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哪怕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堪称无理,他还是开了口。
他性情孤僻寡言,在陈稚离开后,吴青阳就是陈云起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了。
陈云起曾经眼睁睁地看着陈稚病死在自己面前,他无法坐视吴青阳也这样死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必须去尝试。
姬瑶还是没有反应。
为躲避天道注目,她封住自己全身穴窍,此时已陷入沉睡之中。
“她是谁?”到这时,玉琢终于忍不住开口,陈云起这一系列举动让她看得着实有些莫名。
“我不知道。”陈云起紧紧盯着姬瑶,他的确不知道姬瑶是谁,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她只用两枚杏果就救了自己,或许要救青阳,也不难。
玉琢看着姬瑶,她不明白,一个身无灵力的少女要怎么才能救重伤濒死的吴青阳?何况她呼吸如此微弱,像是有沉疴在身。
“她好像睡着了。”玉琢犹豫着开口。
陈云起转头看向她,汗水自脸上蜿蜒而下,仿佛泪迹:“能帮我叫醒她吗?”
除了她,他想不出杏花里还有谁能救青阳。
玉琢看见他眼中祈求,抿了抿唇,还是答应下来:“我试试……”
她手中掐诀,幽紫色的灵力缓缓亮起,这是修真界最基础的法诀之一,回春诀。
只是像吴青阳那般伤势,玉琢施再多的回春诀也是徒劳。看到他心口掌印时,她就知道,对吴青阳动手的至少是四境以上的修士。
回春诀的灵力落在姬瑶身上,如泥牛入海,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玉琢愣在原地,怎么会……
迎上陈云起的目光,她收起纷杂心绪,摇了摇头:“她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如今才会陷入沉睡。”
这少女究竟是谁?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陈云起的声音有些嘶哑。
玉琢没法给他答案,或许三五日,又或许要一年半载。
但就算是三五日,吴青阳也已经等不起了。
陈云起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呆站在原地,身体像是化作了一尊不能动弹的石像。
玉琢心中不忍,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若还在招摇山上,她还可以去求一求门中长辈施救,但这里不是招摇山,也没有她的长辈在。
一个明识境修士,在这般境地下,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虫豸嗡鸣,惹人心乱。
那道未加掩饰的威压便是在此时闯入玉琢感知之中,她蓦地抬头,看见了三间青瓦房。
这气息……
“说不定还有希望……”玉琢喃喃道,不思归将要开启,有大人物为先天道韵吸引,来到杏花里也不足为怪。
她快步向外行去,陈云起看着她的背影,连忙爬起身跟了上去。
这三间青瓦房的主人正是景弈,虽然做了许多年邻居,但除了蝉衣总是从他手中买些柴火,二者再无更多联系。
到此时,陈云起方才意识到,景弈的身份或许不简单。
大门紧闭,玉琢大步上前叩响了门。
片刻后,着甲的卫士打开门,冷眼看着玉琢和陈云起,沉声问道:“何事前来?”
