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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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世恒本以为他会说这些人举止有异,却没想到他说起妇人。
是了,没有妇人,便是漂泊无定之萍。
“你可记得这四人样貌?”
邬瑾点头,将那四人面目上的特别之处一一告之,说起那位扔白石的少年郎,他记忆尤其深刻:“他左边眉弓上有一道新疤。”
“我知道了,”赵世恒将他所言一一记下,“此事需报给王知州去查,节度使只是虚衔,连条狗都使唤不动。”
大黄狗扫了扫尾巴,很是赞同。

既说起战事,赵世恒便慢慢和邬瑾说了些别的。
“元章十一年,我初回宽州,有幸前往堡寨,望见高城深堑,崇墉百雉,俨然雄关,干城之将,威风凛凛,站在女墙上往外看,却是穷荒绝漠,风沙遮月,那时我便知罢兵息战,不过是金、夏休养生息的借口,中原大好河山,岂有不逐之理。”
赵世恒看向邬瑾:“这四人,你担心他们会成为细作?”
邬瑾道:“学生所虑,并非细作,而是他们借机生事,轻启边衅。”
赵世恒多年所虑,叫邬瑾一语点破,不由心头一跳,便放下茶盏,起身走至窗边,见窗外巨影笼罩,才稍觉安定——他所谋,和邬瑾的揣测之间,便只余一道薄薄的墙。
而这四个羌人,也绝不能在此时生事。
“此祸既已察觉,必可消弭,不足论道,况且这等事体,你忧心无用,还是将心思放在秋闱之上。”
“是。”
先生与学生都感觉紧绷着的弦松了些许。
时日尚早,赵世恒走至窗边一排木厨边,抽出一个抽斗,取一沓扇面出来,又吩咐邬瑾去取笔墨来此。
“圣人都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我就偷一回懒,你来替莫节度使提葵榴扇面吧。”
端午那日,莫千澜便要往宽州一些官员府上送去葵榴画扇,以示心意。
画扇上的蜀葵与榴花已经画好,只需再写一两句应景的赠诗,晾干墨迹,送去装裱入匣便可。
连莫千澜的私印都不用。
收到画扇的人都知道这字不是莫千澜所书,然而并不在乎,字是谁写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字里行间,莫家传递出的消息。
莫节度使这个虚衔,指使不动谁,却有消息,他手里漏出去一点消息,其他人装聋作哑的隐瞒一点消息,是宽州城约定成俗的秘密。
邬瑾上前看那折扇扇面,葵榴斗艳,色彩绚丽,甚是精妙,便凝神静气,研墨提笔。
赵世恒待他研好墨,在一旁道:“似火榴山崩青云。”
邬瑾笔走龙蛇,正待赵世恒下一句,却听赵世恒道:“赠运生兄。”
他笔下稍顿,又按赵世恒所说写了下去。
将扇面写尽,陪赵世恒吃过晚饭,邬瑾告辞出了莫府,一路往自家的饼铺赶。
铺子开在十石街,五更天就开门,卖到入夜才关门,又常有人来订饼,生意倒是比挑出去卖要好。
原本还卖些蜜饯枣子,哪知邬意吃的比卖的还多,足足亏了一贯钱,打那之后,铺子里便只卖饼了。
他快步到了十字街,街上如今也有好几个小子进了蒙学,见邬瑾回来,有好学的就跑出来,问邬瑾“不击半渡”是什么意思。
邬瑾便仔细讲了泓水之战,又问他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那孩子说先生中午被狗咬了,下午就放了他们的假。
邬瑾听后,大步回了饼铺。
正是斜阳晚照,廊下挂着一面彩旆,上面“邬家饼铺”四个大字,笔老墨秀,丰筋多力,乃是邬瑾所书,随风翻动,已经旧了。
铺门大开,门边左侧垒了一个厨灶,贴墙一溜进去,上面放着蒸笼、油锅、案板、木杖等物,中间是半人高的柜身,上面放着油纸包、棉绳。
右侧一条窄道进去,里面也不宽敞,放着水缸葫芦瓢,一副蓝色帘子掩住了后门,帘子旁边摆放一副桌椅,后面是排水的阴沟。
邬母正在做炊饼,见邬瑾回来,扭头问道:“饿不饿?”
