而是天子。
天子已经动过一次杀机,再动一次,也无妨,宽州到京都路途遥远,沿途多险,出了意外也实属正常。
与其挟莫聆风为质,逼迫一个满身反骨的莫千澜,不如断绝莫千澜生机。
所以莫聆风防备至此,连张供奉送来的膏药都不用。
他强自镇定剥完手中板栗,递给莫聆风,低声道:“这里离宽州很近,离你哥哥很近。”
一开口,他才觉自己嗓音晦涩。
他抬头看莫聆风,莫聆风蹲在他对面,嘴吃的乌黑,一双手也沾满灰尘,头上碎发让火烘的立了起来,立的满脑袋都是。
她的模样好似泥塑的“摩睺罗”,天真稚嫩,然而一滴汗在寒冷的天气里往下淌,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滑向眉弓,笔直落在地上,似乎在昭彰她的恐惧。
外间雨淅淅沥沥,密如散丝,逐渐大如河倾,一股冷气,由地而起,攀上人脊梁,叫人透心凉。
他伸手用力一握莫聆风的手,用自己的筋骨关节,给她带去力量。
“不要怕。”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又烤了一些板栗,并且将红薯翻了个面。
屋子里越发香的诱人,莫聆风抿着嘴不开口,直到邬瑾将红薯掏出来,拍了灰剥了皮,露出里面流着蜜一样的红薯肉,才饕餮似的张开嘴,探头到邬瑾跟前,大咬一口。
随后她烫的“喔喔喔”直叫,埋头就吐在了碗里,两眼泛泪,哭丧着脸对邬瑾道:“再凉一凉。”
邬瑾陪伴莫聆风吃完红薯,告辞离去,他撑了伞,又顺着廊下走,还是免不了湿了鞋袜,刚在自己房门前站定,忽然就听到大门外传来一声牛叫。
“哞”的一声,既颤抖又尖锐,将屋中的学子们都吓了一跳,谁都没听过这样的牛叫,仿佛是受了巨大的惊吓,变得狂躁和狂乱。
在屋子里用功和假装用功的学子们也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全都钻出来张望,还未开口,就见大门“轰隆”一声倒塌,拍在了水里。
一头黄牛抵角而入,横冲直撞,直顶向站在廊下的诸多学子,学子们一窝蜂后撤,一边跑一边喊牛疯了,王景华充当了看热闹的前锋,来不及撤退,眼看着牛顶着两只角过来,惊得往后一倒,把屁股摔成了八瓣。
牛主人满面惊慌地赶了上来,一边呼喝一边急急抽鞭,馆驿中小吏也涌了过来,要将疯牛堵住。
小吏们随牛而动,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效果显著,将牛从前院逼到后院,又从后院逼到粮库,最后搅合进了马房。
幸而押运官常龙领着运兵出手,将牛套住,强拉出了马房。
疯牛怒目反抗,一头轰向常龙。
常龙不愧是武举人,一个龙腾虎跃,跃到马房旁值更房上,疯牛像火药似的把值更房轰了个粉碎,顺便把自己的脑袋也轰碎了。
尾随而至的学子们不怕雨不怕冷,围着死牛站成一个半圆,对着坐地嚎哭的牛主人叨叨咕咕。
“这牛怎么突然疯了?”
“这牛怎么办?晚上是不是能吃......刚才是不是把王少爷给顶倒了?”
“要是顶的是齐文兵就好了。”
“这馆驿比酥饼还脆,碰一碰就满地掉渣。”
在众人嘀咕不止之际,邬瑾看向匆匆而来的张供奉。
张供奉一团和气的面孔上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神情,似乎滞留在馆驿已经让他大为不安,同时又让疯牛搅的不能平静一般。
这个供奉宦官,是只接了敕使一职,还是额外领了密旨,要将莫聆风置于死地?
两年前莫聆风出疹子时,邬瑾便知道天家九曲心肠,杀人从来不是白刃红刀,在宽州时,尚且防不胜防,此时莫聆风已经叫陛下握在手上,又会如何?
这疯牛可与张供奉相关?
