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做到了吃喝玩乐,全包立体独家服务。
甜点房的管事很快奉命而来。
“前日郕王提起朝事繁多,朝臣们多有留宿官署之劳。既如此,给各部直舍(值班房)每日添八道点心。”
也不能光喝茶啊。
姜离前世就挺爱喝茶的,也知诸如普洱、白茶等茶,喝了就容易饿。
况且,脑子的运转主要就是消耗糖。
她之前看过一个科普:虽然大脑在人体当中所占的重量体积很小(2%),但消耗能量却差不多要占到四分之一。
想到这里,姜离眼前又浮现出于谦点的那杯木樨玫瑰甜茶来。
怪道于尚书喜欢吃甜食,应该是常日思考的缘故。
那一定得供上。
倒是她自己,不大吃甜点心,毕竟——她不准备为难她的脑子,最好让脑子的耗糖比例跟脑子的重量成正比。
甜点房的管事久在御前伺候,自知赏赐饮食是皇帝常态,先帝逢年过节还会留所有朝臣吃饭。当今之前也常按例而行。
于是熟练地当场拟了单子来看。
所供各部点心,主要以澄沙烧饼、蜜糖麻花、太史饼、蝴蝶卷等量大顶饱的面点为主,每日再配上两道诸如柿霜软糖、奶白杏仁、玫瑰糖等按着时令的细巧零食。
姜离点头:不愧是久在御前的人,真灵。
“所用从内廷销账,不必拘省。”
姜离现在已经基本理清了财产——朱祁钰才接过监管内府十库,就捧了不少烂账过来。当然也不只是他能干,更是金英和兴安两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将王振的烂账捅了不少上去。
尤其是弄掉王振的亲信,才能换上自己人不是?
姜离看到被王振贪污腐败去的天文数字,感受到了钱包被人割了的切肤之痛。
好在宦官有一桩好处,大约是没有家庭子女(认得那些干儿子比不上自己重要),又在宫闱之中战战兢兢怕出事,所以喜欢敛财也喜欢存钱以备不时之需,于是抄家起来格外方便。
也算是给小金库很回了一波血——毕竟,里面很多人都贪了十多年了,如今一年回来,自然显得充盈肥润。
姜离也很懂得可持续发展,按照她曾经作为打工人的心思,很痛快给朱祁钰和金英兴安两人按比例分了成。
一来,是告慰他们实在辛苦:也确实是用心了。
为了抓王振的小辫子,把他摁死在佛堂,朱祁钰也罢了,金英一手抓东厂,一手抓代掌印太监,一手还要忙着查贪污腐败,兴奋的觉都不睡了,这才十来天就瘦了一大圈。
二来,姜离这也算是明示。她也知多年旧例,宫廷官场几乎所有人都有灰色收入,通融银钱。她分的赏赐??,基本也就是她心底的线。
金英兴安都是明白人,又有王振这个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自不会越了底线。
毕竟……哪怕他们把内府十库各种烂账都举报到皇帝跟前,也只能处罚相应的宦官(也就是王振的狗腿),皇帝应当心知肚明,这些宦官的背后靠山是王振,但却不提抄王公公的钱财。
甚至在金英试着提起‘有宦官到贪墨钱财十之八九献与了王公公’,皇帝也只摆摆手就过去了。
金英嫉妒的回去继续求岳爷爷显灵。
姜离:还没到时候呢,今年已经够发横财啦,王振这个血包先留着,等开战了若是少钱用,再放出来用。
她可是知道王振多有钱!