“娘,我吃过了,”邬瑾走到水缸边,见邬父坐在方桌边,正在用麻绳串铜钱,便道:“爹,老二没回来?”
“没,该回来了吧。”
邬瑾舀水洗手:“他下午没回?”
邬父摇头。
邬瑾提起污水,走到帘子边,撩开帘子,耳边传来邬母的声音。
“老大,今天薛嫂子上门来给你说亲,说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家境也殷实,你心里怎么想的?”
后面比起街内的酸馊气味更加难闻,污水顺着沟渠翻滚、沉淀、腐臭,又随着吹拂的夏风扑入邬瑾鼻端。
他陡然生出一股疲累之意,泼掉脏水,放下帘子:“阿娘,日后再有说媒的人,您都回绝了吧。”
“好,还有三个月就应考了,你专心读书,铺子里也不要忙到那么晚,我跟你爹顾的过来。”
“我有恒心,不在三更五鼓,您放心。”
“你的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二怎么还不回来?”
正说着话,邬意就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丢下书袋子,跪到椅子上,拎过茶壶直接对着茶壶嘴,咕咚咕咚一气乱灌。
灌完了放下茶壶一抹嘴,他气息稍稍顺畅,就大声道:“哥,怎么你几天不回来都没事,我晚一会儿回来,你们就要问?”
他深觉不公,从椅子上跳下来:“爹!娘!你们偏心!”
邬母问他:“吃面还是吃窝窝?”
“吃面,再给我煎个鸡蛋嘛,”邬意仰着头撒娇,“多放点油,要焦一点。”
邬母绷着脸骂他:“你看我像不像鸡蛋!”
说罢,匆匆回去给他煮面去了。
邬瑾接过手做炊饼,邬意嬉皮笑脸的站在邬瑾身边:“明天旬假,我也要去马场跑马!”
“下午干什么去了?”邬瑾弯腰揉面,没答话。
邬意心虚,一双眼睛上顾下顾:“念书......哥,明天我去跑马行不行?”
“去洗手帮忙。”
邬意赶忙去洗手,刚洗完手,就陆续有街坊来买饼。
他老练地给人包饼,算账,因为邬瑾在,不敢悄悄昧下两个钱,如数地交给邬父串起来。
等邬母端了一碗面回来,他见面上果然卧着一个金黄的鸡蛋,而且蛋边金黄焦脆,连忙接过筷子坐好,脸都埋进了碗里。
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时,邬瑾也做完了一笼炊饼,邬父也将一贯钱用棉绳细细的扎紧,带在身上,一丝响动都听不到,预备着拿出去买沙糖,邬母攥着抹布,开始四处的擦抹。
“哥,”邬意不忘初心,“明天旬假,我也要去跑马,我跟刘博文约好了,刘博文说小马赁一天都不要一百文。”
邬瑾擦干净手,转身对着他,脸色很温和,语气也平静:“下午干什么去了?”

第47章 心机
晚霞漫入铺子,却不能伸进铺内,邬瑾站在模糊的明暗交界处,身上的半旧襕衫也变得明暗不定起来,眼睛里的光随着晚霞退去不断变化,最后凝结成了薄冰。
邬意本就年纪不大,身量不高,此时在他的目光之下,更是瑟缩着矮小起来,又听他追问下午去向,吓得险些当场跪倒。
左右看看邬父和邬母,都是一副皱眉模样,更不能救他,在赤色的霞光里打了个寒颤,喳喳道:“下午就是刘博文请我......请我去裕花街看、看——。”
迟疑片刻,他低声道:“看了麻龙。”
一听便知他在撒谎。
邬母瞪他一眼:“还不说实话!”
