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点意外便自困,还有什么好说的。
孔姿清自然明白祖父的意思,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乱了阵脚,只是觉得惊讶。
对,就是全然的惊讶。
太不可思议了。
都说寒门难出贵子,可秦放鹤的出身,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不过落魄秀才之子,三代内的农户……
“你们终究是不同的。”孔大人幽幽道,苍老的嗓音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不知怎得,孔姿清眉心微蹙,忽有些不快。
“怎么,觉得不公平?”只一瞥,孔大人便已知晓孙儿所想,好笑之余却也欣慰。
这是个正直到有些天真的孩子。
但不要紧,慢慢见识到人情冷暖、世间险恶后,他会改的。
孔姿清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才学输给对方,可祖父那话,总叫他有种不劳而获的空虚感。
孔大人到底上了年纪,此时已然疲乏,孔姿清见状,忙取了羊毛软枕垫在他腰后,又拿了狐皮毯子盖在他腿上。
孔大人安心享受孙儿的服侍,满是老年斑的大手轻轻拍拍他稚嫩的肩膀,“这正是公平。”
孔姿清动作一顿,便听祖父的声音继续在上方响起,缓慢地,不容置疑地,“他一人之力,要抗衡的却是外头几代人的经营,来日输了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你的曾祖也非生而为官。”
豪门也好,世家也罢,哪一个不是一代一代堆垒起来的?
那少年人对上他们,必然势弱,但对上那些真正的饥寒交迫的人家,不也有个秀才爹的优势?这算不算不公?
倘或对方来日高中,得以登皇榜、入朝堂,自此官袍加身、平步青云,子孙后代自然也如今日孔姿清。
待到那时,难不成他要撇开一切,反而叫儿孙们自己从泥坑里摸爬滚打不成?
简直荒谬!
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而公平也不公平的秦放鹤等人回到镇上秦海家中时已是凌晨,天都要亮了。
众人疲惫至极,也顾不上说话,胡乱洗漱后便草草睡下,黑甜一觉,近晌午方醒。
秦放鹤是被一阵浓郁的鸡汤香味熏醒的,这香气太霸道,顿时催得他口中津液四溢,腹内咕咕作响。
秦山也醒了,一边流口水一边揉着眼睛嘟囔,“哪里来的好肥鸡?”
秦放鹤笑着推他,“在梦里你可吃不着,快起来吧,时候不早了。”
两人出来时日头正好,淑云嫂子在灶边忙活,秦海带着两个孩子玩耍。
“杀了好大一只肥公鸡,好清亮一层黄金油,简直香煞人啦!用了西边儿来的晒干的野菌子,黑是黑白是白,如今都煮成巴掌那么大厚墩墩的,咬起来咯吱咯吱,比吃肉也不差什么,洗手了吗?等会儿预备来吃啊。”淑云嫂子提着大勺从灶台边探头笑道。
秦山馋得不得了,拉着秦放鹤一起过去看了眼,果见油汪汪香喷喷一锅好鸡肉,跟肥厚鲜美的菌子一起咕嘟冒泡,底下的汤汁都有些粘稠了。
许多鸡块炖得脱骨去皮,软糯香甜,估计等会儿连鸡骨头都能嚼吧嚼吧吞下肚去。
听见这边的动静,平姐儿立刻两眼放光,巴巴儿带着弟弟跑过来,抱着秦放鹤的大腿仰头道:“十一叔,十一叔,爹爹说昨晚上你露大脸了,给我们讲讲吧!”
“可不是怎的,你们大哥笨嘴拙舌的,竟是个一问三不知!听说整个县城的官儿都见了,乖乖,好威风!你快同我们说说吧。”淑云嫂子舀了点汤尝咸淡,又往里边撒了一点盐巴。
被妻子当众嫌弃,秦海略觉有些失了颜面,忍不住小声维护一家之主的威严:“县太爷的屋子是能随便闯的么?除了鹤哥儿他们六个,谁也不许进去,你问谁也白搭……”
秦放鹤就笑着点头,“正是大哥说的这样,嫂子可冤枉他了。”
秦海就挺直了腰杆儿,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众人笑了一回,果然一边忙活一边听秦放鹤娓娓道来,时不时随着他的讲述又惊又叹。
在寻常百姓眼中,县太爷就是天,而如今这天竟如此和颜悦色的同他说话……
淑云嫂子听得咋舌,“乖乖,光想想就吓人,难为鹤哥儿你竟撑得住。”
秦放鹤笑道:“官老爷先是人才是官,我又不曾作奸犯科,何惧之有?”
