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史书中对许多朝臣也有容貌记载。
于谦就是其中一个——
史载其“生而颀晳,美容止,识者知为不凡器”,而且声音还特别好听,皇帝也特别爱听他说话:“风骨秀峻,音吐鸿畅。每奏对宣庙(先帝朱瞻基)前,上必为倾听。”*
如今姜离一见真容,顿觉字句精到贴切。
姜离是个三观经常不自觉就跟着五官走的人,她平时会努力克制自己这点。
不过,这回她运气很好。
如今她所知的最正三观,就长在极好的五官上。
让她可以跟着走的安详至极,毫无心理负担。
此时,朱祁钰已经选好了茶,对皇帝道:“请陛下赐臣弟一盏蓁松核桃果仁茶。”
姜离不免一笑:榛子松子核桃仁,朱祁钰点的简直是一杯松鼠快乐茶啊。
朱祁钰合上茶册亲手递给了于谦。
于谦却没有立刻接过——郕王是皇帝亲弟,他在御前点茶也罢了,自己只是头回私下面圣的外臣,在乾清宫点茶,自是不相宜的。
他请辞过后,却见皇上在这件事上很坚持。
于谦只好选一盏他素日常用的木樨玫瑰泼卤茶。
所谓泼卤茶,是取上好的木樨花与玫瑰花捣成膏,去涩汁,再加白糖渍过,待饮时取出一勺花膏用沸水加蜂蜜冲开就是。
于谦是浙江杭州钱塘人,选了这味茶,看来……是个甜党!
姜离在心内颔首:记住了。
以后于少保负责处置大明四境的朝政,她负责提供甜点。
大家各司其职,都有光明的未来!
八宝捧了茶册退下去,前往御茶房备茶。
御前奏对,依旧是朱祁钰先开口:“皇兄龙体可大安了?”
他原就是为了圣躬不安才请见的,此时主动关怀也是应有之义。
朱祁钰边问安,边抬眼看了下皇帝。
只见皇帝只穿了件家常盘领窄袖常服,唯有腰间金玉琥珀带显出帝王身份,正斜倚在明黄软缎靠背上。刚才离得远看不真切,如今近距离细看,倒是脸色苍白很有几分虚弱。
榻旁甚至还放着一根体积很难被忽视掉的龙头粗拐杖。
啊,皇上病得这么重吗?
朱祁钰不免有些有些担忧:皇帝精神好的时候,王振都擅权专政,朝政大半姓王,这下皇帝病倒,朝堂岂不是更彻底改姓了王?
“皇兄虽昼夜忧勤国事,也要保重龙体才是。”
朱祁钰进宫,一向都是先去给孙太后请安,再去见自己生母吴贤太妃的,故而今日一早,已然从孙太后处听闻了皇帝的‘真正病因’,是实在忧心国事,尤其是瓦剌势浸强盛屡犯塞北才病倒的。
又看向那拐杖:“如今皇兄竟要扶杖而行?那可得好生休养,朝政大事都等着皇兄拿主意呢。”
姜离:这世上真是好人多!这就把台阶都给她铺好了。连她准备的‘扶杖而起’的道具,都不用自己表演,朱祁钰都帮她点到了。
她连忙顺着台阶就下来。
“正是为此事召于侍郎来的——边患繁杂,眼见瓦剌要生乱,朕却突然病得厉害。”
姜离咳嗽着扯了扯身上盖着的金缎小被子,以二十二岁的年纪,表现出了八十二岁的活力(也是姜离本人的精神状态)。
她看着于谦身前补子上代表三品侍郎的孔雀,开口道:“朕记得父皇曾说过‘兵部侍郎于谦可担重任’,既如此,便由于侍郎升任兵部尚书,掌天下军制、镇戍、征讨事。”
已经意识到在群臣心中,朱祁镇一人的信誉不太好使,姜离还特意捎带上了先帝。
但很快,姜离就发觉,‘自己’不是信誉不好使,而是信誉破产。
先升官后委事,是姜离最早决定好的事之一。
她既要让人挑重担,就必须让人在一把手的位置上。
姜离自己也是打工人,知道不在其位想要办事儿有多难。
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官场更是如此。
譬如大明的职官志明码标价:兵部尚书不但掌天下军制、镇戍、征讨事,还掌武选,即管着天下武卫官军选授、升调贬谪、袭官功赏等事。
再有禁卫、兵器、薪隶(兵士薪水和兵部相关署衙的皂吏),也都由兵部尚书决断。
相当于跟国防军事有关的人事调动、拨款调用、军制决策一把抓,权职极大。
