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我率先放弃了那些独人。
身为边境官员,却置朝廷意志而不顾,瞻前顾后,此为失职,无?法辩驳。
阿嫖和董娘等人也没?睡。
两个姑娘躺在同一张床上,盯着头顶的床幔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董娘翻了个身,“阿嫖,你说,她?能活下来吗?”
她?们也只来得及买一点救命的药丢给北星,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入夜了,城外山林里得多冷啊!
她?们现在连御寒的袄子都没?了。
她?在外游历三年了,自?以为将天?下苦难见了五七成?,可如今再?看?,都不算数。
以前我所见所闻,都不算数……
阿嫖摇头,“我不知道。”
不,其实她?们都知道,那个比董娘还小几岁的姑娘,活不下来。
伤得太重了,血流了满地,直到此时此刻,阿嫖鼻腔中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浓烈的腥甜。
冰冷,粘腻,像一条滑腻的蛇缠在身上,令人胃部抽搐。
她?从没?见过那么多血,也没?想到一个人身上,竟会?有那么多血。
董娘叹了口气,“好难啊,阿嫖。”
世人只知笑话夜郎自?大、纸上谈兵,殊不知我们这些笑话别人的,才是真正该被笑话的。
阿嫖嗯了声,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泛起几分愁容。
是啊,好难啊。
王增是个好官,但他有私心,也不乏瞒天?过海的念头,所以对韩卫东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韩卫东看?不起女人,若非身份,根本不屑于?与她?们交谈,还滥用职权,竟妄图操纵百姓、人为制造哗变!其心可诛。
但他是个纯粹的坏人吗?
也不是,对本国百姓,他尽心尽力,问心无?愧。
那她?和董娘,她?们自?己呢?
她?们真的只是同情吗?
不,阿嫖想,我想借此证明自?己,单纯从这一点来看?,我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圣人。
我们都不是纯粹的好人,也不是纯粹的恶人。
所以谁都有苦衷,所以谁也没?办法真正狠下心。
若我是王增,是韩卫东,又当如何?
若我是当地百姓,又将如何?
治理之道,无?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治之以法……可很多时候很多事,这些死?板的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
因为人是活的。
阿嫖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好难啊……”
父亲,我有点明白您让我出来的用意了。
第234章 遍地开花(六)
王增深知韩卫东对独人群体的敌意深重,绝非三?言两语就能消弭,所以次日一早,他也亲自陪同前往。
韩卫东没有反对,也没?有立场反对。
但当看到城外路边的阿嫖一行人时,他的?表情仍无法克制地出现裂痕,“此乃军务,尔等来此作甚?”
阿嫖径直略过,来到王增身前行礼,“大人,全员在此,随时可以出发。”
她年纪虽小,但从小吃肉喝奶习武练功,锤炼体魄,单看体格简直要比别的?十五六岁的?姑娘还?矫健。
后?面芳姐等十八人分作两列,整齐抱拳,声音洪亮,“全员在此,随时出发!”
董娘不善厮杀,知?道今日去了便是累赘,故而?不曾外出。
虽皆为女子,然各个身材健美,肌肉紧实,眼神坚定?、容光焕发,人马合一,像一头头蓄势待发的?母豹。单论气势,竟丝毫不逊色于一旁韩卫东所率厢军,不光王增吃了一惊,连韩卫东等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了。
王增见她们俱都换做束袖骑装,挎长弓、负箭羽、背圆盾,腰间带刀,马背两侧有长短二矛,隐有杀气,便知?不是乱来,“今日便拜托了。”
进山猎熊,探查敌人活动?痕迹,说来简单,可这一带山林绵延近千里,必要有个方向才好施展。