淑云嫂子顺着想了一回,先是点头又摇头。
县太爷是人不假,却是那高高在上,能定他们生死的人呀!
末了,秦放鹤还把自己从周县令那里得的赏赐拿来与他们瞧。
笔墨纸砚自不必说,比日常秦放鹤用的不知好了多少倍,尤其是那条墨和砚台,细腻如玉,实在难得。
再就是那荷包,本身大红缎子绣金线便值几个钱,里边竟又塞了六个笔直如意的银锞子。锞子上面都有孔,可以拿着把玩,也可以用红绳穿了系在手腕上,小巧可爱。
淑云等人看得眼都直了。
光这锞子一个就得有足一两重,还不算工费呢,若去当铺换成寻常白银,少说也得一两半,再算上这荷包,十两银子准成了!
淑云嫂子啧啧称奇,“读书人穷的时候是真穷,可若开始有进项了,挣起钱来也是真快呀!”
就一晚上,就写了一首诗,就在县太爷跟前露了个脸儿,这么些东西加起来十几二十两呢,都够正经人家几个劳力累死累活挣一年的了。
她着实搂着秦放鹤揉搓几下,简直跟搂着个活宝贝一样喜欢得不得了,“好哥儿,你如今可是越发出息了!”
自家男人的弟弟就是她的弟弟,来日若果然有了功名,说出去她也脸上有光。
“ 嫂子快别臊我,”秦放鹤笑得有些腼腆,“也只是小聪明罢了,来日科举考试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不等淑云嫂子开口,秦山先就不懂了,“县太爷那样喜欢你,保不齐就直接点你做秀才嘞,还能有什么变故不成?”
“糊涂!”秦海踢了他一脚,虎着脸喝道,“这样的混账话也是能随便说的么?”
若教外人听了去,岂非有徇私舞弊之嫌?这可是要连坐的大罪。
秦山慢了一步才回过神来,自己也懊恼,抬手往嘴巴上轻轻拍了两下。
“正是大哥说的那样,”秦放鹤说,“在考试结束之前,考生和考官是不能见面的,况且卷子交上去之后,要先由专人用朱笔抄写一遍,字体统一了再判卷子。”
这是为了防止评卷官员通过辨认字迹来作弊。
就好像之前的孔姿清,现在的秦放鹤等人,周县令都已认得了他们的字迹,如果不由专人另抄重写,他完全可以随便把自己人的卷子评为一等。
或者他没有徇私舞弊的想法,但是人就有好恶,肯定会潜意识倾向自己喜欢的考生,那就毫无公平公正可言了。
秦山和淑云嫂子便都恍然大悟起来。
“不对啊,”秦山挠挠头,疑惑道,“既然卷子要另抄,那还叫你们练字做什么?”
随便写写,能认得出来不就完了?
秦放鹤耐心解释,“字如其人,若字写的不好,连另抄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打落了。况且评卷子需要几位主副考官全部通过方可盖棺定论,第一次结果出来之后还要将试卷原本取出,与抄写版本核对,确认无误后方可发布结果。”
在这之前,任何一位考官如有异议,都有权利申请提前取出考卷原件进行比对,支持者过半数实行。
但纵然如此努力防止徇私舞弊,仍不能完全杜绝,因为每个人遣词用句的习惯都不一样,这就导致行文有别。
再拿孔姿清和秦放鹤做比,两人虽然都作了贺春诗,然一个辞藻华美,雍容富丽;一个清新隽永,简单质朴,熟悉的人一眼便分得出来。
说白了,这世上哪有绝对公平?
第15章 美少年战士
县城宴会当日去凑热闹的不止秦放鹤三人,不等他们回村,消息已然传遍,众白云村民无不惊骇。
乖乖,那可是县太爷呀。
于是隔日他们回到白云村时,就受到了迎接英雄凯旋般的待遇。
一连几天都有村民跑来秦放鹤家,央求他讲述当日情形,哪怕已经翻来覆去听了好几遍也不厌倦。
唯恐耽误秦放鹤读书,秦山便主动跳出来添油加醋地说,越发把当日情形描绘得惊险离奇了不止十倍,引来阵阵惊呼。
分明他本人不在现场,可却讲得绘声绘色。
眼见版本日益离奇,当事人本人听了都有些臊得慌,然而,村民们却依旧如痴如醉,满脸都写着我信。
一个人敢说,所有人敢信。
就……行吧,你们高兴就好。
冬日漫长,村民们无所事事,见秦放鹤读书读得有声有色,如今竟能跟县太爷说上话了,若干村民也动了心思,想着能不能像秦山一般跟着他学书识字。
“哥儿,这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你既教了小山,要不把我家那个也带上?”
