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水不良于行,她右手使刀,自然要往左手躲闪。
昭昧将要扑去,江流水竟将刀一抛,左手握刀,霹雳般光影闪过,昭昧正正迎上那寒芒。
瞬间,似画面折叠,昭昧和刀光叠在了一起——又以毫厘错开!
与刀光并在一处翻滚,昭昧紧贴着那锋芒卷起腰身,见那刀尖与鼻尖紧贴,刀身在胸前擦过,斩断她的腰带。
昭昧捞起腰带,瞬间在刀身缠上几缠,向旁侧一带。腰带碎成几节,而人已从走偏的刀锋中挤进去,挤向江流水。
江流水不能行动,这不仅意味着她不能打得更远,更意味着,她下半身不能发力、进攻的角度受限、招式的变换减少。
而昭昧只有一个弱点。
她没有刀!
可她有了刀!
借江流水无法施展的盲区,她上前一步,别住角度,令她左手无处回转,只能换手交刀。
可这是个错误。
在交刀的瞬间江流水就意识到这一点,可是晚了。
昭昧已经握刀。
刀架上她的颈项,只要稍稍用力,便将血溅三尺。
杀了江流水,还有陆凌空。
可昭昧想不到那么多。她脑中只有江流水对准她的那一刀。
她非要还回来不可!
昭昧手腕一压。
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昭昧猛地向旁边一蹿,手中刀却僵死在原处。她当机立断,撒手冲出,扑地一滚,直滚出三尺,正错过一刀。
刀在陆凌空手中。
江流水与昭昧对战时,陆凌空没有插手,甚至没有为轮椅移动半步,只在江流水的性命受到危险时,不用任何技巧,强硬地从昭昧手中夺刀,反手一挥,便将一切危机解除。
这并不是昭昧能够应付的对手。
她退后几步,警惕地看向堵在门口的两人。
陆凌空掂着手中的刀,动作发着懒,眼神却如鹰隼,锁定了昭昧,然后,正手握刀。
昭昧的神经绷到了极致。
忽然,一声轻响。
江流水屈起手指扣了扣轮椅,将剑拔弩张的氛围打破,说:“算了。”
陆凌空冷哼一声,收刀入鞘。
江流水在脖颈疼痛处抹了一把,看着沾在手上的血,说:“我们走吧。”
陆凌空推着轮椅出去了。
房间里窒闷的氛围,随着她们的离开渐渐散去。
可陆凌空的表情却凝重几分,走到足够远处,停下来说:“你想杀她。”
江流水说:“或许。”
陆凌空道:“可你又放弃了。”
江流水摩挲着掌心的血,“嗯”了一声。
陆凌空拧起眉毛:“你到底怎么想的?实在不成,我帮你杀了她。”
江流水说:“把她们交给曲大吧。”
陆凌空问:“你确定?”
“可能会反悔,所以要尽快。还有,”江流水说:“得加人防守,再还条腰带。”
陆凌空答应了,想到刚才门口发生的事,干脆把守门的都换成了男匪,这才找到二当家,和他说起要把两个人送走的事情。
二当家反对:“不行,都已经抓到山上来了,怎么还能送走?”
陆凌空解释道:“她们身后没什么有钱人家,咱们留着也没用,白养一口人。”
“怎么叫白养?”二当家想也不想地说:“给我当娘子不正好。”
陆凌空道:“您不是已经有几位娘子了吗?”
二当家道:“这玩意儿又不嫌多。”
陆凌空一时没说话。
“怎么着?”二当家瞥道:“你不乐意?”
陆凌空正要开口,二当家抢白道:“现在这几个可都是你耶还在的时候留下的,怎么轮到你就不成了?还是说你做了大当家,就和你耶不一样?”
一句话把陆凌空要说的话都堵回了肚子里。
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扯起嘴角笑了下:“二叔这是什么话。”
本该大当家一个人做出的决定,因为没能说服二当家,陆凌空就没拿定主意。回去见江流水,把事情一说,江流水敏锐问:“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
陆凌空本来不想说,可沉默片刻,突然一拍桌子:“这是什么道理!只要我做得和阿耶不一样,就不能是我脑子里想法不一样,就肯定因为我是,我是——”
牙狠狠咬下去,把话断成两截。一半“呸”地吐出来,另一半苦得皱眉,却还是要咽回去。
苦涩在嘴里漫开,很久不能开口。陆凌空盖住自己的脸。
半晌,抹了把脸,问:“这事儿怎么办?”