总之,相较于姜离回收的一笔横财,每日给朝廷做事的臣子们添八道点心的支出,实在是毛毛雨。
故而她嘱咐甜点房的人,不要克扣减省。
反正该用的白糖、香油、牛乳、坚果等此时较为贵重的食材,都足量用上。
“是,奴婢遵旨。”
这些日子宫中宦官的风云变幻,甜点房的管事自然也是知道的,忙叩首应了。
生怕也被东厂当成王公公的亲信,给拉出去抄了。
故而皇帝吩咐下来的事,他是牟足了劲要做好,恨不得好的文武百官都对他们的点心一口难忘。
待御茶房和甜点房都领命去做事后,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姜离边啜饮着雀舌芽茶,边继续翻着御茶房的茶册,挑选明日要试喝的茶。
直到兴安悄然入内,回禀了两件事——
其一,后日就是五月初一的朔朝,兼之端午佳节也将近,请奏陛下上大朝受群臣朝贺。
其二,又有几宫娘娘送了点心来。
姜离合上手上的茶册:歇了小二十天,也差不多该把手头另一件事给做了。
紫禁城中各处殿宇都弥漫着艾草的香气。
除了这独特的香气,目之所及的衣裳样式也提醒着宫里每个人,端午佳节将至——
宫中女子,无论是后妃还是宫女,衣衫都得根据时令更换。
到了什么时节换夏衫,什么日子换冬袍,都要按规矩来。譬如三月四日换罗衣,四月四日换纱衣,都是宫规旧例错不得的。*
尚衣局会将一季的衣裳按尊卑上下料理好分派下去,并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随意为之。
等到了端午正日,妃嫔、宫女、内监们还会齐齐换上了节日限定款:衣上绣的都得是五毒艾虎等纹样。
紫禁城西六宫,长春宫。
几位宫装丽人打发了随侍的宦官宫女,正在关起门来说私房话。
大明朝后宫的妃位颇多。
皇后下,除了贵妃外,还另设有贤淑庄敬、惠顺康宁八妃,而哪怕八妃封满,也可以再另择吉字为妃。
长春宫,正是八妃之一的高淑妃居所。
此时坐在殿内的也大半都是妃位,年纪也都在二十岁上下。
这本就是鲜活俏皮的年纪,她们彼此间又相熟,以往亲厚的妃嫔私下里闲聊起来,别说宫中有新鲜事了,就算是只说衣裳首饰针头线脑,都可以莺声呖呖笑语如珠,话头绵延不断,有时候连说上两三个时辰还散的意犹未尽,都有人觉得没轮上自个儿痛快发言。
今日殿内谈话的氛围却截然不同,很是沉重沉闷。
若有善于忖度上位者心意的宫人在殿内,就能品出,这些嫔妃们心情不但沉重,还夹杂的尴尬、羞恼、担忧以及掩不住的惶恐。
半晌无人说话,屋内安静的只听得冰瓮里的冰山渐渐化去,水滴顺着冰块滑落嘀嗒落下的声响。
而这种细微动静,都显得突兀而令人心烦。
到底有沉不住气的妃嫔,开口努力接上刚才的话题——
“……可是听太后娘娘说起,陛下龙体已无大碍,静养即可。”
所以这些日子太后脸上也见笑了,不似四月初陛下陡然病倒后那愁云惨淡的模样。
“那陛下怎么还是一步都不进后宫?”
最要紧的是,陛下不单自己不进后宫,嫔妃们夜里也进不去乾清宫。
不但如此,向来帮着钱皇后料理宫务琐事的杨安妃,还给姐妹们带来了另外一个重要情报:“眼见没几日就是端午了,从前每逢大节,都要给新近得恩宠的宫女晋封。”
“可我在皇后娘娘处瞧见了彤史——自四月初陛下龙体不适后,也再未有宫女得召幸晋封。”
她声音放的又轻又低,像是在讲鬼故事一般:“直到今儿,彤史都是空白的。”
她这句话,也确实是起到了鬼故事的效果。
众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又一起望向去岁才入宫的程妃。她是个极出挑的美人儿,生的修眉雪颊,好似一树琼花照玉树一般。
程妃是今年开春才得宠——按照皇帝过往的性子,对于新宠头三个月乃是浓情蜜意期。
可是自打皇帝病了,也只见了她一面,还是程妃带着汤羹打着‘侍疾’的名头去的。
皇帝倒是很和气,留下了她亲手炖的汤汁金灿的火腿鸡汤,也跟她也说了些闲话,甚至夸了她衣衫雅丽。
然而,程妃是个格外心细敏感的人,她觉得皇帝的夸赞虽然很真心,但……也很清白。
甚至皇帝拉着她的袖子细看纹样时,程妃还生出了一种荒唐的错觉:陛下的眼神,好像有点‘这衣裳真好看,要不你脱下来让我穿穿试试’的羡慕。
程妃摇头:不,一定是天太热了的幻觉。
无独有偶,刘丽妃和杨安妃,也都有拎着独门点心去探望皇帝,然后点心留下人出来的经历。
感觉跟程妃差不多,觉得皇帝整个人散发一种无欲无求的气息。
出身蜀地,性子也毛焦火辣的刘丽妃到底按捺不住了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搞这些云山雾罩,遮着八层布的说辞!”
还委婉说什么‘陛下心神宁恰无旁骛。’‘眼神中只有单纯的欣赏之意’,那分明就是——
“陛下这不会就是大病过后,不行了吧!”