看着卫士身上甲胄,陈云起有些愣神。
玉琢抬手向面前卫士一礼:“招摇山玉琢,前来拜见院中前辈,还请通传。”
招摇山在天下的地位虽不比蓬莱,但也是昆州一大势力,不容小觑。玉琢虽然穷得两袖清风,身边只有头毛驴随行,但确确实实是招摇山出身的弟子。
在听到招摇山三字后,卫士迟疑一瞬,令身旁之人前去通传。
片刻后,得到允准,才让开身。
玉琢抬步走入大门,陈云起想跟上,却被卫士抬手拦住。
得到允准入内的,只有玉琢。
不过一道门槛,此时却像是天堑一般将陈云起隔绝在外。
玉琢以眼神示意他放心,自己会尽力而为,求得这位前辈救吴青阳一命。
陈云起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大门轰然阖上,像是砸在他心上。
玉琢在小院中见到了闻人昭。
“武宁君……”在看清闻人昭的面容后,玉琢有一瞬愣神。
她认得闻人昭。
昔日上虞武宁君前去招摇山拜访,玉琢曾随师尊一道前去拜见,转眼已是数年。
景弈站在闻人昭身旁,见到陈云起和玉琢出现,不由皱了皱眉。他没想到闻人昭前脚到,他们后脚便上门来了。
闻人昭冷淡地看向玉琢:“你见本君,是为何事。”
玉琢回过神,俯身向他一拜:“晚辈前来,是想请武宁君救一个人。”
“今日各路修士争夺灵物,却误伤一凡人少年,此时他性命垂危,还请武宁君不惜援手。”
她几句话便将事情说明。
“这凡人是你亲友?”闻人昭开口,语气中毫无起伏。
“不……”玉琢对上他审视的目光,抿了抿唇,“只是萍水相逢……”
听她如此说,闻人昭只道:“既是素不相识,便不要多管闲事。”
玉琢握紧了手,闻人昭态度很明显,他并不打算施救一个无足轻重的凡人。
“他被人一掌拍碎了心脉,只需一枚三转回生丹,便可保住性命……”
虽然这枚丹药不能令他恢复如初,但至少能暂存一息,哪怕三灾五病缠身,性命还在,便可再想其他法子。
一旁的景弈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一枚三转回生丹,能令重伤修士在数日间恢复如常,值数百灵玉,用在区区凡人身上,岂不浪费。”
三转回生丹,不说闻人昭,便是景弈也能拿得出来,但为什么要给一个凡人?
玉琢无法反驳,一个凡人的命,的确不值数百灵玉。数百灵玉,已经可以买下上百个青年奴仆的命。
“那这枚三转回生丹,便算我借武宁君的——”玉琢身无长物,数百灵玉于她这样境界的修士不知要用多久才能攒下,此时为了救下吴青阳,却顾不得许多。
这是一条人命啊!
闻人昭却已转身,语气凉薄:“一个招摇山外门弟子,还没有资格向本君借什么。”
玉琢站在原地,握紧了手。
“若没有其他事,道友便请回吧。”景弈见她如此,开口送客,语气不算客气。
他觉得玉琢很可笑,自己尚且是蝼蚁,还想着救旁人,这善心未免太过多余。
玉琢抬头看向闻人昭:“武宁君并非今日才到杏花里。”
她不知道景弈的身份,也不清楚闻人昭此行目的,但也能猜到,和不思归的异动应该脱不了干系。
闻人昭的目光再度落在她身上,未作回答。
这大约算是默认。
“既然武宁君早已到了,为何对杏花里中发生的事置若罔闻?这杏花里中乡民,不是上虞百姓么?!”玉琢声音拔高,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上虞武宁君在此,为何还要坐视修士对凡人出手?!他只需表明一个态度,那些修士也不敢轻易对杏花里的凡人出手!
玉琢不明白,她自幼长在招摇山,少有接触外界,还不曾知道山外的天下如何残酷。
“你是以何身份来质问我?”闻人昭负手而立,神情冷酷。
玉琢话音一滞。
“既非上虞之民,何来资格指点我上虞之事。”
说罢,他身上威压倾泻而出,尽数向玉琢而来。
玉琢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没有在他面前跪下。
“记住,今日看在招摇山的面子上,本君不追究你的放肆。”
闻人昭收回威压,玉琢浑身一轻,踉跄两步才站稳身形。
玉琢说不出话来,从前心中对武宁君的几分崇敬在此时尽数化为乌有。
出身微末的武宁君闻人昭,在得居高位后,也不再将同自己从前一般的庶民视之为人。
庶民是草芥,是微尘,死上一二人又算得了什么。
两名甲士押着玉琢,将她推出青瓦房,再度合上了门。
等在门外的陈云起及时抬手扶住趔趄的玉琢,她才没有跌在地上。
稀薄月光下,玉琢看向陈云起,面上露出一个极勉强的消融:“对不起……”
对不起,她没能帮到他们。
一个才入明识境的招摇山外门弟子,不过只比寻常凡人略强上几分,面对真正的大人物,又能做得了什么?
