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by少地瓜
少地瓜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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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阿芙又第一次行使了宋夫人的权限,在御赐宅院内举办了首次内部聚会,单邀请汪宋两家并二人至交好友,全程有条不紊,十分?妥当。
一时宾主尽欢,宋夫人端庄典雅,持家有方的名声便渐渐传开了。
五月中,秦放鹤说起自己要返乡的事,阿芙便看他。
秦放鹤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我老家也没什么要紧的亲人,天?儿热,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关于带不带阿芙回去?,他考虑良久,最终决定还是自己走,快去?快回。
一来原身父母俱都不在了,也实在没什么长辈需要阿芙亲自去?拜见?。
二来动身也要五月下旬,就?是后世的六月底七月初,正是酷暑难当的时候,长途颠簸,实在不是什么享受的事。
他与阿芙成亲以?来,夫妻生活也算和睦,既心疼,也担心阿芙有怀孕的可能,万一路上查出来,反倒不妥。
现在秦放鹤有自己生钱的路子,也不打算向父老乡亲们打秋风,所以?打算处理?下白云村的事,安排完了,再见?见?昔日朋友。
如?今周幼青和方云笙都不在,倒省了麻烦,最多往县学走一遭,也就?罢了。
五月下旬走,官道又直又快又平,满打满算,六月上旬也就?到了,在清河府境内待两个月足够了。
这么一来,最迟八月下旬就?能回来,假期未尽,还能陪伴家人休息两天?,提前几日去?翰林院报道,给大家种个好印象。
如?今成了亲,阿芙也渐渐放开,闻言点头,“也好。”
说老实话,大热天?的,谁耐烦四处奔波呢?不去?最好。
只是有些?舍不得。
可想想,小别胜新婚,三个月后又能再见?,倒是多些?趣味盼头。
“你若觉得无趣,愿意动弹的,就?去?找人玩,若不爱动弹了,叫了阿芷来陪你也好。” 见?四下无人,秦放鹤牵起她的手来,飞快地亲了下指尖。
交通不便实在不美,才刚成亲便要分?别数月之久,令人不快。
时人含蓄,讲究夫妻相敬如?宾,莫说亲近搂抱,便是拉手都显得狂放了,秦放鹤这一下,直叫阿芙心肝乱颤,人都快烧着了似的滚烫起来,哎呀一声收回手,捂着脸嗔怪道:“你,你这样……”
这样什么呢?
轻狂?轻薄?
都不合适。
在阿芙过?去?短暂的二十年生涯中,何曾见?识过?这个,一颗心都乱了,沁出一点不曾有过?的快活。
秦放鹤笑着与她作揖,又赔不是,倒是逗得阿芙也跟着笑起来。
哎呀,这人真是……

五月二十,秦放鹤正?式启程,一干亲友但凡有空的,都去送了。
以?前出门,总是秦放鹤自己收拾行囊,后来拜师,又有姜夫人关照,如今阿芙全权接手,一概饮食起居无有不周,自然另有一番滋味。
杜文彬等人离得?远,当日吃了秦放鹤和阿芙的喜酒就启程了,顺京杭大运河南下,倒也便宜。
朝廷给的体面,一路仪仗护送,立起“肃静”“回避”的金色云纹虎头牌,十分庄重,沿途引来无数人看热闹。
百姓们碍于威势,不敢上前,只在?远处艳羡非常。
又有人借机教导子孙,“瞧见了么,这?便是文曲下凡,你且在?这?里拜一拜,来日用功读书,保不齐也有衣锦还乡的时候……”
官道平顺宽敞,又取近取直,走起来很是顺畅,远非民道可比。
只木轮车子颠簸,又闷,秦放鹤不耐烦在?里头捂着,便时时出来骑马,带得?一群人越发快了。
越走越热,临近六月,恨不得?是天上下火一般,空气都被扭曲,烤得?人皮冒油。
不下雨,晒,下了雨,闷,道路泥泞耽搁行程,总不畅快。
秦放鹤暗道,辛亏没带阿芙一起回来,不然可要热死了。
一行人便趁夜和上午赶路,中?午热起来便入驿站休息,虽昼夜有些颠倒,但能避开最晒最烤的时间段,大家?都受用。
秦放鹤出发几日后,便陆续有沿途地方听到风声,提前派了使者在?驿站迎接。
品级比秦放鹤高?的,大多只打发心腹送来土仪,品级低如一地知县,也不乏亲自过来慰问的,十分谦和。
秦放鹤原本不想多生?枝节,奈何?大热天的,他们也不容易,便只捡了一应不值钱的瓜果菜蔬并易坏的酒肉等物,散与?众人。
至于什?么金银票据,一概不要。
地方官难做,这?些秦放鹤明白。
此举未必全然发自真心,秦放鹤也明白。
皆因如今明知他要从?自家?辖下过,总不好装不知道的。若大家?都没动静也就罢了,偏人家?表了心意,你不动,可不就显出来了!
