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小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今天在朝上,她没走礼部,没走内阁,非常强硬突如其来下了旨意废除殉葬——
“就像……”她想了想:“乱拳打死老师傅吧。”
朱祁钰莫名领会了这个比喻。
姜离忽然问道:“小钰,那你觉得把‘老师傅’打死后,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
朱祁钰想了想,刚准备开口说话,就见皇帝摆手制止,让人取来笔墨:“咱们就像《三国》里诸葛丞相和周都督一样,各自写在手上再对照如何?”
朱祁钰点头:《三国志通俗演义》是坊间很流行的小说,有各种画本和私刻本,里面的经典情节流传甚广。
而姜离也已经摸清:如今明朝还不会官方出版小说,后世常见的《三国演义》其实是嘉靖朝刊印的,如今坊间的都是各种私人版本。
6688就见姜离一心二用,一边在手心上写字,一边在意识空间大屏幕上用加粗体记录了下待办事宜:官方出版《三国演义》。
如果见不到诸葛丞相,就为他出书吧。
6688:啊,她真的好介怀啊。
两人写完后,同时摊开手心。
墨字清晰。
朱祁钰:收殓。
姜离:碎尸。
朱祁钰:……
姜离笑道:“差不多意思嘛。”
——都是要把这件事钉死了,别再出来诈尸了。
朱祁钰握住了手心的‘入殓’二字。
“宗亲这边,皇兄若是放心,就交给我吧。”多年皇次子生涯,朱祁钰是不惯于出风头豪言壮志的,只温和道:“起码不会再出现周宪王府那般的憾事了。”
“倒是朝臣那边……”
朱祁钰还不知道兴安已经去通知(恫吓)过礼部尚书了。
他想了想,就把昨日寻于谦做外援的事儿如实告知。
一来告诉皇兄,于尚书跟许多墙头草朝臣不同,一开始就赞同‘废除殉葬为盛德事’;二来也是为了避嫌:锦衣卫东厂耳目遍及朝野,他去寻过于尚书这件事,自己坦荡主动说出来,比被人禀告皇帝好得多。
姜离并不意外于少保的态度。
其实古往今来,帝王将相的能力跟私德,未必相关。
而私德中,又以所谓的‘内帏内宅’事被许多人视为小节。
然而于谦在这两方面,哪怕是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是洁净凛然,几乎无可挑剔的一个人——
他与夫人董氏夫妻情分很好,可惜就在于谦外放的那些年,夫人于京过世,他悲痛不已,前后为夫人写了《悼内十一首》。
当然,历来写悼念亡妻的诗人有许多。虽然许多情是真的,诗词实在动人肺腑是真的,但写诗不妨碍妻妾双全,妻子过世转头娶了再娶也是真的。
而于谦的夫人在他之前十一年去世,他再未娶亲不说,一生亦无妾室媵侍。
且于谦并不觉得女子就该无知无识,曾在悼文里怀念过妻子不只持家理事,更‘诵读诗书,每有所得,辄为文辞’。*
教导女儿亦如此,在女儿璚英出嫁后,还格外柔肠写诗想念女儿承欢膝下的样子。
姜离尚在回想,就听朱祁钰特意道:“于尚书真是值得敬重的人。”
朱祁钰说完后,留神了下皇帝的神色:他是特意这么说的。
在他看来,皇兄的性子很有些帮亲不帮理,只重视他在乎的人(比如说自幼相伴的王先生,比如说后宫皇嫂们),所以满朝文武都看不惯王振,陛下也惯着;御史言官反对废除殉葬,皇兄也要一意孤行。
既如此——朱祁钰决定,以后逮着机会,就在皇兄跟前替于尚书刷好感度可靠度,起码刷到王振出来后,要顾忌帝心,不敢随随便便就把于尚书送到牢里去的程度!
他试探着夸了两句后,见皇帝没有任何不耐烦,反而以手托腮听得兴致勃勃,朱祁钰当场诵了篇不下于八百字的夸夸文,从于尚书的个人品德夸到业务能力。
最后以他昨日亲眼所见,于尚书处理公文简直是‘挥笔如流,顷刻而成’结尾。
算是婉转暗示:皇兄要是不想干活,也不要都交给王振那种祸害啊,看看于尚书吧!他超强!