“是呢,也不求什么,好歹识几个字,日后有个大海那样的营生就知足了。”
秦山不以为然,你们能跟我比?
哪怕都是羊,我也得是头羊!
鹤哥儿是要正经用功的,等闲时我都不爱去扰他?怎能叫他再做这等活计!
故而不带秦放鹤开口,他便再次跳出来说:“我也会,我先教给大家背书,把那《三》《百》《千》都背熟了再说旁的。”
读书识字听着风光,实则是个枯燥乏味的苦差事,各种辛酸只有当事人自己能体会,秦山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这种辛酸转嫁他人。
从秦放鹤身上,他不仅承袭到了知识,甚至也无师自通地接过了“撕伞者”的荣誉称号。
于是大年三十一过,秦山还真就带着一帮孩子读书。
小孩儿哪有什么定性?短短三天过去,果然不出所料,就有孩子坐不住打了退堂鼓。秦山也不放弃,径直跑到人家家去,堵在门上强行教学,逼得孩子嗷嗷直哭,他却乐在其中。
嘿嘿,你们也有今日!
秦放鹤得知后啼笑皆非,却也感激秦山帮自己分担,不然乡里乡亲的,还真不好回绝。
能教一个秦山,是因为对方的生理和心理年龄趋向成熟,短期回报率足够高,但如果让他现在就面对一群下到三岁上到十五六岁的幼儿和少年,绝对会崩溃。
现阶段的他还没有能力同时照应这么多人。
于是每天上午秦山去教别的孩子背书,下午再来秦放鹤家里学识字,非常充实。
现在他虽然会背了三本书,但还只是会背,并不认字,更不会写字,秦放鹤便从最具故事性、趣味性和实用性的《千字文》开始,每天教两个字,次日检查,如此反复巩固。
等什么时候这一千个字都会了,基本日常也就能应付了。
如今的秦山跟着出去见了几回世面,也渐渐知晓读书的好处,倒比以前稳重许多,也能每天安安稳稳坐一个时辰,一笔一划临摹。
他自知天分有限,并不敢奢望科举,便不舍得浪费纸墨,只以毛笔沾水在石板上书写,倒也欢喜。
如此日复一日,转过年来到了一月底时,秦山已经很习得六七十个字在心里,也能勉强连接成句了,不禁十分得意。
县试在二月初八,考生们需提前半月去县衙礼房报名,相互作保,秦放鹤就想去亲眼看看,也好为自己下场做准备。
上回宴会秦海已带着他们走过一回,秦山便记得了路,可以单独陪秦放鹤去了。
两人照例先去镇上秦海家住一宿,又向白家书肆的孙先生打听干净便宜的住宿。
“也未必赶不回来,只想着万一有什么耽搁了,心里有底,也不至慌乱。”最近雪化得厉害,路上满是泥水,到时候若天气不好,少不得在县城停驻一日。
“不中用,”谁知孙先生却摆手,斩钉截铁道,“如今正是各地考生进城赶考的时候,又有带着家眷的,也有生意买卖人,等闲客栈早就住满了。”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笑道:“到了县里就是回家了,很不必外头花冤枉钱,况且旁人见你们小小年纪,难免轻视讹诈,不如就去我家里住。我写一封信你们带了去,与我浑家看过,保准舒舒服服。”
秦放鹤和秦山对视一眼,喜不自胜,“那自然是好,只会不会太过叨扰?”
