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靠你们了!
既然他们在御前不好交流,那就抓紧散了吧。
于是姜离弱柳扶风一样靠在圈椅上,虚虚弱弱勉勉强强抬了抬手抓着身上盖着的薄锦小被子。
“今日,就先,先这样吧(虚弱的倒气),将来要劳累,咳咳(做作的咳嗽),你们了。”
朱祁钰到底年轻,复杂的感情里亲情又占了上风,想着皇兄虽平时不叫自己身涉朝政,但病中还是信自己的啊,甚至以内府十库监管权相托,不免心神激荡,来到皇帝身前落泪欲拜:“臣弟愿为皇兄分忧,万死不辞。”
姜离一听这话,一边扶住要跪拜的郕王朱祁钰,一边不由也流下了可以摆烂的欣慰泪水。
看看,多好的孩子啊!
见郕王如此,于谦自然亦是上前欲行礼:“臣必勤谨慎勉殚竭心膂,固边圉,保家邦!”
姜离忙用另一只手扶住于尚书:可别,按照史册上她这个身份的所作所为,她该反过头来给眼前两人磕一个啊。
乾清宫议事在两方都想给对方磕一个的氛围下,顺利落幕。
原兵部尚书邝埜差点喜极而泣:我熬出头了!
他原就是御史出身,现在终于可以回到都察院去了。
要知道,从正统十年至今,他做了四年兵部尚书。
感想就是:折寿啊!
四年前,兵部尚书并不是他,而是王振的亲信徐晞。
有多亲信呢?亲信到王振直接代替皇帝任命了徐晞为兵部尚书,是为王公公特意“矫旨令徐晞为兵部尚书。”*
然而不知是不是损了阴鸷,徐晞干了兵部尚书三年后,就一命呜呼去地府报道了。
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的邝埜就被安排来接手烂摊子了:上任留下的亏空,一贯而行的弊政,四境蜂起的战事,以及独揽大权的宦官……
一言以蔽之:目之所及全是大锅和大坑啊!
四年了,邝尚书干的够够的!
于是今日接了旨意后,邝尚书是片刻也不愿意耽误,准备今天就去都察院报道,回头再来兵部收拾东西,晚一天都怕夜长梦多跑不掉——反正于谦原本就是兵部侍郎,兵部诸事都娴熟,连交接工作都省了。
只是,公事无需交接,邝埜却另有一句要紧话私下嘱咐:“廷益啊,做事要留几分余地,否则将来……对景算账,你怕是要吃亏的。”
邝埜说的将来,自然是说王振出来后的那个将来。
于谦未言,只拱手相送老上峰去都察院走马上任。
想这样劝于谦的,不只有这几年心力交瘁的邝老尚书,还有今日一直为于谦提心吊胆的好友,兵部郎中齐汪。
只是,当他来到于谦屋中时,就见于谦案上已经堆满了公文,多是过去几年北境守将们关于兵防的咨呈。
垒垒文书几乎把于谦身影掩埋掉。
齐汪动了动唇,想劝的话停在了舌尖——
作为好友,齐汪是常去于谦家走动的,当然也去过很多次于谦的书房。
于谦的书房里悬着一张画像,是他至为钦佩之人:南宋末年文山公,文天祥。
他还写过一篇《赞文山》,里面便有“殉国忘身,舍生取义……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不苟而全!”等语。 [1]
写的是文山公,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没有必要劝了。
齐汪换了话来说:“廷益,我帮你一起整公文吧。”
他又去端了一盏灯来,在于谦对面坐下来。
此时,齐汪心中忽然短暂浮现了一点泡影似的念头:陛下要是一直病弱,拖住王振无暇祸害朝纲……似乎也不错。
啊,大逆不道,罪过罪过。
齐汪连忙强迫自己把心思转移到公务上。
皇城东安门。
此处矗立着明太宗朱棣所创立的署衙: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
这个名字太长,故而朝野内外只简称——东厂。
永乐帝有定:司礼监中秉笔宦官(司礼监二把??手)总领东厂事务,称为督主或者厂公。
司礼监设官位,向来是掌印太监(一把手)一员,秉笔数人不定额。
秉笔职如其名,也有代皇帝行奏章批红的权力。但官大一级压死人,盖章权既然牢牢掌握在掌印的王振手里,旁人批了也白批,不得盖章照样白搭。
然而,从今日起,不同了。
此时,在宦官中地位仅次于王振,身兼司礼监秉笔与东厂厂公的金英,正在东厂正堂叩拜谢恩,声音里有几分难以抑制的激动惊喜。
晴天一个霹雳,降下一个好消息:王振为了讨好病中皇帝,要为皇帝跪佛兼抄血经半年,无暇掌印。
他与兴安能够掌印数月!