众人:……
话糙理不糙啊。
其中入宫最久,在这几人中也素来是主心骨的高淑妃一锤定音道:“陛下若是‘不行了’,那却是不行的,陛下必须得行。”
中文博大精深,这句话成功把在座的外国友人绕晕了——自永乐帝起,朝鲜就多奉贡女充实大明皇帝后宫。今日在座的车嫔就是朝鲜女子,这几个不行把她听得两眼冒圈。
“皇帝若不好了,咱们余生,也不过是……”
高淑妃没有说完这句话,但在座诸人都明白。
彼此对望,眼里俱是化不开的愁绪。
乾清宫。
东暖阁里有张桌子,专门用来安放妃嫔敬送之物。
临近端午,上头摆满了各宫的心意:夏日多用的手帕、荷包、扇套,以及跟端午佳节挂钩的五色长命缕、细纱缠的纱粽、艾草编的小老虎……还有各色点心匣子。
诸嫔妃想见皇帝,也不能青天白日就往乾清宫跑,多是派贴心的女官或是宦官,带着茶点来送与皇帝,又要拿出自己的体己钱来,收买御前传话的宦官。
“这可真是贷款上班了。”姜离不由替她们心疼起来。
大明的妃嫔,跟很多朝代不同。大约是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后族强势,自太宗文皇后(朱棣的徐皇后)后,后妃绝大部分都是出自民间。*
基本不会出现什么贵妃是将军的女儿,皇后是尚书的孙女之类的世代贵族的女子入宫。
也就是说满宫妃嫔,顶多出身于小康小富之家,是没什么银钱能让她们带入宫中的。
所以姜离看她们还要自掏腰包给皇帝送东西,就很心疼——
带入下,就是辛辛苦苦北漂人,每天打卡考勤(晨昏定省守着做妃嫔的规矩)挣得工资,为了拿项目还得倒贴钱。
然而大明后宫的职场,却是容不得人不卷的。
姜离从现代而来,“卷死了”是很多人放在嘴里说的口头禅。
但在这大明的后宫,不卷,甚至哪怕尽力卷了,但运气不好只得宠而无子嗣——就是死,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死。
姜离打开了贴着长春宫封条的点心匣。
“她们争的哪里是恩宠。”
“是命啊。”
夏日阳光粲然。
高淑妃倚靠在窗畔榻上。午后阳光斜斜切进来,晒不到她却能晒到她身旁的一只摊开睡觉的狸花猫。
猫的皮毛被晒得略微烫热,摸上去是令人舒心的温度。
她边伸手轻轻顺着猫的脊背抚摸,边轻声对身边贴身宫女说完了那句她当着众人没有说完的话——
“皇帝若不好了,咱们余生,也不过是与先帝的诸多嫔妃一般,等着殉葬罢了。”
高淑妃是最早一批进宫的妃嫔。
正统六年,张太皇太后下旨选秀,令两京,河南、山东等地符合条件的,十三至十五岁女子入京待选。
她就是这样进宫的。
只是她入宫的时候才将将十三岁,太皇太后也挺喜欢她,就先做了太皇太后的女官。
因此高淑妃是这宫里最懂宫规,也最清楚宫闱中的那些尘封的,带着血腥气森然旧事的人——
先帝明宣宗朱瞻基,子嗣上就有些艰难。偏生仙逝的又早,三十八岁就驾崩了。
彼时后宫里有子嗣的,只有如今的孙太后育有皇子朱祁镇、吴贤妃育有次子朱祁钰、以及元后胡善祥(因无子被废)育有两个公主。
除此外,其余的嫔妃,都在先帝驾崩后得到了晋封,比如嫔升妃,妃升有封号的八妃或贵妃。
然而,除了升封,还得到了——谥号。
“惠妃升贵妃,谥端静。”
“赵妃升贤妃,谥纯静。”
“吴妃升惠妃,谥贞顺。”[1]
高淑妃在两页发黄的故纸堆上,看到了这些素不相识的女子,以及她自己。
在最后的最后,有一句表彰她们的话语:“委身而蹈义,随龙驭以上宾。宜荐徽称,用彰节行。”[1]
高淑妃不由想起初入宫闱时,曾经不慎经过一回请嫔妃‘自愿追随先帝’的宫殿,明明是夏日,却散发着一种凄冷阴异的气息。
“喵!”
