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起知道,自己快死了。
他上一次生出这样的预感,还是十三岁那年在山中遇到饿虎之时。
最后他虽侥幸逃脱,但饿虎在他右腿留下的伤口引发高热,当时的陈云起距离死亡不过一步之遥。
而现在,他再次生出了同当年一般无二的危机感。
剧痛中,陈云起颤抖着手取出袖中杏果,带着几分狠意咬下,大口吞咽入喉。
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杏果入口,即刻化作道道暖流融入他骨血之中,那股横冲直撞的灵力如影遇光,毫无反抗余地地被消弭于无形。
下一刻,丹田处生出的裂痕被徐徐弥合,几许暖意游走在全身,那股猛烈的痛楚就此烟消云散,像是没有出现过。
劫后余生的陈云起靠坐在床头,呼吸声沉重,一身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
不论她是什么,至少这一次,她救了他。
陈云起抹了一把脸,他竟然答应过吱吱要好好活着,就不能食言。
他一定会好好活着。
次日一早,陈云起站在姬瑶面前,她阖着眼,像是仍在睡梦中,精致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偶。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并未开口,厅中一片冷寂。
许久,在他的注视下,姬瑶终于睁开了眼。
她并非凡人,自然不需要以入眠恢复精力,何况以她现在情形,也是睡不着的。姬瑶体内每时每刻所经受的痛楚,远甚陈云起昨夜。
“多谢。”陈云起沉声对她开口。
无论如何,她救了他是事实。
姬瑶淡淡看向他,并未说什么,目光望向庭中日光,许久,她终于缓缓开口:“带我,出去。”
陈云起皱起了眉。
她分明不能接触日光。
但姬瑶在不见天日的镇魔塔待了太久,她想看着天光。
才得她出手相救,如今姬瑶有所求,陈云起也不好拒绝。
他将竹椅安置在廊下,裹着玄色披风的姬瑶坐于其上,全身都被遮蔽,只露出半张有些苍白的脸。
只要不曾直接接触到阳光,她便不会被灼伤。
见姬瑶没有再提出别的要求,陈云起便也没有多留,他的柴还没劈完。
廊下,姬瑶垂眸看着止步于前方的日光,她躲在阴影下,像是株根系已经枯死的树。
天命不可违——
从前在九重天时,姬瑶不止一次地听过这句话。即便强大如神魔,也难以违逆天道意志。
而她的天命,本该是永囚镇魔塔。比起在镇魔塔中再关上几百年,姬瑶宁可跳下堕仙台。
只是违逆天命的代价,便是成为被天道视为必须抹消的错误。
姬瑶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从内部开始不断腐朽,或许用不了多久,便要消湮在这天地间。
她无法阻止这一点,体内觉醒的那点微末魔族血脉也无法令她摆脱眼前困境,这好像是场必死的局。
她要如何才能瞒过天道耳目,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敲门声便是在此时响起,姬瑶没有动,她本就动不了。而后院的陈云起离得太远,一时也没有听见敲门声,平日这个时候,陈家都不会有客。唯一可能上门的吴青阳从来都是翻墙,绝没有敲门的耐心。
敲门声逐渐急促,听得出,敲门的人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在后院劈柴的陈云起大约还没有察觉,而门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木门被猛地踹开。
神情有些桀骜的少年抬步走入小院,他着一身玄色锦衣,举止间能看出出身不低。
少年目光逡巡一周,最后落在了廊下的姬瑶身上。
他微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姬瑶,语气带着几分不善:“你便是这样待客的?”
闭门不开也就罢了,如今眼见他进来竟还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实在无礼!
“你身边仆婢未曾教过你礼数么?”少年冷声质问道,就算长在乡野,也不该如此粗鄙无礼,届时回到都城,岂不是丢了他陈家的脸。
姬瑶抬眸看向他,面孔如世上最好的工匠精心雕琢而出的瓷偶,却没有一丝生气。那双眼如同深渊,对视时让人不寒而栗。
少年心中一寒,竟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不由颇觉恼怒。
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罢了,他上下打量过姬瑶,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需要畏惧她的理由,神情再次恢复了冷漠。
“你身边侍奉的人在何处?”少年已经下意识将姬瑶当做自己要找的人,他再次开口,语气微微有些不耐。
自己进门这样久,为何还未有仆婢出现?当年带她离开的陈家仆婢,总不可能尽数将她背弃,其中可是有先前那位主母身边最信任的婢女。
姬瑶没有说话。
少年的耐心即将告罄,他走上前,低头看着姬瑶,冷声问道:“你可是陈稚?”
