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88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明朝历史姜离没有精研过,但杂学旁收的也知道些。
这是个皇帝和臣子都很有特色的朝代。但在浩如烟海的史册中,在一代代有个性有记忆点的臣子里,还是喜提外号和有歌谣的官员比较容易被人记住。
比如‘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还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当然,这种情况不适用于超级大佬,诸如张居正这种万历前十年一手把大明的天给遮了的人物。直接原名响当当。
总之,王恕也是独自拥有一句歌谣的人。
而能让人称一句南北两京所有官僚,只有‘一王恕’,自然是因为——
这人,有事儿是真上啊!
凡是他觉得朝堂不对的政策,并不管是皇帝提出来的,还是哪位位高权重的朝臣主议的,他都一定要当面提出反对意见,毫不顾忌自己的利害。
而且不管他当不当御史他都上。
比如现在王恕就根本不在都察院,而只是大理寺一个七品的小评事(大约相当于人民法院的基层干部),管的应该是置审刑司,参决疑狱。
总之,王恕无论身处何地何等身份,都会铮言直谏。以至于后来朝上有什么不妥的事儿,大臣们下意识都在等待:诶,王公的弹书啥时候到呢?咋还不说话呢?(王公胡不言也?)
然后很快就等来了王恕的上书(未几,公疏且至矣)。
伟人曾经说过:“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王恕就做到了,一辈子都在按照本心规谏皇帝,弹劾大臣。
尤其是他这一辈子还特别长:在人均年龄堪忧的古代,王老先生硬硬朗朗活到了九十三岁。
活得久方便他追着弹劾更多的皇帝,从朱祁镇到朱祁钰到朱见深到朱祐樘,挨个弹过去。平等地创每个皇帝。
大明十六帝,他自己就弹劾了四分之一——要不是弘治年间他退休了,以他的高寿,还能骂到第五个皇帝,威武大将军·明武宗·朱厚照。
总之,王恕是真正的从入仕到致仕,兢兢业业骂了小五十年的人。
这个性格,自然是宦海沉浮,好多次差点沉下去再也浮不起来,光自请致仕就高达几十次。
“让他来吧。”
别说王恕的奏疏里表示死也想要面见皇帝,以陈国事,就算没有这种血淋淋的宣言,姜离也想见见传说中的王恕。
“对了,将郕王也请来。”
朱祁钰到的时候,就见皇帝坐在御案后,看表情绝对在神游。殿中则站着一个三十来岁方面伟躯,目光炯炯有神的朝臣,看青色官服和补子上绣着的彪,只是个从七品官员。
但不知怎的,朱祁钰看到这人,就觉得头怪疼的。
而姜离见朱祁钰到了,就对王恕摆手道:“说吧。”
王恕虽不明白为何非得郕王到了才能说,但他这些日子是憋坏了,见皇帝终于肯见他,就如同被尘封多年的宝剑终于被人拔出一样,当即铮然出鞘!
他行过礼后,以张飞喝断当阳桥的架势道:“陛下可知?大明危矣!”
朱祁钰让这一嗓子吼的,一边震惊一边忍不住抬手揉揉耳朵。
倒是姜离没有震惊,只有疲惫:啊,我知道啊,不然我为什么在这儿。
此时她真正体会到了‘皇帝模拟人生’的感觉,开始打卡上班角色扮演。
只见皇帝脸色阴云密布:“何出此危言耸听之语?”
王恕并不畏惧,继续道:“陛下可知瓦剌之祸何重!”
姜离宛如没有感情的吐台词机器:“瓦剌何足为惧?朕之曾祖太宗皇帝五征漠北,打的时瓦剌首领马哈木亲自贡马谢罪。太宗陛下当年便道‘瓦剌故不足较。’。区区外夷残部,何必放在眼里。”*
不过……
姜离说到马哈木,就想起了他的孙子——就是把朱祁镇抓走的那位瓦剌太师也先。
真是一种令人难堪的风水轮流转:原本朱棣把人家爷爷打的跟孙子似的,然而才不过三十五年过去,人家孙子就来当爷爷了。
站在也先的角度可谓复仇爽文了:明太宗你当年打的我爷爷到处窜败谢罪,但我直接抓走你曾孙子当我的俘虏。
爷爷你在天上遇到明太宗,腰杆也能直起来了!