而兵部侍郎(兵部二把手)的权职却只有一句话,不,四个字——侍郎佐之。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也就是说兵部尚书定了的事儿,于谦只能提意见,却是做不了主的。
历来,二把手难干。
比起如今的兵部尚书邝埜,于谦来做兵部尚书如今四境着火,与瓦剌即将开战的大明,实在是更为合适。
邝埜邝尚书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为官数十载,从来是勤慎小心,且有冰蘖(甘于寒苦而有操守)名声。
但问题就出在这个‘谨’字上。
其实早在两年前,正统十二年正月,朝廷下派巡大同(直面瓦剌的边境重城)的御史就上报过:也先在边境屡生衅端,说不得有意大举进犯,应当增兵守备,以免酿成大祸。
然而,邝埜因为畏惧王振的威势,没有敢在兵部主议此事。
邝埜这种‘慎重自保’对大明来说当然是错的,但在姜离看来,绝不能怪人家邝尚书。
她钦佩于谦为了大明‘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的精神,但她从不觉得每个人都该是于谦。
朝堂情势如此,为了保护自己,避开王振锋芒有什么错呢?
错的不是畏惧王振不敢主议兵改的邝埜,而是无条件信任王振,让旁人不敢开口的皇帝。
何况邝埜在史册上也是惨,朱祁镇御驾出征,不但自己走,还带走了大半朝廷重臣。
邝埜作为兵部尚书,哪里能落下他?
要知道,邝尚书今岁已然六十五岁高龄,在现代哪怕延迟退休,他都到法定退休年龄了。
结果在明朝还被迫随军出征——真的是被迫,他反复谏过皇帝不要草率亲征,结果皇帝不但执意速速御驾亲征,还特意把他捎上一起(邝埜:……)。
而被迫随军途中,他这位兵部尚书对战事的所有意见,都被朱祁镇当成了无用的耳边风不说,堂堂国防一把手,甚至被王振当面指着鼻子骂道:‘腐儒也敢妄谈军事,再说宰了你’。
而到了那时候,邝埜也实顾不得惧怕王振了,梗着脖子坚持:“为了江山社稷,我哪怕死也要说!”
然而,以死相逼也没用,朱祁镇还是不理会,邝埜依旧被王振赶了出去。
于是,邝老尚书只能在军帐中跟户部尚书(财政部长)王佐两人对着哭,最后……一起哭的两位尚书,也一起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中,尸骨无存。
子孙唯以生前落发与衣冠冢安葬。
当真是货真价实,倒了死霉了。
而在这条一切都没有发生的if线上,邝埜正是因在兵部苦苦撑了太久,瓦剌又有大举进犯之势,这才屡屡上书请调于谦回京。
实在是掌不住了。
如今,姜离预备让于谦掌兵部之余,也给邝尚书他老人家找了个去处——都察院。
都察院,掌弹劾百司,辩明冤枉,朝廷风纪等事(大约相当于现代□□工作)。
其一把手左督察御史,跟兵部尚书一样,也是正二品的官位。
现在的左都御史,是妥妥王振的人,只按照王振的心意,随意揉捏百官。正该换邝尚书这种谨慎老成的人上去。
他这个谨慎性子,无事也不会找旁人的麻烦。
而让他找麻烦的人,必是他有证据对方犯了错的人。
也算是两全其美。
姜离期待望向于谦,只等他点头。
于大人来做兵部尚书!
朱祁钰震惊过后,心底涌上一阵难以言明的喜悦。
他是朝堂小透明,不碰权柄,但不代表他不担忧朝局——
是,只要大明朝还在,就少不了他的富贵闲王。
可他到底姓朱,国亦是家。
他心底是很清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
让王振这么折腾下去,朝中净是谄谀贪腐无能之臣,能够明哲保身不助纣为虐的就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大好人了。再加上如今四起的叛军、一场场的天灾,以及那来自关外日益强大的瓦剌的威胁……
外忧内患,实难让人乐观。
大明若是不好了,他这个郕王有什么好?!