姬瑶对上他的目光,冥冥之中,加诸于她身上的枷锁忽地松动一瞬。
姬瑶敏锐地意识到什么。
少年见她还是不语,只以为她在防备自己,从袖中取出令牌,其上苍鹰展翅,正是淮都陈氏的族徽。
“我乃淮都陈氏一脉陈肆,此行前来是奉家主之命,将他流落在外的女儿陈稚带回都城。”陈肆简单几句说明自己的来意,“你可是陈稚?”
他虽这样问,心中却已经有了八分肯定。
在说话时,陈肆便以神识探查过这处小院,其中除了姬瑶,再找不出第二个年纪相符的少女。
念在陈稚是自己堂妹,他才有耐心多解释了几句。
陈稚——
淮都陈氏以为,陈稚还活着。
他们卜算不出的命数,在姬瑶眼中却是一览无余。陈稚的确已经在两年前病逝,但是,她本不应该病逝在两年前。
所以淮都陈氏会以为她还活着,派人来接一个早已化为坟茔的少女。
姬瑶忽然窥见了自己破除困局的契机。
“……是。”她缓缓开口,唇边漾起极浅淡的笑意,像是没有生命的傀儡突然活了过来。
她看着陈肆,徐徐吐出几个字:“我是……陈稚——”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很慢,这句话,她是在告诉自己,也是在告诉天命。
笼罩在她身周的无形阴影翻滚着,像是想将她吞没,但最后还是在不甘中收束,逐渐隐没。
身为魔族帝女的姬瑶不能活,但作为凡人的陈稚却可以。
凡人如蝼蚁,其生死无关天地大势,姬瑶因此得了这一线生机。
她想活下去,只能先做陈稚。
脚步声停住,自后院赶来的陈云起恰好听到了姬瑶这句话,他紧抿着唇看向少女,神色沉凝。
他只需一句话便能在在陈肆面前拆穿姬瑶冒名之事,但他没有。
姬瑶昨夜救了他,或许是因为这一点,陈云起选择在不知身份的陈肆面前保持沉默。
而陈肆看了一眼陈云起,冷声问道:“你便是这家中下人?”
话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陈云起这一身劈柴的打扮的确不怎么体面,甚至可以说有些灰头土脸。
他并未因陈肆这句话而感到恼怒,只是沉声反问:“你是谁。”
不请自来,非客。
陈肆为他这话皱了皱眉,淮都陈氏之中,绝没有下人敢这般对他说话。陈稚不知礼数也就罢了,她身边下人竟也是如此。
看着从自己进门就坐在竹椅上动也不动的姬瑶,陈肆实在有些气不顺,他已经自报家门,知道自己是她堂兄,好歹也该站起来问个礼吧。
见姬瑶始终不动,陈肆憋得有些内伤,但若主动将这等事提出,似乎显得自己有些斤斤计较。罢了,她出身乡野,何必与她计较。
陈肆无意再浪费时间,看向陈云起道:“你可知淮都陈氏。”
在他话音落下之际,陈云起抿紧了唇。
淮都陈氏之称,他曾经从父母口中听说过。
“你来干什么。”陈云起看向陈肆的眼神多了几分防备与敌意。
“看来你知道。”陈肆见他如此,顿时了然。
他知道淮都陈氏,想来该是当年护送陈稚的仆婢后人。
陈肆猜得不错,陈云起的父亲正是陈氏当年的护卫,母亲,则是陈家家主已过世的夫人最信重的侍女。
“我乃淮都陈氏一脉,陈肆,此行奉家主之命,带陈稚前往淮都。”陈肆再度说明自己的来意。
而听到他这句话时,陈云起只觉荒谬。
陈稚病逝后的第三年,她素未谋面的那位父亲派了人来,要将她带回都城。
陈稚叫了陈云起十四年阿兄,她是他妹妹,却不是他的亲妹妹。
她是淮都陈氏家主的女儿。
陈稚原本应该是淮都陈氏的掌上明珠,可惜当年她生母家族倾覆,这位夫人因此忧思过度,生下女儿后便油尽灯枯。临死前,她为自己的女儿取名为稚,命陈云起的父母等扈从带其远离淮都。
一路波折,便有人生出背弃之意,他们为何要奉一个尚在襁褓之中,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孩为主人?不如杀了她,将那些金银宝物分了不是更好?
