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骇然:“邬……瑾……”
邬瑾极慢、极痛苦地抬了一下眼皮,张了张嘴,只吐出一段微弱的气流。
他有罪。
烛光明亮,穿透了他不为人知的罪恶,不为人知的污秽,火苗舔舐他的影子,直到他的影子现出原型,从地上蛰伏至墙上,扭扭曲曲,摇摇晃晃,暗暗沉沉。
九思轩里的山鹛正在嘁嘁喳喳,花园里的蛤蟆呱呱大叫,大黄狗摇头晃脑,啧啧有声,甚至连九思轩这个名字也在脑中轰然有声。
它们殊途同归,都是在谴责他的罪。
这样的邪恶念头,明明已经斩断过一次,为何又会再起?
那柔声细语的轻歌、那呜呜突突的埙声、那纡尊降贵的目光、那菩萨的灵签,天罗地网一般,把他网在了其中。
闭了闭眼睛,他将满目的红血丝掩盖下去,牵动手指,抬起腿,他想要如常地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
然而身体僵直的太久,脑袋愧悔的太久,全都不听使唤,甫一动,就如同年岁久远、干枯发裂的泥塑木雕,截截碎落在地,扬起满身的骨和肉。
“邬瑾!”程廷连忙上前,把他搀扶起来。
邬瑾借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一点点回归世间,很难说自己的罪从何而起,但罪就是罪,他所学的仁义礼智昭彰了他的罪,他读的圣贤书写好了他的罪状。
他望向程廷,忽然沙哑着嗓子道:“我如禽兽。”
程廷诧异万分,发现邬瑾这个从不失态的人,竟然也会咬牙切齿、撕心裂肺,原有的从容、风骨、少年老成,荡然无存。
他忽然间不敢问邬瑾因何在面壁思过,因何在自苦,他怕问出个罪有应得。
“你坐着,我去请赵先生来!”
将邬瑾携去椅子里坐下,他拔腿就跑,前去中堂和正堂寻赵世恒——赵世恒风流人物,常年找不到痕迹,今年不知为何,十有八九都是在莫府的。
邬瑾坐在椅子里,让冷汗泡的遍体生寒,慢慢转动手腕,活动肢体,他沉重的活了过来,在赵世恒来了后,还能起身行礼。
赵世恒用目光剖析他:“何事?”
邬瑾回答:“学生内有妄思。”
“外无妄动,并非罪无可恕,”赵世恒随手一拂他身上尘埃,“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你既知有妄思,便用心改过,不再犯便是。”
“是。”
赵世恒收回手,打量一眼自己的两个学生:“秋闱在即,你们倒是闲的很,还能有空在这里思过。”
程廷立刻紧绷了皮,感觉自己是引狼入室:“没有。”
赵世恒从圣人画像前取下来戒尺,在手心敲了敲:“每天加十篇大字,两篇赋,明日一早来交给我,少一个字——”
他冷笑一声,大有把他们手心打烂的架势。
程廷哀嚎一声,可怜巴巴看着赵世恒出去,颓然坐下,抽出纸来铺上,用镇纸压制,随后便不动了。
等邬瑾磨好墨,他分了一些,提笔呆坐,忽然阖眼求神:“菩萨,请您把惠然姐姐的夫婿用蚂蚁抬走,用蛛网网走,用大风吹走,如果不行,就让他是个和邬瑾一样的正人君子吧。”
想罢,他才提起笔,写下第一个字。
两人全都怀揣着一种莫名的心绪,奋笔疾书,等祁畅叫他们去花厅吃早饭时,两人又一同起身,前往花厅。
莫聆风未到,桌上是两碗槐叶冷淘和三碟凉的小菜,全都不带甜味,辛辣之味倒是十足,程廷平日里看到酸姜就想佐面,食欲澎湃汹涌,今日却毫无食欲,吃了三口,就放下碗筷,默默地擦了嘴。
邬瑾爱惜粮食,将面条一根不落地送入口中,吃完后,两人又一起回去奋笔疾书,忙的把满腔愁绪全都忘在了脑后。
两人各自忙碌,赵世恒再来时,莫聆风也来了。
三人和往日一样上课,程廷也和往日一样和莫聆风说小话,哭诉自己的感情和赵世恒的铁石心肠,又挨了赵世恒三戒尺。
三人上课、吃饭、说话,到酉时下课,出了莫府,程廷忽然没了去处。
胖大海在莫府门外等他:“三爷,夫人特意让我来接您。”
程廷还记恨着程知府,不乐意回家,也没脸面去会他君子社的狐朋狗友,邬家倒是欢迎他,可他香惯了,就受不了臭,住在莫家更不是长久之计——他那位姑父冷冰冰、阴森森、病恹恹,光是听到姑父的名讳,他心里就要害怕。
无可奈何地看着邬瑾:“去裕花街?”