高淑妃回神,发现是她方才有些用力,把猫按痛了。但猫也没跑,只是叫了一声。
她忙抱起小猫哄了哄:“哦,乖,乖……”
忽然就不可抑制的泪如雨下。
眼泪渗入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皮毛里。
小猫无知无觉,抬起头来舔了舔主人的面庞,细声细气叫了两声。
这声音又弱又小,很快消散在殿宇内,就像那些美丽的影子,消失在深宫之中。
乾清宫。
兴安回禀郕王求见。
姜离停下正在画麻将图纸的笔:“正好,朕也有事要找他。”顿了顿又格外嘱咐道:“别给郕王备果仁茶,备清茶。”
朱祁钰入座后,看着在条案前作画,身体看起来已经不错的皇兄,不知怎么开口——
他本不想来的,但孙太后嘱咐他一定要问明皇帝不入后宫的缘故,美其名曰,你们是兄弟,不比旁人,说这些话更便宜。
朱祁钰:啊,完全没觉得兄弟间这个问题更好开口!
他尴尬地喝了两口茶后心一横,索性硬着头皮长痛不如短痛的直接问。想着要是皇上生气骂他也好,这样他就再也不用干这种活了。
不过,皇帝没有生气,而是很自然地笑道:“哦,你问缘故啊?”
“就是这回重病的后遗症——朕以后再也不必进后宫了。”
朱祁钰一口茶就喷了出去。
姜离:看,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嘱咐人别准备果仁茶,不然又要呛个好歹。
朱祁钰:这是我能听的吗?!
见朱祁钰吓得整个人失去了颜色,姜离不由觉得很有意思,笑道:“怎么?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对着朱祁钰‘真的吗,我不信’的震惊眼神,姜离慢悠悠给他举例子:“宋高宗赵构,在被金人追的时候,不就吓得‘矍然惊惕,遂病痿腐,故明受殂后,后宫皆绝孕。’了吗。”[2]
“受惊大病之后,这种事很常见的。”
朱祁钰整个人还是震惊的失去了逻辑思维,仅剩下本能逻辑思维在运转。而他虽是皇族,但也是臣子,有御前应答的潜意识:如果皇帝自比明君就要附和,自谦为昏君,就要赶紧反驳(甭管心里怎么想)。
于是他下意识麻木回答道:“皇兄何必自比宋高宗,皇兄文治武功,海内属望。”
姜离不知道朱祁钰这是臣下的本能,听他这么说不由怜爱地看了看他:看看,给人孩子都吓得开始说胡话了。
于是也不开口了,体贴给了一盏茶的时间缓和心情。
朱祁钰逐渐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但完全不知道怎么继续刚才的话题。好在他想起了方才在门口兴安的话,皇帝也正好有事要召见自己,于是生硬转换了话题。
他声线还有点发飘,小声问道:“皇兄寻臣弟有什么吩咐?”
就听皇帝忽然问道:“你对殉葬如何看?”
这是与他也息息相关的事儿。
因开国至今,不只有几朝天子驾崩,宫中嫔妃殉葬,而是——连王府宗亲都不能免。
在朱祁钰听来,皇帝的声音不辨喜怒,并无什么好厌“你与我说一说,正统年间各王府殉葬事。”
“是。”
姜离特意问朱祁钰这件事,并不是为难他,倒算是某种程度的术业有专攻。
朱祁钰身上是有宗人府差事的:大明设宗人府,以掌皇家玉牒,所有宗亲的生老病死,婚嫁谥葬都归宗人府管。而从太祖时,就有各位亲王担任宗人府官职的旧例。
比如朱棣就做过太祖年间的宗人府右宗正。
朱祁钰作为皇帝的亲弟,也是如今宗人府的管理者之一。
听皇帝问起宗亲府上殉葬的旧例,朱祁钰整理下了思绪,从他印象最深,最惋惜的一桩开始说起——
几年前,周宪王朱有燉于蕃地开封府过世,消息传到京城后,宗人府上禀一事:周宪王生前曾于御前呈请‘他一世无子,死后不想让阖府妃嫔从葬,家中还有父母的妃嫔可以归家’。如今宪王过世,请皇帝定夺,是遵照祖制而行,还是按照周宪王生前的心意?*
朱祁钰垂眸,神色黯然:“当时皇兄有旨,按周宪王之意行。只可惜……”
只可惜圣旨到达开封的时候,周宪王的庶出弟弟朱有爝已经继承了王位,并且早已将王妃巩氏,以及其余六位夫人,全部按照祖制从葬殉死。
人死不能复生,朝廷便只给了谥号追封。
两人是坐在窗旁说话,阳光映进来,朱祁钰的眼睫垂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这当真是值得惋惜之事,或许宪王生前也曾在府内透露过此事,安慰过女眷。
她们原以为,能够平安度日终老,甚至可以回家,然而……
朱祁钰说过最惋惜的这一桩后,又一一历数起了旁的殉葬事。有的时日旧了,他也不能全部记清,亦或是各府本就呈报的模糊,还要命人去宗人府取来卷宗核验。
两人说了良久。
久到兴安甚至进门请旨,是否要备郕王殿下的午膳。
朱祁钰这才惊觉,自己待了大半晌午,随即又头疼起来:孙太后那边还等他复命,而他又在乾清宫呆了这么久。等下要是就回太后一句‘陛下说不行了’,太后会不会气晕过去?