玉琢从前以为,身居上位者庇护下民是应有之义,如今才察觉自己这样的想法有多天真。
陈云起其实不算意外,在看到着甲的卫士时,他便猜到,他们不会救吴青阳。
他只见过军卫杀人,没见过他们救人。
“不是你的错……”陈云起哑声道,他们和玉琢本就只是萍水相逢,她已经尽力在帮他们了。
只是他不明白……
“庶民的命,就这样无关紧要么?”陈云起喃喃开口,不知是在问玉琢还是在问自己。
这是他继父母和妹妹之后,再次面对失去而无能为力。
陈云起没有与玉琢道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像是失了魂魄。
高处,景弈看着这一幕,嗤笑一声,语气中透出高高在上的傲慢。
夜色渐渐笼上了杏花里,万籁俱寂,只有朦胧月光安静洒落。
素色衣袍在风中扬起一角,少年落在屋顶,俯视着下方村落,微微皱起眉。
他在这杏花里四周再三查探,还是未能发现不思归先天道韵泄露的缘由。
手中结印,谢寒衣眉心亮起一点灵光,数息之后,他睁开眼,还是一无所获。
既然这里没有线索,便只有去不思归看一看了。
大夏龙雀将要出世,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蓬莱虽对这把凶刃无甚兴趣,却要谨防它落入邪修甚至妖族手中。
目光不经意扫过下方,谢寒衣忽地一怔,深更半夜,怎么还有人坐在屋檐下?
少年跃下屋顶,朦胧月色下,他看清了少女披风下那张苍白的脸。
谢寒衣定定地看着姬瑶,许久,忽然开口:“姑娘,你好像……有病?”
一见面便说人有病,也是世间罕有了。
话说出口,谢寒衣似乎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话中不妥。
不过他确定自己的感知应该没有错,虽然姬瑶表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一定有沉疴在身。
若是他现在为姬瑶号脉,就能发现她体内经脉断绝大半,黄庭紫府破碎不全。这般伤势,就算是天命甚至洞虚的修士,也早该是个死人,而姬瑶却还尚存一息。
不过素不相识,谢寒衣也不好贸然为人诊脉。
姬瑶阖着眸,未有醒转的意思,他半蹲下身,看着少女苍白的脸色,自纳戒中取出了一枝桃花。
寻常桃花都是粉白,但谢寒衣手中这枝却是白中透着碧色,花瓣莹润如同上好玉石。
这是蓬莱上才会有的碧玉桃花。
花蕊中点点灵光溢散,在黑夜中如同萤火,映得姬瑶脸上多了两分暖色。
谢寒衣将这枝桃花放在姬瑶鬓边:“萍水相逢,希望姑娘早日病愈。”
夜风拂过院中,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一墙之隔,闻人昭站在树下,负手而立,神情冷峻。
玄甲侍卫半跪在他面前,沉声回话:“……妖族已退,蓬莱诸人回返,唯谢寒衣行踪不明,似还停留在我上虞境内。”
“是属下无能,跟踪时为其察觉……”侍卫将头垂得更低。
闻人昭却未曾怪他,若是轻易被人掌握行踪,谢寒衣又有何资格称蓬莱道子。
“以化神修为诛杀六境大妖,这位道子一下蓬莱,便做了件大事啊。”闻人昭抬头望着那弯明月,自言自语道。
十五入化神,十七越境诛杀大妖,这样的天资,即便是上虞权势滔天的武宁君闻人昭,也不免在心中生出几分艳羡。
他身无紫府,注定只能修习武道。
闻人昭清楚蓬莱为何突然肯让这位避世不出的道子入世,修行第六境为天命,若不入世,又如何知天命。
第二日,阳光落入山林之中,鸟雀振翅,迎着光穿过云层。
深处,古树参天蔽日,老者盘坐在嶙峋山石上,闭目调息,他左腿姿势扭曲,腿骨血肉模糊,隐隐露出森然白色,涌出的血液都是乌黑。
昨日与梁叟交手的修士中,那名老妪正擅使毒。
同数名闻道甚至化神的修士正面交锋,梁叟最后虽夺得了那枚蕴含先天道韵的杏果,但也因此受了重伤。
只是体内残毒如附骨之疽,他尝试数次也未能将其祛除,如今实力只剩三成左右。
枝叶翕动,老者猛然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
枯瘦五指向前一抓,远处遁逃的少年便身形一滞,随即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回,重重摔在了他面前。
四目相对,梁叟盯着陈云起,声音嘶哑如夜枭:“是你——”
陈云起也没想到,自己今日进山砍柴会遇见这个曾在杏花里中向他问话的老者。
他伏在地上,狼狈地向前望去,正好看清梁叟缓缓收回的五指。
那只手枯瘦如鹰爪,小指明显异于常人,甚至比无名指更长上一截。
陈云起蓦地想起了吴青阳心口上的掌印,那道掌印,也是小指更长于无名指。吴青阳毫无生气的脸闪现在陈云起眼前,他双手紧握成拳,脑中一片空白。
再见陈云起,梁叟也颇觉意外。
他竟然没有死?
