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by少地瓜
少地瓜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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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带二,二带四,慢慢也就铺开,自己将不是独木难支。
若秦松真有那个命,来日果然得了功名,对他自己,对秦放鹤,乃至整个白云村都是好事。
次日一早,秦松母子果然如期而至。
娘儿俩应该是特意收拾过,穿了平时过年才舍得穿的板正衣裳,当娘的还挎着个包袱,显出几分局促和难掩的激动。
秦山就跟大管家似的,熟门熟路把人带进来,里头秦放鹤已经准备好了小桌子和热茶。
“婶子,八哥,不是外人,坐吧。”
“不不不,不用了,你坐,你坐。”杏花满面堆笑,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
秦松性格有些木讷,平时都不大会笑的,此时更显茫然。
他想读书,也知道眼下是自己最好的机会,但……就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他们不自在,秦山也觉得不舒服,挠头笑着插科打诨,“嗨,别这么见外嘛!一家子骨肉,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奈何收效甚微,杏花婶子只勉强挤出一点干巴巴的笑,至于秦松,活似诈尸,努力向两边拉扯的面皮更像抽搐。
秦放鹤不禁想起后世一句话: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在他看来,这话纯属放屁。
因为运气太差的人,根本笑不出来,他们整个人都是木的。
他直截了当道:“我欲带八哥一并读书,你们可愿意?”
一听这话,杏花揣了一宿的心才算落到肚子里,忙不迭点头,慌忙将带来的包袱打开,“愿意愿意!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里头装着一双针脚细密的棉鞋。
她只有这个了。
她没有钱,凑不出请先生的束脩,更不会分辨外头哪家学堂好……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路了。
秦放鹤的眼睫抖了抖,伸手拿过鞋,弯腰往脚上比了比,笑容真挚,“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您做的鞋最好穿了。”
杏花枯黄的脸上泛起一点血色,心里也踏实了。
收下就好,收下就好……
自此,每日在秦放鹤家念书的又多了个秦松。
几天相处下来,秦放鹤对秦松越加满意,因为对方跟上辈子的自己有点像:人狠话不多。
这个狠,是对自己狠。
秦松对读书这件事有种饿死鬼投胎般的如饥似渴,恨不得直接抓着书吞到肚子里的程度,压根儿不用秦放鹤催,自己就把勤奋点满了。
读书之余,他甚至还主动承包了包括并不仅限于喂鸡喂鸭、砍柴烧火、扫地挑水等活计,活脱脱一个任劳任怨的全能长工。
最初秦放鹤都有些不忍心,因为秦松真的太瘦了,比自己当初更瘦,似寒风中一截枯枝。看着他颤巍巍挑水,秦放鹤总觉得自己像残酷不仁的周扒皮,良心难安。
但阻拦过一次之后,第二天,杏花婶子亲自来干活。
秦放鹤:“……”
罢了罢了,所幸他家里活儿不多。
有压力才有动力,自打秦松过来之后,秦山忽然感觉到莫名的危机感,总觉得再这么下去,是不是鹤哥儿就不需要自己了?
那要是他不需要了,还会带自己进城吗?
不行,我不能输!
于是莫名其妙的,秦放鹤就拥有了两位你争我赶努力读书,外加拼命干活儿的学生兼兄长,甚至杏花婶子也每到饭点就过来替他们做饭、浆洗衣裳,任谁劝也不听。
秦放鹤本人空前清闲,读书之余竟无事可做,就试着编了一套图文并茂的进阶资料,准备等自己去县学后留给秦松慢慢啃。
秀兰夫妇听儿子讲了秦放鹤的打算后也来了几回,说不尽的感激。
县学原是他们这样人家想都不敢想的所在,若果然能去沾个边儿,那叫光宗耀祖!莫说一年两年,便是十年八年都等得!
秦放鹤笑道:“叔叔婶子不嫌我轻狂便好,只这话暂且不要对外讲起,免得人家听了,说我八字没一撇就张罗开,没得轻狂。”
“晓得晓得!”夫妇二人点头如啄米,更觉这样安排妥当。
就要提前预备才好!没见那些大户人家身边的人都是多年调教的么?