在张供奉看向自己时,邬瑾收回了目光,直觉思绪犹如散乱的线头,怎么都拼凑不起来,目光也和旁人一样去看那头疯牛。
满地碎石、梁木,牛头上红红白白之物已经溢出,随积水流动、扩散,气味氤氲在雨里,丝丝缕缕,四分五裂的预示着不详。
牛主人还在坐地而哭——单说一牛之价,动辄五千钱,足够一家好几口一个月的嚼用,确实是丧牛如丧子。
丧牛已是苦楚,这馆驿损毁,还需他来赔。
张供奉让他哭的头昏脑涨,叫他把死牛留下,以牛抵债,又送了他五两银子重新买牛,这一场闹剧才散去。
晚饭吃牛肉。
邬瑾心有疑惑,未吃,王景华尝了一筷子,深觉难吃,未吃,莫聆风没吃晚饭,未吃,殷南自行烤了十个红薯吃,胀的臭屁连连,未吃,张供奉见牛不是好死,也未吃。
其他人吃了个滚饱。
戌时,馆驿倒下的两扇大门才在木工修葺之下重新立住,至于值更房,修葺无用,只能重建。
亥时,工匠收拾好还能用的木料,在马房休息。
风停雨住,馆驿仍然汪在水里,灯火在水影中斑驳陆离,红一片黄一片。
没了风雨之声,老鼠在房梁上跑动的声音便清晰可闻,肆无忌惮的来来回回,翻箱倒柜。
奶嬷嬷和丫鬟都睡的沉了,听不到这嘈杂之声,唯有莫聆风翻身下床,穿了件厚褙子,趿拉着鞋。
她一动,老鼠就不动了,屋子里悄然无声,一点动静都听不着。
莫聆风等了半晌,听到墙边箱笼处有老鼠“吱”了一声,弯腰提起鞋跟,拎着火箸,悄无声息靠近一只箱子,屏住呼吸,弓腰探头往墙缝里看。
一只巴掌大的老鼠立在那里,竖起两只耳朵,警觉地左右转头。
莫聆风抬起火箸,用力往缝隙里一戳,那老鼠“吱”的一声,拔腿逃窜。
一逃一追,老鼠更胜一筹,从门与地面缝隙间挤出屋去,莫聆风抄着火箸,打开门穷追不舍,然而一到廊下,就不见了老鼠踪影。
寒意侵来,莫聆风越发没了睡意,手指勾着两根火箸上的铜链子下了石阶,四处张望。
她听赵世恒的话,不在外面淘气,住进来两天,她窝在屋子里,还没好好看过这座馆驿。
她越过一汪积水,举目四望,所见的都是不伦不类的漆画,脊兽也是形神兼失,就连屋檐下铃铎都被锈住,成了哑巴。
她还看到后院和库房中间隔了一排屋子,中间有座佛堂,里面供着一尊佛像。
张供奉正在里面烧香拜佛。
莫聆风迈过门槛,等张供奉磕完头站起来,才道:“张供奉。”
张供奉安安静静礼佛,冷不丁听到她嗓门不小的叫唤,顿时骨寒毛竖,整个人都抖了一抖。
“原来是莫姑娘,吓死我了,”张供奉摸了摸心口,“您怎么还没有休息,您的嬷嬷呢?”
莫聆风避而不答,反问道:“您做了亏心事吗?”
张供奉面色一凝,再看莫聆风时,忽然又是一惊。
莫聆风大睁着丹凤眼,仰着头,叨住张供奉,目光里有洞彻一切之感,这种目光会让人忽视她的稚嫩和幼小,甚至会从中窥探到她长大后的模样——像不受约束的猛禽,是天生的猎手。
张供奉勉强笑道:“并非做了亏心事,我是来求佛祖保佑的。”
他走出佛堂,看莫聆风跟在他身后,又解释道:“济州地势有些复杂,我们所在的这一片是低山,土壤很稀松,一到大雨,就容易坍塌,两年前,有位……有一队行商从这里路过,全让塌方给埋了进去。”
莫聆风亦步亦趋:“那济州还有高山吗?”
张供奉这时才把她身上偶然翻出来的一副新面目忘记,笑道:“有,我们再往东南边走,就有高山大河,到时候我们就改坐船,你坐过船吗?”