“不妨事!”孙先生乐呵呵写信,“正好我出来也有一月了,你们顺道给我捎个信儿回去。”
秦放鹤便知这是他的好意,十分感谢。
次日兄弟两个照例带足了干粮和水,直奔章县县城。
到了之后先去称两斤桃酥做见面礼,循着地址去了孙先生家,果然有个妇人应门,听说他们的来意,又看过信后,便热情起来,当即引他们进院子停放牛车。
二人道了谢,直奔县衙。
县衙一带早就热闹起来,多有书生出入往返,有开具保单的,有交保银的,还有籍贯不在此处故意避考的,闹哄哄一团。
秦放鹤哥儿俩才到,就见一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拎着个中年长衫丢出来,口中兀自骂骂咧咧,“当老爷眼瞎么?头发都快花白了,也敢谎称弱冠!”
秦放鹤一抬头,正对上那人满脸褶子。
“……”
咱就是说,你怎么好意思的?!
大禄朝明文规定,超过六十岁便不能再考,故而许多屡试不中者便会伪造年龄,有时父母官看他们可怜,偶尔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也不乏眼前这般离谱的。
秦山看了会儿便觉没意思,又想起村里几位婶娘叫他帮忙捎带鲜亮绣线,便对秦放鹤道:“你且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去便回。”
衙门口简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留鹤哥儿在此也不用怕有歹人作乱。
秦放鹤下意识问道:“去买橘子?”
秦山茫然:“什么?”
秦放鹤:“……咳,没事,去吧。”
秦山刚走一会儿,便有一辆马车吱呀呀驶来,停稳后车帘子一掀,一个高大青年从马车上跳下,边叹气边嘟囔,“饿就说明年再来,明年再来,非催,偏饿达……哎你是谁家小孩?别站这里叫车碾着!”
他伸出手来,几乎直接把秦放鹤从人堆里提溜出来放在一边,“你家大人咧?”
他的皮肤黑黑的,一张嘴就显得两排牙齿格外白,前半截还是浓郁的关中方言,后半截已经勉强接近本地话,只还有点关中味儿。
秦放鹤差点被他的口音逗乐了,“多谢提醒,你赶紧进去吧。”
那青年一听,顿时皱成苦瓜脸,又好像突然灵机一动,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道:“你这么点儿大个娃,叫人怪不放心哩,要不饿先送你回去吧。”
秦放鹤:“……冒昧地问一句,您哪儿人呢?”
你一个操外地口音的,要送一个本县人回家,玩儿么!
那青年才要说话,一扭头就见自家老仆正在不远处直勾勾盯着自己,顿时就跟霜打茄子似的,整个人都萎靡了,也不继续跟秦放鹤扯闲篇,垂头丧气进衙门报名去了。
秦放鹤笑了一回,又扭头看那马车,发现不是本地样式,但用料扎实考究,做工精细,显然也是殷实人家来的。
果然应考学子们大多结伴而来,当场缔结五五组,其中有同一间学堂的,也有考了很多年而相互认识的考场搭子。
倒也有散户,需得如之前孙先生讲的那般额外向礼房交一笔钱,等着衙门帮忙凑人,多少有些忐忑,生怕遇上不靠谱的。
一辆明显有别于其他的精致马车缓缓驶来,包括秦放鹤在内的好些人都本能望过去,发现下来的还是熟人:孔姿清。
孔姿清今天穿了套绣松枝纹的棉袍,领口袖口俱都出着好风毛,十分生机勃勃,整体画风在周围一干耸肩塌背的贫困学子中颇有些格格不入。
秦放鹤看见他,他也看见了秦放鹤,两人对眼之后都有些意外,片刻之后,相□□头示意。
秦放鹤还有点小惊讶,上回自己打招呼,对方还不理会哩。
显然孔家在本地地位超然,孔姿清“办手续”的速度也比旁人快了许多,那关中青年比他早进去那么久都还没出来,孔姿清却已准备返程了。
见秦放鹤尚未离去,孔姿清竟调转脚尖往这边走来。
秦放鹤以为他有什么事,便安静等着他说,谁知那孔姿清过来站定后,也开始装哑巴。
两人大眼瞪小眼,尴尬的沉默迅速蔓延。
秦放鹤:“……”
这小孩儿心思真难猜啊,您刚才过来干嘛来了?
偏孔姿清嘴唇紧抿,大有自闭儿的征兆,秦放鹤只得没话找话撕裂沉默,“你今年就要下场了么?”
别人开口之后,孔姿清才像打破封印的神仙似的恢复语言功能,点点头,又看向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你不去?”
秦放鹤摇头,“太早了些。”
孔姿清皱着眉,似有不赞同,“你的学识已非寻常庸才可比,不妨下场一试。”
你说谁庸才?!