老叟不知陈云起是怎么活了下来,难道他身上有什么机缘?
心念微转,他没有立刻杀了陈云起,而是拂袖挥出一道黑气。
那道黑气钻入陈云起体内,他根本来不及躲闪,带着几分惊惧看向梁叟。
梁叟看着他脸上神情,满意地笑了起来,神情更显阴森:“你既然出现在这里,便是你我的缘分,今后你为老夫做事,老夫自不会亏待你。”
如今他身负重伤,难以走动,恰好有用得上这小子的地方。
“……是。”陈云起的身体似乎因为畏惧而轻轻颤抖着,他垂下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如何。
许久,陈云起踏上杏花里的青石路,身体沐浴在阳光下,心中却一片冰冷。
梁叟令陈云起回杏花里药铺,取几味草药供他疗伤。
那些药草虽无甚灵气,总也聊胜于无。
陈云起在药铺门前遇到了牵着毛驴正要离开的玉琢。
“我要走了。”玉琢看着眼前木讷少年,轻声道。
不思归将要开启,她不能错过师父好不容易为她争来的机会。
陈云起低低地嗯了一声。
看着他神情沉郁,玉琢眼睫颤动,又道:“陈云起,你没做错什么,别自责。”
他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他是个凡人,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陈云起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突兀问道:“修士也有要害吗?”
玉琢被他问得一怔,还是回道:“自然是有的,不过因为修行功法不同,身上命门也就不同。”
“不过,”她指了指陈云起眉心和丹田,“这两处,是修士身上最重要的地方。”
“谢谢。”陈云起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移动,最后道。
说完这句,两人便都沉默下来,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玉琢骑上毛驴,对他扬起一个笑:“我走了。”
陈云起点头。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陈云起,好好活着。”
别做傻事。
玉琢猜到了陈云起有报仇的心思,但她不知道,陈云起已经遇到了那个害死吴青阳的凶手。
陈云起看着毛驴上回头的少女,挤出了一个有些别扭的笑。他实在很少笑。
无论如何,谢谢她。
至少在她眼里,他们这些凡人的命不是微尘。
回到家中,姬瑶仍旧坐在檐下竹椅上,未曾有苏醒的迹象。
陈云起走入房内,看着那只快装满钱的扑满,良久,将之高高举起。随着一声脆响,铜钱顿时落了一地。
当年为了给陈稚治病,陈云起卖掉了父母留下的三亩良田,一直到临死前,陈稚还惦念着这件事。
等她的病好了,赎回那三亩田,再买头牛,她和阿兄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
陈云起记得这件事,所以在陈稚离开后,他小心翼翼地攒起每一枚钱,想将那三亩田买回。
如今只差一点,便够了。
陈云起蹲身将铜钱装起,出门时看着姬瑶,将竹椅抱起,放在厅堂中。
至少这样,她不至受风雨侵扰。
陈云起带着所有钱去了杏花里唯一一家酒肆。
他买了三只烧鸡和一坛好酒,去了药铺,走进药铺时,双眼通红的吴郎中正翻着医书,犹自不肯放弃。
柜台上堆着两三百枚铜钱,见陈云起看过来,吴郎中哑声道:“里正送来的,大家凑了钱,说好歹给他买副棺材。”
杏花里中乡民,都只是寻常凡人,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陈云起将烧鸡和酒放在了桌上。