邬瑾拎着书袋,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被热气蒸大了,巾帽在额头上勒紧,将汗都截在头发里。
“不去,先生的功课还未写完,我送你回去。”
“我请你喝酒。”
“不喝。”邬瑾一把拽住程廷手臂,不容他拒绝,一路把他送到程府中门。
胖大海小跑着跟在一旁,等到了门口,立刻伸长手臂叩门,待门一开,门内又伸出来一只手,牢牢抓住程廷胳膊,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程廷“哎哟”一声,脚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前栽,一脑门磕在了青石板上,登时疼的倒抽一口凉气,翻过身来,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
里面的人是程廷的大哥,奉母命前来抓程廷去后院吃喝洗漱,走到半途,又奉了父命绑三弟去书房受训。
权衡之下,他认为母命更加要紧,因此早早在此等候,没想到一失手,先将程夫人的爱子摔了个鼻青脸肿,立刻在脑子里重新做了权衡。
权衡过后,他使眼色让小厮带程廷去书房——若是母亲问起三弟的伤,便说是父亲打的罢。
随后他再三谢过邬瑾,才转身寻地方避难去了。
邬瑾见程府风平浪静,也转身回家,哪知刚到饼铺,就发现自己家里也起了风浪——邬意逃学,十石街的小孩跑回来告诉了邬母,邬母气急之下,让他跪在了饼铺里。
饼铺人来人往,又有好几个饼笼,灶底下还烧着火,邬意跪在地上,抬头看邬瑾,泪已经淌了满脸,汗也流了满头,羞的满脸通红,哽咽一声:“哥……”
第55章 造访
“元章二十二年端六日,课业渐重,子时将至,明灯依旧,先生曾经纳于百揆,心明眼亮,只言片语,便可免我不寐。
老二再三逃学,其任情纵意,非一日之功,既已成习,捶挞至死亦无益,反倒增怨,
况且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对他的教导,当是长久之事,不可一曝十寒,
明日起,我与他同求学,同归家。”
翌日一早,邬瑾在邬意的万般不情愿之下,陪同他直至蒙学,亲自交给蒙学先生,自己方去莫府念书,白日在斋学用功,放课后,再去蒙学接邬意,并且询问蒙学先生邬意这一日的行径。
待回到饼铺,邬意让爹娘拘束,更无法出去惹事,苦不堪言,险些以为自己是坐了牢。
而邬瑾接了他回饼铺,又马不停蹄赶回家去,研墨铺纸,去做那无穷无尽的功课。
这一送一接,邬瑾不知不觉把一个酷暑送了过去,忙的倒头就睡,一旦睡着,雷打不动。
七月中旬,程廷前往济州准备别头试的时候,邬瑾已经晒脱了一层皮,等到了八月,他更是瘦的脸上没了肉,像是骨头上直接蒙了一层小麦色的皮。
八月初七日,宽州所有学院都放假,先生与学子们一同为第二天的发解试躁动不安。
学子们和先生们内心如此不宁静,整个宽州城也忽然跟着紧张起来,道观和寺庙香火一同鼎盛,香炉里从早到晚的冒青烟。
文昌阁更是办了一场祈福法会,恭请文昌帝君下界凡尘,为考生祈福。
街上所卖的物件,也全都与发解试相关,笔墨纸砚、耐放的干粮、考篮、硬块盐,数不胜数。
邬瑾的东西早已经准备好,到了八月初七这一日,邬瑾又一样一样查看。
考篮里放着他入场用的浮票,笔墨纸砚,油布缝制的卷袋、一根常料烛。
场食另外放在包袱里,是邬母备的油饼、月饼、糜饼、干肉,全都切成一寸大小,又买了蜜饯干果包一包,放了一袋米。