“是。”江流水道:“我不同意。”
陆凌空反倒松了口气,说:“当初我做这个大当家,二叔本来就不高兴,现在关系总算缓和了,我不好拂他的面子。”
江流水说:“那就答应。”
陆凌空面色讪讪,不说话了。
江流水冷着脸问:“你想我怎么样?”
“啊!”陆凌空狂揉头发,刘海乱糟糟地遮着脸,说:“我拿不出主意!论理,二叔只是想要个女人而已,山上也不是养不起……可就这么答应了,我心里又不舒坦。”
“答应,心里不舒坦。不答应,对不住他。”江流水点破。
陆凌空点头:“是这么回事儿。他和我耶多少年的交情了,以前也没少照顾我,为了这事儿和他闹,实在不划算。”
“这还不简单。”江流水说:“他差个女人,你就去嫁他。既能满足他的需要,也能加深彼此情谊。岂不两全其美。”
陆凌空无奈:“别这么说话。”
“我不过是说两句话,这都不成了。”江流水平静的语气中隐含锋锐:“改日他若看中了我,怕是我也要去嫁他了。”
“这是什么话!”陆凌空坐直了身体,信誓旦旦:“你也是我兄弟,哪里有出卖兄弟的!”
江流水说话不急不缓:“可我是女人。”
陆凌空不乐意:“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做兄弟?”
江流水平静地问:“那些女匪,和他们做的是一样的事,又有几个被当作‘兄弟’的?”
陆凌空想要反驳,可不期然想到二当家说过的话。
兄弟们都不喜欢她们。
“兄弟们”说的是谁?总不会包括那些不讨人喜欢的女匪。
她泄了气,跌坐回椅子,说:“好歹我是大当家。”
“你?”江流水瞥她一眼,道:“我可说不准你是女人还是男人。”
江流水的话依然带刺,可陆凌空早已被扎得漏气,气不起来,也不想再被刺痛,起身逃也似的往外,说:“我去和二叔说一声。”
本来,江流水并没有什么攻击力。纵使有武艺在身,也因为残疾而大打折扣,平日里总是波澜不惊,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不曾对陆凌空产生任何威胁。
相比之下,二当家长得膀大腰圆,性情横冲直撞,又是长辈,理应比江流水更有攻击性才是。
可陆凌空不怕二当家,却怕江流水。
既怕她,又忍不住靠近她。
走出房间后,有那么一瞬陆凌空觉得窝囊。怎么就被江流水三言两语给刺激得抬不起头呢。
可又觉得畅快。
如果还有一个人能让她说尽心里话,也只能是江流水吧。
就是……如果能委婉点就好了。江流水要是能拍桌子叫嚣发怒,她就能毫不客气地和她对骂,可偏偏江流水说话连高声的时候都少,她反而只能灰溜溜地跑。
跑出一段,接近二当家的住处了,陆凌空慢慢恢复了平常心态。和遇见的山匪们打招呼,声音传出去,二当家听见了,开门出来,说:“和姓江的商量完了?”
遇见大事,陆凌空总和江流水交流看法,这在山寨中不是秘密。陆凌空没隐瞒,也没理会二当家的调侃,直接说:“这事儿,我不能答应。”
二当家讥讽:“因为姓江的?一个女人?”
刚从江流水那里得了刺激,陆凌空正对这话敏感,郑重其事道:“她不是女人,她是我兄弟。”
二当家扯了扯嘴皮子:“她确实算不上女人。”
“二叔,”陆凌空皱眉:“您这话过分了。”
“我有你过分?”二当家声音高亢:“自从她来了山上,什么事儿都得让她过一遍。她还找了些女人来当山匪,女人能当山匪——”
他猛地住口。声音戛然而止。
陆凌空却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话!”
她压不住音色,爆发出清亮而尖锐的声音:“你把我当作什么!”