邬意立刻打了个哆嗦。
他对世事一知半解,性子如草,随风之好恶而动,见到邬瑾,就生出懊恼之心,发誓要改过自新,好好读书,然而到了第二天,见到刘博文,立刻故态复萌,只恨自己不是刘家子孙。
时日渐长,他内心其实羞愧的有限,而且夹杂着许多的不忿。
邬瑾不也去裕花街看过戏,他也只是看了半天戏,怎么都像是审问犯人一样审问他?
对着少年老成的哥哥,他壮着胆子顶嘴:“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等邬瑾开口,他又道:“你不也去裕花街看过麻龙?怎么你能去我就不能去?”
他把脑袋扭向邬母:“就因为哥哥结交的是有权有势的人,所以什么都能做,刘博文是个商户,所以你们瞧不起他!”
“偏心!”他猛地一跺脚,觉得很委屈,“偏心眼!”
他含着一泡眼泪,拔腿就跑,邬母沉着脸,去墙角拿了烧火棍,提脚就追了出去。
邬瑾添了根柴火,没有出去劝阻邬母,只在铺子里帮忙,等到天色浓黑,才背着邬父回家去。
“哥……”邬意挨了一顿胖揍,此时还在廊下罚跪,弱弱叫唤一声。
邬瑾先将邬父送回屋中,又打来水,给父亲擦身换衣裳,又送父亲去解手,等安置妥当,才走入院子里。
他伸手摸摸邬意的脑袋:“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说罢,他不再理会邬意,径直回了屋中。
添油点灯,以杆撑窗,他身躯沉重地坐进椅子里,呆看窗外夜色。
外头树影摇摇摆摆,零碎杂乱,野猫身手伶俐,趁着黑暗飞檐走壁,老鼠在阴沟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野狗也在外低吠,吵闹而又寂静。
邬瑾就这么呆坐了一刻钟,方才起身磨墨。
“元章二十二年,五初一,城外跑马,遇石家兄妹,应是程廷作怪,与莫聆风赛马,离马场太远,碰到了生羌,有惊无险,
生羌入宽州,必定生事,只盼能如赵先生所言,消弭此祸。”
笔下停顿片刻,又流连于纸上。
“残花斑斑,金光重重。乌发掩、珠润色浓。风停草立,倚背生香。切莫纵马,莫涉水,莫聆风。”
与此同时,莫千澜走到长岁居,刚到院门口,就让奶嬷嬷拦住了。
奶嬷嬷行了万福礼,起身后,立刻用自己日渐发福的身躯拦在了莫千澜面前。
“大爷,姑娘说不许您进去。”
莫千澜本是占理的一方,然而因为处于下风,有理也成了没理,故而讪讪地道:“睡了?”
“没有,”不给他好脸色看,“在隔间里。”
“我在外面看看。”
他做贼似地走了进去,踏上石阶,蹑手蹑脚站到窗边,脚不动,只伸头,悄然打量隔间内情形。
隔间里灯火通明,他那胆大包天的妹妹,穿一身雪白中衣和膝裤,裤腿和袖子挽起老高,跪坐在榻上,脚边丢着一把团扇,身前放着一只黑漆小几,小几上摆着一盏冰荔枝水,一只白瓷碟子,里面堆着切好的蜜枣粽。
妹妹神色很是不善。
她捉刀似的握着筷子,杀人似的叉起一块粽子,张开小嘴一口吞下,又叉起一块,横眉冷眼吞咽入腹,“啪”的放了筷子,捡起团扇对着自己一阵猛扇。
莫千澜见此情形,默默缩回脑袋,走出院门,嘱咐奶嬷嬷:“晚上吃那么多粽子,不好克化。”
奶嬷嬷在莫府几十年,先是奶大了莫千澜,又带大了莫聆风,不是一般的奶嬷嬷,对莫千澜今日之举很是不满:“姑娘是有福之人,吃什么都克化的动,倒是您骂她一场,让她克化不动。”
莫千澜伸手一摸鼻子,灰溜溜往书房去了。
书房中,赵世恒负手而立,在窗前看月光下的凌霄花。
凌霄花缘墙而上,又百尺垂条而下,落花整朵而下,朱红一片,衬得书房越发古旧,案上熏炉中香气炎炎,也大朵大朵撞在衣上。
他见莫千澜自小径而来,一路走,一路咳,才想起他脏腑娇弱,昨日傍着冰山坐了一会儿,肺里就存了寒气。
莫千澜进书房时,赵世恒已经在下首坐定,他自行坐了上首,叹了口气:“阿尨脑袋上只有一个旋,怎么性子这么倔?”