昨日医馆一见,王增便知?因自己?多年逃避,已使得?城中百姓与独人之间的?隔阂更深,今日贸然带兵深入,颇有“大兵压境、赶尽杀绝”之嫌,易起冲突,必要有个双方都信任的?人来做个中间说客才好。
阿嫖,便是最佳人选。
地方衙门已经三?年多不入山林,如?今韩卫东也只知?道独人居住的?大体方位,便与阿嫖在前开路,王增稍后?,芳姐等人各自随行,壁垒分明,互看不顺。
山林内部地势复杂,很?不好走?,韩卫东原本想等着看大小姐知?难而?退,没?想到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这群女人竟一丝不乱,就连身边的?大小姐也一派从容,气息稳定?。
是个硬茬子。
“秦小姐,”韩卫东到底还?是率先出声,“等会儿到了独人住处,您就带着这群娘子军回去吧,啊?来林子里走?一趟,也够用了。猎熊可不是过家家,万一磕着碰着,您难受,小的?们也得?跟着吃瓜捞。”
跟着他的?几个亲兵便都嗤笑出声,毫不掩饰。
王增听见了,也看见了,但他没?有出声阻止。
他能隐约猜出阿嫖的?志向,但这条路很?难走?,像这样的?排挤、质疑,甚至是明里暗里的?使绊子不过家常便饭,若她连这点开胃菜都受不了,还?不如?尽早回京,重归秦侍郎的?羽翼庇护。
若阿嫖受不住,负气返回,大家都省事。
若她一意孤行,今日这么多人在,定?能护得?周全,来日董门那边自己?也好交代,又能卖个人情;
倘或吃了惊吓,想要迁怒,前头还?有韩卫东顶着,自己?不曾参与,也可全身而?退……
如?此,甚好。
类似的?奚落,阿嫖听过太多,所以并未如?韩卫东所想的?那般恼羞成怒。
她甚至没?有说话。
想要别人尊重、敬服,单靠一张嘴皮子是不成的?。
既然无用,何必多言?
不过乱风过耳。
倒是芳姐瞥了那几个跟着发癫的?副官几眼,嗤笑出声。
本地厢军也不过这几年刚刚组建的?,往前推几年,在场的?谁不是田间耕作的?农夫、水中捕鱼的?渔夫、上山砍柴的?樵夫?与我等何异?
今日韩卫东所率众人,无一人曾上阵杀敌,无一人建功立业!
不过吃了几年朝廷粮饷,维护了几年地方治安罢了,身上的?泥腿子味儿还?没?散尽呢,形容懒散,有何资格行俾睨之态!
又走?了约么一刻钟,前方已经不容马匹通过,众人便找了地方拴马,换做步行。
前面隐约可见独人聚居地,林中突然炸开一声熊吼,直冲云霄!
“它在这里!”众人脸色大变,立刻往声音来源处赶去。
几十步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就见几个身穿兽皮的?女人正在跟一头近两人高的?棕熊战斗!
是棕熊,远比黑熊更凶残好斗的?棕熊!
地上趟了三?个女人,满身是血,两个正在咬牙往上爬,还?有一个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棕熊身上也有几道口?子,殷红的?血珠顺着毛发往下淌,但它皮糙肉厚,这点伤口?并不影响行动?,反而?激发了兽性。
“畜牲!”北星头上破了口?子,却悍不畏死,举起长矛往熊身上刺去。
她们没?有太多铁器可用,长矛也只是木棍削尖后?以炭火灼烧硬化的?木矛,很?容易折断,地上已经丢了几根,完全是在以命换命。
棕熊回身一掌,木矛应声而?断,北星闷哼一声倒飞出去。
它狂奔几步,几丈的?距离转瞬即到,眼见着就要对着北星的?大腿咬下去!
熊吃人,更喜欢折磨人,往往都是从下面开始吃的?,它们会让你活着体会被生吃的?感觉。
另外几个女人想要救,却已经来不及,“北星!”
“放箭!”阿嫖当机立断,率先带人举起弓箭,射出一波箭雨。
已经熬过了冬天,棕熊身上脂肪锐减,一轮箭雨过后?竟有两支刺破皮毛,戳在上面摇摇摆摆。
无关紧要的?小伤,但足够干扰。
棕熊吃痛,回身怒吼,竟放弃了北星,也舍弃韩卫东一行人,朝着这群烦人且不知?好歹的?小毛虫狂奔而?来。
它能分得?清男女,也知?道女人和孩子脂肪更多,肉更嫩更好吃。
庞大的?身体重重击打在地面上,震得?这一片大地都在颤抖。
不是黑熊,是棕熊!
这是辽宁地界上第一次出现棕熊!
韩卫东等人脸色都变了,“放箭!盾手!”
他又对阿嫖大声喊,“往这边来!”
没?用的?,这么短的?距离,人跑不过熊!
一旦逃跑,再想组织迎敌便难如?登天!
不能逃!
恐惧会扰乱人的?思维,越是紧急,阿嫖越清醒,“举盾!长矛!”
