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汐跟着东福穿过正堂与左香阁,直接到了他的卧房。
掀开墨色珠帘,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落在房中间的一顶五足金香炉,炉顶飘着袅袅青烟,透过青烟之后,是他的床榻。
此时, 那榻上落着一半的帘幕, 颜汐未瞧见人的脸。
她渐渐走了过去,邻近,东福先了一步, 将那帘子慢慢地拉开, 颜汐这方才看到了陆执。
他背身向上,平伏卧榻, 精健结实的臂膀下垫着软枕, 侧颜轮廓硬朗分明,眉眼冷峭,此时闭着眼眸, 长睫微垂,嘴唇略白, 带着明显病容。
帘幕一掀,他裸着的上身上的鞭伤也便?入了人的眼睛,颜汐被吓了一下。
背脊痕迹分明,数不?清有多少痕迹,个别四五处已皮开肉绽,或是他过于白净,红痕与血痕皆格外显眼,触目惊心?。
颜汐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内心?第一反应是有些?没想到,第二反应是惧怕。
这惧怕有些?私心?。
他挨了鞭子,终究是她害的。
虽然他罪有应得,活该,却也是因她而起。
他人品差,无底线,坏事做尽,也没原则,恐如那杀手?所言,不?会放过她。
如此一想,颜汐小眼神微转,更?悔了,甚至拔腿就想跑。
但转念有陆伯伯撑腰,他亦如此模样了,怕是也不?能奈她何?。
这般须臾之间,但见那男人睁了眼。
陆执头颅未转,侧眸视线斜瞥过来,看到了身旁有人,想来便?是没看到她的脸,也认出了是她。
男人缓慢地扯动了下唇角。
他徐徐地收回?视线,复又再转了过来。
这次抬了头颅,撩起眼皮,唇角噙着抹浅淡的笑?,沉沉的目光与她对上了视线。
小厮不?知何?时已经出了去,屋中唯剩他二人。
颜汐在与他眸光对上的瞬间便?下意识轻轻攥上了手?。
他的眼中依然暗含不?驯与狠厉。
陆执开了口:“你传的消息?”
语声沙哑,但不?咸不?淡,不?紧不?慢,他一贯的模样。
扪心?自问,颜汐没想到他会第一句说了这个。
小姑娘很坦荡的应了声。
“是。”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是不?能承认的。
何?况他完全是明知故问。
但听陆执又笑?了一声。
他神色有些?困倦,看起来很虚弱,但那双眸子却直直地盯着她,唇边也始终带着抹似有似无的笑?。
“瞧见我?如此,你很欢喜?”
颜汐复又轻轻攥了下手?,平平静静地与他直言。
“我?没有很欢喜,但也毫不?同?情,你是罪有应得!”
“嗤。”
陆执笑?了一声,懒洋洋地别头回?了视线,转而慢慢腾腾地再度撩起眼皮朝她瞧望过去。
“好一句罪有应得,我?是罪有应得,我?认了...你,靠近说话...”
颜汐垂眼看着他,小脸冷落。
他语声平静,似笑?非笑?,除了嘴唇略微苍白,脸色亦如此之外,与平日里的模样无甚大差别,语落之后,颇虚弱地又补充了一句:“...我?有话与你说...”
颜汐立在原处,半晌未动,只是冷落着颜面,在他言语之外,又一次眼神示意了后方才依他之言,朝他靠近了些?。
小姑娘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抬头便?可见人。
那男人阴沉的眸子随着她慢慢回?转,仰了头,语声虚弱低微。
颜汐听之不?清,蹲下与他平视,这方才听清了他的话语。
“我?认错,你别离开我?...”
他目光灼灼,死死地盯着她,眸子中带着几分病态的偏执。
颜汐心?一颤,如何?也没想到他会道这样一句。
人当即便?欲起身,然身子尚未完全站起,一只手?腕已被他攥住。
于颜汐而言,他的力气丝毫没有半分减弱。
小姑娘太是柔弱,没机会反抗,也没机会挣扎,转瞬,他仿若只轻轻一拉,一拽,便?一下子把她束缚到了怀中,拽到了榻上,压在了身下。
“陆执!!”