接过掌印太监那能够动用帝王玺印的牙牌,金英的手都有点颤抖。
其实在先帝年间,他、兴安、王振,都是差不多分量的大太监。然而当今登基后,跟皇帝情分最深的‘王先生’立刻一枝独秀起来。
而王振自然也最怕这两位老同事,抢他的风头,于是多年来一直排挤。
王振背后有皇帝的绝对支持,金英也无法,眼见手下势力不断收缩,东厂里都有许多见风使舵的人,对他这个东厂督主只是面上的敬重。
再这样下去,他快要被王振挤的没地儿站了。只怕再过两年,就要跟兴安会和,一起蹲在都直监打扫卫生。
如今却横空出了这样一件事。
半年!他有半年的功夫好好经营一番!
东厂消息最灵通,金英接了这道旨意后,很快也得知了今日另外两道旨意:“郕王监管内府十库”与“兵部侍郎于谦升任兵部尚书,总领军制。”
下属来报信的时候,金英正在为今日的天降横福,向着堂上供奉的神像下拜。
说来也奇,东厂供奉的神像,并不是神仙,而是——武穆王岳飞。
岳将军若神魂有知,得知后世宦官特务机构世代供奉自己,估计心情也挺复杂。
属下进门时金英还未拜完,依旧跪在蒲团上未起。
于是他的心腹,东厂掌刑千户也就一并跪了,给金英汇报了今日之事。然后感慨道:“四境不平,陛下到底还是要用能做事之人。”
倒是金英听完后冷笑道:“不然呢,你以为王振怎的忽然要抽身给陛下抄什么血经!还不是篓子捅多了料理不来,又眼见瓦剌要大举寇边——他从前提拔上来那些只会奉承阿谀的人,哪里能做来事!”
所以徐晞把兵部作成烂摊子后,王振也不得不让邝埜这种老成持重的官员来做兵部尚书。
“今番恰逢陛下龙体不安,他正好借抄经躲了,还能借机向陛下卖乖卖忠。倒是让我和兴安顶上去做苦差。只怕待四境平定了,他就要再出来抢我们的功!”
其实金英还是把王振想的太有自知之明了些。
王振可没觉得一旦国有战事,他需要抽身退步来躲事儿。
他是觉得‘瓦剌不足为惧’,还等着一旦战起,就蹿腾着皇帝亲征,他也好给自己弄点不世出的军功,青史留名。
只是正常人想不到王振的脑回路,连他的老对头金英,也只觉得王振在临阵躲灾,然后阴险地等着摘他们的桃子。
于是金英越想越生气,又俯身给岳飞的神像磕了几个头,口中喃喃念叨:“求武穆王一道雷劈死王振吧。”
金英想着岳飞他老人家,当年也是深受奸臣所害在战事上遗恨终身的,此番要是在天有灵,应该愿意搅动神通帮他劈死王振吧。
旁边也跪着的掌刑千户窦宁听了,不免认真分析道:“王振总跟在陛下跟前,帝王皆有龙气护体,只怕武穆王不会降雷,免得伤了天子。”
金英:有道理!
他又重新磕头,开始很实际甚至很科学很讲究逻辑的请求道:“岳爷爷,小的方才祈求的不作数,还请岳爷爷让王振刺血经流血流死,或者跪经跪的头晕目眩站起来不小心摔死吧!”
从蒲团上爬起来的时候,金英还不忘认真嘱咐旁边的小宦官:“四季鲜果,东厂便是只有一份,也得先供武穆神像知道吗?要让咱家知道你们惫懒偷嘴,必要赏板子。”
他还指望武穆王显灵呢!
态度端正逻辑严谨搞完诅咒事业后,金英也没有把希望都寄托在岳爷爷显灵上,而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很快整了整衣袖吩咐道:“召集咱们的人,好生议一议,往后这几个月如何行事。”
接下来他代掌印这段时日,若是有功,或许会被王振抢走,但他也决不能摆烂,毕竟若是有过,王振一定会把黑锅给他扣的严严实实,在陛下跟前狠狠参他。
那他必是连东厂都保不住了!