姜离的思绪已经游离到了阴间的小剧场。
而王恕则显然被皇帝这句话激的气血振荡,直接怒发冲冠。
“陛下!此时瓦剌早不是几十年前的瓦剌,我大明边境,也不再是太祖太宗时的九边了!”
接下来,整座乾清宫都回荡着王恕的沉痛陈词。
姜离不言不语听着——
来了快两个月,摆烂之余她也干了保底的工作:记地图。
起码把现在地名跟古代地名对上,不至于朝臣们回话的时候两眼一抹黑,连个昏君也模拟不好。
于是随着王恕的话,她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这几十年来,大明和瓦剌的此消彼长。
洪武年间,因大明的京城还在南边,所以朱元璋对北地防范甚严,而那个开国年代猛人也多,轮着去北地刷战绩。
于是打出了一个以‘大宁卫、开平卫、东胜卫’等重城为点后连成线的九边防御体制。
到了太宗时期,朱棣迁都北京后,当真算是天子亲自守国门去了。
大概是觉得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也为着靖难的缘故,将朵颜、泰宁、福余三卫地给了兀良哈,九边的防线较之洪武年间,反而往内地缩了一步。
不过,在朱棣活着的年代,这也不算什么问题。
而且他重新构建了防御体系:在嘉峪关外置哈密、沙洲、赤斤、罕东四卫,用以屏蔽西陲。[1]
之后仁宗和宣宗皇帝加起来的十一年,并没有再行开拓边防。
而瓦剌,则在慢慢养精蓄锐强大起来。
然后,时间来到了正统年间。这十四年变化就大了!
正统八年,瓦剌拿下了哈密卫:过程简单粗暴,就是带兵冲过去杀了一通后还把人家首领母亲妻子等统统抓走,表示要不听话就全家上路。
瓦剌就此控制了哈密卫。明朝这边未有反应。
正统十年,瓦剌又如法炮制,也先直接跟沙洲、赤斤、罕东表示:我想跟你们联姻做朋友。如果不想跟我做朋友,还有个选择,我干掉你们。
见哈密卫‘被友好’后,明朝毫无反应,这三卫也很识时务的选择了跟瓦剌‘约为婚姻,交结深密’。
于是正统十二年后,当年朱棣设置用来屏蔽西陲的四卫,倒确实是屏障了,但是人家瓦剌的屏障!
瓦剌已经成功把大明当年设置的堡垒,变成了自己的前线。
那么这一仗,是必然的,也先雄心勃勃势在必打!
而此时的大明呢?
不但丢掉这些卫所,剩下的边疆军事也腐败不堪。
连王恕这种刚入朝的官员都知道,各级官军(毕竟邝埜之前的兵部尚书徐晞都是因为讨好王振上来的),都擅于中饱私囊,侵吞军饷。甚至连边关所划给的军垦土地,都能被他们倒卖出去。
王恕是个很刚的人,他没有说什么普遍问题,他直接指名道姓,说大同的镇守太监郭敬、彭德清就肆无忌惮领头这么干。
而这两个,都是王振派到边关去的亲信。
“陛下请思,若此时瓦剌进犯,大明军士如此虚空懈怠,战事会如何不可收拾!”
姜离垂眸:她知道如何。
史册之上,瓦剌分四路进犯大明,然后明军——四路全败。
“故而臣恳请陛下,勿要懈政,专于国事!”
王恕唯一庆幸的事情就是,王振忙于讨好陛下无暇干政后,陛下点了于尚书接任兵部尚书。
他也知道,于尚书当真是焚烛继晷,日夜不休在亡羊补牢:逐一摸排边境各镇的真实战力,细细斟酌如何调兵而动。
可陛下呢?居然连朝都不上,国事全然不管。
如何对得起天下臣民!
姜离看着激愤的王恕。
眼前的臣子一片赤诚,期盼着眼前年轻帝王能够整饬边疆,让大明的边域再有坚实的屏障,让百姓不要被战火碾碎而流离失所。
所以只要皇帝今日听了他的谏言,他死都没有关系!