包袱里,还有铜铫,贡院里每个考生配一个火炉,一篓炭,可以烧水、煮汤、煮饭。
邬瑾的衣裳也是新做的夹衣——现在虽然是又闷又热,但是宽州一旦入秋,随时可能变冷,到时人坐在号舍中,又是风又是雨,夜里更是冰凉,方巾、衣裳、鞋子样样都要抵得过严寒。
到了初八那日,寅时刚到,鸡不叫狗不鸣,天色还黑的不见五指,仅有外面报时的更人敲响更鼓,邬母一直不曾睡,只是闭着眼躺在床上,邬父亦是如此,听到更鼓响动,两人全都睁开了眼睛。
邬母急急忙忙起身,低声道:“我去煮饭。”
邬父点头,也翻身爬下床去:“轻点声,让老大再睡会儿,煮点干饭,禁得住饿。”
他两手撑地,随着邬母一同出门,帮着烧火。
屋外一片漆黑,连一丝月光都没有,猛地刮起一阵风来,已经带着凉意,全然不似其他季节慢慢过渡,逐渐转热转凉,而是骤然变化,令人防备不及。
邬母出来淘米洗菜,那风越刮越紧,邬母忍住一个喷嚏,正要把淘洗好的米端进厨房去,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声。
紧接着,“咚咚咚”三声,在黑夜里响的令人心慌。
邬母正是紧张之际,让这突兀的门声吓得一个哆嗦,连刚刚用火引点燃柴火的邬父都吓了一跳,用手撑着从厨房里出来,看向门口。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敲门?
邬父和邬母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安,而门坚持不懈,又响了三声。
邬母快步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极其清甜的声音:“我是莫聆风,我找邬瑾。”
一听说叫莫聆风,又听说是找邬瑾,邬母连忙取下门闩开了门,往外一瞧,果真有个小姑娘带着个女护卫站在门外。
莫聆风仰着脑袋,在寒风里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伸手揉了揉鼻子。
邬母看着她,立在原地,不敢动作,连呼吸都放缓了。
她从十石街牙婆口中听过许多莫聆风的事迹,知道莫聆风和邬意一样大,知道莫聆风出入裕花街,知道莫聆风是莫节度使的心肝,在她的脑海里,存在着一个满头珠翠,骄纵嚣张的莫聆风。
而现在,这个人忽然具体的出现在了她面前。
没有满头珠翠,没有傲慢无礼,莫聆风三个字,是赤金项圈在衣襟上压出的褶皱,是衣裳上绣的花纹紧密凸起,在灯笼下散发出的流光,是丹凤眼轻抬慢扫透出的威严。
她的举手投足,一呼一吸,都生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富贵,以及不同于寻常闺秀的教养——寻常姑娘这个时候不出门。
莫聆风不再打喷嚏,仰头看着邬母:“伯母,我能进去吗?”
“能,快、快请进。”邬母手忙脚乱,把门开的更大一些,看着莫聆风跨进过门槛,迈步进了小院。
殷南紧随其后,同时四面八方地扫视。
邬母借忙碌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见邬父还两只手撑着地呆在廊下,连忙快步上前,低声道:“你去烧水吧,等下我好冲茶。”
说罢,她急急搬来一把椅子,放到莫聆风身边,又去搬来桌子,把自家炒的瓜子花生等物摆出来。
她忐忑道:“莫姑娘,您坐,您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吗?”