若是皇兄真能因父皇曾经的嘱咐,重用于尚书这种能臣就好了……朱祁钰低首垂眸,生怕面上若是忍不住透出欢欣来,倒是让皇兄怀疑他私交朝臣。
正巧,八宝带着御茶房的小宦官托着茶盘入内奉茶,朱祁钰就捧着他的果仁茶,慢慢啜饮着遮挡唇边欢喜笑意。
而于谦面前的茶盅盖子一开,姜离便闻到一阵馥郁玫瑰花香与蜂蜜的甜香。
茶盏之上升腾起袅袅白色热气。
姜离在玫瑰的香气中,简直是眼巴巴等着于谦点头。
然而,在沉思片息后,于谦字句清晰回道:“回陛下,臣难担兵部尚书重任。”
姜离定定望向他。
听话听音。
作为在职场上熬了几年的打工人,姜离对判断人的情绪还是比较准确的。
她听得出来,于谦这话并不是什么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自谦无能;也并非因从前皇帝不重用,甚至由着他被奸宦定死罪都不管,而此时有事儿却让他顶上的不满和明哲保身。
于谦的回答,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带什么情绪地代入公式做了一道数学题,然后得出一个客观的结论:不行,他不能做兵部尚书。
所以他也是真心实意,想请皇帝收回尚书任命。
姜离都看的出来,朱祁钰自然更看得出,他顿时觉得手中捧着的蓁松核桃茶都不香了。
“于大人……”
朱祁钰忍不住要开口。
然而劝说的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
他忽然明白了缘故。
于是朱祁钰只默默取了茶盏旁的银勺,捞茶盏里的榛子仁吃。
但神色已经从方才的开心松鼠,变成了一只寅吃卯粮,卯粮吃完就自暴自弃爱咋咋地的摆烂松鼠。
姜离到底是初来乍到,对大明熟悉度差很多,于是比朱祁钰晚明白了一点于谦的‘做不到’。
当然不会是能力问题:历史早已证明于谦的本事,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但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就是毫无道理:倾了大厦他能扶,反而没倾的大厦他出不上力。
因为,如今这大厦里做主的,另有其人。
于谦所说的‘不能胜任尚书’,还要从大明朝的工作流程说起——
一份项目方案(奏疏),从产生到能够推行,在大明朝廷要走什么样的流程呢?
并不是官员写完了奏章,直接递到御前去,请皇帝决断。
那天下之大每日千百件事,一般正常皇帝累死都处理不完(朱元璋:朕觉得没问题,一个人包圆了,完全不需要宰相)。
如今最常见的政务处置流程如下:官员有事上奏,奏疏送到接收部门通政司,整理完毕送到内阁(现在的内阁还不像明中后期权力那么大,大致可理解为替皇帝处理、决策政事的秘书机构)。
内阁先看过奏疏,并且把处置意见写成票拟呈到御前,这样皇帝就大大省事,可以直接起朱笔批个‘准’或是‘不准’。
简单来说,就像是写作文——要是一天给人十个题目,让写完十篇八百字作文,绝大部分人是完成不了的。
但是要是有人已经写好了十篇作文,你只负责给觉得写的不错,合心意的作文打勾,不满意的打叉让别人去重写,是不是就轻松多了呢?
不过,长年累月每天都要‘批作业’也是很累的。
皇帝想找人代劳批红这项工作,就找到了宦官。
甭管旁人怎么看宦官,但对皇帝来说,这些才是‘内臣’,朝堂上的读书人则是‘外臣’。朝臣们可以靠着考学、师生、同乡等各种关系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实在混不下去还能辞官走人。
只有宦官,存身立命是百分百只能依赖皇帝的。
于是又诞生了司礼监太监代皇帝批红的制度。
绝大部分制度的优劣,都要看执行人的水准如何:靠谱的皇帝,能自己把握住朝政大事,司礼监只是代行不敢妄行。
但有的……
在职场上常听到这样一个词,叫做‘优化公司的人力资源结构’(裁员),而有的明朝的皇帝,就是把自己从这条工作流程里优化了出去。
形成了上书官员-内阁-司礼监宦官-执行官员这样一道流水线。
姜离想到这儿,再次望向于谦。
她懂了——
批红在司礼监手里,而王振正是皇帝十数年如一日信重的,司礼监的头把交椅掌印太监。
于谦哪怕做了兵部尚书,他想要做的所有事,也必须得经过这道批准。
如今的兵部尚书邝埜,为官谨慎老道,虽不似那些谄媚顺从王振的官员得意,但到底没有与王振结仇被他视为眼中钉。
那么兵部的十道条陈,到王振手里,总能通过几条,于谦在兵部还能辅助邝尚书做些实事。
但换了于谦去做尚书……只怕王振不但不会通过他的十条奏疏事条,还要倒给他找十条的麻烦。
那么于谦便是在兵部能说了算也白搭——若是吏部(人事部门)、户部(财政部门)、工部(营造部门)等相关要紧部门,在上头授意下给他使绊子,他也决计做不成事儿的。
譬如,要钱没人要人不给,他能如何?