金英自觉是无路可退的,要不就被王振慢慢磨死,要不就这几月建些功劳,且得干掉些王振的爪牙,好好想想怎么护住自己的劳动果实不被王振抢走!
乾清宫。
跪在皇帝跟前的王振是有些忐忑,但并没有很害怕。
他的有恃无恐,并不只来自于皇帝与他的情分。
还有他的用处。
皇帝总要用宦官的,否则悍臣满朝,如何能牢牢捏住皇权,将群臣玩弄于鼓掌之中。
好多人觉得宦官是低贱的奴婢,但再低贱又如何,那也是皇上的奴婢!
臣子再能干英明又如何,对皇帝来说也是外人,是掣肘。
有他在,皇帝才能做到天子的随心所欲。否则依着那些臣子,今日谏这明日谏那,皇帝岂能痛快?
因此,哪怕王振这个宦官擅政的糟糕例子在前,有明一代后头依旧有不少皇帝重用宦官,以家奴治天下。
不是他们不长记性,总犯同一个错误,而是利益使然。
宦官治天下不但可以制衡大臣,还会让皇帝很舒服。
因此王振很坚信,无论从情分看还是从利益论,皇帝都不会把他弃置不顾的。
姜离看着跪在身前的宦官。
王振当然是有很多‘优点’的:他在笼络皇帝,讨好皇帝等细节上,一骑绝尘的聪明能干。但在事关国家军政等大事的战略层面上,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一无是处。
其实朱祁镇要不是皇帝,是一个寻常的土财主也无妨,他愿意把所有家产都给家中最偏爱的仆人管着,谁会闲着没事去骂他,作死作去呗。
但他是皇帝。
是天下之主。
在高位而不能谋其政,便已经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是他应得的,只可惜……却不只是他自己的灾殃,祸及的是无辜枉死的将士和黎民百姓。
她不会现在杀王振的。
一死有何可怕?就像史册上王振死在土木堡的乱军之中……真是好轻松啊。
况且,她如果此时愤而杀了王振,皇帝的风评就会变成浪子回头,变成一个从前因年幼被奸宦蒙蔽,后来幡然醒悟治国齐家的明君。
可她在史册中已经见到,朱祁镇,是没有回头的。
他明明知道于谦有大功,却还是在复位后杀了于谦,并将于谦的“罪名”镂刻成板张榜公示天下。
同时不忘抄没其家,将于氏阖家满门发配戍边。
于谦被处死后,因家人都被流放,都无亲属能收敛尸骨,还是感念他为人忠义的同知陈逵,悄然将于谦遗骸收殓。
经年,于谦才得以归葬故土杭州。
朱祁镇后悔过吗?
倒是遗憾过杀了于谦无人可用——当大明再起边患,朱祁镇忧心忡忡,询问群臣如何是好。
恭顺侯吴谨在旁道:“使于谦在,当不令寇至此。” 帝为默然。[2]
史册永不能还原所有的真相,谁也不知道朱祁镇午夜梦回,有没有真的为冤杀忠臣愧疚过后悔过。
然若论问迹不问心,终其一朝朱祁镇到底没有弥补过于谦,是直到他的儿子成化帝朱见深登基,才为于谦平反,放还于家被流放的族人。
但与之相应的,朱祁镇倒是一直惦记着他的‘王先生’,并且付诸行动——
在夺门之变朱祁镇第二次当了皇帝后,他下诏恢复王振的官职,并且为王振造了一座智化寺,立祠赐匾额‘旌忠’二字。
这还不算,大概是实在太想念他的王先生,觉得王振死在土木堡没有尸骨下葬太心痛,朱祁镇还特意令人刻了王振的木人,用来招魂安葬。
真是感天动地。
想到这里,姜离厌倦地闭了闭眼。
所以今日,在于谦因王振请辞兵部尚书时,姜离终究忍住了,没有选择当场宰掉王振。
怎么能呢?
让王振带着两人的过失,干脆的去一死了之?
过去的十四年无法弥补,冤死的人们不能回来。所以朱祁镇与王振,还当是如此,昏君奸宦。
而今日接过尚书位,来日临危受命的于谦,才是救时贤臣。
历史会给他们一个应有的评价。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没入黑暗,这是个无月无星的夜晚。
“你会怕什么?”
原本伏拜在地上的王振,闻言不由抬头望着眼前的皇帝。
他没有听懂这句问话。
以他的身份地位,他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吗?