莫聆风摇头。
张供奉已经走到了后院东侧,上了一级石阶:“坐船很有意思。”
他扭头见莫聆风还跟着他,就摆摆手:“姑娘快去睡吧,要是奶嬷嬷没见着您,该着急了。”
莫聆风晃了晃手中火箸,点头转身,走向西侧,张供奉看她走路时一蹦一跳,心想:“太近了,这里离宽州还是太近了。”
莫聆风听到张供奉关门的声音后,又溜到了院子里。
夜已深,天边无星无月,廊下灯笼里的蜡条也烧尽了,一根接一根的熄灭,最后整个馆驿都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莫聆风想去看看今天疯牛撞死的地方,然而太黑了,眼睛连脚下都看不清楚,只能作罢。
她正要回去睡觉,忽然就见馆驿外面亮起一簇异样明亮的火光,把那颗大山楂树照亮了。
她往火光亮起的方向走了三步,随后就见那火光往前门而去。
除了火光,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脚步声轻而密,只在深夜里才格外明显。
还有马打了个响鼻。
还有刀从鞘里拔出来时发出的“唰”的声音。
她一条腿往后撤了一步,另一条腿跟上,随后猛地一个转身,拔腿往回跑。
就在此时,粮库后方“砰”的一声,像是烟火响,她仰头看去,就见一个火星腾空而起,一飞冲天,在夜色中散落成漫天星光,亮起,又黯淡。
这是信号!
忽然发疯的牛、在馆驿休息的木匠、睡的格外沉的众人,全都和匪贼串连在了一起。
她火速跨上台阶,开门进屋,走到榻边,用力拍奶嬷嬷的脸,压着嗓子唤道:“阿婆!阿婆!醒醒!”
奶嬷嬷睡的极沉。
莫聆风摸黑拎起桌上一壶凉了的茶水,倾倒在奶嬷嬷脸上:“阿婆,快醒醒!”
奶嬷嬷让冷水激醒,张嘴就要打喷嚏,却让莫聆风捂住了嘴:“嬷嬷,进来贼人了。”
奶嬷嬷把一个喷嚏憋了回去,惊的赤脚插进鞋里:“我去叫两个丫头!”
不等她站起来,门又是一开,殷南像一片影子从门外飘了进来,带进来一股血腥气。
她已经极力避免血溅到自己身上,以免留下痕迹,然而那股气味还是跟在了她身上,而且不必灯火,就能察觉到她的兴奋与躁动。
她变得格外敏锐,热血沸腾,脑袋在脖子上大幅度晃动一圈,她言简意赅:“进贼了,木匠发的信号,我杀了他。”
她又转动手腕,守在门口:“呆在这里别动,他们进不来。”
奶嬷嬷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打鼓,蹑手蹑脚去把隔间打地铺的两个丫头叫起来,守着莫聆风坐下。
莫聆风却忽然道:“邬瑾呢?”
“不知道。”
殷南冷酷无情,除莫聆风以外的人,都毫不关心——莫聆风是莫千澜的眼珠子,邬瑾则是豪不相干。
然而莫聆风目光肃杀:“去找邬瑾!不然我去找!”
这下殷南不冷酷了,铺天盖出去找邬瑾。
第69章 示警
邬瑾和衣而卧,在信号冲天而起时立刻起身,侧身站在门内,拉开一条缝,从门缝往外看。
目光所到之处,一片黑暗,王景华骂骂咧咧开了门,骂小厮睡的和死人一样,又忘了给他提马桶。
大门忽然开了一条缝,属于外面的火光争先恐后涌了进来,驱散黑暗,照亮从前门到前院的小路。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王景华站住了脚,他好奇地看向门边,邬瑾骤然开门,一把将他拽进屋中,同时捂住他的嘴,声音沙哑:“别说话,来了贼!”
随后他试图去关门,然而为时已晚,大门彻底打开,贼人明火执仗,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在火光映照之下,拉出一群凶神恶煞的影子。
“砰”一声,刚修葺好的大门再次关闭,将馆驿与世隔绝。
在门响的同时,睡在值房里的门子竟然惊醒过来,挣扎着出来:“谁......”
话音未落,一名黑衣人走上前去,一刀将他杀翻在地。
潮湿的空气中顿时弥漫了浓厚的血腥味。
邬瑾虽然贫穷,却一直生活的太平,纵使在莫府惊过两次魂,这种直接了当的凶残和狠厉,泼地的猩红血液,他也从未见过。
小报上只言片语的匪患远不及此刻惊心动魄。
他紧紧抓着王景华,紧绷着身体,手指几乎要嵌入王景华皮肉中,他甚至感觉王景华很镇定,一动不动,只把两只眼睛瞪的滚圆,鼻翼不住翕动。
而后,一股尿骚气从王景华身上传出,和黏腻的血腥气夹杂在一起,直冲邬瑾鼻端。
邬瑾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他立刻往下软倒,全身力量都落在了邬瑾手中。
“贼......”他张了张嘴,喷出来的声音又细又小,只有他自己听的到。
邬瑾沉沉地拽着他,眼看着匪贼分成了三拨,最少的一拨只有四个人,留在前院,要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灭口。
那四个人开始挨门搜查,依稀有惨叫声响起,白日里还和他们一起吃饭看热闹的同窗,迅速成了刀下鬼,邬瑾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后院中兵刃相接之声。
后院有个殷南!