好在陈云起的父母从未生出这样心思,两人尽心护持,最终带着她和陈云起平安抵达杏花里,在此定居。陈稚的母亲只希望她能平安长大,于是二人也未曾告知陈稚身世,只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养大。
有关陈稚的身世,陈云起也是在几年前,陈母临死之时方才得知。
但这个真相并不会改变什么,在陈云起心中,陈稚始终都是他的妹妹,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只是无论他如何小心照顾,生来体弱的陈稚还是病逝在两年前的风雪中,而在她死去的两年后,淮都陈氏竟然派了人来,要接回这个女儿。
这个时候,陈云起忍不住想,如果他们能早些来,以淮都陈氏的势力,吱吱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陈稚的病在两年的冬天突然恶化,在这之前,她本已有了好转的迹象。就在冬日的第一场风雪中,陈稚毫无预兆地病倒,随后病情在短短几日间急转直下,陈云起什么也来不及做,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化为冰凉。
陈云起觉得有些可笑,那位陈氏家主,是因何想起了这个女儿呢?
但他的女儿早已埋骨在杏花里的风雪中。
陈肆并不知道陈云起此时心绪如何翻涌,见他沉默许久也不开口,不免生出几分烦躁来。他本以为这个下人说起话来不会像姬瑶一样十句才回上一句,不想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肆彻底没有再多说的兴趣,直接将手中令牌抛给陈云起,只道:“我尚还有事要办,半月后再来此地,这段时日你们将行装收拾好。”
他没有问姬瑶的意见,在陈肆看来,她没有理由不随他回淮都。杏花里这样的偏远之地,如何比得上极尽繁华的上虞国都。
从他的态度,其实也可以窥见几分那位陈家家主对陈稚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是什么态度。
以命令的口气交代完这句话,陈肆转身离去,他也不指望从头到尾动也没动过的姬瑶会突然明白什么是尊敬兄长,起身来送自己。
陈云起没有拦,他看着手中令牌,神情难辨喜怒,直到陈肆的身影消失在院中,才抬头看向姬瑶:“为什么?”
她为什么要冒认吱吱的身份?陈云起怎么也想不出,她有什么这样做的必要。
为什么?
姬瑶望着庭中日光,轻声回道:“我想活啊。”
她的声音仍有几分滞涩,但比起之前一字一顿的喑哑已经好了许多。
姬瑶想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她必须先做个凡人。
陈云起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不明白,她想活下去,同冒认吱吱的身份有什么关联?
姬瑶却没有再解释,今日她说的话已经够多了。
她无意再说,陈云起最终也没有再问。
其实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这世上再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
无论是爹娘还是吱吱,在离开前都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所以他会好好活着,认认真真地过每一天。
另一边,走出陈家小院,陈肆身形闪动,转瞬便出现在数十丈外。
杏花里,小河边。
一辆马车停驻在溪流旁,白发白须的老者坐在车驾上,见陈肆归来,含笑道:“郎君见到那位先主母所出的女娘了?”
此行前来樵县,陈肆轻车简从,跟随在他左右的,只有这名老者。
听了老者的话,陈肆不免想起方才绝不算愉快的对话,面上显露出几分不喜,口中回道:“我将令牌留给了她身边侍奉的人,只等不思归的事了结,将她带回淮都。”
“看来,这位女娘并不讨喜?”老者观他神色,笑问了一句。
陈肆冷声评判道:“长于乡野,不知礼数!”