邬瑾今日要去应试,她担心莫聆风的到来会横生枝节。
莫聆风仰着脸张望,睫毛长而浓密的一眨,就把这院落的狭窄眨进了眼睛里:“我来叫他去考试。”
随后她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刻发出“嘎吱”一声响,木料单薄而且不牢固,十分刺耳。
邬母听了这回答,惊诧不已,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又匆匆进了一趟厨房,只恨那水开的慢,好不容易等水开了,连忙用一只粗瓷碗沏了一碗茶,小心翼翼放到莫聆风面前。
莫聆风抬头看了看邬母。
她没有母亲,所以对邬母好奇。
从前她和程廷吵架,程廷就说她是没人要的小狗,她看到别人的娘,就会忍不住想自己的娘是什么样。
看过了,她收回目光,低头看茶碗:“邬瑾该起来了。”
碎茶叶沉沉浮浮,茶沫子沾了粗糙的碗边,却依旧散发出袅袅茶香。
第56章 入场
冷风瑟瑟的凌晨,万籁俱寂,天空素光流动,好似琼液,风将树叶扯离树梢,滚上屋宇,落于脚边,屋顶两只野猫追逐着纵过去,不惊动一片瓦。
邬瑾屋中亮起油灯,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邬瑾起床梳头,穿戴衣物。
“阿娘,”他低声道,“您帮我拿上齿木,打水进来吧。”
邬母点头,走到门边将门开了半扇。
她干枯的身体在灯火映照下展落出巨大的黑影,从脚下一直蔓延至门边,又折出廊下,在莫聆风与邬瑾之间划上一道鸿沟。
带上齿木和水,她匆匆又回了屋子,将泡好水的杨柳枝递给邬瑾,邬瑾咬开树枝,细细漱口洁齿,又洗净脸,整衣出门。
打开门,冷冷秋风就涌向了他,携起他宽大衣袖,猎猎作响。
他见莫聆风坐在自家的椅子里,大约是不舒服,坐的很浅,正端着茶碗边吹边喝,饶是如此,嘴边仍沾上了碎茶叶,灯笼放在桌上,里面的黄光落在她的额发、两颊绒毛上,把她照成了一个毛茸茸的桃子。
邬瑾记起两年前自己做的噩梦,走上前去:“聆风,多谢你。”
莫聆风放下茶盏,擦去嘴边碎茶叶,起身道:“贡院已经开门,我来的时候,看到两边的芦柴堆照至天边了。”
随后她提过灯笼,交给殷南:“我走了。”
她来的突然,走的也干脆,她一走,小院在短暂寂静过后,又恢复了忙碌。
邬父邬母一听贡院燃起了芦柴堆,也不看时辰了,慌忙架锅子做饭,又把邬意叫起来,兄弟两个吃过饭,寅时已经过了大半。
邬瑾背着包袱,邬意提着考篮,一起去了观西桥贡院,还未到贡院门前,就见火光冲天,果然是架起了高高的芦柴堆,把观西桥照的通亮。
两人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到了门前,邬意不能再进去,只能把考篮给了邬瑾,邬瑾连背带提的过了大门,在仪门搜捡一次,在龙门又搜捡一次。
龙门的外监试官拿了邬瑾的浮票,再三打量,却未放邬瑾进去。
邬瑾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见外监试官犹疑不定,一颗心猛地往下坠,一股寒气,随脚跟而起,直上天灵,周身气血,几乎冻结在冷风中。
就连前两道搜捡随身行囊的兵丁也紧绷起来——若是有疏忽之处,他们也要一同治罪。
幸而邬瑾虽然忧心,却并不虚心,因此两手拱在胸前,深深一揖,坦荡开口:“敢问考官,学生浮票是否污了?”