赵世恒道:“若是旁人,她也不这么气。”
莫千澜立刻笑了:“我当时气糊涂了。”
赵世恒露出一个讥笑:“您何止是气糊涂了,简直是大失风度,竟然对着邬瑾拈酸吃醋,一较高下,与妒妇何异?”
莫千澜猛然想起来自己说的话,满心尴尬,连连咳嗽,又吩咐人快去煎茶。
赵世恒不肯放过他,只是收起讥笑,正色道:“您既要用他,就要笼络住他,怎么反倒要使他离心?”
莫千澜垂首受教:“你说的是。”
赵世恒又道:“您不能和他离心,聆风更不能和他离心。”
“是,那四个羌人找到了?”
“没有,想必也知道自己露了行踪,刻意躲藏起来了,”赵世恒摇头,“王运生送信去了堡寨,严加戒备,以免羌人借此生事,边衅应当不会有了。”
莫千澜点头:“只等秋闱。”
他伸手扫过桌案上的旬考卷子,手指洁白如玉,皮肤冷而黏腻,如同一条毒蛇,按住了“邬瑾”二字。
忽的一热大风,席卷入屋,刮的书页“哗啦”作响,未曾加灯罩的烛火剧烈晃动,变做一点蓝光,最后连那一点微弱蓝光也消散,只余满室苍灰色的月光。
莫、赵二人纹丝未动,互看一眼,四只眼睛闪烁着阴暗的光,如同阴魂聚于地狱,鬼祟不堪

卯时过半,晨曦便已涌动,莫府花园雾气浮散,花草疯长,淹没道路。
邬瑾到了角门,就见两个下人正在把一大把粗壮的艾草往门梢上插,值更房的门子坐在石蟾蜍上监工,见了邬瑾,连忙站起来推开门,请他进去。
邬瑾想起自己家的艾草也还没插,便留神记下,先进了花园里。
他走的不急不缓,又侧耳细听,却没听到埙声。
莫聆风时常早起吹埙,勤奋练习,成果显著,花园里的山鹛喜鹊全都无影无踪,绝不在此时出没。
他以为莫聆风今日不曾来吹埙,继续往前走,不想走到湖边时,却见莫家兄妹坐在水榭中。
莫千澜身手熟练地抱着莫聆风,然而力气不足,两只手用力环住莫聆风大腿和屁股,把她像个很小的孩子那样端在怀抱里。
他歪着脑袋,满脸带笑,嘀嘀咕咕,而莫聆风凝神听着,听到最后,忍俊不禁地嬉笑起来,眼睛眯成细长的月牙。
莫千澜又逗她两句,才气喘吁吁地放下这个心肝宝贝,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喝了口热茶。
随后他坐在莫聆风身边,又低语了片刻,眼睛不住看莫聆风面色,还伸手拿一粒樱桃喂到她嘴里,又伸手接了果核。
他对莫聆风逗个没玩,而莫聆风对他的气恼经过一夜,也早已经烟消云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也仰着脸,和莫千澜叽叽咕咕起来。
她一笑,莫千澜也跟着笑,一边捻起一粒樱桃,继续喂到妹妹嘴里。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妹妹的珍爱,对待心爱的东西,一定不能藏藏掖掖,欲盖弥彰,旁人若是以为她无人喜爱,就会欺辱她、轻慢她、藐视她,她会凭空的受到许多委屈。
所以他要晓彻宽州,让旁人敬她,惧她,她说的话就是规矩,就是秩序,而他只是这秩序伸出来的一只手。
兄妹二人冰释前嫌,互相依偎,莫聆风率先发现了邬瑾,立刻从凳子上下来,中气十足地道:“哥哥,我要和邬瑾去读书啦。”
哥哥也站起来,勉强自己对着邬瑾笑了一笑——笑的有点冷,有点虚伪,然而好过不笑。
邬瑾隔着半片湖,对着莫千澜一拜,莫千澜则是很随意地一摆手,看着莫聆风穿过湖边几棵垂柳,走到邬瑾身边,随后两个人一起往九思轩去。
九思轩中竟然已经点起了烛火。
什么人到的比邬瑾还早,比莫聆风还早?