老者见此,笑叹了一声:“这也不能怪她,生母已逝,乡野之地又有谁能教导她?若非当年之事,她身为家主之女,本应在淮都金尊玉贵地长大,何至于沦落至此。”
一转眼,竟已是十四年过去了,谁能想到,被流放至边地的越氏竟还有起复的一日。
陈家家主过世的那位夫人,陈稚的母亲,就姓越。
当年越氏也是淮都颇有势力的一大家族,但天有不测风云,朝夕之间便面临倾覆的局面。
彼时陈氏虽未落井下石,但也及时与其撇清干系,以免受其牵连。体内流着一半越氏血脉,陈稚留在陈家,能不能好好活下来尚是未知数,是以她母亲才会将女儿交托心腹带其远离淮都,再三嘱托,哪怕她长大,也不必告知她身世。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希望女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谁也没想到,十四年后,越氏族中竟有子弟突破五境,借此得以重回淮都。
眼见越氏将要起复,对陈稚不闻不问多年的陈家家主终于想起了这个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儿。族中门客卜算出陈稚尚在人间,而陈肆恰好要前往此处洞天秘境,陈家家主便命他归家时将陈稚带回。
听了老者的话,陈肆撇了撇嘴,对越氏颇有些不以为然:“五境又如何,我陈氏何须惧他。”
“这是自然,”老者笑意不改,一个五境修士,还威胁不了淮都陈氏。“不过本是姻亲,若能守望相助,自是最好。”
对这番话,陈肆不置可否。
老者知他年少气盛,也不多言,看向杏花里道:“前日不思归灵气涌动,先天道韵溢散,竟叫这乡里之地也得了好处。这里中杏树生长百年,本已有灵,如今将先天道韵纳于体内,不日应当就会结出一件至宝。”
听到先天道韵,陈肆也不免露出心动之色,但他望了一眼杏花里,最终还是摇头:“如今这乡里之中,不仅有洞庭湖居的前辈,还有那位随国五公子,即便留下,我也未必能争得机缘。”
就算老者出手,也多不了几分胜算。
既然知道此间机缘不属于自己,又何必在此浪费时间,不如尽早赶到不思归。
见陈肆头脑清醒,老者也有几分欣慰。待他坐上马车,老者拉了拉缰绳,两匹通体玄黑的骏马迈步跑了起来,马蹄下生出暗色烟气,眨眼间便行过百里。
午后,腰间绑着砍柴刀的陈云起从杏花里中行来,走上摇摇晃晃的木桥,径直向山林中走去。
虽然昨日才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但既然最终平安无事,便没有荒废今日时光的道理。
挑好一株大小合适的松树,陈云起抽出腰间砍柴刀,屈腿将重心下沉,挥手劈出第一刀。
虎口受到反震隐隐作痛,但长年累月形成的老茧形成了一重保护,他神情沉静,不疾不徐地挥出第二刀。
山林中响起乏味的砍树声,许久不曾停歇。
陈云起专注看着眼前松树,他的手很稳,随着他挥刀落下,树身那道刀痕越来越深。呼吸间吐纳的气息消散在空中,他挥刀的动作仿佛与之呼应,逐渐达到物我两忘之境。
无形灵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体内一股热气升腾而起,游走着流经全身经脉。
天地灵气汇聚于一体,从无形化为有形,一遍遍游走过经脉,冲刷着穴窍。终于,在灵气不断冲刷下,陈云起经脉内的无形桎梏被冲破,他并无所觉,仍旧挥刀劈下。
松树于是在砍柴刀下应声而倒,他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自己握刀的手,方才那一刀……
抬起头,在陈云起感知中,天地万物倏忽改了形貌。
他眼中世界从未这样清晰过,像是往日蒙上的那层薄纱猛然被人揭开。
陈云起左手手指屈伸,他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变轻了很多,方才累积的疲惫一扫而空。山林中虫豸鸟叫之声听在耳中分外清楚,他甚至能看清数十丈外那只飞虫振翅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陈云起惊疑不定之际,身后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转头,对上少女双目。
从灌木丛中爬出来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昨日在药铺见过的玉琢。
玉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陈云起,她今日进山是想找些珍惜草药,否则一人一驴还不知道得在吴郎中的药铺白干多久才能将债还清。
她养的驴实在好眼光,全挑了贵的吃。
将药草收起,玉琢看着陈云起,目光忽地一凝。
她爬起身,绕着陈云起前后左右认真地打量一番,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你已经开了黄庭?”