最后进入清河府地界时,秦猛照例先一步去前头探路,回来时带了一条消息:前年?上任的清河知府顾云五竟亲自提前在?驿站等着了,秦放鹤一听便是警铃大作。
官场上有许多潜规则,其中?一项就是中?央京官高?贵,别看如今秦放鹤只六品,然翰林院实为皇帝贴身秘书处,面圣机会极多,地位特?殊,升官也快,便是地方上的四品知府,也未必敢在?秦放鹤跟前拿乔。
但还真不至于大热天的跑来迎接!
又不是钦差。
见顾云五满面堆笑从?驿站里出来,秦放鹤立刻滚鞍落马,抢先一步上去见礼,寒暄道:“真是缘分,竟才到家?就遇见了大人!这?个时候外出,可是有公务在?身么?”
意思?是:先说到家?,表示亲近,但这?会儿您可没放假哈,千万别说特?意来这?里等我的,偶遇,必须是偶遇!万一传出去,被人说我得?志猖狂,扰乱地方行政公务就完蛋!
翰林院位置特?殊,他绝不能弄一个知法犯法的名声出来。
原本顾云五还想着说些“到了清河府就是到家?了”之类的开场白,结果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被抢了台词,又听出秦放鹤的弦外之音,只好临时改口,拉着他的手笑道:“秦大人乃清河府人士,如今我又来这?里做官,可不正?是天定的缘分!原是麦收在?即,我怕有什?么差池,四处看看,看看……没想到,还真就碰上了,便是加倍的缘分!”
懂了,不是特?地来等你,真的不是!
我就一个勤政爱民,为了保障麦收,保障朝廷粮税,这?才不辞劳苦,顶着大日头出来。
秦放鹤跟着笑,借着往里走的动作抽手,不曾想顾云五意外地用力,竟没抽动!
秦放鹤:“……”
您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别这?么肉麻行不行!手上全是汗!
我可是有家?室的!
顾云五有点胖胖的,皮肤白,也不知在?驿站等了多久,晒得?一张大红脸上满是油汗,官袍的前胸后背都洇出深色痕迹,说话?呼哧带喘。
秦放鹤担心他热出毛病来,忙引着往里走,先表明自己必然要在?这?里休息一夜,好说歹说,才把顾云五劝去洗漱更衣。
顾云五一走,秦放鹤就让秦山叫了驿吏来,和气问道:“顾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来之前可有什?么动作?叫人准备过什?么?”
那驿吏老实道:“昨儿就来过一趟……五六天前就打发人来这?边安置了屋子,又准备好各色新鲜瓜果菜蔬,另有一袋硝石,专为制冰之用。”
秦放鹤这?才发现,自己下榻的屋子确实很舒适,虽没有多少外露的华丽,但处处妥当。
这?种不动声色的,才是最费功夫的。
桌上还摆着一大盘红扑扑毛茸茸的鲜桃,一盘黄澄澄圆滚滚的香瓜,一小筐紫油油的饱满桑葚,均不在?六品官接待标准之列。
而角落里,还有一散发着幽幽凉意的小缸。
缸是两层的,外头裹着棉套子,夹层放着硝石,内中?另有一缸清水,此刻已然冻成混杂着冰碴子的冰渣水,沁凉舒适。
驿站距离清河府府衙足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纵然那边有冰,运过来也就化?了,所以?要现场制作。
而硝石素来管控严格,如果没有地方官府的允许,普通人根本不可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
秦放鹤看了秦山一眼,后者会意,掏了一粒碎银递给那驿吏,“辛苦你跑一趟,回去歇着吧,不必对外人说。”
驿吏只是最底层的吏员之一,朝廷并不怎么管,一应酬劳全看地方官府良心,日常也没什?么油水,故而见了这?粒银子,顿时喜出望外,又要磕头,被秦放鹤拦了。
那驿吏收好银子,悄没声往外退,快到门口了又道:“小人才想起来,好像知府大人有心事?的样子,这?几日来这?边等您时,时常叹气来着……”
心事??