邬瑾和莫聆风惊诧的互看一眼,齐齐往石阶上迈步,又齐齐立在门口,做出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屋子里到的人竟然是程廷。
烛火照耀下,程廷已经研好了墨,宣纸铺在桌上,已经写了半张大字,此时还提着笔,一板一眼地写。
莫聆风率先走过去,细看程廷面色,见他两颊微微红肿,显然是挨了揍,然而神情却很欢快,笑的满脸都是嘴。
莫聆风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怜。”
程廷别开脸,继续写字:“哪里可怜?”
“程泰山不好,”莫聆风让开身,不挡着他的光,“把你的脑子都打坏了。”
“胡说,”程廷反驳,“他是打我了,不过那是我咎由自取,谁让我连家状都忘了送?偷偷送的时候又叫他发现了。”
他扭头看站在门边的邬瑾:“邬瑾,赵先生说你的字写的好,你帮我圈一圈,哪里不好,我就改。”
邬瑾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笔,程廷连忙起身退至一旁,让邬瑾给他看字,自己叉着手在一旁和莫聆风表决心:“从今往后,我要洗心革面,不负光阴,三更灯火五更鸡,今年秋进京赶考,明年春榜上有名。”
莫聆风看他激动的面色潮红,鼻孔翕动,两眼发光,配合着鼓起来的疙疙瘩瘩,越发异于平常,真情实感地叹息一声:“可怜。”
程廷满不在乎地道:“小孩子,你懂什么。”
他喜不自禁:“我娘昨天去了惠然姐姐家,说许家子弟都在准备秋闱,许伯母无心其他事物,因此没有提亲事,但是许伯母也夸了我好几句,我娘就打算等明年省试后,我有了名次,再上门。”
他喜气洋洋,外面的山鹛也跟着叫叫喳喳,仿佛是在为他欢庆这个八字没一撇的事。
“好了,”邬瑾圈完,搁了笔,“你再重写一张。”
程廷立刻摩拳擦掌,信心满满,热情用功,到了下午,终于支撑不住,在殷南的射艺课上大打瞌睡。
殷南没有殷北的耐心,也没有赵世恒的淡漠,还视王法为无物,当场就把程廷丢到了湖里,并且追着这条落水狗狠狠凿了三个暴栗。
大黄狗追着看戏,又“啧啧”两声。
落水狗不是殷南对手,落花流水地逃回家中,从此对殷南充满畏惧。
邬瑾下课后,倒是没急着回家,而是先上街买端午要用的东西。
满街卖粽、五色瘟纸、榴花、团扇、百索、艾草等物的小贩,沿街叫卖不绝。
邬瑾买了两把艾草,又买了五色瘟纸和五色线,提回家里。
他先插上艾草,供奉瘟纸,见邬母已经泡好糯米和赤豆,洗好粽叶,他便搬动桌子,把棉绳勾在桌边,开始包粽子。
他认真的将粽叶一折一裹一缠,一个个精巧的角粽慢慢缠挂于棉绳上。
夕阳西下,街外有热闹行人,有污浊气味,无人看他,无人注视他,他还是那样笔挺着脊梁,端正着姿势。
他的品行、风骨,从不因无人欣赏而懈怠,不因陋室布衣而褪色,更不会因粗茶淡饭而有任何转移。
端午那日,宽州学府全都休假,邬瑾还是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取出自己编好的一条百索,缠在邬意臂膀上。
他摸摸邬意的脑袋:“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邬意躺在被窝里赖床,扬起胳膊看五色丝线编的百索,垂下手,忽然问:“哥,我们不穷了?”