颜汐脸面转瞬烧红,气、怒、急、躁皆有了,一只手?被他攥住,另一只紧攥了拳头,打在了他的身上。
“你放开我?!我?喊人了!”
那男人自然没放,俊脸已朝她逼近而来,仿若根本便?没听她所言,接着适才的话继续了下去。
“嗯?我?道歉,我?认错,都?可以,你别离开我?,府中有密道,我?告诉你地点,你藏进去别出来,他不?会找到你,你和?我?站在一起,好不?好?”
“陆执,你放手?!”
颜汐没答他的疯言疯语,唯不?断挣扎。
他的眸子黑暗到了极致,对她寸步不?离,语声虽难得的现了几分温柔,也不?难听出哄意,但他在说什?么?
于颜汐而言,那话无异于疯话。
“好不?好?姌姌,好不?好?”
“不?好!”
颜汐不?住地喘息,大声地回?答了他。
这一声后,也停止了挣扎。
俩人紧紧对着视线,四下都?静了下来。
他亦没动,只视线如故地盯着她。
周围半丝响声都?无,颜汐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狂跳着的心?脏。
她控制不?住,喘的厉害。
四目相对,一个黑暗氤氲,根本看不?清;一个水灵灵的,毅然决然。
空气都?静止了一般。
半晌,颜汐方才说出了话,没有怒吼,除了有些?急促,很平淡。
“陆执,你在说些?什?么?”
“你觉得可能么?”
“我?去和?你一起对抗欺骗陆伯伯,让他担心?了两次之后再继续担心??”
“我?家道中落,孤苦无依,是他养了我?七年,他没有对不?起我?,我?不?会像你一样没心?肝,没良心?,做出那种事!”
“我?为什?么非要离开你?你对我?做过的种种,从头到尾,你觉得是一句你错了就能弥补,就能填平的伤害么?”
“我?原本有着很光明的未来,我?可以嫁给和?我?性子相像,适合我?的郎君,与他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因为你的出现,你用卑劣,肮脏,不?堪,我?曾经见都?没见过,想都?没想到过的手?段改变了我?的一切,让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谁,不?知道自己来日会是何?种样子,那些?时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我?的胆子很小很小,我?连只虫子都?害怕,我?真的很怕你,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也从未想到过,这个世上还会有像你这样的人...”
“我?不?会和?你站在一起,永远也不?会...”
“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偏对我?如此执着...”
“你生的好,家世好,年纪轻轻已官居正二品,前途无量,你会得很多女子的青睐,只要你好好待她们,会有很多人真心?实意的喜欢你,爱你,你不?必偏偏执着于我?...我?...”
她话语尚未说完,见那男人眼中现了几分笑?意,攥着她手?的手?更?紧了几分,言语温柔乖顺,但却道着与她所言全然不?搭边际的话语。
“姌姌,东福说花房的花开了,我?带你去看花,如何??”
颜汐直直地瞧着他。
他眼中含笑?。
她第一次有着一种极其浓烈的感觉。
他好像真的有病!
陆执还在继续,微微笑?了笑?:
“你会喜欢,会欢喜...”
“看过之后,你听我?的话,藏起来,好不?好姌姌?”
“倒时候,哥哥不?来叫你,你就不?要出来...”
“等他们都?走了,你再出来...”
“好不?好,姌姌...”
他兀自说着,颜汐望着他的目光早已惊呆了去,半晌一句话也说之不?出...
最后,不?知是哪一瞬,趁着他不?备,她突然挣脱了被他攥着的手?腕,将人一把推开,兔子一般灵巧地起了身去,头都?未回?地跑出了他的房中...
然?, 她仿若是刚拨开?珠帘,便听得身后传来了“哇”地一声,些许轻微的动静。
颜汐乱颤着心肝, 脚步一滞,那?伸出去拨帘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心潮翻涌,好奇也好,一种潜意识的所为也罢,回了头。
这般一回,触目惊心, 吓了一跳,那男人坐在床上,慵懒疲惫,几根发丝垂至脸庞, 一口鲜血自他的口中吐出, 到?了地上。
小姑娘本能地心一颤。
“你...!”
但?见?陆执捂着心口,目光朝着她的方向?望着,那?张苍白?斯文极其好看的脸上唇角带血, 但?竟是分分明明地缓见?了几分笑意, 几分疯癫的笑意,语声虚弱沙哑, 微微挑起眉头。
“姌姌...我是不是快死了?”