话音刚落,以芳姐为首的?六个力量最强大的?健壮女人,便毫不迟疑地举盾上前。
她们六人步伐一致,速度相当,一腿在前弓步,一腿后?撤,重心?下移,像六株深扎于地下的?大树紧紧缠绕在一起,彼此支撑,瞬间打造成一面坚不可摧的?大盾,死死盯着狂奔而?来的?棕熊。
对上野兽,绝不可心?生畏惧,一旦怕,就输定?了!
几乎是大盾形成的?瞬间,棕熊就到了跟前,两只头颅大小的?熊掌裹挟着风声,狠狠拍下!
“砰!”
一声巨响伴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炸开,芳姐等人立刻感受到了手臂上传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巨力!
“吼~!”
野兽的?嘶吼在她们头顶炸开,腥臭的?气味伴着涎水洒落。
这是最原始最纯粹的?力量和威慑。
这力量分布并不均匀,受力最重的?两人几乎瞬间就被压得?下沉,但是周围的?四名同伴死死托举着她们!
盾阵岿然不动?!
芳姐等人头上、脖颈上迅速鼓起青筋,她们咬紧牙关,趁着熊掌若即若离的?瞬间,六人下盘发力,力量从脚掌传到小腿,再到大腿、腰腹、上臂、小臂,“起~!”
常年同吃同睡、艰苦训练的?默契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六人好似一人,竟在此刻将棕熊掀开,猛地退了几步!
“长矛!”在这期间,阿嫖等人已经抽出后?背两根长棍,对在一起一卡一拧,木棍和短矛立刻变成了长矛。
盾阵六人一得?手便不再恋战,自中间一分为二,如?流水般沉默而?迅速地向两侧退开,阿嫖等人手持长矛,大步上前,从退开的?中路猛地刺了出去!
她们借着冲力,将自身化作矛杆的?一部分,狠狠扎到棕熊身上!
“哈!”
金属矛尖尖锐,瞬间扎破皮毛,棕熊吃痛,“吼~!”
它刚才被掀了个趔趄,此刻站立不稳,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进!”阿嫖一声令下,抿紧嘴唇,用力蹬踩地面,几人竟推得?棕熊连连后?退!
“噗滋!”
金属划破皮肉的?细微声响陆续炸开,有鲜血从矛尖的?血槽迅速滋出。
棕熊感受到了威胁,连着退了六七步之后?,后?腿踩在树上,竟然站住了。
阿嫖等人立刻感受到沉重的?阻力,去势顿停。但也恰恰因为这一份反向的?阻力,又让那几根长矛的?矛头刺进去几分。
“噗!”
鲜红的?液体沿着矛杆蜿蜒而?下,血更多了!
“退!盾!”阿嫖话音刚落,几人便果断放弃长矛,猛地往两侧散开!
人是跑不过熊的?,直线转身跑只会暴露弱点,让熊追得?更快,只有两侧分开才能让野兽出现片刻的?迟疑。
纵然是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会犹豫该追哪一个,更何况,它毕竟不是人。
眼见几个渺小的?人类突然散开,那棕熊果然有瞬间怔神,然后?越发暴怒。
它竟不顾身上的?伤口?,人力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冲出来,跳着砸了个空。
“咚!”
地上的?小石子枯树杈纷纷弹射而?起,离得?最近的?几人清晰地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震动?。
两米多的?长矛在熊身上摇摇摆摆,每动?一下就进一步搅动?伤口?,血流得?更多更快,也让棕熊无法像之前那般流畅地做出冲击。
那只熊竟也如?人一般握住了矛杆,用力往下撕扯。但矛头有倒刺,这样生拔,却不亚于在自己?身上豁开皮肉。
只几下,棕熊身上就出现了数个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经能看见里面粉红色的?嫩肉。
它吃痛,竟迅速长了记性,只将矛杆折断,不再生拔。
成年人无法折断的?柔韧而?结实的?长杆,在它手中犹如?玩物,一折就断。
疼痛令棕熊的?愤怒到达巅峰,折断矛杆后?,它再次朝着最近的?几人冲锋而?来。
芳姐带领的?六人盾阵已经赶到,迅速顶上,再次挡住了棕熊的?二次攻击!