姜离摆手:“你不必去回,这件事朕自己去说。”
朱祁钰大大松了一口气。
两人的话题转回殉葬,朱祁钰望着他道:“皇兄,今日既然说到这儿,臣弟也请旨如宪王当年所言:来日府中嫔妃不必从死,年少有家者放归。”
听他这么说,姜离倒是忽然想起,在书上没看到景泰帝生前对后宫的安排,但夺门之变后的朱祁镇替他安排过了:“(景泰)死后以亲王葬,谥曰戾。妃嫔唐氏等赐帛自尽以殉葬。”[1]
“皇兄?”见皇帝迟迟未开口,朱祁钰不免唤了一声。
他没觉得皇上会不答应,周宪王的例子在前嘛。只要现在得个允准,他就去宗人府记一笔。
姜离的手指虚虚滑过面前一卷卷文书,摇头:“不必。”
朱祁钰:?
姜离非要听朱祁钰将整个正统朝的妃嫔殉葬史说一遍,并不是无的放矢。
她自己就能从宗人府调阅妃嫔殉葬的记录,但她还是听朱祁钰说了半日。
她需要从朱祁钰的描述里,确定朱祁钰的态度——对殉赞事,他是沉痛惋惜,还是莫不关己,甚至是推崇备至。
姜离慎重地观察着。
朱祁钰对殉葬事的想法,不仅仅关系着她此次废除殉葬之事的做法,更关系着……她对自己的大明昏君生涯规划最重要的选择,没有之一。
如今,她得到了答案。
“今儿是四月三十日。明日就是初一的朔朝。”
“小钰,明日,就在朝上,上道奏疏吧。”
由郕王上奏,而不是圣旨直接压派——
她也想看看,朝臣们会有什么反应。
兴安原本只是进来给郕王备膳的,谁料在退出去之前,被皇帝叫住:“你亲眼见过妃嫔殉葬。”
流金一般的夏日,兴安却忽然觉得殿内空气一滞。
自然,他是永乐年间入宫,已经见过了三朝行事。
皇城中殿宇深深,总有阳光照不到之处。兴安骤然听到这个发问,像是有蒙尘的粘腻蛛网扑面而来,缠绕着他也完全不想回忆的旧事。
皇帝侧头盯着他:“兴安,你怎么看?”
兴安当场就跪了:陛下是不是看我不顺眼想我去死?祖宗留下的规制,我一个内宦能怎么看?