姜离:好好好。这日子越听越有盼头啊。
于是非常符合朱祁钰期望的和颜悦色道:“既如此,落实废除殉葬这件事,你就多去向于尚书请教吧。宗人府有什么拿不准的事,也可以去问问。”
“对了。”朱祁钰这么一说,姜离才想到今日于谦好像是要站出来说话似的,只是让她给打断了:“既然你昨日就去寻了于尚书,想来他心中对此事自有章程。”
“那你这就亲去一趟兵部,请他来说一说未及当朝言明之策吧。”她是粗暴推平流,但于谦必然不是。那他站出来想说的话,应该会给她极大的启发。
“是。”朱祁钰起身就要去。
“等等。”姜离叫住:“怎么好空着手上门。外头桌上有许多点心,你挑一些带去。”
外间桌上又堆满了嫔妃送来的点心,只是这次的意味不一样。是嫔妃们听闻那道圣旨后才主动送来的。
姜离想:饱含真心喜悦做出来的点心,应该会更甜,也会让吃的人觉得幸福吧。
于是这一晚,于谦是带着一身玫瑰花饼的甜香回到家中的。
郕王实在给他带了太多点心——进兵部的时候,身后甚至跟着四个双手提着食盒小宦官,于谦差点怀疑郕王殿下是不是打劫了乾清宫。
家中亮着灯,有鸡汤的香气。
“爹爹回来了。”迎接他的是女儿璚英的笑脸。
虽说女儿已经出嫁,但他当年择婿的时候,并未如何看重家世,没有把女儿嫁到世代簪缨诗礼大家去,而是选了个他考察过的人品过硬的儿郎。
如今他女婿朱骥正在锦衣卫做指挥佥事。小夫妻感情甚笃,女儿也常回家走动看望父亲。
毕竟璚英深知,虽家中还有哥嫂,但母亲去后到底不同,父亲几乎是全心都扑在朝事上,实在令人悬心。
何况今日,璚英还惦记着旁的事——
“废除殉葬之事你已经知道了?”于谦笑问女儿。
不必他回家告知,女婿朱骥既然是锦衣卫佥事,今日就在朝上领班戍卫。是亲眼见到张御史被拖走的,回来肯定已经告诉璚英了。
果然,璚英也带笑点头。
“当真是件好事!”
昨夜她也在家来着,见父亲回家后还不停翻阅旧籍,尤其是太祖相关的记载,自然问起缘故。
听闻陛下有意要废除嫔妃殉葬事,又忧言官以祖制聒噪阻拦,璚英当即惊喜欢欣,责无旁贷帮着父亲找起书册来。
“只可惜……”
她已经听朱骥细说过了今日朝上经过,知道皇帝是雷霆之威压成了这件事,父亲并没有来得及进言。
璚英并不是为了父亲不得在皇上跟前露脸可惜,是为了父亲没有回禀于陛下的内容而可惜。
她深深担忧,陛下虽下了圣旨,但只怕未必能推行顺利。
就像这世间哪怕有律法严惩偷盗,但从古至今,窃贼永无断绝一般。
有利可图的事情,总会有人去做——
是的,殉葬事对某些人来说是很有利益的:本朝妃嫔多选自民间,原本家中男丁多为白衣无官,但当家中女儿在宫中出息得宠得封高位后,家里父亲(若无就是兄长)也会得到一个锦衣卫百户、或是散骑的闲官,领一份俸禄。
而若是妃嫔殉葬了,那,反而会更好——家中会由百户升为千户,且能够世袭给子孙,是为“朝天女户”。*
而诸王府,勋贵之家女子殉葬,再或者是平民女子从夫而死,虽然不会有世袭官职这种好处,但……朝廷会旌表烈妇。
正所谓‘妻殉夫者予旌表’:受到旌表的人家,可不只是朝廷颁发的荣誉称号,是有实在利益的。
朝廷会官方拨给被旌表烈妇丧葬银子,从旧例来看,从三两到三十两不等。不但如次,家中若有得到旌表的烈妇,许多当地官府会免除这家的徭役!
璚英是个很聪慧的姑娘,因此细想下去肺腑发凉。
做强盗做贼要冒着坐牢的风险,都始终不能禁绝,只因‘利’字动人。
何况是这种,名利双收的事情!
哪怕这需要搭上的,是家中寡居之女子的一条性命。
璚英想:若不能停这种旌表,圣旨之下,哪怕各王府没有再敢明目张胆以逼人殉葬为荣,但‘自愿殉夫’的女子只怕也不会少的。
若要废除殉葬,最好连旌表殉夫之女的规制一起废除掉!