连续几次攻击都被挡下,身上还?多了这么多伤口?,棕熊不禁有些迟疑。
今天全力以赴,也不过为了一顿饭,可如?果失误,就会丢命……
“弓!”阿嫖再次下令,剩下几人就开始朝着棕熊柔软的?鼻子,眼睛和身上几处血肉翻卷的?新鲜伤处射去。
野兽皮毛厚实,哪怕经过冬日的?消磨,也不是寻常的?弓箭能够刺破的?,一开始是为了救北星等人,转移它的?注意力,而?这一次,才真正能够造成伤害。
棕熊顿时顾不上对付盾阵,缩小身体,挥舞手臂,试图挡住弱点。
但现在它身上的?弱点太多了!
一轮箭雨过后?,又有几支箭扎入棕熊腹部伤口?处,很?深。
它大吼一声,恶臭的?涎水喷射而?出,竟扭身要跑!
“锁!”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弓手已经放开弓箭,拧动?腰身,奋力将兽筋绳抛了出去。
四根兽绳,两根套中,已经足够了!
除六名护卫的?盾牌手之外,所有人都暂时放开自己?的?武器,飞速上前抓住绳索,重心?下沉、身体后?仰,喊着号子猛力往后?一拉。
绳索瞬间崩成直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竟止住了棕熊去势!
不能放它回去,这头熊已经知?道了吃人的?滋味,今日又被重伤,一旦放回去就是纵虎回山,养好之后?必然再行报复!
就在此刻,是纯粹的?人与兽力的?较量!
这种庞然大物发疯时力量,超乎人的?想象,阿嫖等十二人才将它拉住,一步步后?退。
“吼!”
想吃吃不到,想走?走?不了,被拽得?连连后?退的?棕熊怒不可遏,竟顺势向后?一步,反手一挥!
拉绳的?阿嫖等人瞬间失去目标,手中一松,因为惯性纷纷摔倒在地。
但她们在倒地的?瞬间便立刻调整重心?,飞快地向两侧滚开。
巨大的?熊掌呼啸而?来,隐隐带着破空之势,尖锐的?利爪前端在阳光下幽幽发亮,犹如?金属。
谁也不敢想,万一被爪子抓到,将会是何等惨状!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待命的?盾手再次上前,六面铁皮包裹的?盾牌瞬间挡在爪子落下的?必经之路上,“嗤啦!”
火星四溅,其中一面铁皮盾竟直接被抓烂!
进攻路线和视野再次被遮挡的?棕熊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竟猛的?抬起手掌,硬生生将那面盾牌拽了起来!
如?此一来,就成了那一名盾牌手与棕熊力量的?角力,她顿时拿捏不住,整个人都几乎被拔了起来。
危机时刻她果断松手,迅速就地一滚,另外五名同伴临时变阵,向内缩小了防护范围,再次组成完整盾阵!
但这么一来,黑熊身体上扬,重心?上移,刚才被它自己?护住的?腹部那几处皮肉翻卷的?伤口?便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说时迟那时快,阿嫖立刻出刀猛扑,对准眼前伤口?一刀刺入!直没?刀柄!
滚烫的?血流了满手,阿嫖立刻听见上方棕熊愤怒吃痛的?嘶吼,犹如?惊雷,震得?她头脑发懵。
而?这一刻,棕熊的?嘶吼声中隐隐带了畏惧!
它在怕!
它想跑!
“盾!”她大喊,芳姐等人的?盾阵顺势下移,牢牢护住阿嫖,在这上方形成了盾阵、人墙和空腔的?三?层防护缓冲!
又有几名长矛手爬起来补上,从两侧照着棕熊身上的?伤口?狠狠刺入。
阿嫖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手上,将身体拧成一张弓,刀刃狠狠向着棕熊想要逃脱的?反方向撕扯开来!“啊啊啊啊!”
“吼!!!”
棕熊垂死挣扎,却已经是没?有章程的?进攻,大多数都落在了盾阵上,咚咚作响。那外面几名的?长矛手却吃不住力,被挥动?间的?矛杆打飞出去。
锋利的?刀刃势如?破竹,一口?气割开了这畜生的?皮毛、脂肪、肌肉,刺穿了它柔软的?腹腔。滚烫的?血和着内脏,与腹腔内的?污物喷涌而?出,落了阿飘满头满脸,也浇了芳姐等人大半身。
“退!”