自己昨日见这少年时,他还只是个凡人呢。
陈云起看着她,沉默片刻才开口:“何谓黄庭?”
“你不知道?”玉琢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连黄庭是什么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引气入体?
见陈云起的疑问不似作假,玉琢便又问:“你从前可听说过修行之说?”
陈云起自是没有听说过。
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玉琢摸了摸下巴,她难得有这样为人师的机会,此时也不藏私,从头为陈云起讲起:“据说数千年前,十四州上有建木贯通天地,我人族先祖借建木前往九霄,向九重天上的神族求来了修行功法。”
“从此人族便学会了引灵气入体,开黄庭,辟紫府,以求长生,飞升成仙。”
飞升成仙——
陈云起前十六年不过是个寻常乡野少年,他只在志怪故事中听说过长生之说。即便他素来老成,此时也不由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息。
“你如今情形,便是已经顺利将灵气纳入丹田,踏入修道的第一步。”
“不过——”玉琢话音一转,又道,“只开了黄庭,不算真正的修士。”
要想真正踏入道途,黄庭,紫府,缺一不可。但凡人虽生来便有黄庭,体内有紫府者却是百中无一。
若无紫府,即便引灵气入体,最后只能修习武道,而不能真正踏入道途,更不说飞升成仙,但武者的寿命比起寻常凡人还是会强上许多。
九州各诸侯国中,许多效命军中的将领都是武者。
武者一说,陈云起从父母口中听说过。
他的父母都是武者,正因如此,陈氏先主母越夫人才会放心将女儿托付给二人。
陈父教过陈云起用刀,但还来得及引他正式踏入武道之途,夫妻二人便双双殒命,只留当时还不到十岁的陈云起与陈稚相依为命。
想起父母和妹妹,陈云起眼中神色黯淡一瞬。
陈云起虽在无意识下已顺利将灵气纳入丹田黄庭,但紫府不开,他便还不能称为引气境修士。
人族紫府位于眉心三寸,身有紫府,才能修得神识。
这天下间身有紫府者少之又少,玉琢也不知陈云起会不会是其中之一,以她现在修为,也探查不了。
想了想,她在手上纳戒中翻找一二,掏出卷有些破旧的书简。
既然陈云起已经开了黄庭,她也不必在他面前多做掩饰。
看见这一幕,陈云起瞳孔微缩,那卷书简比戒指大了太多,玉琢却从戒指中取出了书册。
亲眼窥见修行的神异之处,他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砍柴刀,好像紧握着这把刀就能安心许多。
“这卷功法你可以先拿去用,如果能踏入道途,日后可以拜入我招摇山修行,叩问长生。”
见陈云起不接,玉琢略一想便明白了为什么,她只笑道:“这只是最基础的功法,并不是招摇山不能外传的隐秘,若能帮上你也是件好事。”
“何况我昨日还喝过你的鱼汤,这便算回礼吧。”
她这样说,陈云起才接了书简,沉声谢过。
“虽然现在才引气入体是有些晚了,不过你从前并未接触过修行之事,能在无意识中引气入体,已是很不错了。”玉琢勉励他道,“说不定不用多久,你就能步入引气境。”
看来昨日自己算不出他的命盘,定是因为他处于引灵气入体,蕴化黄庭的关键之际,这才会被影响。
听完玉琢的话,陈云起没有解释,心中却肯定,自己身上的变化是因为那个被他带回家中的少女。
那两枚杏果……
她也是修士么?
“玉琢姑娘,你知道,天下会为日光灼伤的,是什么?”沉默许久,陈云起开口问道。
玉琢愣了一瞬,会为日光灼伤的……不是鬼么?
她不知陈云起为何这样问,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然后作答:“我只知世间生灵若死后执念不散,沦为恶鬼徘徊人间,便需避光而生。”
“但鬼没有影子。”陈云起又道,这是杏花里流传的志怪故事中常常提到的一点。
虽然来源于志怪故事,这话却是没错,玉琢点头,示意他说得不错,鬼的确没有影子。
而姬瑶有影子。
她不是鬼,又会是什么?
玉琢猜到,陈云起一定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样的问题,他遇上了什么只能避光而生之物?