但作为臣子自然不能空口白牙,随意提出这种‘违背祖制’的建议,唯一的可能是,以祖制打败祖制!
故而昨夜,她与父亲找了很久的旧卷——
于谦遍历外官,于律法极为熟悉。
他记得有一条旌表制度是这样的:大明很重视孝道,也会旌表各种孝子。但有一种孝子是不旌表的:就是盲目效仿《二十四孝》,搞什么割肉给父母吃结果把自己割死了,以及卧冰求鲤把自己冻死了这种行为——为防止人人效仿,是不许旌表的。*
律法烂熟于心,于谦要找的,是从前几朝的旧例。
好在他向来有整理公文收集各律例的习惯,最终找到了:洪武和宣德年间,都有女子因父母重病不愈,竟然剖腹割肝取汁液想要给父母治病。
当地官员以‘孝道典范’报了上来,但皆被以‘孝若至伤身,罪尤大!’为由驳回不予旌表。
既然这种自残,自伤以孝父母都是不予旌表的,那自死殉夫又有何异?生死至重,人命岂不是更珍贵吗?
当请陛下下旨,效仿祖宗德政,停此旌表!
璚英很遗憾,父亲没有来得及跟陛下提出这一条。
她抬眼看了看父亲,欲言又止。
说实在的,她真的想让父亲去面圣回禀此言,趁着废除殉葬的圣旨刚下,一并蛇打七寸废止此旌表制。
可……父亲已经够难了。
不止兵部的公务繁多压身,父亲本身可是曾经被人攻讦诬陷至牢狱中,甚至差点被杀掉。如何能让父亲再将这样牵涉礼制的事背负在身上?
“璚英。”
她抬头,见父亲清癯的面庞上,笑意如端午暖阳:“今日朝会上我虽未及说,但朝会后,陛下曾让郕王殿下寻我问及此事,我已然尽数回明。”
璚英讶然,眸如星辰般盯着父亲:“那陛下……”
见女儿紧张的甚至在屏气,于谦也不忍让她悬心,很快道:“陛下已然责令有司即刻去办!”
璚英的双眼由星星变成了今夜天边的弯月牙儿。
同样的夜色中,姜离正在吃宵夜。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啊。”
白日于谦来回明旌表制度后,姜离只有一个感想:于尚书果然是宝藏!
原本她正像拎着刀,围着尸体,思考从哪儿开始碎的人,于尚书这就如及时雨一般,送来了人体解剖图。
姜离边听边让6688以‘自愿殉葬’为关键词,搜了搜史册。
果然,哪怕在废除殉葬制一百多年后的隆庆年间,也有如汝宁王府妾刘氏,因自愿殉葬而得到朝廷‘贞烈’封号旌表。[1]
姜离当即拎着她的铜杵开始敲钟,令兴安立刻宣内阁、礼部以及东厂金英和锦衣卫三位指挥使。
等人到齐后,姜离将‘废旌表从死女子’之意说完,不但让内阁当场拟旨来看,更要礼部牵头内阁跟进,将此制推行到各地。
礼部尚头都大了好几圈:知道陛下心情不好在作,但没想到一天二连作呀!
这可是个琐碎繁重的重担。
礼部周尚书只好心累应下来。
没精打采应过后,就见皇帝从案上的一只七彩玲珑的琉璃碗里,摸出一张纸条来。
碗里还有许多纸条。
皇帝展开随手抽出来的这一张,展示给他们看。上面写着‘徐州’两字。
朝臣:?
姜离和蔼可亲道:“朕知道这件事不好做,所以给你们几个月的时间。”毕竟这个时代,光文书的传达就要耗费良久。
“但从明年开始,朕就会开始抽签——抽到哪里,就派东厂并锦衣卫一并去当地巡察废‘不当旌表事’的效验如何。”
姜离也清楚,所谓的‘贞烈’观念绝非一年半载能改。但她要这四海之内家家户户先明晰新的旌表制度:不再是你家推一个女子去殉死,就能得到好处。
“若是半年后,还查到有地方官府未收到敕谕公文,或是收到后不予执行,那么……”
皇帝没再继续说,而是饶有兴致继续从案上的琉璃碗里抽签。
礼部尚书为首的官员们:那么什么啊?陛下您话说一半更可怕好吧!
皇帝再开口却是对着金英:“此事,你要上心。”
这世间悲喜不相通,官员们如丧考妣,金英的内心却宛如正月十五的元宵佳节,炸开了满天小烟花。
陛下给我安排了半年后的差事!