秦放鹤抬手拍了拍在?这?炎炎夏日越发冰凉的瓷缸,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必然有心事?,也必然有事?相求,不然怎么会下这?么大的功夫!
可,他会求自己什?么事?呢?
双方之前素无往来,自己区区一介六品官,纵然有个祥瑞的名头在?,日后也时常有机会面圣,可翰林院修撰并无执政实权,能帮人办成什?么事?呢?
但他还有另一重身份:
董春的徒孙。
稍后太阳落山,顾云五特?意来请秦放鹤去用晚膳。
过去一瞧,一应菜品十分用心,并不全是鸡鸭鱼肉,多有清爽可口小菜,并几样清河府特?色。
另有一坛名种泥封老酒,一色甜品,乃是将桃子、蜜瓜等新鲜时令水果单独掏出最鲜嫩多汁的瓤儿来,堆在?冰雕小碗里,鲜妍可爱,再从?上到下淋上雪白牛乳和香甜荔枝蜜,分外奢侈。
秦放鹤瞧了眼,歉然道:“劳大人费心,实在?惭愧,奈何?我身子不争气,又一心着急赶路,竟中?了暑气,正?犯恶心,用不得?生?冷和酒水。”
这?就是不费奢靡,不吃酒水的意思?了。
自来官场饭桌上,无酒不谈事?,秦放鹤上来就作此态,顾云五的表情多少有点不自在?。
但天气确实是热,顾云五自己只在?驿站内等了两日就差点中?暑,更别提千里迢迢外头赶路的,倒也不能断言就是借口。
话?说回来,自己有求于人,哪里还敢理?论真假?
便是假的,也要当作真的。
故而顾云五的不自在?迅速消失,短暂得?近乎不存在?一般,十分关切地嘘寒问暖起来,又要叫人请大夫。
“怎么不见夫人?”
他原本还想让自家?夫人来陪,想着那宋氏女也不过二十岁韶华,少不更事?,或许更容易突破。奈何?前儿心腹报信儿回来,说那秦子归根本没带家?眷!
秦放鹤笑道:“我父母早亡,也无甚要紧的长辈要拜,来日方长,倒不必急在?眼下折腾。”
先说自己没爹没娘,犯不着媳妇千里迢迢跑回来敬茶,又无同服近亲,外出一轮的,也当不起六品命妇的礼,所以?并非阿芙不孝,实在?是事?出有因。
顾云五面上赞同,心下却笑,什?么亲眷不亲眷的,都是借口罢了,说不得?便是小夫妻新婚燕尔,且宋氏女出身高?贵,未必瞧得?上那白云村穷乡僻壤……
两边相互谦让,都想让对方坐主位,奈何?这?个说你远道而来,又身负皇恩,自然为尊;那个道清河府乃是您的辖区,自然以?您为尊……都不肯坐,索性便都不坐,只胡乱捡了对面的客座。
到了这?一步,顾云五心里已经不自觉打起鼓来,怀疑稍后的打算究竟能不能顺利推行,。
从?驿站外初见到现在?,期间或明或暗几次交锋,捧杀、拉关系,这?小子竟然都不上当,处置得?滴水不漏,行事?之老成稳妥,全然不像未及弱冠的毛头小子……
“三月里捷报传回来,我着实欢喜坏了!此乃大禄之福,我清河府之幸!”顾云五赞叹道,欢喜的神色十足真诚,“贤弟果然人品不凡、文采天成,只恨我不能早几年?过来亲近!”
顾云五这?番话?确实发自真心。
黄榜传到清河府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后悔,后悔没早来几年?!