然而……
姜离想:确实,现在的明朝,是有问题的。
若以人来类比,大概算是个腿脚出现了不可忽视毛病的病人。
如果此时在位的是个T0级别的皇帝,比如史册上能争一争千古一帝名号的那几位,手握这样的家底,应该会像神医一样,很快能来个膝关节置换术,不但给人把腿脚治好,还能继续强身健体,变成个一打十的猛人。
而如果是个安稳的守成之君也还好,不能雷厉风行去除积弊,治好病根,也可以如正常大夫一样慢慢温养病体,疼了给上上药,保持着能多动几年。
但可惜的是,朱祁镇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皇帝。
从他的操作看,更像是水平是二把刀大夫,然以为自己是大医精诚。
虽然没做过手术,却深觉自己没问题,坚持自己去给人做膝关节置换,然后上手术台一刀就把病人腰子摘了……
姜离叹了口气,为的是面前忧心如焚看起来很心碎的王恕。
要是现在就心碎,史册上土木之变后得心碎成啥样啊。
而正统一朝,不知有多少像王恕一样的臣子,为国情感上心碎不算,还有物理性人碎。
她刚要说话,就听兴安的声音在外小心翼翼响起:“陛下,于尚书求见。”
这是于谦来面圣时,邝埜拜托他的话。
倒不是邝埜无情,而是这些年因王振的缘故,朝中彼此攻讦弹劾的风气很重,什么公侯伯爵文武百官,几乎没有不被弹劾过的,去坐坐牢贬贬官都是工作日常。*
于谦这种得罪过王振,以死罪下过牢的且不必说。
就连邝埜,包括隔壁户部尚书王佐等尚书们,也都有过短暂的牢狱之旅。
以至于朝臣们一起坐过牢很正常,同事们之间同铁窗泪的概率,比在国子监同窗读过书的概率还高。
总之,在正统年间做官,朝臣自己和家人都得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今日王恕头铁去面圣这件事,很快在官署内传开。
原本该作为左都御史的邝埜去捞人。
但无奈,邝埜上回想捞一把犯错的张御史,得到了皇帝‘下辈子注意’的答案。于是他觉得自己近期是不适合去重操旧业的。
于是拜托到于谦这里来。
为新人莽撞叹气的同时,却也忍不住发出了美好的祈愿:“廷益,你说这年轻人有锐气锋芒,又是一腔热诚,敢于不畏死去陛下跟前铮谏——会不会这般药石之言陛下就听进去了,从此肯效诸位先帝,戒去怠荒为家国计呢?”
虽然失望了很多年,但毕竟很多恶事都是王振做的,朝臣们有时也愿意相信皇帝是不知情的。
不是他们‘天真’,而是不得不这么安慰欺骗自己。
毕竟……没法换老板不是?当今陛下才二十出头,要没啥意外,绝对能把他们这群五六十岁的官员全部送走啊。
于谦也颔首道:“只盼如此!”
愿望总是美好的,愿望实现的时候,就更是美好的让人不知该不该相信——
于谦和王恕一起踏出乾清宫殿门的时候,都有点不可置信。
尤其是王恕,走出来的时候,都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
他原本都做好杀身成仁,我以我血荐轩辕来唤醒皇帝沉睡心灵的准备了。然而居然全须全尾的走出来了。
于尚书到的时候,王恕心知这位是来保自己命的,心里自然是很感动的,但感动之余又七上八下。
如今兵部可全靠于尚书撑着呢,可别因为他,陛下也迁怒了于尚书,大家一起去诏狱里蹲着可不妙!
谁料皇帝见了于尚书,倒没怎么疾言厉色,只是问起自己说的‘边关危矣’对不对。
这点王恕是敢于拍胸脯的,他为了激起陛下的危机意识,做了许多功课呢。
而听皇帝如此问,于谦也就与皇帝分说了边关的情势——
是不容乐观。
他也是调任回兵部后才知道:关外四卫皆失不算,连带着龙岗、梁河、云州等从前的守地,竟然已经到了有些武将会刻剥军民,私卖土地,甚至是“名为守边,实则弃之”的程度。
以至于原本九边连成一片的重要屏障,竟然只剩下宣府和大同。若这两处被破,京城便有风险。
于谦倒是没有说自己的难处。
但姜离也明白,于谦再能干,他也才接过兵部不足两月。也不是神仙能够撒豆成兵,一日千里。如今这是边关破破烂烂,他努力缝缝补补。
于谦说完后,就见皇帝蹙眉,神色还挺郑重。
“当真这般严重啊。”
因皇帝在跟于尚书说话,王恕也不好插嘴,但他两眼炯炯发光,用眼神坚定地表达了一万遍‘是’这个意思。
年轻的皇帝看起来有点苦恼。
“那朕为天子,确实该多关心下边关战局。”
“于尚书,兵部有边关舆图吧。”
连于谦都怔了下,才应声道:“是,陛下想要什么样的,臣都给陛下送来。”
姜离笑道:“就要从京师向北边关各镇的舆图。”顿了顿:“于尚书不必急着送来。”
说着转头让兴安跟着取去,还道直接送去御作坊,对着描做一张放大版,最好有一面墙那么大的舆图。
再做一个用来挂大图的铁架子,下面要做上木轮,方便推动。
兴安:?