别说这些相关紧要的部门,就连刑部大理寺那些看起来与战事无甚关联的司法部门,要是在王振的授意下,隔三差五请兵部官员去‘喝喝茶’,公务也就都不用干了。
就如同最顶尖的善泳者,也只能在水里游,在沼泽里依旧会被淹没一样。
于谦不怕死,但他会怕——因为他的缘故,让朝局变得比现在更差,兵部更加举步维艰。
所以,于谦认真思考过,直言他做不来,也是不能做兵部尚书。
姜离想,果然如此。
哪怕刚刚亲眼见到王振挨了一棒槌的朱祁钰和于谦,以及王振自己,都不觉得皇帝会动他。
这是过去的十四年,皇帝用千百件事实,用无数朝臣的尊严甚至是鲜血,刀砍斧凿镌在所有人脑中的固有印象。
摆在她面前的选择不太多。
有一项便是立刻把王振及其一众党羽拉出来当众宰掉,以昭示皇帝从此改邪归正,立志亲贤臣远小人,坚定不移走上努力做明君之路,将来在这平行时空的史册上,估计还能得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考评。
姜离垂眸。如果说,让兴安先把王振扔到佛堂里时,她还没有最终拿定主意。
那么这一刻,她是终于选定了她要走的路。
【我会做好一个昏君的。】
6688:?我家宿主好像下定了什么奇怪的决心呢?
姜离在确认自己的基本路线和原则过程中,一手撑着下巴半晌没有开口。
皇帝不开口,乾清宫殿内便是一片熬人的寂静。
在旁人看来,就是陛下面对臣子请辞的龙颜不快。
以至于朱祁钰紧张的,已经放到口中的一勺果仁都忘了咽下去,不错眼注意着皇帝的态度:要是皇兄仅免了尚书的任命也罢了,要是皇兄发怒,要将于大人下狱,他得想想如何劝一劝。
终于,朱祁钰听到皇兄开口了——
也不去接方才于谦那句‘难当重任’的话,而是另外起头,沉重叹息道:“朕这病来势汹汹,王……先生甚为担忧,非要每日在乾清宫的西偏殿小佛堂里跪经六个时辰,还要为朕刺血抄经,半年不出。”
六个时辰,就是十二个小时。
“如此忠心耿耿,朕实在感动,不舍得不允。”
“司礼监的事,朕会令金英和兴安轮流暂代掌印太监。”
大明,一个宦官政治分量很重的朝代。
并不是每个宦官都是恶人。
姜离现在提到的金英和兴安,便是在朱祁镇被瓦剌抓走,朝堂文武百官惶惶的情况下,作为宦官势力代表,站出来力挺于谦那‘不得南迁,死守京城’的两位。
起码大是大非是明白的。
“咳咳。”
惊喜来的太快,想要开口的朱祁钰,一不留神就呛到了,咳的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脸,红的宛如银碟中的樱桃。
事发突然,于谦就坐在左近,生怕郕王被果仁呛个好歹,忙起身替他拍拍。
姜离也吓了一跳,脑中都在思索海姆立克急救法了,好在很快就见朱祁钰像白雪公主吐毒苹果似的,吐出了一枚圆滚滚的榛子仁。
于谦也松口气,又把自己的木樨玫瑰茶端给朱祁钰润一润——总不能再把原本那杯果仁茶给郕王,万一来个二轮呛怎么好。
“咳咳……臣弟御前失仪。”朱祁钰咳的嗓子都哑了,喝完了玫瑰茶递还给于谦杯盏的同时,还不忘紧着追问:“王公公当真要为皇兄跪经半年?”