是不是说明,就算王振出来,他这个东厂督主也是稳稳的幸福?
那他一定要做好这件事,也一定要抓出些轻慢圣旨的过失人员来,向皇帝证明他的用处。
金英领旨后,目光熊熊如烈火看向朝臣们。
内阁和礼部:救命!金督主看我们的眼神,好像巡回猎犬看肉包子!
姜离再见到高朝溪的时候,已然是端午过后。
与从前不同,这一回姜离看到了她真切的笑意,明眸善睐,波光流转如珠辉映月。
她穿着一眼望过去便让人生出甘甜之感的梅子青色的衫裙,上头的纹饰也只是清清浅浅云纹,在炎炎夏日里像一条清澈湍流的小溪,也像是一弯烨烨生辉的银河流淌进这乾清宫。
这样的美人,这样的神色,让姜离心情也变得更好了:“快来,跟我们一起玩一会儿。”
高朝溪原是有事儿才来求见皇帝的,然而听了这一句,又见一张方桌上围坐着四个人,眼前摆着些方块状的玉牌,不知在做什么,不由心生好奇走过去。
走近先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钱皇后含笑示意她不必多礼:“高妹妹。”
方桌上另外两人早在她进门时就起身了,待她向皇后问好后,忙给她见礼:“见过淑妃娘娘。”
高朝溪也客客气气免了兴安与金英的礼。
钱皇后和气道:“来玩一会儿,这是陛下从不知什么书上看到的新玩法。”
姜离在旁笑眯眯接口:“来打麻将吧。”
这世上的不务正业,有两种——
一种虽然不务正业,但很务副业,是个‘顽主’:即能把诸如琴棋书画亦或是斗鸡臂鹰等业余爱好兢兢业业玩出花,玩出水平来。
诸如史册上几位出了名的被皇帝本职工作耽误了的人才:词皇帝李煜,木工皇帝明熹宗朱由校,字画皇帝宋徽宗赵佶,甚至还能算上音乐才子戏曲达人李隆基。
在这些副业上,他们都是宗师级别的翘楚。
但还有一种,便是不务正业,也……不务副业。
那就是姜离这种只想躺平,玩都懒得尽力,只想每日撸猫逗狗尽日极闲的懒散性子。
这两类人放到现代的话——顽主们就像那些在网站上自己剪视频、画画、做手工的大拿,亦或各种精巧技艺惊人的up,而姜离就是躺着津津有味刷完视频,感叹真是神仙并且给上一个赞的观众。
要让她对着顽主们的教程去做,那就是四个字:绝无可能。
到了这明朝后,失去了手机的姜离了解了下本朝人的休闲娱乐——运动类的投壶,蹴鞠,射箭,百索,捶丸之类的先不提,主要是时已入夏,外面可是明晃晃的大太阳。
姜离完全不想出门,只想呆在这摆满了冰瓮转着风轮的凉快殿内。
但看看室内游戏:围棋、双陆、抹牌、斗叶儿酒令,她都很陌生,现学的话感觉好累。
反正她是皇帝,如果别人玩的她都不擅长,那就让别人玩她擅长的。
于是她画了草图,弹子房(专门给皇帝做弹弓、蹴鞠等玩器的机构)做出了麻将。
姜离是特意请皇后来玩的——因太后骤然得知皇帝不行后,那叫一备受打击,自己有些不舒坦在宫里躺着,便令皇后这位中宫去拜佛上香。
钱皇后也实在,一跪拜就好几个时辰。
姜离听闻心道:这岂不是要熬坏了人。
于是皇后便接到圣谕,奉命来“安慰陛下”。
皇后到了才发现,桌子都摆好了,三缺一就等她了。
“很简单的,朕教你。”
大明虽还没有麻将,但已经有了麻将的前身马吊牌,而明中后期打马吊可谓是风靡大明。
说来也巧,马吊牌最开始便出现于江苏,而钱皇后本就是南直隶淮安府(江苏连云港)人。*
因此她上手很快,这两天也就都在‘宽慰’皇帝。
太后听闻后也觉得皇帝现在必然是备受打击,所以连朝都不肯上,官员也不愿见,那么让皇后陪着也好。
乾清宫。
见皇帝邀请淑妃娘娘上桌,金英和兴安就都抢着让座。
最终以兴安道‘老奴年老眼花,脑子也笨’为由,成功退下牌桌,留下金英一个人压力山大,面对一桌三个主子——刚刚有一回,他跟皇帝同时喊出‘碰’牌的时候,金英心脏都差点不跳了。
高朝溪坐下来,发现这些刻着圈圈条条的牌并不是玉块,而是上好的竹骨,触手温润丝滑,雕刻的图案也细致秀雅。
她打双陆和叶子牌都是高手,很快就摸清了麻将的规则,并且喜爱起来。