时间一长,人的特质就显露无疑:
秦山有几分聪明,奈何浮躁,总沉不下心安稳读书,迎来送往诸事安排倒是胆大心细;
而秦松,其实算不得天资聪颖,曾经他读几遍就能记住的文章,秦松要翻来覆去背诵好几天。
但足够刻苦。
其实大部分人的智商都差不多,而毕生能达到的高度,也远不到拼天赋的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谁对自己更狠,谁就能赢。
转眼进到腊月,年关将至,话本子越发好卖,几卷堆叠之下效果犹如滚雪球,秦放鹤的稿酬达到历史新高:二两一钱。
而如今他手里攥着的积蓄,也直逼三十两。
对寻常人而言,这已是需要仰望的高度。但落到读书人身上,也只够三年左右的基本开销。
读书之艰,可见一斑。
做了年前最后一次盘账,秦放鹤心满意足之余,也多了点别的打算。
腊月二十五那日,秦放鹤找到村长兼族长,托他买两口肥猪,要给全村人做杀猪饭。
“多亏乡亲们照看我,如今我也缓过气来……”
老村长稍显浑浊的双眼中透出欣慰,“你小小孩儿的,有这个心就够了,快别费这个钱。”
他写话本赚钱的事仍未对外宣扬,但生活水平飙升谁都看得见,大家伙儿都隐约知道他因书读得好有了进项,可具体多少、做什么,都不晓得,也没人去问。
左右一个娃娃,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谁还敢想更多呢?
秦放鹤笑道:“您老放心,我有数,还有呢,日后再挣吧。”
这也是个要强的犟种,老村长心道,到底不放心,又反复问道:“果然还够么?读书可不比旁的,耽搁不得。”
反复确认过之后,老村长这才准了,又昭告全村。
众村民当初本也没想着什么回报,照顾个孩子嘛,有什么可说的?
但被帮助的人不忘本,总是好事,一时俱都喜气洋洋。

第20章 县试(一)
古代肉食猪没经过太多品种改良,生长速度慢,体型也不大,村长带人买的这两头生猪一共也才两百三十斤,便已是乡下难得的肥硕。
割肉时一斤要十三文上下,生猪便宜,只要?八文一斤,但下水大,血肉皮毛骨头都是自己的,屠户帮着收拾,也算实?惠。
白云村实在是个很小的村落,现存仅十八户,合计九十一人,两头猪花了一两八钱零四十文,算上下水,能出大约一百六十斤肉,平均一人分一斤多,足够吃了。
在农村,过年杀猪是大事,杀猪当日阖村人都来看,甚至还有外村闻讯赶来的,百八十号人愣是将?村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个头矮的,直接就爬了墙、上了树。
那屠户也鲜有这般人前露脸的机会,一早磨利了刀,收拾了头脸,对着肥猪杀气腾腾之余还不忘奉承村长,“还得是恁村的后生能耐,俺宰了这么些年猪,都没?这样阔气的!”
老村长不免得意起来,一张老脸都涨红了,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一咧嘴,露出牙龈上几?个豁口,中气十足道:“旁的我不敢说,就?咱家鹤哥儿,那是一等?一的好孩子!不忘本!这不,才挣了点儿,就?巴巴儿都掏出来给这些个老的少的。”
他也是个人精,知道闹得这一出必然传遍十里八乡,担心有人觊觎小孩儿家产,便故意在这日张扬,说秦放鹤的钱都花光了。
众人听了,也不起疑。才十岁的娃娃嘛,能有多大本事?这可是足足两口猪,还能有剩?
又有人酸溜溜暗骂秦放鹤傻,不晓得闷声发大财,却把银钱便宜了外人。
听说将?近二两银子哩!够一家人吃好久啦!
下过基层的秦放鹤很清楚,其实?绝大多数老百姓的需求非常简单,就?是吃饱穿暖,有屋子住,谁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好处,就?服谁,就?拥戴谁。
他为村民们买猪,头一个,自然是真心感激,想叫大家伙儿吃顿好的。
可若说一点儿别的打算没?有,也不尽然。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名声就?是第二条命,“仁义”“纯孝”“知恩图报”,都是最要?紧的。
自此之后,他的名声更无一点瑕疵。
屠户经验丰富,带人将?肥猪四肢绑在村口巨大的石磨盘上,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嘿”一声,雪亮刀刃便已没?入脖颈,顺着刺破心脏。
肥猪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疯狂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周围顿时响起海浪般的惊呼声,有胆子小的,已然捂住眼睛不敢看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刃离开猪身子的瞬间,热气腾腾的血浆喷涌而?出,随着它渐渐微弱的呼吸起伏着,准确落入提前预备好的大木桶里。
猪血可是好东西,略撒点盐巴凝固了,炒着吃煮着吃都喷香!