不过,皇帝的语气,似乎也不是真的在询问他,更像是深思中的自言自语。
姜离想:每个人最畏惧的痛苦,大抵都不相同。
有的人最怕死,有的人最怕失去尊严,有的人最害怕的是至亲受到伤害……不尽相同。
王振漠视、玩弄旁人的性命,不拿别人的性命当回事。
真正的痛苦,绝望、悲伤、忧恨,这些感受,他从没有真的体会过。
仗着皇帝的恩宠作威作福十数载,践踏旁人成了习惯,所以他早忘记了什么叫痛苦,那他到底最怕什么呢?
姜离也没想到标准答案。
不过没关系,会找到的。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她有很多时间来为王振找到答案:让他去寒冬腊月的边关,像那些被他克扣棉服靴履的兵士一样单衣破履立在城头;让他去酷刑无数的诏狱里,体会下被他下狱随时面临死亡威胁的朝臣遭遇的是什么;让他去试一试,因他侵占田地而变成流民乞丐的人要怎么熬过每一天……
最后,还可以让他感受下,被他爪牙暗害肢/解于狱的刘公是什么样的痛苦。
姜离在脑海里一笔一划写着,给王振安排属于他的社会实践。
不知过了多久,茫然跪着的王振忽然听到皇帝笑了,慢条斯理但饶有兴致道:“在这世上,既然没有享不了的福,就应该没有受不了的苦是不是?”
“不然日子这么长,多无聊啊。”
王振以为他很了解皇帝,然而今日他真的一句也没听懂。
但他能看到,皇帝的眼睛黑漆漆冷冰冰,像是最深的寒夜里凝起的雪珠。
王振就如同今日面对佛像一样,深深打了个不明所以的寒颤。
姜离敲响了手边的金钟。
“准备好了吗?”
一直候在外面的兴安入内恭答道:“陛下,老奴已经在乾清宫的西侧间请好了佛像,并刺血写经的一应器物备妥了。”
言下之意:王公公可以现在、立刻、马上上岗!
可绝不能耽误王公公忠心耿耿为陛下祈福啊。
姜离点头道:“把人看好。”
兴安明白,忙道:“跪拜佛祖最要虔诚清净,老奴会管好这宫里的人,不令人打扰了王公公潜心为陛下跪经。”
王振要是还想跟外头传递消息,门儿也没有!
在皇帝摆手后,兴安身手矫健到完全不像六十岁的老人,迅速把王振拎去抄血经去了。
甚至还‘好心’亲自教了下王振到底怎么刺血。
除了兴安,所有人都以为王振是自愿跪诵经文,抄写血经。
兴安虽然不明白缘故,但皇帝肯把王振关起来,就是他做梦也要笑醒的好事。
他甚至还幻想着陛下是厌恶了王振,他能偷偷在针上加点什么药,让王振捐躯给佛祖呢。
谁料回去复命时,就听皇帝郑重嘱咐道:“好好看着,不许叫人死了,否则朕拿你是问。”
姜离想说的是,别抢人头啊。
然而落在兴安耳朵里,就是陛下到底最顾念旧情,只罚王振跪一跪放放血就完了,而且对外还周全王振的体面,说是他自愿的。
兴安心底忍不住发出了‘嘤’的一声痛哭。
唉,陛下对王振真好!
不过兴安被王振踩了那些年,哪怕不能搞死人也得报复的。
他婉转道:“陛下,老奴曾听大师说过,凡抄写血经,必得吃淡斋,否则只怕血性不洁,冲撞了佛祖不好。”
姜离了然点头:“有理。那他的饮食,就交由你照顾了。”
兴安垂在袖内的手,指甲狠狠掐着手心,才没有当场笑出声来,因怕露出笑意来,连忙再次俯身叩头应声而去,去给王振准备‘不亵渎神灵的斋饭’。
能让王振吃上一口好的,他就不是人!