这?会儿赶上了又有什?么用?那秦放鹤乃是方云笙在?任时过的乡试,与?他顾云五无半点瓜葛……
贤弟……
秦放鹤听得?险些破功。
顾云五的年?纪都快可以?做他祖父了,如今却称兄道弟起来,虽说官场之上只以?品级论高?低,无可厚非,但也真能拉得?下脸来主动降辈分。
不过顾云五敢叫,秦放鹤可不敢答应。
传出去叫人说他小人得?志,不顾及官场前辈的颜面事?小;“兄弟”一称意义特?殊,万一自己接下,回头顾云五借机以?董门名义行事?就糟了。
故而秦放鹤受宠若惊道:“折煞我也,当不得?大人如此厚爱,既然同在?清河府地界,您唤我子归便可。”
官方称呼、直呼其名,都太过生?硬,到了这?一步,反倒是字号妥当些。
顾云五的眼神一闪,哈哈笑了几声,顺势换了称呼,又要亲自为其斟茶,“子归如此自律,实在?难得?,说实话?,我也不爱饮酒,咱们便吃茶……”
秦放鹤立刻起身,隔着桌子伸手截了茶壶过来,“何?须劳动大人,我自己来便是。”
竟然还是红茶,这?厮还真是下大力气调查自己了。
招数接二连三被挡下,顾云五也不气馁,继续道:“早知子归你重情重义,奈何?京城遥远,一时不得?归,且又是我上任以?来的头一个进士,故而一应进士碑也是我亲自督造……又顺路去令尊令堂贵宝冢上看过……白云村山清水秀,实在?是好地方,想来子归便是汇天地精气的一段造化?,便是那里的百姓也着实淳朴……”
听见了吗?
进士碑,本官亲自为你督造;你爹你娘的坟,本官也去探过!够意思?了吧?
见秦放鹤只是道谢,也不说旁的,顾云五又试探道:“说起来,清河府辖下诸多州县,村镇更是不计其数,可朝廷的银子么,也就那么些,一时顾念不到,也是有的。此番我过章县,见到贵村百姓,乃至整个章县,都是一般无二的好,人也淳朴,日后少不得?……”
一个人一旦发迹了,难免想提携家?乡,一为回报,二为夸耀自身,顾云五此话?,便是有意在?财政拨款和政策上倾向章县和白云村。
秦放鹤听了,只装没听懂的,笑着打断道:“我虽年?轻,没资历,但大人乃朝廷钦点命官,才干自然过人,岂有我插嘴的份儿?便是治理?地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话?,我却不好听……”
但凡他接茬,就是以?权谋私官官勾结,日后再也洗不清了。
快别说,不懂,不听!
我信任朝廷,信任陛下眼光,既然点了你来,你就好好干,也只能好好干,干不好是你无用,干好了是本分,千万别说是因为有所偏坦而拉我下水!
眼见秦放鹤油盐不进,天色渐晚,若错过此次机会,顾云五也不可能真下到白云村去找他,那就太过刻意……
他也有点急了,当即把心一横,凑近了,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缓缓推了过来,“实不相瞒,愚兄敬仰阁老久矣,早有侍奉之心,奈何?天公不作美,屡屡错过,只恨没有门路……”
上任清河府后,顾云五也曾去当地府州县学看过,果然没有再如秦放鹤之辈。
想来一个地方的灵气造化?是有限的,前头陆续出了孔姿清和秦放鹤,灵气已然被吸干了。
没有人文,便只好从?为政下手,然方云笙在?时,一应都做得?不错,珠玉在?前,顾云五想再创佳绩超越也难。
他的师门和出身都只能算二三流,若这?么下去,可能这?辈子一个知府就到头了。
对常人而言,四品大员告老荣养也不错了,但谁没有三分野心呢?
再怎么说,秦放鹤也是清河府出来的,他是清河知府,便是天赐良机。
只要一句话?,只要董阁老肯为自己说一句话?……
不亲自来试一试,顾云五死都合不上眼!
秦放鹤也不去看那信封。
不用猜都知道,里面肯定是银票。
所以?你看,只要迈过那道门槛,赚钱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哪怕你不伸手,也多的是人主动往里送……
他不接话?,只是埋头吃菜。
赶了一天路,没来得?及休息就来这?边打机锋,真挺饿的。
见秦放鹤不接茬,顾云五忙道:“并不敢奢望太多,若得?闲,能在?尊师跟前提两句我的孝心也就是了……”
谁都知道秦放鹤是汪扶风最喜欢且唯一的弟子,但凡他说的话?,汪扶风总要往心里去的。
而汪扶风又是董春最器重的弟子,以?此类推……
晚上不宜多食,吃到五分饱时,秦放鹤就撂下筷子。
先喝口红茶润喉,再漱口,秦放鹤也不碰那信封,只对顾云五笑道:“大人一番心意,子归明白,只此番回乡,说不得?要四处拜会,如此算来,或许要待个一年?半载,什?么时候返京也不一定,大人若有要事?,岂不耽搁了?便是书信,或是脏了污了遗失了,也不美。”
什?么银票,什?么贿赂,我一概不知,今天这?桌上有的,只是一封信,一封平平无奇的信。
可就是这?封信,我也怕耽搁您的大事?,不便捎带。
顾云五的笑快维持不住了。
真就,一点面子不给?