“不过除了鬼,天下也有不少奇毒蛊物需避光而存,若是身中这样的蛊毒,或许也会被日光灼伤。”
玉琢不免好奇,陈云起到底遇到了什么,但陈云起却不再开口。
她心中颇多疑问,只是萍水相逢,陈云起既然不打算说,她便也不好追问。
她到底是什么?
站在山崖上,陈云起举目望去,杏花里的风景尽收眼底。
他当然不会想到,姬瑶不是鬼魅,也非身中蛊毒,而是已经在这天下早已绝迹的魔族。
陈家小院中,姬瑶坐在廊下,双眸微阖。
她看起来羸弱异常,和传说中能令天地变色的魔族全无关系。
玄衣人便是在此时出现在青瓦房外。
他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大约是因为久居高位,一身气度令人望而生畏,全无与之对视的勇气。
他站在门外,未等伸手敲门,原本紧闭的门扉蓦地打开,豆蔻年岁的侍女眉眼弯弯,笑出两个梨涡:“贵客是来寻人吗?”
她眼底有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玄衣人居高临下地觑她一眼,微一拂袖,她什么也来不及反应便倒飞而出,重重摔在了院中。
蝉衣倒在地上,有一瞬间,双目因为愤怒变为竖瞳,随即又恢复如常,露出泫然若泣的神情。
以她如今实力,在玄衣人面前就如同随意抹杀的蝼蚁一般,什么也做不了。
蝉衣不明白,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为何他会突然动手。
看见这一幕,景弈脚步一滞,他抿了抿唇,向来人一礼:“景弈,见过……武宁君。”
出现在杏花里这偏远之地的,竟然是上虞如今权势滔天的武宁君闻人昭。
堂堂武宁君行事,又何须有什么缘由?
他见蝉衣不顺眼,即便顺手杀了,也没有人敢置喙他。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杀了便杀了,无关紧要。
父子二人将蝉衣视若无物,景弈平日对蝉衣还算不错,但她终究也只是个奴婢罢了。
她的右手攥紧衣袖,微微低着头,爬起身来,沉默地退到景弈身后,如同一道影子。
面对闻人昭,景弈的姿态再没有在杏花里村人面前的矜傲,反而显出几分寻常不会有的拘谨。
其实比起武宁君,他更希望唤眼前人一声父亲。
不错,景弈其实同这几间青瓦房的主人无甚关系,他是上虞武宁君闻人昭的儿子,只是借一个杜撰出的身份留在杏花里,以欺瞒天命,谋求一场机缘。
这场机缘大到景弈愿意放弃上虞国都的繁华,蛰伏这荒僻乡野数年。最疯狂的赌徒也莫过于此,他押上的是自己不可重来的年少岁月。
或许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有些肖似他的父亲。
闻人昭将目光移向景弈,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沉声开口道:“大夏龙雀将于今春现世。”
听到这句话,景弈的心跳不由快了一瞬。
藏于不思归深处的凶刀大夏龙雀,正是他会出现在杏花里的原因。
景弈的生母有妖族血脉,而世人皆知,武宁君最厌妖族,而他又不缺儿子。所以当生母病逝,被送去武宁君府上的景弈并未得到他承认,甚至没有资格唤他一声父亲。
原本应该默默无闻在武宁君府长大的景弈,于八年前,得到了一个足以改变既定命运的机会。
上虞国师观天象得知,大夏龙雀将要出世,为谋机缘,需有稚子前往樵县杏花里。
在淮都众多世族子弟中,上虞国师挑中了景弈。
他选定了不被闻人昭承认的景弈作为大夏龙雀未来的主人,去谋这份机缘。
景弈蛰伏七年,只为等一个机缘,如今终于到了执刀之时。
“请武宁君放心,我必竭尽所能,为上虞谋得大夏龙雀!”景弈抬手向闻人昭拜下,双目幽深,难掩野心。
只要能令大夏龙雀奉之为主,他往后道途便是一片坦荡。哪怕是身为武道宗师的闻人昭,也不过勉强能与六境修士比肩。
他如今已踏入二境,只要收服大夏龙雀,未来成就,即便是眼前的闻人昭也无法相比。
以闻人昭的阅历,景弈所思所想在他面前几近无所遁形,但对此,他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