二当家自知失言,没还嘴。
陆凌空意识到自己失态,又压下声音,却压不住怒气,低沉道:“二叔。我尊重您,因为您是我父亲的兄弟。但也希望您尊重我,因为——我是大当家。”
“我当然尊重你。”二当家气势落下来,说:“可我不尊重江流水。她平日又不下山,咱们是白养着她吃饭的吗?”
“二叔。”陆凌空眉毛压得很低:“您可以养几个女人吃饭,我还不能养一个朋友?”
“呵。”二当家冷笑一声:“你要是把她当女人养,我也不说什么。但她不能插手山上的事儿。”
陆凌空恍然大悟。
是了。这才是症结所在。
虽然明面上江流水没有身份,可事实上她拥有着影响决策的权力。这才是她引起如此不满的原因,而二当家的强烈抗议也只是这种不满的集中体现。
激动和愤怒一扫而空,陆凌空有点乏力,找回了最初的话题,生硬地说:“那两个人,我会送走。这件事您就不要再提了。”
二当家还想说什么,陆凌空摆明了不听,很快走远。
刚才她们争吵没有控制住音量,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暗暗关注着这边的情况。等陆凌空走了,他们凑过来,打量着二当家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二当家烦躁地说:“瞅什么瞅,有话就说!”
有人试探着问:“您和大当家吵架了?”
“废话!”二当家道:“你都听了半天,还问个屁。”
“大当家不同意您和那个娘子——”他伸出两根指头,对在一起碰了碰:“——的事儿?”
二当家摇头:“我刚说这事儿的时候,她也没反对,看着像是要答应的模样,谁知道一去见那个姓江的,回来就改主意了!”
他一脚踹出去,踢翻了武器架,恨恨道:“这个姓江的!自从她来了,大当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除了她的话,别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不知道她给大当家灌了什么迷魂汤!”
“是啊。”有人附和:“她都坏了咱们多少事儿了。自从她来了,咱们是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她自己倒是一阵瞎折腾,还把咱们掳来的女人都搞成了山匪。简直是个笑话。”
二当家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更气,道:“得想个主意把她给搞了,不然非得气死我不可。”
他手下喽啰摇头:“不好办啊。大当家看她看得紧,咱们又不能和大当家撕破脸。”
又有喽啰说:“咱们不和大当家撕破脸,就怕大当家再被她这么教唆下去,要和咱们撕破脸!”
“不能吧。”有人怀疑:“大当家其实还挺好说话的,江流水没来的时候,咱们想做什么,大当家根本没意见。”
“不好说。”有人反驳:“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事儿都有呢——”
“啊。是个主意。”有人一精神,兴奋道:“要不咱们给大当家找个男人,到时候大当家一门心思都在男人身上,哪还顾得上江流水?”
“找什么找!”二当家没好气地说:“我想娶个女人都还没法儿呢。”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
大当家要把人送走,他们要怎么办才能把人搞到手?
这时候有人说:“你们发现没有,她们关着的那地方,今儿个还加了人手。”顿了顿,又说:“不过倒是没有女人了。”
大当家问:“真的?”
“真的。”另一个人说:“我也看见了,我不只看见了,还听见了呢。”
其她人都看向他,追问是什么情况。他笑嘻嘻地说:“从前那几个女匪,咱们都不熟。但新换的这几个,都是老熟人了,有两个还和我关系好,我就和他们聊了几句。正聊着呢,就听见屋里面有人说话,应该是那个大娘子。”
大当家坐直了身体:“她说什么?”
“她说……”那人吊了半天胃口,道:“她想见二当家!”
几人抓心挠肝地怪叫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啊!我就为这事儿过来的!”
“她想见我?”二当家皱眉问:“为什么?”
“那还用问吗?”有人解释:“大当家对咱们说不杀她们,可她们不知道啊。我听说,今儿个大当家还跑去看她们,差点就动了手。估计她们也是怕了,想找二当家做个庇护!”