颜汐面现慌乱, 不知说什么,正这期间,见?他蓦地又是一下, 再度吐了口鲜血。
颜汐没见?过这种事,紧张又害怕, 又或终究是半个医者,接着,便急切地返了回去。
她到?了他身边,拿起了他的手,纤指落到?了他的腕上,为他诊脉起来。
陆执慢慢转头,看着她,发出低低地笑声。
他一面吐着血,一面竟是在笑!
小姑娘羽睫颤动,越诊越心惊。
他脉像混乱,极为混乱,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竟是有些像中毒之状!
颜汐接着便放下了他的手,凑近来看他的颜面、眼睛...
而后心重重地一沉。
“你服药了?”
陆执微微抬眼,没有答话,便只是看着她笑。
颜汐美目睁圆,唇瓣娇艳欲滴,再度说出话来,难以置信:
“你,竟真的自己服了毒?为什么?”
小姑娘言着便朝后退了一步,被他一般攥住了手腕。
颜汐再度挣扎了起来:“你放手!”
但?未能挣脱。
陆执抬眸,或是因为毒效,眸色有些略微的猩红,声音沙哑:
“为了,能再留你一会儿...”
颜汐惊的不能言语。
陆执的话音再度响起:“你,别?离开?我...”
他语声之中仿若有求意,又仿若只是警告,让人不可违背的强求之意,一连两?次。
“别?,离开?我...”
颜汐脑中乱如麻,瞬时无措又震惊,甚至颤微微地伸出手去触摸他的额际。
她以为他烧糊涂了。
然?,触手冰凉。
也正是在她触及他额头的瞬间,他再度笑了起来。
颜汐一下子就把小手收了回来。
这时,也恍然?明白?了。
他恶劣如初,本性难移,在利用她的善心。
他确是故意自己服了毒,或是在她到?来之前便故意留了这一手。
他,还真是个疯子!
竟能疯到?不惜自残!
颜汐没再挣扎,便就那?样立在他的床边,由着他攥着她的手腕,再度,更决绝地道了话。
“陆执,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了。”
“我再最后告诉你一次,我不会留下,你也不要再做无望之举。”
“我们不会再有任何可能...”
“你我,本就是要做兄妹的。你可以什么都不在意,不拘礼数,甚至无所谓人伦道义,不服管教,但?我和你不一样,我都在意...”
“如若,你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光风霁月,我们也不是兄妹,且,有着一个光明的开?始,或许,我也会慢慢地喜欢上你,但?天?不遂人愿,我们是要做兄妹的;开?始的也太是不堪...”
他打断道:“我都改...”
言着,站起了身,一把将颜汐揽到?了怀中。
小姑娘柔弱,便那?般轻巧地被他单手,死死地抱了住。
“我都改...”
“你离开?了我...”
陆执呼吸沉重,言到?此,缓缓扯唇嗤笑:“我会死...”
颜汐被他紧紧地搂着,半丝挣脱不开?:“陆执!放手!”
然?,他未放。
非但?并未,箍着她腰身的大手更紧了几分,呼吸渐沉,目光灼热的能把人焚化了似的,眼神?飘忽不定,没有焦距,也看不出在看着哪,只死死地抱着眼前人,要把她融入到?身体中一般,沉声缓缓:
“你若真的走了,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
“姌姌乖,哥哥知道错了,哥哥知道哥哥做的不对,再给?哥哥一个机会...”
他喘息急促,分明,声音时而狠厉,时而温柔。
颜汐就要被他揉碎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陆执,你醒醒!”
然?,他并不听她的话语,一句也不听,唯不断重复:
“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陆执!!”
“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他呼吸粗粝,喘息之声越来越重。
颜汐看不见?他的脸面,唯知他搂得?她就要背过了气?去。
小姑娘几近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喘息着大声地喊了出来:
“陆执!伤害已铸,我不喜欢你这样的男子,我不喜欢你,也接受不了你,永远也不会爱上你,你还不清楚么?!我喜欢的从始至终都是像江公子那?样的男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那?样的男子么?!因为,因为他温润如玉,白?玉无瑕,像我的乾津哥哥...我见?过这全天?下间最好的少年了!你拿什么和他比?”