哪怕到了此刻,众人的?队形也依旧完整,所有人都在盾阵的?庇护下迅速向外退开。
几乎是瞬间,棕熊轰然倒地!砸中了后?排三?名盾手。
几百斤重轰然倒下,非同小可,已近力竭的?三?人闷哼一声,踉跄跪地。
刚刚脱险的?几名弓手见状,立刻爬上前拖拽,将同伴拉到安全地带。
再回首看时,棕熊腹下已经迅速蔓延开恶臭和污血,眨眼汇成一小片血洼。
战斗结束,现场鸦雀无声。
从阿嫖当机立断打响这场战役,韩卫东等人便被深深震撼,中间他也几次试图从旁帮忙,却发现这一群曾经被自己?看不起的?姑娘们训练有素,配合亲密无间,各套兵器、战术衔接无缝,外人想插手都找不到机会。
若不管不顾贸然上前,或许非但不能救命,反而?可能打乱原有阵型,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故而?韩卫东只得?一边保护王增,一边命人警戒待命,准备看什么时候阿嫖等人陷入危险,再行支援。
可万万没?想到,前后?也不过一刻钟,他们就等到了:
等到了战斗结束,无人死亡。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上前,一切仿佛都被定?格,而?阿嫖等人却连放松喘气都不敢,仍紧绷着神。
如?棕熊之类的?野兽,已具有了相当的?智慧,与孩童无异,更善于装死。
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放松警惕。
然而?又过了一会儿,那血快流成河了,也不见动?弹。
“死了吗?”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体力最充沛的?弓手捡起一根长矛,站得?远远的?,狠狠朝着熊眼戳去。
“噗嗤!”
眼珠爆裂,浆液尽出,然那棕熊却一动?未动?。
“死了!”她又惊又喜,失声喊道,“死了!我们杀死了一头熊!”
一头熊?
我们亲手杀死了一头熊?!
阿嫖顶着满头污血,脑中嗡嗡作响,好像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苍白褪去,安静褪去,危机感褪去,她终于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还?有周围并肩作战的?同伴们急促的?喘息声。
她扭头看了看芳姐,发现对方也在看她,眼底渐渐沁开迟来的?惊喜。
“赢了!”她高高举起拳头,在空中用力一挥,熊血四溅!
“赢了!”
疲惫如?海啸般滚滚袭来,瞬间侵占了四肢百骸,可她们的?精神却极度亢奋,忍不住抱在一起又叫又笑。
这么多年的?训练和外出游历途中,她们杀过鹿杀过狼,却从未杀死过一头近两人高的?熊。
北星和那几个独人相互搀扶着过来,“你们很?厉害。”
韩卫东等人也从迟迟回不过神来。
众人俱都呆若木鸡,仿佛见证了一场荒诞异常的?梦,又像目睹了一阵飓风。
那飓风来得?又快又猛,如?此鲜血淋漓,如?此刚猛暴戾,既充满了近乎兽性的?狠辣,可从头到尾却又坚守了军人般令行禁止的?严格与精准,有种矛盾的?和谐,流畅得?令人毛骨悚然。
方才这场酣畅淋漓的?厮杀,零伤亡。
此时此刻,饶是韩卫东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些平均年龄不到二十的?姑娘们,已经是一群非常成熟坚定?的?战士了。
她们确实有资格和己?方平起平坐。
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阿嫖猛地扭头往这边看来,然后?咧嘴一笑。
她是一个非常英姿飒爽,甚至可以说漂亮的?姑娘,若是平时这样冲人一笑,自然是很?赏心?悦目的?,但她此刻满身泥泞污血,刚与野兽近身厮杀的?戾气尚未散去,一笑之下,凶意扑面而?来,犹如?厉鬼降世。
韩卫东等人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不知?是谁狠狠吞了下口?水,“那个,来的?路上谁笑话她们来着?”