吴郎中忽地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他向来是一文钱不肯多花的。
陈云起没说话,沉默地打开一只烧鸡,狼吞虎咽地咀嚼了起来。
在乡野间,烧鸡算得上最难得的美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吴青阳平时最馋的也是这样一只烧鸡。
只是如今陈云起为他买来,他却已经什么也吃不下了。
“六婶的烧鸡果然是一绝。”吴郎中见状也不客气,抓起另一只烧鸡,吃得满手流油,还不忘揭开酒封,抱着酒坛痛饮一口。
陈云起不喝酒,这坛酒自然是为吴郎中准备的。
直到将一只烧鸡吃得干干净净,陈云起才看向吴郎中,开口道:“吴叔,我走了。”
吴郎中已经喝得半醉,他抱着酒坛,应了一声,没留意陈云起从药柜中取出了什么。
钩吻草是世间至毒,寻常难见,这几株还是吴郎中之前进山时无意发现的,对吴青阳再三叮嘱别乱碰,吴青阳顺口将这事告诉过陈云起。
就算有许多神通,修士也是人,钩吻对他们应该也有些效用。
陈云起将剩下的铜钱尽数放在了柜台上,这些钱,应该足够买两口棺木了——如果他还能留下尸首来。
最后,他站在矮榻旁,看着吴青阳心口那道凹陷的掌印,和他记忆中老者的手再次比对。
没有错。
陈云起腰间别着那把砍柴刀,抬步走出药铺,神情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陈云起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所以到头来,他救不了自己的妹妹,也救不了吴青阳。
但现在,他至少还有一件事能做。
陈云起当然怕死,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不畏惧死亡?
好在他已经没有牵挂了。
他没有父母,没有妹妹,现在,连唯一的朋友也将没有了。
小小的杏花里为什么突然涌入了这么多了不得的大人物,在这些大人物面前,他们什么也不是。
可陈云起不明白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活下去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依照市井流传的故事,这种时候该有个游侠出现,惩恶扬善。
但故事终归只是故事,除了吴郎中和陈云起,没人会在意吴青阳的生死。
陈云起想,没错,他的确是只是个卑贱低微,不值一提的庶民,但匹夫尚有一怒。
陈云起还有一把刀,一把原本用来砍柴的刀。
日头偏斜,午后的阳光越发刺目,空荡的陈家小院内,少女睫羽颤动,终于睁开了双目。
沉睡时发生的种种自眼前闪过,姬瑶张开手,那枝碧玉桃花落入了她掌心。
她眼中现出一点兴味。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花。
也是因为这枝碧玉桃花,姬瑶才会提早醒来。
微垂下眸,桃花消失在掌心,她看向了院外。
第十四章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脸上还残存着几分醉意的吴郎中急得满头大汗。喝完那坛酒,他醉得不轻,睡了一个多时辰才悠悠转醒。
等发现柜台上多出的铜钱后,他心中立刻升起不详预感,陈云起这臭小子要干什么?!
素日最是抠门的人,怎么突然这样大方了?
吴郎中来不及多想,一路狂奔到了陈家小院。
门被突然打开,吴郎中身形向前扑了一扑,踉跄几步才站稳。
“云起?!”
他没有找到陈云起,只看见了厅堂竹椅上的姬瑶。
“是你……”吴郎中认出了姬瑶,喃喃道,“你还没死?”