外监试官再次打量他,见他面色虽有不安,但神情磊落,便道:“并未污损,只是浮票上写你面色白,你却面色黑,刚过夏,想必是晒黑了。”
他放下浮票,对一个兵丁招手:“州学有教谕在此做巡查,请他们过来辨认一二。”
此时正巧程知府领着一群外帘考官从里至外巡查出来,见邬瑾立在那里,便问:“邬瑾,怎么站在这里?”
外监试官连忙站起来,拱手道明缘由。
“我给他作保。”程知府用蒲扇般的巴掌赞赏地拍了拍外监试,一巴掌险些将这位考官拍到地上。
外监试官龇牙咧嘴地承受了称赞,见程知府为邬瑾作保,便挑了一张号票,让邬瑾进去。
邬瑾领了号票,过了龙门,一眼望去,就见三层高一座明远楼立在号舍正中,上有考官俯瞰士子,号舍五十间一排,末尾还有茅房,犹如蜂巢,整齐、逼仄、灰尘遍布、密密麻麻。
他寻到号票上的玄字号第三间,见号舍板壁、瓦片齐全,不临茅房,便知是外监试官看在程知府面上,给他分了一间上好号舍。
他放下考篮包袱,打水来擦拭号板,心想今日先有莫聆风提醒时辰,使他早到,考官查看浮票时不忙碌,愿意听他分说,后又得程知府作保,沾光得到一间上好号舍,不到半日,得遇两个贵人,可见此场必定一帆风顺。
他仔细擦拭号板,神情逐渐与这考场一样变得庄重——少年辛苦,不惰寸功,凌云之志,尽将展之。
考生入场,贡院锁门,宽州城立刻变得冷清起来,无数期盼压抑下去,只待放榜时喷薄而出。
莫府本就沉寂,在解试开始后,越发显出了寂寥。
莫聆风一路回到长岁居,倒头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她吃饱喝足,呆坐片刻,百无聊赖,从果盘里拿一个鹅梨,“咔嚓”地吃,一边吃一边往书房去,青石板上爬了一只蚱蜢,让她一脚踩进了砖缝里。
梨在半道吃完了,她折下来一枝桂花,以桂枝为铲,撅着屁股在菊花丛里刨了个坑,把梨核埋了进去。
一点太阳都没有,阴凉凉的风吹在她身上,她一路走去书房,还未进门,就见莫千澜和赵世恒聚在一起,喋喋不休。
自七月之后,两人便忙个不停,每日在一起密谋,密谋程度,堪称造反。
莫千澜一看到妹妹,立刻就起身,走出门来,弯腰摸了摸莫聆风的头发,牵着她进书房。
他让莫聆风坐自己的椅子,转头吩咐殷北出去送信。
等殷北一走,他们这密谋也随之结束,莫千澜让莫聆风吃米糕,又伸手掸开她衣襟上的米糕碎屑,同时低头一嗅她头发上香气,和赵世恒说起了今日解试。
莫聆风吃了一块米糕,就着莫千澜的茶盏喝了一杯茶,不愿意听他们追忆往昔,跑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走向后院,走的时候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思了片刻后,去九思轩转了一圈。
大黄狗懒洋洋躺在门外,掀开眼皮子看了莫聆风一眼,漫不经心摆了摆尾巴,又见莫聆风摸出陶埙,二话不说,四条腿直立起来,撒开蹄子逃了出去。
莫聆风呜呜咽咽吹了会埙,让人拎一筐蜜橘送去姨娘们那里,她要去和姨娘们说话。
莫千澜的姨娘有六个,统一的腰粗胯大,看着就是好生养之辈,都是从穷人家买来给莫家开枝散叶的。
然而多年以来,她们不曾给莫千澜生出个一儿半女,这若是放在旁人家中,就是不可饶恕,在莫府,却无人问津。
她们虽是住在冷宫里守活寡,但是好吃好喝,偶尔还能出趟门,回趟娘家,越发像是发了的面团,又白又胖,若是和莫千澜站在一起,都不知道是谁占谁的便宜。
听闻莫聆风要和她们吃蜜橘,姨娘们立刻打扮妥当,膀大腰圆的晃了过来,给莫府这位小祖宗请安。
第57章 度日如年
莫聆风和整齐划一的姨娘们一起吃了一筐蜜桔、一壶糖水、一盘月饼、一碟桂花糕,鼓着肚子回了长岁居,不知该如何度过剩下的八天考试。