屠户对自己这一刀也颇满意,扭头冲大家伙儿抱了抱拳,高声贺道:“红红火火过年好哇!”
“过年好啊!”
天有些阴,风也很凉,但这一声就?像讯号,所有人都被热烈的喜气包围了,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相互问起好来。
“肉!”有幼童嘴馋,咬着手指对着生肉便喊起来,口水滴答。
众人便都发出善意的哄笑?。
“可不是?肉!”
“你十一叔花银子买的肉,指定香!”
“多吃,吃了你十一叔给的肉,来日也像他那么有出息才好!”
秦放鹤和老村长相互谦让着,上去浇了第一瓢开水,宛如剪彩仪式,然后退到?一边,交给健壮的后生们脱毛。
屠户在旁边立着,顺便指点一二,待猪毛褪干净,复又操刀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两头猪分割开来。
秦放鹤站在一边含笑?看着,果然是庖丁解牛,刀尖入肉无限丝滑,不见半点滞涩。
他见缝插针对秦山和秦松道:“瞧见了么,这屠户当初也未必有什么杀猪的天分,但天长日久的也便练出来,读书也是一般无二。”
无他,唯手熟尔。
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纵然来日考不中进士、举人,还考不中秀才嘛?
退一万步说,就?算连秀才都考不上,总归知书达理,不拖后腿,也能教导子孙。
兄弟俩听了,若有所思?。
秦放鹤挨个儿拍拍他们的肩膀,颇有几?分老师的风范,结果一扭头,就?见人群之外杵着几?个意想不到?的人,嗯?
桂生老早就?瞧见他,见他看过来,咧着嘴露着牙拼命招手,“小秦相公!”
秦放鹤快步走过去,又惊又喜,对来人道:“大冷天的,你不在府里预备过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除桂生之外,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健壮汉子,天寒地冻也没?穿多厚,隔着衣裳都能瞧见伟岸的肌肉,看向四周的眼神十分锐利,显然充当全职保镖的角色。
“人多事杂,我不耐烦待着。”孔姿清瞧了秦放鹤几?眼,“数月不见,倒是高了不少。”
“那是!”秦放鹤对自己的营养进补效果得意非常,闻言越发努力挺胸抬头,然后就?发现……对方也长个儿了。
年龄的差距还真不是一时半刻追得上的,他面无表情呵呵两声,瞬间后退拉开距离。
孔姿清眼底沁出几?分笑?意,也不戳穿他的小心思?,往人声鼎沸的杀猪现场瞄了眼,显然有些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秦放鹤笑?道:“杀猪呢,可惜你们来晚了,没?热闹可看。”
他看了眼孔姿清滚银边的松鹤延年刺绣锦袍,还束着玉带,外头罩着皮毛斗篷,整个人跟四周格格不入,又笑?,“算了,你穿着这个,我也不敢叫你上前,走走走,这里怪冷的,人也杂乱,没?得磕着碰着,去我家里再说。”
孔姿清却正色道:“该先拜访贵村长辈。”
怪知礼的,秦放鹤想了下,扭头见老村长正喜滋滋蹲在角落里傻乐呵,“也罢,你且等?等?,我去找村长。”
不多时,村长急匆匆过来,“贵客贵客”说个不停,对着孔姿清又敬又拜,倒把孔姿清弄得不自在起来。
秦放鹤忍笑?,适时打圆场,“您照应着,我先带他家去吃碗热茶暖和暖和。”
老村长拼命点头,并不敢如秦放鹤那样随意对待,“对对对,赶紧去赶紧去,这里不是孔老爷待的地方,等?会儿我叫老七老八给你们送过饭去,别出来了。”
孔老爷:“……”
秦放鹤:“……噗。”
怕进一步引起骚动,秦放鹤带着他们主仆三人绕小道家去,边走边说:“天这么冷,又阴恻恻的,保不齐就?要?下雪,你也不多带几?个人……”
孔姿清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进屋后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伸手摸了摸暖呼呼硬邦邦的炕头。
他家都是地龙,墙和柱子热,却不像这样在屁股底下。
怪有趣的。