真就,半分机会也无?
说话?间,秦放鹤起身,朝他拱拱手,向后退出,“不过大人说得?对,相逢即是缘,来日我返京,说不得?也要向师长说起沿途见闻……”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纵然不给办事?,也不能把话?说死了。
听到这?里,顾云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挽留再三,到底无用,也只好陪笑作别。
不收银子,那就是不办事?。
可又说有可能向上言说……看似答应了,实则什?么都没答应,成与?不成,皆在?他一念之间。
翰林院修撰不是钦差,但易面圣,又有六元的名号,若逼迫太过,却也能化?身钦差,转头告自己一状……
退一万步,即便不告御状,自己还能对付得?了董门不成?!
秦放鹤走后,顾云五又在?原地杵了半日,这?才颓然蹲坐回去。
唉,这?董门,确实难登。
再看席面,他这?才愕然发现,秦放鹤吃的竟都是最不值钱的几样菜,大鱼大肉,一概没碰。
沉默片刻,顾云五忍不住苦笑起来,“真是……”
几年?之前,他还不懂眼高?于顶的汪扶风怎么就相中?了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孤儿,再好,那样的出身和见识,能好到哪里去?
可现在?……他明白了。
很多时候很多事?,单纯的努力可以?做好,但若想做到顶尖,非天分过人者不能得?。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一个人若无足够天分,纵然师父手把手教,也始终差一口气……
这?小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那边秦放鹤回到房间,就叫秦山将那些新鲜瓜果都挪到角落里,看也不看。
秦山照做,忍不住小声问道:“……会不会太……”
瓜果而已,能值几个钱?
这?么做,多少有点落面子。
如今秦放鹤越发喜怒不形于色,饶是他自小一起长大,也有些猜不透了。方才席间谈话?,屋里只有秦放鹤和顾云五两人,余者皆在?外,故而秦山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看现在?秦放鹤的吩咐,想来也知道愉快不到哪里去。
秦山倒不可惜什?么,只是担心对方会不会恼羞成怒,日后报复。
秦放鹤除了外袍,去铜盆边重新洗了手脸,闻言笑道:“如今你也小心起来。瓜果而已,也不是南方来的,如此品相的纵然稀罕也有限,何?苦为了一点口腹之欲,凭白受人恩惠,落人口实。一日不吃也没什?么,回去后自己掏银子买去,日日拿着熏屋子也使得?……”
说得?秦山也笑了。
“至于恼怒报复的,”秦放鹤笑道,“你也把他想得?忒浅薄。”
能做到一地知府,多少有些手段眼色,哪怕相处不大愉快,也还没那么容易结仇。
只要他一天不倒,董门一天不败,顾云五就不敢使绊子,更不敢对章县、对白云村如何?。
相反的,他甚至还会加倍照顾,只盼着来日用这?份苦劳换来另眼相待……
秦山听了,若有所思?。
出来这?几年?,他也跟着经历了不少事?,眼光也好,城府也罢,俱都突飞猛进,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上山打兔子的傻乎乎的山村少年?。
还不到安睡的时候,秦放鹤便靠在?床头看书,看了几页,又对秦山道:“日后我去朝中?做事?,手下人少了不成,到底还是知根知底的人用着放心。这?次回去,你跟猛哥在?村里选一批衷心可靠的出来,也不用多,四个六个八个都成,你们一人一半教导着,不要顾及谁家?的什?么老脸,只要听话?、得?用的才好。”
家?里伺候的仆从?固然可以?从?人牙子那里采买,这?是离京前他跟阿芙商议过的,但平时跟着他外出办事?,或是日常跑腿的,干系甚大,非心腹不可,地位和分量天差地别,外来的不足以?信任。
同乡同族知根知底,不用担心是谁人眼线,且他们的一干家?小都在?白云村,莫说什?么要挟、作人质的话?,哪怕为了自家?利益和名声,他们的家?人也不会允许他们背叛。
这?就是血脉和宗族的力量。

仪仗进入章县后,一路往白云村而来?,所到之?处,人?人?观望。
乡野村民生活乏味,便是谁家娶媳妇都能津津有味议论个十天半月,何曾见过?这等天大的热闹?