几个也要下场的学子经过,听了这话俱都变色,待要看是哪个狂悖之徒敢如此胡言乱语,看清说话人后又生生咽下去,一张脸胀成猪肝色,敢怒不敢言。
他娘的,这个还真比不得。
秦放鹤:“……”
少爷可真敢说啊。
孔姿清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就当日宴会而言,周县令点评的几人之中,除了秦放鹤,余者皆入不得他眼,不过凡夫俗子罢了。
那些庸才都敢来考了,秦放鹤凭什么不能?
秦放鹤叹气,心道这可真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这位小少爷明显出身好,学识好,模样又好,周围的人必然一路捧着,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而想要获得与其对话的资格也很简单:凭实力。
“倒不为别的,我如今身体还不够强壮,若贸然下场,恐怕支撑不到结束。”秦放鹤还挺喜欢这种直来直往,不用费脑子。
孔姿清往他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视线定位在他的头顶,沉默片刻,“是有些矮。”
秦放鹤:“……”
你礼貌吗?
还不如不说话呢。
挺好一个人,可惜长了嘴。
似乎孔姿清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挫伤了人家的自尊心,垂着眼睛想了半日才诚恳给出建议,“不妨练习骑射。”
他小时候也总爱生病,后来家里人给他请了个骑射师傅,跟着学了几年之后,果然胃口大了,身子骨也好了,如今一年到头都不怎么吃药的。
秦放鹤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我家连头牛都养不起。”
你知道一匹马要多少银子吗?
还练习骑射,是我不想吗?
孔姿清微微睁大了眼睛。
显然,秦放鹤的贫穷状况超乎了小少爷的认知。
就好比一个下来体验生活的富二代,他知道有些人穷,但却想不出究竟会有多穷,或许在他们看来,有套200平的大平层和一辆50万的宝马就已经是底线了。
小少爷罕见局促起来,抿抿嘴,“抱歉。”
秦放鹤摆摆手,赤贫得坦荡,“罢了,我家穷也不是你造成的。”
说完,他自己就笑了。
他一笑,孔姿清也跟着抿了抿嘴儿。
似乎有心补偿,孔姿清略一沉吟,说:“来日你若下场时,我可为你做保。”
这还真就是秦放鹤需要的,也不推辞,“那我就提前谢过了。”
见对方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孔姿清的心情也愉快了些许,又非常诚恳地补充道:“但你需快些,我大约不会在县学停留太久。”
刚才报完名出来的几个考生:“……”
妈的,这小子好狂啊,好想打人!
县试需要的保人由已经中了秀才的廪生和五名相互作保的书生组成,此人主动为人做保,而非“你我相互结保”,分明就是还没进考场就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中廪生,何其狂妄!
又说什么不会停留太久……什么情况下不会停留太久,当然是又马上在接下来的乡试中考中举人……
天晓得世间千千万万读书人连秀才都考不中,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却大放厥词,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叫人如何不恼火!
有人往这边瞥了眼便死死拉住同伴蠢蠢欲动的双手,指着不远处马车上的家徽小声道:“莫要冲动,那可是孔家的人!”
不然你以为这小子为什么还能好端端站在哪里?但凡不姓孔,早让人套麻袋了。
秦放鹤直接就被孔姿清这副理所应当的态度给逗乐了。
他固然有这个底气和资本说这些话,但是吧,有的时候现实是一回事,你强迫别人面对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很惨痛的好吗?
“好了好了,你的好意我已悉知,天寒地冻的,你也不便在外久留,快回去吧,免得家人担心。”秦放鹤摆摆手,撵鸡似的说。
却不料孔姿清听到此处,又想起对方父母双亡,不免又对这个小萝卜头产生了一点怜悯。
一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秦放鹤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生怕这厮又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索性直接上去拽着他的胳膊,半拖半拉把人往孔家马车上推,“好了好了,来日方长,不要再说了。”
孔姿清:“……”
明明是你先开口的。
秦放鹤:“……”
明明是你先过来的!