翌日,她去了雄石峡看红石,在绝崖之上,拾得一块龟裂的红石,好似龟背,殷南板着一张脸,一路扛回府,放置在黄沙缸里,和三条金鲫作伴。
第三日,她带着鱼竿去榆溪,夹在一群渔翁中钓鱼,忽然一只大白鹅气势汹汹袭来,“嘎嘎”狂叫,展翅喙人,箭一般直射人群。
渔翁们骤然大乱,“哇哇”乱叫,纷纷躲避,莫聆风只钓起来一条拇指长的草鱼,眼见独苗让大鹅吃了,气急败坏,掐住大鹅脖子,摔出去十来步,又赶上前去,将大白鹅摔了又摔。
当天晚上,莫府吃了顿大鹅。
第四日,莫聆风去了宽州城内寺庙拜佛,前来求佛保佑学子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四面八方涌向佛祖,莫聆风脚不沾地,随波逐流,出寺庙时,角髻散乱,一个头蓬成了两个大,疲惫地回家去了。
第五日,莫千澜携妹妹去裕花街宴客,莫聆风抖擞精神,去看麻龙,又听奚琴,大吃两碗干饭,而莫千澜和王运生几人说话,字字都要斟酌,心力交瘁,又多喝几杯,晚上就头疼起来。
姨娘们日益壮硕,衬得他好似一只白斩鸡,他不愿给姨娘们请安,只能在中堂盘桓。
一碗醒酒汤没喝完,腹中便翻江倒海,急急起身冲入官房,抓着仆人胳膊,弯腰作呕。
他没吃什么,只呕出些许清水来,反倒是冷汗涔涔,湿透内衫,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勉强换了一身衣裳,回到屋中,他抱着莫聆风一起蜷缩在榻上,恍恍惚惚,直叫阿尨。
阿尨陪了他半宿,半夜时分,待莫千澜熟睡,才失魂落魄地回了长岁居。
第六日,程家设菊花宴,请莫聆风前去,石晴亦在其中,见到莫聆风,再三谢她赠珠一事。
又有姑娘打趣莫聆风和程三,莫聆风扛着一张冷脸应对,最后几位夫人围住她,打探莫千澜续弦一事。
莫聆风认真答道:“哥哥喜欢白胖的。”
胖墩墩的诸位夫人顷刻间做鸟兽散。
第七日,莫府厨房买了一篓鲜蟹,连篓带蟹放在缸中,预备第二日烹煮,莫聆风玩蟹,叫螃蟹夹了手,有气无力地回长岁居去了。
第八日,八月十五,莫家兄妹与赵世恒登高台赏月,吃月饼,喝新酒,开螃蟹,望尽明月,难述秋思。
赵世恒大醉一场,大哭一场,大梦一场。
第九日,依旧不曾下雨。
解试无雨,便是天公作美,否则损毁卷面,学子苦功便毁于一旦。
酉时将至,号舍中学子们伸头露脚,各有情态。
騃童钝夫,九日如梦寐,不知自己所写为何物,中庸之徒,满面愁苦,犹疑不定,不知自己所答可中考官之意,欲要整卷重答,却惊觉九日已过。
唯有慧心巧思者,下笔成文,胸有成竹,安然而坐,只待钟声。
邬瑾坐在自己的号舍之中,考卷平平整整放在考桌上,笔、墨、砚台都已经收进考篮中,以免收考卷时手忙脚乱,污了考卷。
九日三场,他已经将题答尽,只等收卷。
忽然西风急喧考卷,哗啦作响,天边一声秋雁孤鸣,地上顿生寒凉潮气,乘风而起,钻进人宽袍大袖,让人遍体生寒。
号舍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喷嚏声,又多了窸窸窣窣护考卷的声音。
秋雨顺势而下,淅淅沥沥,萧萧瑟瑟,两三点飘入号舍,邬瑾立刻以袖掩卷,以免让雨污了卷子。
监考的士兵打着伞来回巡查,外帘诸官恪尽职守,轮流巡查,时不时站在明远楼上往下观望,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有人借着雨声低泣,有人从官房出来,眼见下雨,又不曾带伞,只能两手举过头顶,以袖遮头,匆忙跑过号舍,溅起水花无数。
雨势越来越大,有号舍开始漏雨,就在众人竭力护住自己考卷时,外提调官在明远楼上敲响了钟声。
钟声击破天际,响彻宽州城。
外提调官提起一口长气,放声喊道:“酉时到,收卷!”