这里确实?很穷,屋里空落落的,一色摆设全无,桌上甚至连个花瓶都没?有。但秦放鹤显然是个很体面的板正人,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板凳也都擦得锃亮,看着就?舒坦。
灶台和炉子都封着,秦放鹤弯腰拨弄两下,火苗便又跳了起来,炉盘上的水壶开始唱歌,乳白的水蒸气呼哧呼哧喷了出来,顶得壶盖哒哒作响。
外头实?在冷得厉害,他伸手烤了烤火,这才觉得僵硬冰冷的指头重新柔软灵活起来。
他往茶壶里切了几?片老姜,又慷慨地放了几?颗红枣、一勺红糖,用开水冲开,分出来红彤彤几?碗,热辣辣的甜香便窜了出来。
“事先说好,我家里可没?什么好东西,将?就?些吧。”
孔姿清看着粗瓷大茶碗里热乎乎的红枣姜茶,不禁莞尔,也不矫情,端起来慢慢啜了两口。
唔,有点辣。
桂生从?马背上取下一个牛皮纸包裹,送进来就?又去外头整理马具,顺便逗弄下圈里的鸡鸭们,惹得咯咯嘎嘎叫成一团。
孔姿清将?包裹递给秦放鹤,“匆忙叨扰……”
秦放鹤半点不推辞,美?滋滋接过,“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打开一瞧,却是四色十二花神套印的信笺,栩栩如生十分精美?,凑近了闻时,似乎还有淡淡梅香。
极好极好。
屋子格局很简单,进门是灶台,左右两边都通着炕,右手边做起居待客之用,左侧做书房,日常教学也在此间。
秦放鹤拿着信笺进了书房,珍而?重之收起来,后头跟着个看什么都新奇的孔姿清。
房间很小,加起来也不如他的卧房大,但规划得极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墙边立着原木色的书架,雕花螺钿皆无,只刷了层清漆,反倒素净清雅。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除常见的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好些手抄本,都是秦放鹤跟孙先生混熟之后去白家书肆抄的,扣除基本笔墨纸砚消耗,堪称零成本。
孔姿清简单浏览了封面,发现秦放鹤看书很杂,圣人言有,诸子百家有,历年选本有,乱七八糟的话本游记和奇闻异志也有,主打一个百无禁忌。
乱而?有序,倒像极了他这个人。
见正中大书桌旁另有一张小案并两条板凳,也有书本纸笔,看样子常有人来,孔姿清何等?聪慧,略一思?索便猜到?了,“你收徒了?”
秦放鹤没?漏掉他话中揶揄,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快别挤兑我,我什么身份,哪里是能收徒的?这村子什么样儿你也算瞧见了,自从?我爹去了,再没?个通文墨的人,我虽不成事,好歹能带着他们读几?页书、识几?个字,来日不做睁眼瞎,也不怕给人蒙骗了。”
他说话的时候,孔姿清随手拿起一张描红,扫了眼便眉头紧蹙,活像看到?什么丑东西。
秦放鹤哈哈大笑?。
孔姿清努力克制着嫌弃,将?描红放回?,难得郑重道:“你教导旁人固然不错,但需以自身为上,万不可本末倒置。”
秦放鹤领情,点点头,“你放心,我自然是把自己排在头里。”
说话间,秦山闻讯赶来,先在院子里跟桂生说了几?句,又进来向孔姿清行礼问好,这才将?秦放鹤拉到?一旁,“村长说杀猪饭终究不体面,已吩咐人单独割了两条好肉出来,你手艺好,看着帮孔相公弄些精致的不?”
这可是秀才公,见官不跪的,又是那般门第,需得敬重着些。
杀猪饭杀猪饭,主打一个热闹,其实?就?是大锅炖,什么粉皮子、渍酸菜统统丢进去,猪头猪尾巴不分家,大火滚开了烧得稀烂,炖得肉皮酥、骨头脱,确实?不怎么好看。
但只要?料给够,火候给足,并不难吃。
秦放鹤扭头看看正在桌边规规矩矩端坐着,搂着粗瓷大茶碗的小少爷,觉得有点不能联想他埋头吃猪肉炖粉的画面。
唔,有些喜感。
“也好,不过也帮我们带一碗过来,我还馋呢!对了,额外给我要?两根排骨。”秦放鹤笑?道。
他自吃他的,额外再做几?个菜就?是了。
那边桂生已经在狂咽口水。
秦山应了,临走前瞅了桂生和另外一个汉子一眼,热情相邀,“你们大老远来也辛苦了,走,上我家去歇歇脚!”
桂生:“……哎。”
是他糊涂了,平日也就?罢了,主子在,怎能一并用饭?