正统十四年,四月十二日夜。
这是寻常的一夜,但对许多人来说,又是很特殊的一个夜晚。
这一夜兵部的灯烛彻夜未熄。
是烛火,也像是王振把持朝堂七年的阴云密布下,透出的一点点破晓日光。
虽说都是蓝天,但不同季节的蓝是不同的。
譬如秋日的蓝,就是净的、静的,不似这春夏的天,似乎伸出手就能掬一捧的明湛湛蓝。
姜离从前参观过几次故宫。
但如今的角度极为新鲜,是坐在乾清宫里欣赏故宫。
不,现在应该是新宫。
如今紫禁城算是新居——永乐初,太宗朱棣改北平为北京,永乐二十一年正式迁都。
距今也不到三十年。
姜离坐在乾清宫暖阁窗旁,从窗口望出去,不但能看到院中立着的铜龟、铜鹤,日晷嘉量,还能看到一队队守卫天子的锦衣卫。
锦衣卫的职责除了奉命在外办差,巡查缉捕钦犯外,也负责御前侍卫仪仗。
而被挑到乾清宫守卫的,自然是锦衣卫中最出色的,尤其是体格面貌必得出挑,毕竟天天在皇帝跟前晃悠,总得让皇帝赏心悦目,别伤眼才行。
故而,姜离挨个打量过去,就见院内守卫的,一水儿二十岁左右的俊美青年,剑眉星目身挺如松,猿臂蜂腰修颀轩伟。
养眼到姜离都想拿点银子出来发一下:谢谢你们长成这样。
欣赏完院中美景,姜离再转头看殿内。
殿宇深深——乾清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哪怕不算整个皇宫,只算乾清宫,姜离现在都是北京零环中的零环,坐拥一千四百平房舍的人。
坐在阳光中,姜离屈指一算,发现这已经是她【模拟人生】的第二十天了。
日子过得还挺快。
或者说,闲暇舒坦的日子,过得就挺快。
毕竟,她算是四月九日上号打卡,四月十二日就完成大神代管,剩下的日子一直在摸鱼——
姜离不能否认,坚定不移走在昏君的路上,也是为了自己。
要是她选了斩王振正朝纲这条路,现在朝臣们面对着痛改前非,要做明君的皇帝,应该在一窝蜂的上奏,请皇帝效仿太祖太宗,修德勤政、断事察微,持之不怠,共举国事。
而不会放她安静悠闲的‘养病’。
这些天,姜离很清闲,但朝上风云变幻绝不消停。
以金英兴安为首的宦官内臣也好,以新任左都御史(都察院掌弹劾百官)邝埜为首的多年受到压迫的朝臣也好,都在趁王公公虔诚礼佛无暇旁顾,开始拼命的挖他的墙角,拔他的爪牙。
争取哪怕干不掉王振,也要让他出来后,愕然发现自己简直变成了光杆司令!
朝上暗流涌动,但没人来打扰姜离。
金英和兴安初掌司礼监,为了令皇帝更加信任,每日都捧来像小山一样多的,他们批红盖章过的奏疏,请皇帝审阅,以示他们无有擅政矫旨,欺下瞒上。
姜离每次倒也会随机抽上几本看看。
于是她就发现,每次她看到跟人事调动有关的奏疏,金英和兴安都小心翼翼的。
尤其是有一次,姜离看到贬黜的奏疏上熟悉的人名,工部右侍郎王佑。这人她记得,是那个认了王振当爹,因太监无须,所以特意把自己胡子剃了讨好王振的官员。
姜离就随口问了一句:他胡子长出来了吗?
结果金英紧张的都差点呼吸不畅,当场噗通跪了,背了一串核实过的王佑罪名,然后又叩首小心道:若陛下仁慈宽恕王佑,就依旧保留他原职也未为不可,他们这就把奏疏打回内阁重写。
简直像是面对恶龙的可怜猫猫。
姜离:……
看吧,若是个明君,就算是理政之余玩玩鹰,斗斗蛐蛐,或是少上个一天半天的朝,都能被言官追着谏。
可若是个昏君,徇私保个奸臣都是基本操作。
言官们通通沉默,心里想着:保留战斗力,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就惹皇帝,万一陛下火了,把王振请出来了呢?万一直接把我们嘎掉呢?
思考了五分钟的朝政后,姜离又转头欣赏起了伫立如石像般的侍卫,二十天过去了,乾清宫戍卫的锦衣卫都换过了两轮,面庞身段她基本已经看熟了。
于是姜离敲了手边的铜磬,叫过为首的侍卫长来。
“你们平日都在何处训练?”