这发展他们简直太熟了。
二当家的那些女人是怎么来的?就是这么来的。
如果是那些有点出身的,书读多了,大概是宁死不屈的,但对没什么学识的人来说,还是活着更重要。
按大当家的意思,这两个人背后也没什么油水,肯定不是高门大户的出身,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二当家也这么觉得。
自从陆凌空驳回了他的主意,他心里就痒得很,再听说看中的娘子主动提出见他,就更忍不住。
他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拿定了主意,说:“你们谁和那几个看门的熟,想办法把他们引开。”
立刻有人追问:“什么时候?”
二当家声音有点发飘,说:“今儿晚上。”
陆凌空和江流水的到来使李素节生出了紧迫感。
被抓到山上时,她有着隐晦不能言明的担忧,见过大当家后,这种担忧稍稍退去,却有另外的担忧生出来。昭昧在她们面前演了一番,模糊了身份,可江流水似乎认得她的脸,甚至亲自来见她们,出刀时杀气四溢。
侥幸逃得一命,李素节却不敢放心,立刻和昭昧商议逃走的事情。
“她们加了人手。”昭昧托着脸颊,郁闷地说:“我打不过。”
李素节眉头微锁,顺着思路自言自语道:“不只加了人,而且换了男人……为什么?”
昭昧问:“因为那个二当家跑来吵架,她们知道了?”
“……没错。”李素节握拳落在手心,笑道:“恐怕是这样。”
昭昧不解:“你笑什么?”
“我笑,”李素节嘲讽道:“因为这很可笑。”
昭昧拧起眉头,没听懂。她对人情世故了解不深,因而对很多事情背后的意味并不明晰。
可李素节清楚得很。
二当家和几个女匪争吵的时候,声音不小,她在房间听得清清楚楚。
昭昧只觉得骂得难听,李素节却觉得气恼。
二当家骂的那些话,但凡明白其含义的女子,都不能保持冷静。
同样的,这些女匪拦住二当家的脚步,背后固然有大当家的命令,亦未尝不是因为她们清楚李素节面临的处境。
可现在,那些女匪被换掉了。
大当家把她们换成了男匪,还增加了人手,以为这样的防卫更牢固。
殊不知他们和二当家更投契、甚至会沆瀣一气,反而成为最大的纰漏。
所以李素节才觉得可笑。
但这正是她们的机会。
李素节和昭昧说了自己的计划。昭昧半信半疑,问:“他真的会在夜里来?”
“是。”李素节道:“即使不是今天夜里,也不会是白天。”
她这么肯定,昭昧信了,又冒出别的担忧:“可晚上人也不少。”
李素节叹息一声:“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总要冒险的。”
幸而她们一路逃难,习惯了穿得更方便,身上衣物都是深色,夜里并不显眼。
李素节推测,二当家想要见她们,那么他和手下肯定格外关注这里,门口换了人,他们很快就会知晓,甚至来打探。
果不其然,有人来和守门的山匪闲聊,言语间露出身份,正是二当家的人。李素节趁机表达了想要见二当家的诉求,守门山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听见。
用自己做饵去钓一个色、欲熏心的人,这实在是有些出格——从带着公主走出皇宫那一刻起,她不知道做了多少出格的事——可如果有用,也顾不得许多了。
只要引得二当家想来,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来搞定。
到晚饭时,两个人顾不上条件艰苦,馒头就粥吃得饱饱的,甚至揣了几个,开始等待夜晚。
山寨安静下来。火盆里点了火,呼呼地烧着,偶尔有脚步声伴随着招呼声,从门口走过。
寂静中,两个人等得几乎要睡去。
忽然,一声呼哨,如石子投入静水,夜色陡然荡起波纹。
跟着,嘈杂的声音响起,脚步声加重,似有一群人大踏步往一个方向跑去。
昭昧惊醒,低声问:“怎么了?”
李素节摇头,起身,透过门缝往外张望,察觉门前经过的人多了些,心也悬起来,不知是好是坏。
“山寨里出事了?”李素节低语。
外面,守门山匪问出了同样的话。他们向路过的人招呼着,扬声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儿。”有人回答:“山下来了一群难民,大当家找些兄弟去守山。”
“难民?”守门山匪问:“来讨饭的?”