皇帝认真道:“大图朕看着舒服啊。”
然后笑道:“于尚书公务也繁忙,回去吧。”
于谦当即就着这句话道:“那臣与王恕告退。”想赶紧把王恕一并捞走。
皇帝竟然真的就此轻轻放过,懒洋洋摆摆手:“都去吧。”
末了竟然还加了一句:“朕会对瓦剌上心的。”
于是,出得乾清宫,不止于谦和王恕,连兴安都是有点晕晕乎乎的——
怎么?难道我大明的天要亮了?!
“于尚书!”王恕激动的声音都有点发抖,而于谦则是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赞扬。
于谦的赞扬已经是很含蓄了,左都御史邝埜听到这件事后,看王恕就是看宝贝的眼神,当即跟大理寺要人:这种天才型御史,怎么能留在你们大理寺干什么处置疑案的刑事工作?
甚至腹内还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没事,不着急。这次他能慷慨陈词劝得陛下对边关战事上心,下次说不得能劝陛下对王振放下旧情呢。
慢慢来,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而从这日起,接下来的一个月,皇帝虽然还是上朝还是寥寥,但对于兵部去回禀边关要事,倒是该见就见了。
据说,还跟于尚书讨论过瓦剌若要进犯,会从哪几条路走。
真是令人欣慰!
而对姜离来说,原本是想暗戳戳按照史册提醒下于尚书,瓦剌会进攻的四条路线。
虽然说蝴蝶效应可能会导致瓦剌并不走这几条路,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嘛。顺便还不忘把朱祁钰捞过来一起听着。
于谦对着舆图分析道:“瓦剌的主力大半会进犯宣府或者大同,只怕还会是也先亲自带兵。”
“至于其余路线,哪怕瓦剌想要剑走偏锋,应当也不会把主力压上。”北境舆图于谦已经看过了无数次,烂熟于心,闭上眼都能浮现出这些城池附近哪里有山哪里有湖的样子。
“或许瓦剌会分兵打一打甘州或是辽东一带?但大约只是为了牵扯这两地的兵力,不会是他们的主攻路线。”
然后转头问皇帝:陛下怎么看。
姜离:我……不用看了。
什么叫学神,还没开考就能通过考试范围,推演出标准答案。
时如逝水。
当七月瓦剌大举兴兵进犯的消息传来时,姜离还在乾清宫那张放大版舆图上,对着史册认真描画英宗的亲征路线图。
来上茶的兴安,看到皇帝甚至踩着凳子用朱笔在舆图上标标写写,那欣慰的当场老泪纵横。
先帝,您在天有灵看到了吗?
姜离回头对上泪眼婆娑的兴安,还吓了一跳。
她站在下方,满意地看着自己描绘的亲征路线图。
不过说起来,御驾亲征这件事,在明朝早期,简直是皇帝标配。
此时大明虽然换到了第五代皇帝,但其实才过了七八十年。
而朱祁镇之前的大明四代皇帝(刨去朱允炆),其中三位都是御驾亲征过的——朱元璋开国皇帝自不必说,不会打仗也轮不到从布衣乞丐造反做了天子。
太宗朱棣,奉天靖难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历代太宗要‘竞争上岗’四个字。
朱祁镇的生父宣宗朱瞻基,也曾御驾亲征平了汉王朱高煦的叛乱,亦曾驾发京师,巡视边境遇蒙古兀良哈部,亲退敌军。
而唯一一位没以皇帝身份出征的朱高炽,只是做皇帝那一年没有亲征过,其实也是在靖难之役中亲自守过北京城的人。
总之,大明老朱家到朱祁镇之前,是真正的,祖宗往上数几代都会打仗。
但这世上的事儿原本就是那句俗语:当潮水褪去了,才能看出来谁在裸泳。
此时此刻,恰如史书之上彼时彼刻。
朝堂上,瓦剌大举犯境这种大事,朝臣们都在等着皇帝拿主意。
毕竟,群臣可以上奏,可以拟策,但最后拍板的还是皇帝。到底派哪些将领去,到底又要为这场战事增兵多少?