邬瑾笑了笑:“是。”
穷是四处欠着债,拆了东墙补西墙,满眼望过去都是窟窿,当天晚上卖得几文钱,第二天早上就要送到债主家去。
穷是吃了今天的粮没有明天的粮,付一次诊金,连下个月的赁钱都拿不出来,夜夜惶恐,一刻不敢歇息。
如今一个月莫府会给三两银子,饼铺里生意也好,除去宅子、铺子赁钱,还有余钱,怎么能叫穷。
这都是莫家兄妹给他的恩。

第49章 端午
邬意一听说家里不穷,立刻精神抖擞,从床上坐起,对着邬瑾眼冒金星,算盘在心里打的噼啪作响。
“哥,那每天能不能给我十文钱!还有我今天能不能不去卖饼,我要去看龙舟!”
“不行,”邬瑾细细解释,“咱们家只是不穷了,还需勤恳……”
邬意立刻露出失望神情,并且不耐烦听他那长篇累牍,“啊”一声打断他,用力往下一躺:“那就还是很穷,哥,你不懂,要刘博文他们家那样,那才叫不穷呢,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邬瑾立刻道:“你即没有衣不蔽体,寄食于人,更不曾头顶无片瓦遮身,辗转恐死,怎么能叫穷?”
他拉开邬意蒙头的被子:“家中一粥一饭,都是辛苦得来……”
“我去铺子里帮忙!”邬意不听,一跃而起,两只脚跳下去,趿拉着鞋,张着翅膀飞了出去,去邬母的屋子翱翔一圈,又拍着翅膀落在了厨房里,叨住邬母煮好的鸡蛋,转身就往外跑。
今天看龙舟的人多,都会带上一些吃食,饼铺里已经订出去不少,还会做上几笼,让他们两兄弟挑出去卖。
邬瑾立刻起身跟上,一直看着他真的进了饼铺才重新回到家中,取了粽子和邬母做的艾叶饼,分装了两个篮子,再把自己编的百索也拿上一条,走出十石街。
时候尚早,街上商贩多个游人,他先去了知府宅侧门,敲开门后,就将一个篮子交给门房,请他转交程廷。
门房无精打采,垂头应下,待邬瑾走后,他转身进了值更房,将这一篮子角粽放到了堆积如山的粽子山上。
程廷交友,是广撒网,多捞鱼,再加上有个知府爹,更是众星捧月,从端三日开始,来给程廷送粽子的就没有停过。
门房望着这些粽子,心想程廷就是浑身是嘴,也吃不下来这许多。
然而望了片刻,他忽然一拍脑袋,上前提起篮子:“哎哟,这是邬少爷!我糊涂了!”