外收卷官站在了每一排号舍之前,监临、监视、巡查全都动了起来,撑着伞在各处来回走动,以防考生在这紧要关头生事。
巡考的士兵的眼睛越发肃然,要看到人的骨子里去,一旦有考生失态,立刻就会被他们镇压。
有人撑起雨伞,点起灯笼,照在外收卷官身前,外收卷官开始从头到尾的收卷。
邬瑾看着自己的考卷被收走时,心头骤然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
贡院大门打开,考生们收拾好考篮,拖泥带水地往外走。
贡院外人山人海,马车、轿子更是水泄不通,随着学子们出来,拥挤的人群立刻骚动,呼喊声不断,足过了一刻钟,邬瑾才从贡院门口走到大街上。
邬意撑着一把伞在外面等他,一双眼睛搜寻许久,见了他就奔过来,收了自己的伞,站到邬瑾伞下,给他拎考篮:“哥!”
他将一个糖饼塞进邬瑾手里:“娘说让你先垫垫。”
邬瑾接了糖饼,闻着甜香气,吃了一口,一口下去,才惊觉自己饿的前胸贴后背,剩下那大半张饼不过三两口就吞入了腹中。
还是饿,火烧火燎的饿,身上也疼,蜷在三尺见方的号舍里,浑身的骨头都跟着弯曲了,手指都像鸡爪似的蜷着,头脑尤其的累,仿佛脑子里原本充盈的东西全都干瘪凹陷,只剩下一片苍灰。
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绷着一根弦,这根弦绷的太紧、太用力,以至于忽视了身体上的饥饿和疼痛。
如今这根弦慢慢松开,他周身的感受也跟着回来了。
他没说话——没力气说话,和邬意一同往家走,天暗的很快,越是靠近十石街,应考的人就越少,没有学子,也没有马车轿子,只有形形色色的小贩,挑着担子在檐下躲雨。
邬意的声音也逐渐能听清楚了:“哥,听说贡院里的井三年不用,清的不干净,头一场就有人偷懒不用炉子滚水,害病死了,是不是真的?”
“嗯。”
“哥,我还听说有个州的贡院失火,烧死了九十多个人,官府要建学子坟。”
“嗯。”
“还好我不用去考。”
“嗯。”
走到十石街时,邬瑾连“嗯”的声音都消失了。
强撑着一口气,他一只手勉强撑伞,一只手搭在邬意肩头,邬意用力顶住他,只恨自己人小,不能把邬瑾扛回家去。
十石街的街坊纷纷探头,沿途问话,邬意胡乱答话,一鼓作气把哥哥带进家门。
家里罕见的早早点起油灯,邬母忙的满头热汗,邬父坐在廊下焦急等待,见到邬瑾回来,立刻冲着厨房大声道:“老大回了!”
邬母从厨房里冲出来,手中还拿着锅铲,见邬瑾神情委顿,连忙把锅铲塞进邬父手里,上前搀扶邬瑾进屋,让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