说起来,此番边关宣府大同的紧急求增援,也是直白而令人难堪地揭露了如今大明军队整体素质的下降,如于尚书所说亟待改旧辙,遵治规,需得好生清除多年积弊。
甚至有些悲观的臣子,已经在想:九边不再,四卫已失,若宣府大同真的没顶住,岂不是京城都有被战火波及的风险?
未胜先虑败。已经有臣子提出京城要不要开始戒严,提早进入战备状态?
孰料,龙椅之上听了这话的皇帝淡定开口:“无需慌乱。”
不但如此,满朝文武就见皇上还拍了拍龙椅的扶手:“只要朕还坐在这大殿之上,瓦剌就不足为惧。”
群臣当时就惊了。
这话,换太祖太宗说吧,也还差不多。
但换了当今说,他们原该附和‘陛下英明’的话,就有些出不了口。
实在是……
姜离面对一片有点尴尬的沉默:唉,人间寂寞如雪。
你们根本不懂大明战神的真正的战斗力。
那我要是不坐在这儿,而是代表敌方来叫门,你们尴尬不?你们为难不?你们慌乱不?
热辣辣的阳光晒在御门听政的朝臣们身上。
皇帝都如此豪言壮志了,满朝都是沉默也不像个事儿。
于是由心理素质过硬,官场混的也熟的朝臣带头,满朝官员皆陆续道:“陛下圣明天纵,必有良策,臣等恭听圣断!”
姜离也确实是心有决策:她已经把朱祁镇当年非要亲征的各种决断、微操、路线图都整理了出来,准备毫不藏私跟群臣分享下。
“明日恰逢七月十五中元节,又是望朝日。”
“那明早寅时先祭祀奉先殿,接着便上朝议定瓦剌兵事。”
文武百官齐声应是,并不知道自己将要迎来什么。
正统十四年的中元节,是一个意义非常的中元节。
是在多年后,依旧会被后世言官反复拿来援引,劝谏彼时皇帝勿要发昏的经典案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自古以来,祭礼与军事,是皇朝最重要的两件事。而这个中元节,正是先行祭祀礼,再议出兵大事,两件大事合为一日。
姜离在踏入殿门前,看着夏日格外晴明高远的天空——过了今天,她的试用期就结束了,系统说会解锁正式用户的功能,她还是蛮期待的。
姜离于紫禁城奉先殿给大明历代皇帝行祭礼。
与之前的历朝历代不同,有明一代皇帝祭祀祖宗,无需出宫赶赴太庙。
早在大明开国初期的洪武二年,非常重视亲情对家族感情深厚的朱元璋就下令把太庙搬到皇宫里头来。
用他的话说:四时祭祀太庙实在是不够表达他对老朱家祖宗的孝心思念,不如就在乾清宫旁建奉先殿,让祖宗们就近住着,也方便后世子孙常去祭拜。
永乐帝迁都北京后,这条旧例也没变,依旧在紫禁城建了奉先殿用以祭祖。
省了皇帝率领群臣浩浩荡荡奔波出宫。
姜离按照礼官的一条条奏请,完成了中元节祭祀先祖的礼仪流程。
奉先殿里的神位已经有八座——姜离一打眼看的时候,还有点奇怪,毕竟朱祁镇是大明第五代皇帝,前头应当只有四座神位,哪怕加上朱允炆,也应该就五个神位。
还是一一看过才了然:大明国初朱元璋就追尊了四代先祖,都放在这里了。
神位煌煌,香烛缭绕,殿前不断焚着金犀假带、冥器纸裳。
折成元宝状的纸钱更是堆成了钱山,衬的所有人都渺小了起来。
奉先殿内有随侍帝王的礼官和宫人,殿外更有乌压压肃立的一片朝廷重臣(级别低的根本不能够到奉先殿门口来站一站),然而这么多人,殿内殿外却连一声细小的咳嗽甚至是沉重的喘气声都没有。
人人肃穆庄重屏气凝神,生怕惊动了大明历代帝王。
好像先祖真的会英魂有知一样。
姜离不由好奇,如果大明历代先帝真的魂魄有知,看到历史线上这一天的朱祁镇是什么感觉?