可也只有个殷南。
“聆风!”他在心中呐喊。
廊下拖刀的声音渐近,还伴随着“滴答”之声,不是雨,而是血从刀上滴落,夹杂着惨叫。
拽着死狗一般的王景华,邬瑾奔向窗边,推开直棱窗,还未翻窗出去,屋门就被推开,一个黑衣人肆无忌惮地走了进来,并且发出了一声诧异。
随后黑衣人嗤笑,举起长刀,追了上来。
邬瑾咬紧牙关,提起一口气,像扛包袱似的将王景华拦腰抱起,丢出窗去,王景华摔在窗外泥地里,滚了一滚,爬起来就跑——屋后是夹道,沿着夹道向前是贼人把手的大门,沿着夹道向后,是贼人此行目标粮草。
饶是如此,也不能不跑,留在原地,便是死路一条。
在刀光闪过来时,邬瑾两手撑住窗棱,一条腿踩上去,用力一蹬,整个人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他和王景华一样落入黑暗中,却没有仓惶逃命,而是爬起来倚着屋墙而立,从头到脚紧紧贴在墙壁上,纹丝不动。
屋后没有火光,能掩饰他的身形,但他觉得心在胸膛里跳动的声音太大,大到震耳欲聋,他甚至害怕身体里的声音会将这一层薄薄的木板震碎。
贼人将头伸出窗棂,左右扫视,只看到一片漆黑,借着一点微弱的天光,隐约能看到地上满是淤泥脏水。
他缩回脑袋,又是一声嗤笑,扛着刀去了别的屋子——跑吧,跑到哪里都是死。
邬瑾聆听动静,确信贼人没有时间和自己耗下去之后,转身面向墙壁,伸长手臂,攀上一根横木,脚踩在窗棂上,开始往上攀爬。
踩住横木,左手再勾住枋木穿插出来的一截圆木,右手再抱住一截抱头梁,他攀上了伸出去的屋檐。
手脚并用的由垂脊蠕动到正脊,他彻底融进了天色之中,没人能看到他,但他目光往下,却能看到前院中的惨状。
沉默的厮杀反倒是温和的,更为惨烈的是中途醒来的学子,像无头苍蝇般四处逃亡,然后像草芥一般被刀割去性命。
黑衣人在静默和微弱的挣扎中恣意横行,馆驿被火把带来的光分割成数片,后院传来的打斗声显得格外刺耳,粮库和马房还是一片悄然——运军拥有饕餮般的胃口,牛肉吃的最多,睡的也最沉。
贼人杀运军,变得易如反掌。
敢在馆驿抢漕粮,这样的贼人,他在小报上都不曾见过,也不曾听闻济州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一批山匪。
究竟是贼人忽然生出了泼天的胆量,还是有人指使,要让他们在这里杀人?
是不是张供奉?
邬瑾满心疑虑,顺着正脊继续爬行,一直爬到屋宇另一端,又从垂脊爬下去,伸手去够檐角下悬挂的一只铜铃铎。
铜铃很重,里面蓄满灰尘草屑,摇之不动,他探身下去,将其从铜钩上取下,抠出里面的碎屑,随后站在瓦上,用力摇晃。
铃铎里的铜环也已经锈住,他摇晃之时,其声晦涩,三声过后,忽然变得清越响亮,在静默之中响的急促而且突兀,引得馆驿之外鸡鸣狗吠。
杀戮忽然停住,黑衣人全都看向了站在屋顶的邬瑾。
邬瑾举起双臂,用力摇晃铃铎,冲着运军所在的粮库嘶声大喊:“有贼!”