快过年了,不晓得小秦相公会做什么好吃的……
同来的汉子看向孔姿清,有些犹豫。
孔姿清点点头,“去吧。”
那汉子冲他行了一礼,这才去了。
看着秦山带人离去,秦放鹤感慨万千,心道你要?是读书时也有这个劲头该多好!
一旁的孔姿清看看秦山,再看看秦放鹤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来那就?是笨徒弟之一了。
倒也有几?分伶俐,只不用在正道上,日后难评。
秦放鹤去厢房一阵翻找,凑出来一盘橙红色的柿饼,另有一碗糖瓜,还有一匣子冬瓜糖,端进来放到?炕桌上,“知道你不稀罕,多少是个待客的意思?。”
甜食贵重,乡间少有,柿饼是秀兰婶子自家晒的,挂了好一层雪白糖霜,很俊。余下两样是因为他用脑太多,又在长身体,需要?定时补充热量和糖分,所以常备。
孔姿清嗯了声,犹豫了下,捏了个软乎乎的柿饼咬了口。
唔,丑巴巴的,但意外的甜。
两人做了几?个月笔友,关系已然突飞猛进,坐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也不尴尬。
“我以为你家家大业大,必然有许多年纪相仿的亲朋,正忙得不可开交,怎么偏到?这里来了?”秦放鹤好奇道。
他是怕这位小少爷离家出走了。
孔姿清似乎微微蹙了下眉头,很快又松开,波澜不惊道:“并没?有什么亲朋……”
早年他曾随父母在外生活,后来孔父留京任职,便在京城生活了几?年,倒也略认识了几?个同龄人。但终究不是一处长大的,彼此并不算亲厚。后来祖父告老还乡,出于种?种?原因,他也跟着回?来,尚未巩固的友情也随之淡去。
回?到?章县的头两年,大家偶尔还能书信往来,可慢慢的,便也说无可说。
没?有争吵,也没?有谁是谁非,只是就?这么散了。
至于同族,孔家本家不在此地,仅存的几?个分支要?么顾忌他的身份,束手束脚,要?么别有用心,虚与委蛇,孔姿清最不喜这个,索性一概不见。
眼见他这几?日郁郁寡欢,孔老爷子便道:“读书一事,往近了说是为明理,往远了说是为报效朝廷,可也不能死读书,总要?出去走走看看,体察民情……”
于是孔姿清想了一想,就?带了人,径直往白云村来了。
秦放鹤边吃糖瓜边听,从?对方明显删减过的三言两语中拼凑出关键信息:
孔姿清也曾住在京城,按照大禄律令,五品以上官员子孙可入太学,孔老爷子官居四品,孔姿清为什么不去太学?
不对,孔姿清之父在家中行二,自然孔老爷子不止他一个孙子……
况且四品官对平通百姓而?言高不可攀,但在皇亲国戚遍地走的京城,就?又排不上号了……
想到?这里,秦放鹤飞快地看了眼正吧嗒吧嗒啃柿饼的小少爷,又默默给孔老爷子贴了个标签:老狐狸。
或许是想要?从?政斗中脱身,或许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退,又或许是处于平衡内部家族,总之老头儿激流勇退,并把二房的嫡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未尝不是一种?补偿。
不过,这些暂时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后面秦山送了肉和排骨过来,又悄悄跟秦放鹤咬耳朵,“娘让我问问,秀才公今儿住下不?你家铺盖够不够用?”
这都快晌午了,天黑得又早,需得提前预备着。
秦放鹤点头,“替我谢婶子费心,铺盖倒是够,只他高门大户规矩多,说不得就?家去了。若果然缺什么我再找你们要?。”
孔姿清来得突然,秦放鹤也不敢多耽搁,说了几?句话就?去准备午饭,然后一抬头,就?见少爷也跟出来,瞅着灶台满眼新奇,多少有点蠢蠢欲动。
秦放鹤:“……”
合着体验生活来了?
那一身锦袍怕不是比自己全副身家都贵,秦放鹤便道:“想看倒也罢了,只你把这身串门子的衣裳换了,若不小心迸上火星儿就?全瞎了,怪可惜的。”
出远门自然都带替换衣裳,孔姿清也不用人伺候,自己去换了,出来秦放鹤一看,好么,还是缎子的!还带提花的!
罢了罢了,想来他也没?有别的材质的衣裳。
秦放鹤跟哄孩子似的嘱咐孔姿清远离火源,自己则操着老妈子心,转头去厢房搜罗食材。
干豆角用热水焯一焯,加速泡发,做个排骨炖豆角,软烂入味,最适合冬天下饭。
“能吃辣吗?”