见皇帝再次点头确认,朱祁钰发自肺腑饱含感情地说出了此生对王振最真诚的赞美:“果真如此的话,足见王公公对陛下的衷心,真是感天动地催人泪下震人心魄动人至深啊!”
激动的连蹦了十六个字出来。
姜离:“是啊。”
他超爱。
强制爱怎么不算爱,强扭的瓜怎么不算瓜。
而刚呛咳过的朱祁钰,眼圈通红泪水盈盈,若不知前因后果的人,单看他神色,还真以为郕王是感动哭了。
姜离也不去戳穿,任由郕王坐在一边被王公公的忠诚真挚,触及灵魂地抹泪花花。
她只转头对于谦旧事重提:“原本朝中大事多有王振操持。”这是实话。
“只是如今,朕病的厉害,他又要忙于为朕祈福祝祷,偏生四境又多生不安。”
姜离郑重道:“如先帝所言,朕就交托给于尚书了。”
她全当刚才失去了听力,没听到于谦的推辞升官,直接开始称呼尚书。
只要我敲定的快,你就不能反悔了!
而这一次,于谦没有再拒绝。
司礼监掌印太监换了人。
于谦并不歧视宦官,如永乐帝时大名鼎鼎的三保太监郑和,当真是恣貌才智,威震海外,于谦一向很是敬重——两人还曾同朝为官有同僚之谊,郑和在先帝宣德五年还曾奉命出海,过世距今也不过十五年。
那是何等人物,又岂是如今王振可比!
因此于谦对宦官群体并无看法。
他方才推辞兵部尚书,只是深怕因自己的缘故,王振故意阻挠兵部政令,耽误朝事误国误民。
其实在心中,国家现在四境多事,朝上却是文恬武嬉,边境守备空虚,他如何不急?
邝尚书碍于王振,不曾给边境增兵以备瓦剌,此事时时刻刻悬在于谦心上,简直令他忧愁的睡不着觉。
半年吗?
也够了。
他二十四岁中进士出仕,至今已有二十六年。
无论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他总还记得二十四岁出仕之初所立之志:“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1]
于谦的手指碰到腰间金钑花带,只觉得冰凉。
殿内温暖,其实并不是腰间官袍所系的金带冰凉,而是——他的血热。
“臣领旨。”
字字重若千钧。
他领的不是升任正二品尚书的旨,而是——总掌天下军制,守卫大明万里山河与百姓子民的旨意!
见果然她所预料的那般,都不用王振去死,只要他不碍事,于谦就肯接任兵部尚书,姜离倒是默然了。
其实若是换个善于自保的朝臣,在如此情形下只怕不会答应,或是阳奉阴违混混差事:现在朝上(尤其是兵部)是堆烂摊子,谁去收拾都要格外吃力不说,还有很大的可能吃力不讨好——等王振一出来,只怕没有功劳反而有罪。
可姜离知道,于谦是会去尽力而为的。
就像史册上的他,在朝堂上站出来,担起重任说出‘绝不南迁守卫京城’,并且去请郕王朱祁钰登基稳定人心。
以于谦的心性清明,想来也知道这是埋下了怎么样的隐患,很有可能有朝一日被冠以‘迎立藩王’的罪名而至性命不保,身败名裂。
但于谦还是这么做了。
他的心思便是他对郕王朱祁钰说的那样:“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在大明生死存亡之际,总要有人来担风险,谋国不谋身。
姜离看着眼前的于尚书,忽然想到‘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句话,有时实在是令人痛恨的精准。
6688能够感知到她的情绪,此时略微困惑:明明是达成了她想做的事,但姜离怎么反而……有些难过。
军国大事有所托后,姜离平了平心情,又转向了依旧在一旁泪汪汪的郕王——
朱祁钰还在为“王公公感动”中,就听皇帝点了他的名:“还有内府十库,从前也是王振管着,如今他虔诚跪佛去,自不能再沾染这些金银俗事。”
“金英与兴安又是刚换上来的,只怕不妥当。”
“郕王弟代朕监管几月,理一理账目交给朕。”
朱祁钰:诶?
何为内府十库?