侍卫长不知皇帝为何问起这等微末小事,但很快认真回答了锦衣卫内几处校场所在。
有专训练骑射的,有精练马术仪仗的,更有专门训练体能,或是训练与人对打、捉拿犯人等技巧的校场。
答完后,就听皇帝道:“你们每日轮值在庭中枯站,也是空耗。”
“从明日起,晌午抽出一个时辰来,就在这庭中操练,朕也瞧瞧你们素日训练有无惫懒。”
侍卫长闻言,先为他们侍卫能在陛下前多露脸心中一喜——天天站桩当然不如动起来,能让皇帝印象深刻。若真得了陛下的赏识,平步青云也是指日可待。
欣喜领旨后,却又想起一事,不由有些不安犹豫道:“回陛下,臣等熬打筋骨彼此对练之时,难免有衣裳不整之时,只怕会有御前失仪之罪。”其实到了夏日,他们多是赤膊的。
姜离原本悠闲地用手指随意敲着窗框,此时却很敏锐捕捉到了衣衫不整几个字,不由欣慰摆手道:“正好……咳咳,无妨,按照你们在校场之上的训练规矩来就是,恕尔等无罪。”
侍卫长闻言更加振奋,领命而去。
安排完每日晌午的节目,姜离又端起案上的茶。
今日她喝的不是茶册上的各种混搭泡茶,只是单纯的一盏清茶,是六安雀舌芽茶。
因面前摆着的点心本就是香甜可口的酥油泡螺,再用味道繁复的果仁泡茶,倒是会腻口。
揭开盅盖,茶香扑鼻。
茶册里有记录宋徽宗对此茶的评价:“凡芽如雀舌、谷粒者为嘉品,一枪一旗为拣芽,一枪二旗为次之,余斯为下。”[1]
其意为:茶的芽小小的,像是雀舌是佳品,而雀舌茶里,最好的又是一枪一旗。即只有一个杆(枪)一片叶(旗),第二片茶叶都没来得及长出来,为极品。
想也知道,这种一杆一叶的嫩茶稍纵即逝,很难采摘。
御前用的自然是最好的一枪一旗雀舌芽茶,价比黄金。
姜离从前只是寻常人,不是品茗大家,让她喝一口分辨出茶种来不可能。
但她还是能分出来品质好坏的。
此时喝了一口,惊为天茶。
忽然觉得,她之前几天沉迷于各种泡茶,实在是有点暴殄天物了。这等最顶尖的茶,用清冽泉水泡为一盏清茶反而是最好的。
喝过后唇齿具是余香,整个人都被熨平了似的舒坦。
她愉悦的再次敲响了她铜磬。
这次是叫过御茶房当值的宫人问过,如今库中此茶的存量。
御茶房的茶叶成百上千,宫人忙去查了档子捧了来,回明尚有百余罐雀舌芽茶,但一枪一旗的只有三十罐。
并且还带来了实物,请皇帝过目。
姜离取过成人巴掌大小的镂金雕花小银罐,上面贴着明黄缎做成的固封签,看着就很金贵。
她便令御茶房给郕王府和各尚书处送去些。
来了这些时日,朝上旁的大臣她未及挨个认清了解,但于谦她自是知道的。
于谦是个很检约的人,如今京中的房舍也很朴素,是远离繁华地段的前后两进小宅。
按照他的官位等级来看,都不能算是朴素,甚至算是清贫。
姜离还记得史册上,于谦一直就是这样所居仅蔽风雨,还是土木之变后景泰帝登基,觉得他住的又偏又远又小又憋屈,特意赐居了西华门附近的府邸。
不过就算景泰帝如此看重,且于谦在景泰一朝位高权重,他也从未有谋财贪腐事,生活一直很简朴。
直到被复位的朱祁镇下旨抄家时,锦衣卫搜尽于谦府邸也只得了一个‘家无余资’的结果。
甚至抄家过程中,好容易发现一处锁的很严密的房间,抄家人员大喜,以为于谦的家财都藏在这里。
撬开门看过,才发现,依旧是毫无金银珠玉。
只有景泰帝所赐蟒衣、剑器。[2]
故而,姜离在喝第一口茶的时候,就想起了此事。若无宫中御赐,诸如于谦、邝埜这等朝臣,自家必是无有这样价比黄金的茶叶。
公忠体国,守卫家邦的人,总不能连一口好茶叶都喝不上。
勾完了茶册,姜离又叫甜食房的管事宫人过来。
没错,皇帝还有专门的甜食房。
姜离来了这些日子,算是亲身体会了,什么叫做以天下奉一人。
偌大紫禁城中,单单围着皇帝转的部门,就有几十个。
除了二十四监、内府十库,还有御酒房、御药房、御茶房、甜食房等十来‘房’。
不但专供皇帝吃穿用度,甚至还有牲口房(宠物园)、更鼓房(报时处)、弹子房(存放弹弓等玩器)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