“吃的。”
哦,那就?好办了。
老豆腐有两块,原本打算做冻豆腐的,这会儿趁着还没?冻起来,用猪肉沫和干黄豆酱做个盗版麻婆豆腐吧。
另有发的翠绿好蒜苗,再把五花肉片切得薄薄的,边缘炒成焦黄色,整片儿卷曲起来……
秦放鹤抱着个草编篮子,边划拉食材边在脑子里过菜谱,美?得很。
出来时看见墙根儿底下的咸菜坛子,一挑眉,用干净筷子夹一把粗盐粒子腌的香椿芽,切碎了炒鸡蛋,好吃得很。
再配上秦山送过来的炖得稀烂喷香的酸菜猪肉炖粉皮,好丰盛一桌!
秦放鹤自问尽力了,也还是有点担心不合少爷胃口,可没?想到?孔姿清正经挺好打发,抑或良好的教养让他做不出当面嫌弃的事,认认真真端着粗瓷大碗,一口一口把饭吃了个精光。
吃饱了,眼见秦放鹤麻溜儿开始收拾碗筷,孔姿清犹豫了下,也笨手笨脚跟着端碗,然后“啪”!
孔姿清:“……”
秦放鹤:“……”
我可谢谢您咧!
感谢您的主动帮忙,叫这本不富裕的孤家寡人雪上加霜!
好容易收拾完,两人都去墙根儿地下晒日头。
日光并不算多好,但孔姿清还是觉得有点发飘,意外的饱胀感和满足感似已侵入脑髓,有些倦怠。
白云村跟他曾经住过的所有地方都不一样,安静,惬意,荒凉中透着几?分烟火气,冷清又热情。
一切都好似被放慢了,没?有令人烦闷的虚与委蛇,也没?有避之不及的迎来送往。
好舒服,舒服得……像一场梦。
他微微眯着眼睛,看远处房顶上一根根胖乎乎的烟囱里咕嘟嘟冒着胡白色的烟气,那烟气随风卷曲着,渐渐散开,散开了……
他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一点点沉下去。
秦放鹤看看树影,估摸着顶多再有俩时辰就?该黑天了,扭头问道:“什么时候走?”
孔姿清骤然睁眼,面无表情看过来,也不出声。
秦放鹤:“……”
他直接就?给气笑?了,认命般站起身来,“昼短夜长,天冷路远,说不得委屈您住一宿……没?别的屋啊,只好效仿先贤抵足而?眠……”
孔姿清抿抿嘴儿,瞧着挺高兴。
他还没?睡过大炕呢。
之前这家里的被褥铺盖都不太行,破的破旧的旧,隐约还有某种?小生物,十分可怖。赚钱之后,秦放鹤便陆续换了个遍,炕席和褥子也没?放过,扔的扔烧的烧,从?头到?尾翻新,又撒了生石灰彻底消毒,这才舒服了。如今还有几?床新铺盖是没?用过的,正好伺候少爷。
想到?这儿,他自己都乐了。
这叫什么事儿嘛!
到?底不大习惯炕上忽然多了个人,孔姿清也一时适应不过来,干躺着挺尸,两人半宿还睁着眼看房梁。
也不知过了多久,孔姿清忽然来了句,“我睡过比这个更差的。”
秦放鹤:“……谢谢您迁就?啊。”
夸得挺好,下次别夸了!
屋里很黑,孔姿清似乎低低笑?了声,又好像没?有,只自顾自说道:“京城距章县数百里之遥,有时天气不佳,我们赶不到?下个驿站……临时住处像个窝棚。”
秦放鹤噗嗤笑?了出来,胸腔振动,“您还知道窝棚呢?”
就?听那边轻声道:“从?京城来这边的路上,我曾见过饥民饿殍……”
很可怕。
在那之前,他从?不知道世上还有人过着那样的日子。
当时祖父就?在他耳边说:“看吧,睁大眼睛看着吧,京城繁华是朝廷,饥寒交迫,也是朝廷……”
那些歌舞升平的,是朝廷的子民;外面食不果腹的,亦是。
孔姿清努力去记,但有的时候,也不自觉会忘记。
他为此感到?羞愧。
晚间落了点薄雪,晨起时地上白了一层,因怕再耽搁就?回?不去了,孔姿清到?底没?有久留,用过早饭便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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