毕竟比起纸牌,麻将打起来声音又好听,摸在手里排在眼前的感觉也更新鲜有趣。
姜离身边还坐了个清丽的宫女,不是为了帮她看牌,是为了她要吃零食又不愿粘脏了她心爱的新麻将。
此时她咽下被喂到口中的奶枣,对高朝溪道:“朕让弹子房做了许多副麻将,你带走几副,回去教她们一起玩。否则夏日天长,出门又热得很,只呆在屋里也怪闷得慌。”
听皇帝说起回去的事儿,玩的得趣的高朝溪,才猛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来的——
皇上在废除妃嫔殉葬事后,皇后请旨为过去几朝殉葬嫔妃做几日水陆大法事。
钦天监选了日子,后日法事就要开场了。
宫中规矩森严,尤其是焚烧祭祀等事,烧什么烧多少都是有定例的。
故而高朝溪想要单独焚烧一些特殊的祭品,需特来请旨。
皇帝扔出一张白板,都没有问她是什么,只道:“好啊,随你去做就是。”
高朝溪亲自看着宦官从库房最深处抬了一个箱子出来,是从前太皇太后留给她的。
打开来,里面涌出尘土和驱虫药包混杂的浊气。
张太皇太后一世当算传奇,从燕王世子妃做起,到太子妃、皇后、皇太后、掌权的太皇太后。
高朝溪一直很庆幸自己入宫后做过她老人家的贴身女官,学到了太多。
太皇太后生前,曾将一世藏书、头面、珍玩等物,分送了得她喜爱的诸晚辈。
留给高朝溪的,是许多诗书字画,心爱常用的几套文房四宝。还有……一枚惟妙惟肖的美人图纸风筝。
它躺在太皇太后藏旧书的箱笼中,高朝溪初见时不明所以,还曾拿去问过。
彼时已然病体沉疴年老倦深的太皇太后,见了这枚纸风筝,想了想忽然道:“宁筝。”
这是个人名,太皇太后自己说完,都似有些讶异竟然还清晰的记得这个名字——
毕竟,有这个名字的女子,只是仁宗皇帝寻常的嫔妃。
那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后的年月。按照宫规,所有嫔妃支取用物都需要回禀记载清楚。
作为皇后,在宁才人请求支取数量颇多的纸笔颜料、甚至还有竹子绢布等物时,皇后自然是要过问的。
才入宫不久的姑娘活泼泼笑道:“皇后娘娘,我母亲家中世代是做风筝的,我也会做,这不连我的名字都是筝。”
“眼见要三月了,宫中也要断筝放灾的,我想亲手做些。”
后来,张皇后也收到了好几个风筝。
很好看,轻巧地飞起来,剪断了线飞离了紫禁城,意为将灾病都带走。唯有一个最精巧的美人风筝,她留下来挂着赏玩了。
然而……就在那年五月,仁宗皇帝驾崩。
仁宗皇帝朱高炽一向身体不太好,但才登基不足一年就骤然过世,也是旁人没想到的事儿。
一切按照祖制去办。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高朝溪手上的美人风筝上——这世上‘其物存,其人亡’的事儿又何止一桩,她经历过太多太多了,早将一切看的够淡。可在她垂暮病重之时,她发现她竟然还清楚的记得。
高朝溪想起,太皇太后最后摸了摸她的脸。
“你也是个心思清净不爱争的好孩子。可是……”
“哀家会嘱咐皇帝好好待你,你自己也要用心。将来,好好的活着。”
好好的活着。
水陆法事,香火漫天。
高朝溪将画着美人的风筝烧了下去,连带着线轴一并扔进了火中。
火舌吞噬掉栩栩如生的美人,高朝溪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抬起头来——这些年始终勒在她脖颈上的风筝线,消失了。
她望着夏日的天际一抹火烧般的红云,终是畅畅快快地落下泪来。
经过麻将牌与许她特祭两件事后,高朝溪便觉得,与现在的陛下相处并不可怕,甚至还很有趣。
连带着与她交好的各宫嫔妃也不太怕皇上了——原本听闻皇帝不行后,许多嫔妃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再去面圣的!