她几近是一口气?说完,还没待说完。
突然?,感到?那?已经失了控的男人紧箍着,抱着她的手,蓦地,一下便松懈了去...
甚至让她毫无防备...
既是已经被解了束缚,颜汐还想什么,马上便使劲儿地推了他,继而不住朝后退去,到?了离他足足两?臂之远的地方...
她分分明明地看到?他的眸色更暗淡无光了下去...
说江知衍他不服,但?说李乾津,他不自惭形秽么?
他们天?壤之别?,他怎么敢和他相比?
他们是同龄人。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少年,没有一个见?过李乾津的人,敢同李乾津相比,正如,没有一个男人敢同晟王李晏相比....
她本来是要嫁给?一个那?样的少年的...
她怎么可能看上他陆执...
他,卑劣如斯,拿什么和李乾津比?
颜汐急促地喘息,眼尾微红,直直地盯着他暗沉又猩红的眸子,玉足慢慢地一点点后退,一直退到?了珠帘处,拨开?那?珠帘,再也不会受任何蛊惑,诱骗,快步,疾步地奔了出去。
外头的大雨未停,“哗哗”地声音入耳。
雨声嘲哳,四?下霡霂溟濛,含着一层烟雾一般。
与她同来的婢女一直在厢房的窗边朝着这头寻望着,见?她一出来,马上撑了伞,也出了来。
迎来的不止是桃红青莲俩人,还有东福。
青莲为她披上衣服。
颜汐眼中噙着汪泪似的,不及东福开?口询问,已软糯糯地冷声朝他道了话语:
“他服了毒,你应该早知道,瞧上去像是墨幽草,三个时辰内马上服解药,大抵不会有什么大碍。他本就受了鞭笞,身子骨虚弱,你竟纵他服毒,国公爷与国公夫人知道了,你还有命在?”
东福腰身快要弯到?了脚尖了一般,死死地闭着眼睛,龇牙咧嘴,痛苦不已。
他如何能左右了世子的想法。
“奴才...”
颜汐不想听,打断了她的话。
“不用再去找我,我不会再来相见?,包括你在内,我都不会再见?...”
颜汐被系好了衣裳,多余的话一句都没再说,甚至没再看那?小厮一眼,冷落着小脸,抬步离去。
大雨依然?瓢泼,时而空中有银蛇来回穿梭。
颜汐胆子小,又怕冷,渐渐地适才着急,眼中浮现的一汪泪水也尽了,拉着婢女一路快行。
陆执,她对他已仁至义尽。
小姑娘一路小跑,与婢女两?人回了寝居。
进了房中,她便叫人备了温水,不时,再度进了净房,没入浴桶之中。
她泡了没得?一会儿,青莲便自外过了来,向?她禀着事宜。
“小姐,国公爷刚才派人过来了,说明日便启程回长安。”
颜汐虽没想到?会这般快,但?快正和她心意,点了头。
*********
惊雷时而乍现,将窗外照得?一亮。
陆执房中。
小厮弯着身子,将药碗递给?陆执。
陆执裸着上身,宽肩窄腰,颀长的身子坐在床边,未动。
那?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便如同外边的黑夜一般,仿若半丝亮光都不见?。
良久他方才伸手将药碗接过,仰头,喉结滑动,一口口地咽了进去...
“你拿什么和他比?”
少女娇糯又决绝的话语回荡在他的耳边。
陆执缓缓起身,到?了桌前,取了一面镜子来...
他举起那?镜子,镜中映出一张举世无双的脸,脸还是好的,只是那?双眸子,阴暗到?了极致。
金絮其外,败絮其中...
他,已经烂透了...
卧房之中只留了一盏烛灯,光线昏暗,朦朦胧胧。
前半夜颜汐几乎没怎么睡着, 心中脑中唯想?着一人,便是陆执。
决绝的话说?了;欺骗他的事?做了。
揭露了他的恶行,也害得?他挨了打。
一连几个月一直与他对?抗,眼下彻底赢了。
事?虽如此,她也即将离开,一切光明,但说?心中完全不?怕也是假。
毕竟, 梦中有示,那厮来日会篡位登基。
颜汐慢慢地转了转眸子,小眼神中平添了几分怯意。
他,不?会报复她吧...