目送孔府的马车渐渐远去,秦放鹤忍不住笑起来。
倒也有趣。
该看的都看完了,没必要多耽搁,稍后与秦山汇合后,两人又略逛了逛便迎来日落。
已是一月底,天气渐暖,已有性急的行人试着脱去厚重的冬衣,准备迎接春姑娘。但昼夜温差却大,这会儿太阳才没地平线,便迅速冷飕飕的起来。
二人在县城人生地不熟,又冷,不欲夜游,随人群略看了一回花灯便回到孙先生家。
都说不出正月,不算完年,此时分明元宵已过,可城中几条主干道上仍是花灯高悬,空气中也隐隐浮动着火药味,一派节日气氛。
期间有猜灯谜的,路过的秦放鹤试着猜了一个,竟中了,奖品是一盏金牛迎春的小巧花灯,不过成年男子巴掌大小,做埋头顶角奋进状,煞是可爱。
见秦山喜欢,秦放鹤就转手给了他。
“嘿嘿,这怎么好意思,鹤哥儿你自己挣的……”话虽如此,一双手却没闲着。
休息一夜,次日早起去吃了县城有名的肉糊粉丝豆腐皮咸汤,果然香醇厚重,唇齿留香。
说是汤,但肉糊给得慷慨,豆腐皮和粉丝价贱,亦是用料豪放,汁水极尽黏稠,简直像粥了。
汤里应该加了珍贵的黑胡椒,吞吃下肚后腹内便暖洋洋的起来,在冬日的清晨别提多舒坦,又不似辣椒那样刺激,美得很。
秦山吃得舔嘴抹舌,恨不得碗底都舔得发亮仍意犹未尽,“怪道一碗就要五个大钱,味儿是真好。”
他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不过也是真贵,若非鹤哥儿请客,估计他一辈子都不舍得。
半大小子,一碗肉汤哪里管饱?又要长途赶路,秦放鹤笑着又给他叫了一碗,额外还添了五个芝麻胡饼。
芝麻胡饼刚出炉,浓郁的小麦香直冲鼻腔,表面烤得微微泛黄,手指一捏都酥得掉渣,香煞个人。
两家铺面挨着,诸多熟客俱都一手芝麻胡饼,一手肉糊咸汤,左右开弓,十分畅快。
这也有诀窍,持芝麻胡饼的手需得悬空在汤碗之上,如此一来,震碎的酥皮便都落入碗中,最后一并吞吃入腹,半点不浪费。
秦山不禁扭捏起来,按着秦放鹤的手低声道:“快别了,我已饱了,你还得省着银子读书呢。”
秦放鹤笑道:“咱们敞开肚皮吃也不过二三十个大钱罢了,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好容易来城里一趟,也算耍一耍,总不好饿着肚子家去。”
偶尔在外面吃几顿,如今的他倒还付得起。
现在的他每天都坚持写十五张大字,一刀纸七十五张,听着不少,实则五天就能用完,简直比吃还快。
五天一刀,一个月就是六刀,莫说秦父留下的那仨瓜俩枣,便是后来孙先生给的那五刀、周县令给的两刀,也都用尽,全靠通过秦海那边低价大批购入。
据秦海说,他一个人的消耗量都快比整家粮店还大了。
不过也托这个的福,因粮店采购量飙升,每刀纸的进价又压下去一文,算是两得利。
纸用得快,笔墨也不遑多让,除了周县令给的那条好墨没舍得动之外,其余几条墨也快用尽。
便是笔,也因品质一般、书写过多而纷纷磨秃、开叉,不大好用了。
现在单是秦放鹤进学的必要开支,平均每月就要四五百文之巨!
一年下来,少说六两银子!
若换作其他学子,再额外买书、请先生交束脩,怎么也得十两开外了。
而章县县城内的一个寻常六口之家,一年耗费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五两。
乡下的农户人家自给自足,一年到头甚至都不怎么花钱。
由此可见,读书之贵,当真非寻常人所能承受。
之前秦父留下的一两多银子早就花完,写话本挣的七两也去了一两半,再有日常各处买点心人情往来、粮米盐油等物,也花了一两,统共还剩四两半。
不过年前秦放鹤去周县令跟前露脸,得了一荷包六个笔直如意银锞子,再算上红缎子绣金线荷包,若去当铺出手,怎么也能换个十一二两,顿时又叫他手头宽裕起来。
所以说么,富贵险中求,不出去冒险,哪儿来的横财呢?
如今他也是有十几两身家的人了,偶尔出来吃点好的犒劳下自己,不在话下。
用过早饭之后,秦放鹤和秦山不再停留,立刻出城返回青山镇。
回去时已近午时,先顺道去白家书肆谢过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