是与国家财政库(国库)相对应的宫廷财政库,也就是‘内帑’,可以理解为:皇帝的私产。
十库几乎囊括了皇宫中所有的财政开支——比如内承运库,专门贮藏皇家金银珠宝;广惠库,贮钱钞等;广盈库,存有各色绫罗绸缎;内供应库,则是各种米面粮油……*
甚至还有赃罚库,顾名思义,抄没来的钱财、以及官吏上交的罚赔银(有的罪名不想坐牢可以交钱)就归入了皇帝小金库——姜离忽然懂了皇帝爱抄家的缘故。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皇帝也怕没钱用。
而内府十库作为皇帝的私人小金库,自然不会交给外头大臣管,都用身边的宦官内奴来管。
外头大臣连皇帝有多少钱都不清楚,更别想支配皇帝的小金库。
倒是明后期的皇帝,常有使费过多或是囊中羞涩的时候,把自己的小金库花光不说,还要打外头民生国库的主意。
比如嘉靖、隆庆、万历祖孙三代,都干过从户部拿银子补贴内库的事儿。
内府十库对皇帝而言,就是名副其实的身家。
于是姜离过来后,搞清楚当前朝局后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要查自己的十张‘银行卡’。
但一看十库也是王振管着,姜离就知道:查不查的意义不大,估计明面上的账目没几分真的。
朱祁镇可以让他心尖上的王先生管钱,姜离可不行。
她还要在这儿本本分分当昏君呢。
没钱怎么老老实实吃喝玩乐?
朕的钱!都是朕的钱!
朱祁钰没想到今日还有他的差事。
他停止了为王公公掉感动的泪水,起身接旨:“是。臣弟接旨!”
这个‘是’可谓说的是真金白银:内府十库既是宫廷内库,跟他也是有关联的。
他作为亲王,每年除了五万石粮食、二万五千贯银钱的俸禄外,皇帝也常赏赐给他各色纱罗、纻丝、锦缎等贵重衣料。
然而,这些东西,落到郕王府的时候,基本就打了个骨折。
比如皇帝每逢年节都会按旧例给各王府纻丝三百匹,朱祁钰这边收到的,可能只有一百匹,还不是上好的。这中间的差价,不用说,必然归了王公公及其手下爪牙。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朱祁钰倒也清楚,宦官多贪财,一层层吃拿卡要是难免的,但……这些奴才们也太过分了!
他不太介意把本该属于自己的钱八二分,甚至忍一忍可以七三分,但不能七成是别人的吧!
于是朱祁钰一听皇帝让他监管几月内府十库,看着金英等人整一整账目,当即欢快应下。
虽然他深知皇兄对王振的偏袒,哪怕被他们查出来王振从前总克扣旁人,中饱私囊也不会在意,但起码以后他能少吃点亏不是?
而于谦听闻郕王来监管内府十库,也不由眼前一亮——
十库中是有一处与兵部息息相关的。
乙库:专贮存士兵棉袄、鞋履、冬日裘帽等物,以备锦衣卫以及宫廷侍卫之用。
然而王振在时,不知是把这些东西私吞还是变卖了,总之,都是勒索兵部来出这部分军需。
然而兵部的军需也是有限的,被王振拿走一部分,剩下的亏空只能均摊在边关将士身上。
毕竟,王公公时刻在御前,若是得罪他,第二日就到了皇帝耳朵里。
可边关将士们……他们的声音,却传不到皇帝耳中。
自然只能苦一苦他们。
是无数边关将士,在苦寒之境以性命戍守大明河山,以血肉之躯抵御外夷刀枪。
然而滴水成冰的冬日,他们却是连御寒衣帽都不足。
思之令人锥心。
于谦想到平素听闻的郕王平和谨慎的为人:想来今后应当不会再出现内库宦官勒索兵部军需的事儿了。那他一定会让士兵的衣食都去到该去的地方!
总不能让边关将士流血又流泪。
想到这里,于谦不由抬眼看了郕王一眼,而朱祁钰原本正在心里默念十库各自分管的财物,也正才想到乙库,就不由抬眸看了一眼新任兵部尚书。
目光微碰,俱是从对方眼底,看到几分与往日不同的,对未来升起希冀的神采。
只是碍于这是御前,为免皇帝疑心,一个亲王,一个重臣自不好相视而笑,于是各自立刻错开目光。
姜离跟小熊捧蜂蜜罐似的,捧着她的蜂蜜香橙薄荷茶,把两人的对视尽收眼底,心情比刚才好多了。
但见两人立刻避嫌错开目光,又有些遗憾。
姜离很想说:啊,别避嫌啊,你们好好交流好好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