一来现在既不用殉葬,就不必非指着皇恩过活;二来生怕皇帝因身体状态心性大变暴躁易怒。
那么比起去皇帝跟前战战兢兢立规矩动辄得咎,跟相熟的姐妹们说说笑笑不好吗?干嘛要自找苦吃?
不过,很快她们便发生了改观。
陛下变得比原来好相处多了,而且从不拘禁她们行事。
姜离也终于过上了更心仪的昏君生活——
她一贯是喜欢美人的,之前不好多亲近,无非是碍着有殉葬制这条绳索勒着,妃嫔看她的眼神,真的跟妖怪(还是急等着续命的妖怪)看唐僧肉似的。
姜离只好躲着些。
如今却是无所顾忌让美人常伴左右了,尤其是她们各个不但有颜值还多有才艺,姜离原是不太通乐曲的,但亲身体会过后忽然也明白了,为什么古代帝王会沉浸于声乐舞蹈。
而每次欣赏完歌舞后,姜离就能光明正大的开库房‘打赏’,很体会了一把直播间一直刷礼物的快乐。
不但是金银衣料,更有她们各自喜欢的器物:爱琴的翻库房找名琴,爱画的送真迹,爱打麻将的则直接给钱……什么官窑漆器、晋帖唐琴、珠宝珊瑚、法书名画,有美人一笑要紧吗?
风花雪月歌舞昏君的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到了五月底。
这日,兴安低眉耷眼进门,小心翼翼捧上几道司礼监还没有批红的奏疏,因——
“陛下,这是几封弹劾的奏疏。”
姜离正在翻看牲口房送来的图册,想给自己再挑只猫来养,闻言不由抬头:嗯?弹劾?弹劾谁?
她心里冒出来一个答案:莫非是于尚书?
要知道,这世上不被人妒是庸才,史册中于少保力挽狂澜撑着朝局,做的事多弹劾他的人也不少,不过是景泰帝一概不理会罢了。
可现在战事都没起,就有人弹劾兵部尚书,是不是太……
她还没想完,就见兴安头更低了,小声道:“是有朝臣上书规谏陛下。”
姜离震惊了:弹劾我?!
她着实是惊讶中还带点委屈了:自从废除殉葬事后,她除了时不时叫礼部来追踪一下此事后续外,可什么都没干,每天无害的摆烂。
于是她诚心诚意疑惑了:“朕近来什么也没做吧?”怎么还有人弹劾?
兴安:……
陛下,就是因为您什么也没做啊!
四月您病重不说,可如今从五月初一到现在,陛下依旧免了所有的常朝,甚至十五的望朝都免了。
不但如此,连为祈风调雨顺的祭祀圜丘方泽,五月夏日例祭的司灶,为表皇室重视儒学重视教育的经筵日讲,以及祭祀孔庙先圣……陛下您全都没去啊!
问就是能免则免,不能免则郕王代行。
朝臣们已经二十多天没见过陛下的龙影了。
兴安满肚子答案,就是说不出口。
好在,皇帝没再继续发问,只是伸手:“奏疏拿来朕瞧瞧。”
姜离从兴安手上取了奏疏:让我看看哪些部门哪些人在骂我。
她翻过前几份,都是都察院御史对皇帝荒疏朝政的进言。
但言辞比较泛泛,说的都是请陛下‘上敬天地,下保祖宗基业’之类的套话。
姜离甚至读出了一种‘陛下如此懒政,连面子都不敷衍,作为御史我们不得不谏。但痛陈利弊的前车之鉴们都有点惨,所以我等就走流程上书规谏一番’的感觉。
谏了,但又没完全谏。
简称‘如谏。’
只有一本,言辞非常恳切甚至有些激烈,直接指出皇帝不该再信重奸宦,怠荒政事,应当急改前非,惕然警觉外患将至,否则必有祸焉。
并恳请要当面陈事于陛下,虽死无憾。
这份才是真的弹劾。
姜离去看署名——王恕。
诶?意外的熟悉,一定在哪儿听过。
兴安倒完全不觉得皇帝会知道这位写奏疏的勇士,毕竟这位年轻官员是去岁正统十三年才刚刚中进士,今岁才进了朝堂正式当官,属于朝廷特别新鲜的一份子。
也是,兴安熟练叹息:不是愣头青,也不会上这份奏疏啊。
兴安的话带动了她的记忆,她在系统里问6688——
“王恕……是那个‘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的王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