会不?会与否颜汐不?知, 正如她直到?今日, 此时此刻,也不?知他是真的有病,还是如何?为什么就?对?她如此执着?
答案她似乎也没那么感兴趣, 但却不?得?不?为自己的来日做打算。
此计最初她也没打算再回长安回陆家呆多久, 或是半年最多,待找到?姐姐, 便同陆伯伯明言, 姐妹二人一起离开长安。
至此,也便彻底和陆执永远不?见了!
颜汐想?了小半宿。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不?得?不?承认, 她还是胆子很小。
直到?三更,颜汐方才渐渐入睡。
********
翌日雨过天晴, 万里无云。
颜汐醒来不?久,便又被陆伯伯房中的人告知一遍,巳
时便要启程。
整个汀兰阁中忙忙碌碌,青莲桃红一面为小姐整理着衣物,一面吩咐着旁的婢女如何帮忙,一大早开始便手?嘴都未闲着。
虽繁忙,却浸着喜气。
辰时二刻,一切已就?绪。
颜汐用过了膳食,也早穿戴整齐,心中唯惦念着一件事?,便是阿泰。
昨日回来,她就?与陆伯伯说?起了他,陆伯伯午时就?派出了人去小村寻人。
这般正想?着,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小姑娘同青莲桃红婢女二人皆迎了出去,出了门抬眼,只见来人正是阿泰!
四人当即聚到?了一起,虽未多言,但脸上的欢喜便是语言。
“平安便好。”
颜汐莞尔一笑,雨过天晴。
阿泰眼中含着泪,重重地点头。
*********
陆执房中。
方氏抽抽噎噎,坐在床榻一边,慢慢地给儿子上药,每看一眼都要哭上一会。
与她恰恰相?反,卧榻之上的陆执面不?改色,甚至俊脸上还带着几分很是无所谓的笑意,依然油腔滑调,口中含蜜了一般地哄着方氏欢喜。
“娘哭起来还这般美貌,当年这是迷倒了多少男子?”
“我娘真好看!”
方氏哭着嗔道?:“该说?的时候不?说?,不?该说?的时候话倒是不?少...你便和他认了错又能怎样?何必挨一顿这么重的打?我怎么放心回去?”
“三天就?好了...”
他敛眉,语气轻松,轻描淡写?。
“你!”
方氏听着更加有气,又免不?了心疼。
“给娘寄信,照顾好自己...”
“啊...”
他嬉皮笑脸地应声。
母子二人正这般说?着话,旁屋传来了脚步声与婢女的拜见声。
来人正是宁国公陆伯陵。
方氏朝着珠帘处望去;陆执寡淡的视线也很自然地朝着那处看了眼。
陆伯陵缓缓地进来。
亲眼所见,他刚一进来,陆执便别回了视线,闭了眼睛。
陆伯陵一言未发,只缓步到?了床榻一边。
方氏抬了眼眸看了丈夫两眼,也未说?什么,纤柔的手?只一点点地继续为儿子上着药,待得?毕了,将东西递给婢女,起了身来。
“你们父子说?会子话吧...”
俩人都没言语。
方氏错过了丈夫,姑且出了去。
转眼,屋中便只剩下陆伯陵与陆执两人。
两人一个赤身俯卧在榻上,闭眼没有半分要说?话之意;一个负手?立在床下,垂眼盯瞧着儿子一动?不?动?的模样。
他心机深沉如斯,城府深沉如斯,竟是如此善于伪装。
十三年,他毫无察觉,甚至半分不?知,他是从哪年开始,记了起来...