怎么会,她受了那么重的伤……
他承认自己医术不精,但不会连那么明显的伤势都诊错。
不过现下他无暇探究此事,如今更重要的是陈云起的下落。
“云起呢?你可知道云起去哪里了?”吴郎中也只能向唯一在陈家小院中的姬瑶发问。
姬瑶望向远处山林,淡淡说了句:“去送死了。”
吴郎中怔愣在原地。
姬瑶未曾再说话,她没想到,自己沉睡两日,杏花里中却是生了不小变故。
即便她如今仙骨俱碎,此间发生种种在她眼中仍是无所遁形。
所以她也能看到,陈云起快死了。
他将姬瑶带回家中,让她得以避开日光,不至神魂寂灭,所以姬瑶还他一命,用两枚杏果修复他被人暗伤的丹田。
因果本已两清,但现在,陈云起还不能死。
姬瑶要做陈稚,陈云起便最好活着,因为他是陈稚的兄长,是姬瑶维系陈稚这个身份最好的选择。
所以陈云起最好活着。
姬瑶缓缓从竹椅上站起身,她的动作很慢,僵硬得像是一具被人操控的木偶。
吴郎中看着这一幕,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她……
被放置在一旁的油纸伞飞上前来,浮在姬瑶身旁,吴郎中惊惧地退了一步。
姬瑶没有理会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下一瞬,她的身形便出现在日光之下,同一时间,油纸伞蓦地撑开,浮在半空,为她遮蔽住上方日光。
玄黑披风下,姬瑶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也不见任何情绪,她再次抬步,身影已经消失在院中。
吴郎中愣愣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咬牙追了上去。
杏花里外,山林深处。
老者盯着陈云起,阴冷目光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你回来得太晚。”
陈云起低着头,姿态难掩畏怯,他低声回道:“我对山路不熟……”
这句话当然是假的,他在这山里砍了快十年的柴,对这片山林的了解,绝不亚于杏花里中经年的猎户。
不过这件事,梁叟当然不会知道。
他冷冷地扫了陈云起一眼,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随后抬手一抓,陈云起手中盛满汤药的木碗便落入老叟手中。
若是陈云起在汤药中下毒,那他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以化神修士的感知,汤药中若有异常,如何瞒得过梁叟。
一旁,陈云起缓缓抬起头,盯着眼前瘦弱阴沉的老者,那双眼中压抑着汹涌波涛,似乎随时要将人吞没。
他只有一次机会,陈云起的手握住了别在腰间的砍柴刀。
就算梁叟深受重伤,难以起身,也不是一个凡人轻易能斩杀的,陈云起早就从玉琢口中了解了五境修士的可怕。
他清楚,自己将要做的事,或许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没有分别,可就算如此,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凡人或许是蝼蚁,但蝼蚁,也有出刀的权利。
陈云起的手握紧了刀。
山风刮过林间,古树参天蔽日的枝叶中投下微末日光,周遭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就是这一刻,陈云起拔出了刀,少年的身体高高跃了起来,刀锋落下的方向正是闭目修行的老者。
那是他出过最快的一刀,如白虹贯日,刀锋携雷霆之势,落在了修士最为重要的黄庭之处。
鲜血自伤口涌出,梁叟猛地睁开眼,对上陈云起满是仇恨的双目。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凡人,竟有胆子向自己挥刀。
这一刀出得太快,加之他本就在调息镇压水精,猝不及防间竟让陈云起得了手。
干瘦如树皮的脸因为愤怒更显阴戾,梁叟含怒拂袖,落在山石上的陈云起便倒飞而出,身体撞上地面碎石,接连滚了几圈才止住去势。
手中砍柴刀滑落,在方才梁叟随手一击下折断为几截,陈云起余光看见似乎并无大碍的梁叟,心中升起一股绝望。
心血翻涌,他感受到五脏六腑都传来剧痛,口中因此呕出大量鲜血,连爬起身的力气也不剩。
他没有机会了。
陈云起的刀成功伤了梁叟,但也仅此而已。
一把砍柴刀,又怎么可能真的杀得死五境修士?陈云起清楚这一点,所以他选择在刀刃上涂上剧毒。
可惜这也不能将梁叟如何,只带给了他些麻烦。
钩吻的毒性,即便是修士,也不能完全免疫,何况梁叟体内本就有残毒未清,此时钩吻入体,又激起了余毒震荡。
梁叟飞快封住自己周身几大穴窍,阻止毒素蔓延,低头看着腰间伤口,心中怒火越发高涨。
他竟然为一个凡人所伤?!
梁叟看向陈云起的眼神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他伸手再一抓,原本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少年落在他手中。
梁叟掐住陈云起脖颈,看似枯瘦老朽的手轻易将他举起,陈云起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在窒息中徒劳地挣扎着。
“既然侥幸化解了老夫在你丹田留下的灵力,便该感谢天道庇佑,是谁给你的胆子,还敢向老夫出刀报仇?!”梁叟以为,陈云起是在为自己报仇。
他不记得自己在争夺杏果之时曾随手重伤一个凡人,也不会相信,有人会为了这个凡人,不惜自己的性命,向他挥刀。
陈云起也是此时才知,原来他丹田险些被毁,也是眼前老者所为。
他看着梁叟,被血脏污的脸上,那双眼黑得发沉,却不见多少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