韩卫东:“……”
实力是让对手乖顺的?最好手段,没?有之一。
屠熊后?,阿嫖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韩卫东一干人等对己?方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群男人会笑了,说话也不再那么硬邦邦的?噎人。
谁说男人粗心?来着,瞧瞧,只要有需要,他们可以比任何女人都细心?。
一瞬间,仿佛连独人与韩卫东之间的?关系,也和缓许多。
王增与同样心?情复杂的?韩卫东等人查看四周,果然发现了之前独人说的?熊活动?的?痕迹,也进一步验证了阿嫖的?猜测:
按照常理,棕熊本不可能在如?此靠外的?位置活动?。
北星特意带今日参加狩猎的?几个人来向阿嫖等人道谢。
阿嫖看着她们,很?有点惋惜。这些人的?身体素养非常棒,只是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人数也少……
“对了,那天那个同伴……”
北星沉默了下,语气平静,“埋了。”
回来的?路上她就发起高烧,黎明前就咽气了。
她没?能看到今天的?日出。
虽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仍令人难受。
阿嫖缓缓眨了下眼睛,“节哀顺变。”
北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要难过?”
阿嫖愣了下,就见她神色不变,语气也不变,“人都要死的?。”
她们见证了太多死亡,多到数不清,如?果每一次都痛心?,早已心?碎而?亡。
正往回走?的?王增和韩卫东听了,不自觉停住脚步,神色莫名。
他们终于看到了这群独人的?居所,确切地说,更像是窝棚,里面有老有少,还?有许多像北星这样,一过了十岁就外出围猎的?小女孩儿。
以及,许多大大小小的?坟包。
王增张了张嘴,只觉嘴里发苦。
他知?道这些人被赶出城后?会活得?很?艰难,只是他一直不去想,因为心?虚而?不敢去想。
而?此刻,所有一切都像那头棕熊的?腹腔一样被人强行扒开,血淋淋的?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看。
这些,也是他的?百姓啊!
是朝廷下令要好生安置的?百姓啊!
像月亮那么大的?孩子还?有五个,都胡乱裹着几块脏兮兮的?兽皮,瘦得?只剩下脑袋。此刻面对这么多陌生男人,她们都如?受惊的?小兽,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缩在角落里,口?中发出虚张声势的?“嗷呜”,试图将闯入者赶走?。
同来的?厢军不少已有家室,有几人的?女儿,差不多也这么大。
只一眼,几人心?中就像倒了酱料罐子,又苦又涩。
“狗日的?……”也不知?谁骂了一句。
其实他们也不知?到底该骂谁。
骂辽人?骂当年将她们赶出来的?百姓?还?是骂这些年视而?不见的?自己??
有人在身上摸了几下,胡乱掏出一块干粮,小心?地递过去,然而?几个孩子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竟抓起地上的?石子疯狂丢过来。
“坏人!”
北星走?过来,面无表情看着王增和韩卫东,“以前,在城里,有人拔掉我们种的?菜,在干粮里藏针……”
甚至就连躲到山林中,也有人进来,肆意破坏她们的?窝棚。
北星不懂,她们这些人都不懂: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呀?
她说得?很?慢,每一句、每个字,都像扇在王增脸上的?耳光。
甚至就连韩卫东,也开始躲避那些孩子的?眼睛。
近在咫尺,他却不敢看。
北星完全没?有报仇的?意思,只是看向阿嫖,“你是好人,帮我一下。”
阿嫖想过很?多,但唯独没?想到这个:
北星从窝棚,不对,是她的?家中翻出一块扁圆的?石头,又从颈间骨片项链中取下一片形状奇怪的?骨头。
“我娘,”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坟,“她一辈子都很?想回家,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把她的?骨头送去家乡?”
阿嫖低头,就看见那块石头上有两个暗红的?字:回家。
那颜料的?颜色很?奇怪,味道也很?奇怪,几乎穿透石片,像……
“血,”北星木然道,“她每次想家,就用血在上面写?一次……”
写?的?次数太多,连石头都吸饱了血,根本擦不掉,也洗不去。
某种陌生而?滚烫的?情绪瞬间堵塞了阿嫖的?头颅,简直比棕熊的?攻击更猛烈,冲得?她头晕目眩。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无助的?女人,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一遍又一遍用鲜血在石片上倾诉无法出口?的?思乡之情:
“回家……”
“回家……”
“回家……”
但是直到死,她也没?能回家。
阿嫖想说点什么,可鼻梁发涨、喉管发堵,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自己?闷闷问道:“她的?老家,在哪里?”
“北直隶。”北星说。
她指着那一座座坟包,“山西,陕西……”
最后?,北星的?表情甚至有点茫然:
她们有故乡,但是不得?归;
可自己?呢,自己?和这些孩子呢?
我们自认是汉人,可汉人骂我们是杂种,我们的?故乡,又在哪里?
我们这群人,又算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