故而有事的停了?事,无事的跟来?看,坠在后方的尾巴越拉越长,竟稀稀拉拉蜿蜒出数十丈。
都不必白云村的人发现,早有好事者冲过?去,拍着巴掌笑道:“快快快,六元公到了?!”
已提前?预备了?几日的老村长忙命人?燃放鞭炮,又各自整理过?仪容仪表,按着长幼排好了?,迫不及待往村口迎接。
人?未到,声先至,但见几对红底云纹镶金虎头牌自弥漫的鞭炮烟气?中现出,下头托举的是一色黑红服制的公人?,俱都高?大挺拔、神色威严。
后面紧跟着敲锣的,敲一声,前?头举虎头牌的公人?们便都气?沉丹田,一起喊“闲人?回避”等,音气?低沉悠长,如古钟回荡。
又有一辆精致马车,上覆黄盖丝绦,下坠璎珞珠配,华美异常,碾压硝烟显出真身时,竟不似凡间应有物,活像文曲真下凡。
众百姓见了?,无不心神激荡,又被此威严所摄,一时只觉口舌干涩,心如擂鼓,竟不能发一言。
良久,才见老村长泪流满面,带着众村民跪了?,“见过?大人?!”
众村民这才如梦方醒,连带着刚才跟来?看热闹的那些,俱都稀里哗啦跪了?满地。
稍后车马停稳,有公人?在马车一侧放下脚蹬,高?声唱道:“请六元公下车。”
早有另一人?从旁边卷起车帘,走出一个身穿蓝色绣鹭鸶六品文官袍的年?轻人?来?,正是秦放鹤。
他稳稳当当下了?车,先环顾四周,见村口老大一座进?士碑,后头跟着一座稍小?的举人?碑,一时也是感慨万千。
看过?后,秦放鹤来?到老村长面前?,亲手将他扶起,“您是长辈,莫要多礼,一别数年?,您老还好?”
老村长借着他的手颤巍巍站起来?,抬起头,露出满是泪痕的脸,“礼不可废,都好,都好……”
秦放鹤点点头,又问了?两句,这才对众人?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少年?人?的成?长极快,众白云村民陆续起身后才发现,眼前?这个身穿官袍的年?轻人?,竟跟记忆中的十一郎十分不同。
也不知是不是那身官袍作祟,他虽还是笑着的,但众人?却没了?曾经那种可以近前?玩闹的轻快,都局促起来?。
官,真正的活生生的官!
当着朝廷仪仗队的面儿,老村长越发不敢怠慢,先带人?送他们去安置了?,然后请秦放鹤去家里休息。
此时天色已晚,又是一路车马劳顿,一应大事,也都留作明日再说。
早有人?提前?将秦放鹤曾经的院子反复整修过?,墙壁重新粉刷了?,窗纸也重新糊过?,一色被褥日日有人?翻晒,故而虽几年?没正经住过?人?,但处处都是齐备的。
又有人?送了?饭菜来?,秦放鹤并?秦山、秦猛等都吃了?。
原本村民们还想簇拥着看热闹,奈何一见仪仗队和车马,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敢造次?只好憋在自家炕头上大说特说。
一时秦放鹤解了?玉带,换过?衣裳,舒舒服服吐了?口气?。
那官袍肥且大,内外?几层,热都热死了?,还是家常衣裳受用。
抬头见秦山和秦猛还在跟前?杵着,不由笑道:“我?也到了?,饭也吃了?,你们跟了?一路,还不家去团圆?”
进?京前?,秦山家里就给他张罗了?个媳妇,生了?娃才走的,如今必然都能跑了?。
秦猛比他还大,有两个娃娃,几年?没见亲爹,估计都认不出了?。
秦山和秦猛对视一眼,显然意?动,只迟疑道:“要不我?们轮换着吧,万一有个什么使唤……”
平时跟惯了?,如今骤然叫他们都走,还真不适应。
秦放鹤失笑,“我?是十九,不是九十一,难不成?这会儿离不得人?伺候?去吧去吧,你们也是几年?不见家人?,岂有不想的?明儿一早再过?来?就是了?。”
见二人?还不动,秦放鹤索性摆摆手,“满村都是自家人?,明儿还祭祖呢,难不成?谁能跑来?害了?我??再者朝廷仪仗也在,谁有这天大的胆子!快去吧!”
听了?这话,秦山和秦猛才应了?,欢欢喜喜往外?跑。
谁能不想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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