——毕竟,正统十四年的中元节,朱祁镇按旧例祭祀完祖宗,第二天就率军亲征去了。
七月十六出发。
八月大败被抓。
九月初六荣升太上皇。
实现了三个月速通,二十二岁就达到了皇帝之上的巅峰。
可谓是,人家过中元鬼节他昂然出征;人家八月十五阖家团圆,他去人家也先家恭贺中秋——没错,朱祁镇是正正好好在八月十五当天被押到也先弟塞刊王的营地雷家站(河北新保安)。
不知道殿内这些皇帝若是看见了,会不会觉得:这孩子不要了,就送给也先吧。
姜离思绪散漫,按照礼官的引导,做完了祭祀先祖的最后一步。
带着身上沾染的香烛气息,她转过身,看到殿外跪着的朝臣们。
此时此刻,他们还是些只为战事忧愁,但完全不觉得该为自己忧愁的人们,还在认认真真恭恭敬敬行礼。
啊,这就是无知者无畏的快乐平静吧。
史册上的明日,他们中大部分会被带去扈从随御驾亲征,然后又会有大部分埋葬在土木堡。
“礼毕,起——”
树上的喜鹊被宦官的声音与群臣的起身惊的腾然起飞,乌黑油亮的翅膀上,反射着绚丽的日光,是传说中五彩斑斓的黑。
五彩斑斓的黑……让姜离想到甲方对乙方的要求。
她看着阶下的群臣。在某种意义上,君臣不只像职场雇佣关系,某些时候也挺像甲乙方的。
今天,她估计得给眼前的朝臣们一点小小的甲方震撼。
但别说,此时此刻,大明朝堂乙方们对唯一甲方还挺满意——
先是皇帝近来的贴身大太监兴安(这种大节大事儿皇帝也没让王振出来,就令他们很满意,跟王振比兴安公公绝对是个可人儿)出来宣布,陛下心系征战沙场的将士,特有旨意,设下道场祭奠军阵亡殁。
群臣山呼万岁隆恩。
之后,兴安又宣了第二道旨意,给今日在场的朝廷重臣们俱赏赐“箱库”一份。
朝臣们:诶?意外的惊喜节礼哎。
就跟后世过节会发过节费或者是福利一样,大明也差不多:凡立春、元宵、端午、重阳、冬至等重要节日,朝廷也会发节钱,京中官员混的好的,还能在宫廷赐宴的名单上占个名字。
但之前中元节倒是没发过东西。
毕竟,这个节日比较特殊。发东西似乎不太吉利。
不过这次皇帝的赏赐,也比较特殊,赏赐的是富豪之家中元节常用的祭祀之物,箱库。
所谓箱库,也可以叫做衣箱银库,就是把冥纸装在纸扎的大箱或者库房中,一起烧给地下祖宗们。主打一个阔气——看,别人烧一扎纸钱,我给我祖宗烧一个银库!
从前宫中倒是没有赏赐此物的旧例。
不过官员们很快想到:大概是这次中元节他们得加班商议军国大事的缘故,皇帝体贴他们耽误了自家祭祀,所以赏赐了皇家祭品?
朝臣们欣喜收下。
这可是皇家箱库啊,烧下去给祖宗们:看看,儿孙们出息啦,给你们烧的可是有皇家印戳的银库啊,拿给别的鬼看看,让别的鬼羡慕去吧。
‘祀’礼完毕,便要去议‘戎’事。
大明君臣们衣裳都不用换,直接转场去开朝会。
从奉先殿到上朝的奉天殿,尚有一段距离。
姜离也没有上帝辇,而是准备溜达着过去。群臣本来就得步行,现在更是浩浩荡荡跟着皇帝往奉天门走。
才走出去几步,朝臣们就见皇帝忽然停了下来,回头道:“于尚书。”
明朝臣子无论是上朝还是日常走位都分文武,文官居左(上朝走左掖门),武官居右(走右掖门),排序自然按照官职大小。
于谦正走在文官前列,与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王佐一起低声商议瓦剌事。
倏尔见皇帝停下叫他,就走过去见礼:“陛下。”
皇帝笑吟吟道:“于尚书陪朕一并走走吧。”
于谦落后一步走在皇帝身侧。
帝王仪仗的红纛投下一片阴影。
走了没两步,于谦就听皇帝开始了诗朗诵——
千里茫茫草色青,乱尘飞逐马蹄生。
不知何代开军府,犹有当年统幕名。 *
于谦在听皇帝念这首诗的过程中,学霸的脑海就已经下意识完成了检索,这是……元代陈孚的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