程廷待邬瑾格外亲厚,年年都有回礼,他一时没留神,险些误事。
邬瑾又去了一趟莫府,敲开角门,将一条五色百索和一篮粽子交给门房。
随后他就赶回饼铺里帮忙,等日头上来,大街上游人如织,他已经肩着饼笼出去卖饼了。
邬意为了看龙舟,也欣欣然出去卖饼,肩着饼笼往河边挤,待到龙舟散去,他归家放下饼笼,邬母一看,饼是卖完了,钱也花了不老少,手里还攥着半根麻糖。
邬母碍着过节,不便骂他,暗暗记下,只等明天再发作,邬意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见无人追究,立刻大松一口气。
邬瑾来回卖了三趟饼,等到下半晌,饼铺早早关了门,他把沉重的钱袋子交给邬母,又将一壶蒲酒、一篮桃放进厨房。
邬意欢呼着跟进去,拿一个桃在身上用力一擦,“咔嚓”一口咬下一大块。
邬瑾洗手洗脸,换一身干净衣服起身进厨房搬了桌子出来,又去搬椅子,又去背邬父。
邬父换了一身干净短褐,见大儿子忙的满头是汗,二儿子却只在一旁“吭哧吭哧”吃桃,立刻喝了一声,让邬意也滚去厨房帮忙。
邬意赶紧吃掉桃子,进厨房去端菜——端一碗菜,偷吃一口。
邬母斩了一碗熏猪头肉、煮了一锅烩菜、炒了一碟鸡蛋,又剥开四五只赤豆粽子摆在桌上,邬瑾再倒上四杯蒲酒,便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丰盛。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饭后,收拾了碗筷,邬意又手舞足蹈的开始说赛龙舟盛况。
正说的唾沫横飞之际,门忽然被人敲响,邬意连蹦带跳出去开门,就见莫府殷北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捧着一个朱漆捧盒,笑眯眯叫了一声“意小哥”,殷勤有礼地走了进来。
“邬少爷,”殷北将捧盒放在桌上,又取出一个扇匣,一并交给邬瑾,“大爷说多谢您送的角粽,特意吩咐我来回礼。”
邬瑾立刻谢过,请殷北坐下喝茶,又让邬意去取一个空匣子来,腾出朱漆捧盒。
殷北连连摆手,只说一并相送,自己也忙的陀螺一样,再没空回府去放捧盒。
说罢,他果然抬腿就走,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邬瑾也疾步跟上,一直将殷北送到街口,回转时,就见邬意已经将捧盒开了,嘴里嗦着一个猊糖,还打开了扇匣。
匣子里是邬瑾题过的葵榴画扇。
邬瑾将扇匣盖上,去看捧盒。
捧盒里装的,是莫聆风常吃之物,就连那个朱漆捧盒,都是莫聆风常用的那个,朱鲜漆厚,刀法圆熟,刻的是喜鹊登梅。
不像莫千澜所赠,倒像是莫聆风的回礼。
邬瑾去寻了个空碗出来,把捧盒里的点心都装进碗里,带着空盒子进屋,珍重放在笔架山旁。
笔架山上悬挂的是莫聆风送他的那枝宝帚。
他心里很爱弟弟,凡是好的,都要给邬意,只有这枝笔,他珍重地放在了笔架山上,如今还要在加上这个并不名贵的捧盒。
安放好后,他才面带笑意,走出门外。
“哥,你拿个空盒子干什么?”邬意探身去抓桃干,“那个值钱吗?”
邬母一巴掌打掉他的手:“这是你哥的。”
她连碗带糖全都收了起来,高高放进柜子里。
邬意撅着嘴:“哥也都会给我的。”
邬父问:“你那挚友刘博文怎么不送来给你吃?”
邬意学邬瑾,也给刘博文送了一挂角粽去,这个时候了,连回礼的影子都没见着。
“那程少爷不是也没给哥送回礼?”
邬意大声反驳,到底有几分心虚,拿着猊糖老老实实坐下。
屁股刚点着板凳,门就又响了。
“刘博文!”邬意蹿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杀到门边,推开门,“……哦,哥!找你!”
来人正是程廷的小厮胖大海。
程府回礼也是一把葵榴画扇,外加一坛千日春。
邬瑾谢过之后,送胖大海出去,低声问道:“大海,你们三爷怎么了?”
这回礼,可不是程廷的性子。
去年端午,程廷送来一条自己糊的小龙舟,号称能直挂云帆济沧海,邬瑾放水里,还未启航就沉了。
胖大海正憋在心里,听邬瑾主动问起,立刻红了眼睛:“邬少爷,三爷说要吊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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