于是他只能一板一眼,条件反射回答道:“诸位先娘娘,身受天恩浩荡,锦衣玉食荣养宫中。故而天子龙驭宾天,诸位娘娘守义节追随而去。”
他说完后,听到皇帝发出了一个字:“呵。”
天恩浩荡。
锦衣玉食。
在高朝溪成为高淑妃前,并不知宫中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出生在一个殷实厚道的寻常人家。
父母对小女儿很是喜爱,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兴奋出门走亲告友,路过小溪时,见朝霞下奔流不息欢快的小溪,给女儿定下了名字——朝溪。
也是取自一句宋朝的诗“朝看碧溪初腾日,暮对青山淡抹云。”,希望女儿一生过得如此安稳顺遂,朝对溪,暮看云。 *
高朝溪还记得自己被选中,要被有司官员带走送上京城时,父母叩首跪谢天恩,哭着送她出门。
泪眼滂沱并不像送她出嫁,而像送她出殡。
“我会好好活着的。”
她如是安慰父母。
然而初初入宫,她就被各种规矩惊住了——
“在紫禁城内,甭管是妃嫔还是宫人,衣食住行,支领所有用物,都要禀明尚宫局,再由监官复核,若私相授受冒领财物,皆处以死。”
“妃嫔宫人私自与宫外传递文贴,不管是写贴的,还是传帖的、知情不报的——皆斩。”
“在宫内,烧香祈福是有定规的,若是私祭禳告,违宫规与领香知情者同死。”
彼时因水土不服,有秀女病了,然而宫规也是内眷不能唤大夫入内看诊,只能告诉宫人你的症状,然后让人给你拿药来吃。
十四岁的高朝溪难免又害怕又苦恼:在这宫里,好像真的很容易死掉。
她看向宫内葳蕤却整齐的花木,而活着的人又会被修剪成这样,一丝儿也不许旁逸斜出。
不,高朝溪想,她们甚至还不如花木,花木病了还有花匠直接来照看,她们却不能。
但她答应过爹娘,她会好好活着。
她学的很认真。
慢慢竟也适应了,甚至还有余力教一教旁人。
高朝溪原就是那种,哪怕身不由己,过的是像面团被压在模具里那般严丝合缝的日子,也会尽力让自己和别人过的好一点的性子。
她作为淑妃,又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出身,对后宫规矩了如指掌,会在规矩内寻些乐子。
譬如去岁,她便以‘后宫女子当学《女则》《女训》,效仿历朝贤女’的旧例为由,领来许多笔墨纸砚和颜料,请了素日与她性情相投的妃嫔,一起将贤女故事画成图,听上去冠冕堂皇,一点不坏规矩。
正为她的性情,在皇帝‘异常事件’后,年轻的嫔妃们,才会像一群惶恐小兽一样,聚集到她的宫里来问淑妃姐姐怎么办。
她没有法子。
“抹云。”高朝溪轻轻放下手中的小猫,对身边一直如同影子一样陪着自己的贴身宫女道:“我听太后说,为给陛下龙体安康祝祷,过两个月宫里会放一批宫女。”
“我会想法子求太后与皇后娘娘——你出去吧。”
宫女能离开皇宫的机会,也不常见:多是国有战事、天子有恙、或是京中有什么地震日食,才会为了‘天和’而放人。
抹云生的面容平平,脸上永远看到什么表情似的淡漠。
此刻语气也如表情般平静,却有着不容转圜的固执:“我会陪着娘娘。”
她跟淑妃不一样,她是拼命进宫的——父亲要把她嫁给有钱人家吃喝嫖赌,且得了杨梅疮的儿子,来换取丰厚聘礼弥补家里的亏空。
病重的母亲变卖了所有的头面,给舅舅磕头给她换了一个贿赂选官入京的机会。
那时还叫周二姐的她,是在上京路上遇到高朝溪的。
她取出糕饼分给饿肚子的自己。
入宫后,她容貌很寻常,没有被选为嫔妃,做了猫狗房的宫女。
后来被淑妃把她和猫一起带回了长春宫。
然后,原本叫‘周二姐’,进宫被叫做‘含翠’的姑娘改了名,成为了抹云。
“你想要换个名字?那我想想……”高朝溪很快笑道:“那从我名字的诗句里给你起一个如何?”
朝看碧溪初腾日,暮对青山淡抹云。
她们的名字在同一句话里,那么,以后生死都在一处。
从前那个死地,母亲拼命把她送出来,她也拼命逃了。好容易到了这里,过了几年清净日子。
她已经习惯了宫女生活,她不愿出去,母亲必然已经病逝了,父亲……那不是她亲人。
如果这次注定要死,不管是几十年后,十年后,甚至十天后。
无论这次死期在何时……抹云想:她都不逃了,娘娘若被逼着殉葬,她就陪娘娘一起。
五月初一。
天未明。
姜离对着镜子,像个衣架一样动也不必动,由宫人前后忙碌服侍换好了帝服。
她难得发自内心露出了一点笑意。
自然,她不喜欢当昏君,不喜欢呆在这陌生的封建王朝。
但既然来了,她就无比庆幸身上穿的的龙袍。
因在这诸般道理讲不通的皇权时代,她是皇权本身。
兴安小心递上内阁送来的奏疏:其实这是陛下昨晚就该看的,但陛下说,今早要早起所以要早睡,就放一边去了。
奏疏上写的是今日各部要呈奏的要事——说是上朝议事,但朝臣们基本不会突如其来在朝上奏大事,然后让皇帝当场决断,这岂不是为难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