“嗯。”对方答:“大当家说要给她们送吃的。”
“送吃的?呸!”守门山匪吐了口唾沫,道:“咱们还得吃饭呢,凭什么给她们送。”
“都不容易吧。”对方说:“不过大当家也说了,给了粮食,她们要是嫌不够,还要闹,咱们就不客气。”
守门山匪又骂骂咧咧地回了几句,对方没多耽搁,很快走了。
房间里两个人彻底没了困意。
昭昧说:“山上是不是没那么多人了?”
李素节点头。
昭昧问:“那他还来吗?”
李素节也不知道。
夜又安静下来。好一会儿,再没有脚步从门前路过。
李素节想,二当家今天可能不来了。
她已经做好了空等一夜的打算,昭昧却扑过来,抓着她的胳膊,惊喜地说:“来了!”
的确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招呼声变作谈话声,有人和守门山匪闲聊,聊着聊着,所有的声音就一同隐在夜色里,淡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借着月色,在彼此眼中见到喜色。
她们很快进入状态,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做出入睡的模样,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因为紧张而微微绷起。
精神高度集中,她们捕捉着门外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听到泥土碾压、石子碰撞的声响,有人蹑手蹑脚地靠近。
接着,是微不可闻的“吱呀”声,拖得又细又长。
月光泻进来,落在她们身上,但并没有照亮她们的脸庞。她们隐在黑暗中,偶尔睁开眼,瞥向门前那一角身影。
分明门口已经没有守卫,屋里的人已经熟睡,可二当家却猫着腰弓着背,一副做贼的模样,慢慢靠向李素节的方向。他连呼吸都屏住了,明明没什么动静,但空气中又好像若有若无地飘着他的窃笑。
“唔。”李素节自然地翻了个身。
那人影凝滞了片刻,接着,又慢慢靠过来。三步、两步、一步。
他来到床前。
昭昧借着睡意朦胧,睁开眼,陡然一惊。
光线从他身后打进来,而他整个人落在阴影里,黑糊糊一片,唯有一双眼睛带着细微的光,眼白尤其明显,饥饿的目光正落在李素节身上。
像阎罗殿里走出的恶鬼。
这恶鬼正在她们床前,看着她们,像看着一盘午餐。
昭昧吓了一跳,控制不住地抽搐一下。
这抽搐驱散了乍见恶鬼的恐惧,昭昧仍装作熟睡的模样,再没有露出端倪。
像她这样长身体的年纪,睡梦中抽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恶鬼也没有多心,瞥昭昧一眼,便又看回李素节。
是李素节说要见他一面。他已经到了,却没有唤醒她的意思,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站了一会儿,身体低下来,撑住床,准备往上爬。
李素节闻到了那股腐烂的味道,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那身体忽然不动了。
心脏砰砰跳动,李素节试图让自己镇定,至少控制眼球的滚动,可是徒劳。她一颗心堵住了嗓子眼,还堵住了气管,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有大脑仍在激烈活动,刷满了疑问。
他为什么停了?
他发现了什么问题?
现在出手能成功吗?
一个又一个问题往外冒。她一个也解决不了。
这时,指尖一痛。
昭昧扎了她一下。
刺痛将膨胀着塞满大脑的泡泡戳破。李素节忽然想到:她没有呼吸!
他发现了她没有呼吸!
“呵呵。”声音从上方传来,二当家的低笑在夜色里仿佛震出回响,旋进李素节的脑子里。
“醒了?”他说着,伸出手来:“那更好,我——”
李素节脑中嗡嗡作响。她掐下昭昧的手指,昭昧动了!
更尖锐的东西刺破他的后腰,他的声带划拉出刺耳的声响:“啊唔!”
李素节抄起枕头捂住他的嘴,将声音扼回他的喉咙。他伸手拔刀,昭昧已经翻身一滚压在他受伤的后腰,抬脚踹起刀鞘。
他的手与刀柄交错而过,扬起的刀柄落到昭昧手中。她拔刀出鞘,将要落刀,二当家猛一挺腰将昭昧掀翻在地,壮大的身体扑过去。
李素节将他拦腰抱住。
只片刻耽误,昭昧已然逃脱。二当家立刻转身,伸出黑色的毛绒绒的大掌,扼向李素节的喉咙。
昭昧抛出簪子,射向他。
二当家一错身,将簪子握在手中,冷笑着,用力一折。
竟没能折断!