半盏茶的功夫,屋中皆一声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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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有着妻女两名女子,返回长安,陆伯陵选择了水路。
他包下了整艘客船,一个闲杂人等都无。
颜汐早被告知。
时辰到?了,她便同婢女小厮及着国公夫人安排伺候的六名婢女出了汀兰阁,沿途一路头都未回地朝着节度使府门行着。
待到?了陆执寝居附近,忍着忍着,颜汐也未曾忍住,还是朝之瞥了一眼。
没看到?陆执,但看到?了国公夫人,也看到?了他的小厮东福。
方氏抹着眼泪出来,情绪颇低,走在了前头。
颜汐便只看了那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目未斜视,渐渐地终于错过了他的寝居。
然仿若是将将走过没得?一会儿,小姑娘心无旁骛,已什么都不?再想?,这时,身旁的青莲微微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颜汐感到?后?转眸与她对?上了视线,见人眼神示意了身后?。
颜汐缓缓地动?了眸子,下意识回头朝着婢女所示方向看了那么一眼。
这般不?看不?知晓,一看心微微一颤。
因为,她清晰地看见,那个昂藏的身影,赤着胸膛,披着件月白色的衣裳正缓步而出,沉沉的眸子清清楚楚地定在了她的身上,却不?是陆执是谁?
便就?这一眼,颜汐马上就?别回了视线,再度望向前方,目不?斜视起来,直到?出了节度使府。
马车已侯多时,小姑娘没任何犹豫地上了去,烈马驰骋,带着她直奔扬州渡口。
心中再是惴惴,颜汐也在开船的瞬间,一切都放了下...
十八日后?,客船停泊靠岸,她,再度回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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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明宫中。
帝王三十出头,身姿颀长,一袭白色里衣,躺在玉榻之上。
他额际有汗,剑眉微敛,头颅缓动?,良久之后?,长睫霍地一下如扇般打开...
李胤从梦中惊醒。
近侍关切上前:“陛下...又梦魇了么?”
李胤修长的身子已经?坐起。
人眉目冷峻,周身上下皆浸着股子成熟稳重与帝王的压迫气息,让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天颜。
这天颜也确是生的极好。
“拿笔墨。”
没有它言,男人抬手?打断近侍的话。
如往常一样,只是要了笔墨。
近侍弯身应声,马上吩咐了人。
没得?一会儿,帝王索要之物便已尽数备齐。
李胤起了身去。
他来到?桌前,抬手?拾起狼毫,蘸墨落笔到?卷上,洋洋洒洒地三两下勾勒出一副画来。
画中所现乃一妙龄少女。
少女容貌倾城,仙气逼人,仅一张画像,便已是世间难求的美貌。
然,他还未画出她十分之一的美...
画毕,李胤缓缓地坐了下。
宫殿之中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宫女皆为素衣,两两相?对?,立在大殿之下。
李胤手?中拎着画像,背脊缓缓地靠到?了椅背之上。
半晌,他喉结微微滑动?了下,头颅轻躺而下,将那手?中的画丢在了一旁的矮案之上...
烛火熠熠,映照着矮案,矮案上七零八落,数之不?清,尽是些女子的画像。
且,分分明明都是同一人...
近侍徐公公弯着腰身, 瞧向那矮案上的画像,面上堆笑,恭敬开口:
“陛下何不将画像下至群臣, 寻寻这是哪家千金?奴才看着这姑娘的相貌气质皆非普通人家的姑娘,想来多?半出身高门,没准便是哪位大臣的掌上明?珠...召入宫中侍君左右,如此情缘,说出来也是一番佳话...”
李胤未语,闭着眼眸倚靠在御座之上,手背青筋凸显, 修长白皙的手指缓慢地揉着太阳穴,良久皆是如此。
然,面上未言,心中却非什么都未想。
尽是那画中的小姑娘。
他想过用画寻人, 从他梦到她的第三次开始。
却又?不知为何, 汗颜相见。
那梦缘于三个月前,却沉重的仿佛过了三十年。
梦中所示,她十四岁被他召入宫中, 养在了宫中。
除此之外, 什么都无,唯她的样子。
然, 事实上, 他三年前,未召任何女子入宫。
他不知他的梦中为何会频频出现一个她。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她,又?到底是谁?
十日前, 他将困惑付诸神明?,宣召国寺高僧觐见。
佛前洗礼, 以字观心,占卜前尘。
高僧所言十字:
“前世缘。
情起于结束之后。”
深夜,烛明?,李胤停了手上的动作?,缓缓睁开了眼。
一双璀璨暗沉又?薄情的眸子为他俊美的皮囊平添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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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扬州,节度使府。
陆执长身立在床榻之下,由着小厮为他穿衣。
身上的伤虽未完全复原,却也已大致无碍。
他眸色阴暗,比之往昔还要更阴沉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