他的声音沉而重,出自丹田,发自肺腑,声震屋瓦,和着铃铎越来越急促的响声,将还在沉睡中的运军惊醒。
前院黑衣人没想到一个书生逃命之后不好好躲藏,会做出此种自寻死路的举动,上前抓他,粮库中运军听到异于平常的声音,也纷纷从睡梦中惊醒。
常龙被铃声吵醒,脑袋还迷糊着,但是鼻子里已经闻到血腥味,睁开双眼,就见一把刀举在自己头顶上方,即将挥下,脸上一片粘稠冰凉,是从刀上滴落下来的血。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双手扣住贼人手腕,连人带刀推至墙边,随后夺刀反杀,提刀出门时,还不知发生何事。
仰起头,他远远看到邬瑾高高站在屋脊上,刀光临身而不动,一身文人斓衫,叫风吹动,显出通身硬骨。
第70章 惊魂动魄
殷南先发制人,飞檐走壁赶了上来,扛着邬瑾,一路把他扛到莫聆风屋外,并不进门,而是一脚踹开门,将他扔进屋内。
“砰”一声,邬瑾落地,浑身骨头都震了一下,却还是立刻爬起来,膝行至门边,关上了门。
门一关,他挣扎着站起来,还没站稳,就听见一声惨叫,近在咫尺。
一把刀砍在门上,砍的木门猛地一晃,刀尖插进门内,离邬瑾仅有一指距离。
邬瑾踉跄两步,躲开刀尖,扶墙站稳,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
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他眼前还是黑,屋中没有点灯,极力分辨,才看清楚站在窗边的莫聆风。
莫聆风穿戴整齐,金项圈藏在衣襟内,手里握着一副火箸,对邬瑾招手,奶嬷嬷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剪,老母鸡似的护在莫聆风身边,两个丫鬟好似泥婴,已经吓傻了。
就在邬瑾走过去时,一名黑衣人忽然重重撞到窗上,“砰”一声,将窗撞的粉碎。
奶嬷嬷瞬间动作,拽着莫聆风连退三步,又将她塞到自己身后,两个丫鬟如梦初醒,都发出了不小的惊吓声。
“闭嘴!”奶嬷嬷扭头厉声呵斥,同时将剪刀对准爬起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眼就看到了莫聆风——只需一眼就能察觉出来的贵重,满脸红疹也掩盖不住,持之为质,又是一注巨财。
他抬腿踢向奶嬷嬷,毫不费力就将不自量力的老太婆扫落在地,扬手就像莫聆风抓去。
就在他即将得手之际,邬瑾扑了上来,伸手薅住黑衣人发髻,用尽全力将其掼在墙上,黑衣人受了这倾力一击,脑袋险些让邬瑾拍碎,当即惨叫一声,抬手想要反击,然而邬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提着他的脑袋磕在了裸露的窗棱上。
窗棱上支着许多破碎木片,黑衣人又是一声惨叫。
第三声惨叫哽在喉咙里,没能叫出来,因为邬瑾力大无穷,猛地又是一磕。
黑衣贼子软了下去,一动不动俯趴在了地上,一滩血从额头上淌了出来。
邬瑾拽起奶嬷嬷,扭头看向莫聆风:“聆风。”
他的嗓子彻底嘶哑了。
带着奶嬷嬷走到莫聆风身边,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血、肉撕裂飞舞,白骨裸露,人的五脏六腑理直气壮地摊开、现世、晒在火光之下。
火把也被扫落在地,油膏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燃起冷蓝色的火焰。
真是一派奇异景象——他们这光明正大的人藏匿在暗处,那为非作歹的人反倒处在一片浓墨重彩之中。
殷南本是以一当十,此时却有一位从前门外进来的当家,昂藏七尺,极天际地,不过片刻,就和殷南胶着在一起。
莫聆风眉头紧皱,低声道:“我们快走。”
她把火箸塞给邬瑾,神情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刀子终于落下的放心。
邬瑾右手攥着火箸,左手牵着莫聆风,奶嬷嬷紧绷着脸走在后方,脸上皱纹绷的又深又紧,持着剪刀,推着两个丫鬟快走。
屋子以一架木制插屏为界,一分为二,屏风后面是床,床上维持着莫聆风起来时的样子,被子卷在一旁,枕头下压着一个红布包,是奶嬷嬷缝制的辟邪袋,里面装着大米、茶叶、铜钱、黑豆、盐。
无人再去顾忌辟邪袋,莫聆风直奔床后一扇直棱窗前,用力推开这扇封闭已久的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