他愣住,低头打量这簪子。
可昭昧没有给他机会,抬手,挥出第一刀。
刀落。簪落。手落。
握簪的手断去半面手掌。
二当家低头,不可思议的沉默蔓延全身。
接着,喉咙滚动,酝酿着足以刺破夜幕的爆破声响。可下一刻,昭昧将所有声音堵回了他翻覆的胸腔,又倒转刀柄,在他后脑狠狠一磕,将他送入梦乡。
李素节瞄着他口中物事,问:“什么?”
昭昧抬起一只脚晃了晃,说:“袜子。”
李素节脱力坐到床上,笑道:“你啊。”
昭昧学着她的语气:“我啊。”
她也解下自己的腰带,连带着二当家的腰带、裤带,加上最初李素节系的,在他手上足足缠了四道,细的在里面,粗的在外面。
她本来想砍掉他整个手掌,可想到还要绑着,就放了点儿水。
把二当家绑好,昭昧从血泊中捡起簪子,揣进怀里,又跑出去不知做什么,再回来,站在床边鼓捣。
李素节问她做什么,昭昧得意道:“留点惊喜。”
李素节看了一会儿,明白了,也跟着鼓捣。鼓捣完了,也歇过来了,她们一边一个,驮着二当家往外走。
防守的人手的确撤去了许多,大约是二当家的缘故,关押她们的地方尤其空洞。虽然二当家沉了些,但她们走走停停的,靠先前观察的路线,在夜色的掩护下,竟也顺利地下山了。
然而,刚到山脚,瞭望台上有人高喊:“什么人!”
她们将身形敛在树后,一动不动。
那人盯住这里,半晌,大概解除了警报,又往其它方向探查。
李素节和昭昧仍不敢动。
山上建筑多、树木多,阴影就多,到了山下,光秃秃的,又有瞭望台高高矗立,能将地面的一切尽收眼底。她们想要带着笨重的二当家躲藏,实在困难。
李素节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走出阴影,走进瞭望台的视野。
很快,侦察的人发现了她的身影:“警戒——”
长长的尾音拖在浓黑弥漫的夜里,远远传出去。自近而远,无数火把驱散黑暗,将天地照得一片透白。
在这火光聚焦的中点,李素节站在那里,扬起头,说:“我们要离开。”
火把围成一个圆,持火把的人把李素节围在了圆点。无数刀剑对准她,而她只有一个人。
她居然只有一个人!
不知道该惊叹她居然独自一人逃了这么远,还是该怀疑这么多人围她一个是不是兴师动众,许多人不曾见过她,只觉得大材小用,手中刀剑有片刻动摇。
但也有人见过她,甚至亲手将她押入山寨,立刻高喊:“还有一个人!”
动摇的人警觉起来,刀剑齐刷刷地指向她,眼神四顾,终于,见到那棵树后。
茂密的枝叶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昭昧彻底笼罩。她慢慢走出来,脸庞暴露在月光下,显出稚嫩青涩的孩童模样。
可她的肩膀,却撑着一个沉重的人。
“二当家!”有人认出了他。
山匪中生出骚动,私语声不断。李素节迈出一步,接过他抵在身前,抬手将簪子比在他脖颈,高声道:“请你们大当家出来说话!”
等了一阵,伴随着“大当家来了”的吆喝,一人一骑自人群中开路而来。
陆凌空歪斜着坐在马上,屁股像粘在马鞍上,万分稳当。
来到人前,她勒马。长刀在手中挽出花儿来,横在膝头。她屈起一条腿搭在马背,手肘支在膝盖,托着脸腮,乱发半遮半掩下,鹰隼般的目光溜过昭昧,声音跟爆竹似的:“大半夜的,搞什么鬼?”
旁边有人凑过去,没说几句,陆凌空不耐烦地摆手:“我知道,这不是来了吗。”
她转向李素节,隔着几丈的距离,目光如箭。她问:“你们想要什么?”
陆凌空开门见山,省去了所有拉扯。
“被抢走的所有东西。”李素节说:“我们的包袱、鸟,和三天的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