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长宁的t z性子,这些悖逆之臣杀掉便是,但如今大敌当前,阵前杀将不仅动摇军心,甚至会进一步激化各军之间的矛盾,导致内乱不休,最终亲者痛仇者快。
陈至蹙眉思忖片刻道:“不如以陛下的名义遣太医为程大将军看诊,顺道探探他的口风。”
长宁却想得比他更长远,她微微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你说程戈与西域联军究竟有没有关系?事情为何就这般凑巧?”
早先毛仲一案中,便有御史弹劾他私通突利,再加上此次突利的死而复生实在令人怀疑。
“这……也许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般糟糕,程戈称病无非是想要重新夺回三军主帅之权。”陈至却不敢做这样的猜想,程戈毕竟是大梁的官员,倘使他真的与西域联军勾结,攻打自己的母国图的又是什么?
长宁冷哼一声:“所谓不破不立,我不相信他盯着的只是军权!”
常年浸淫于权势之中的长宁,对权力欲望有着敏锐的嗅觉,她目光沉了沉,道:“让人好好查查,就从突利入手。”
突利被困吐谷浑,没有人援手不可能轻易离开。
当日迎亲慕容晞光送来的突利头颅是假的,整个事件中慕容晞光更像是受害者,与程戈勾结之人必定是吐谷浑贵族。
至于程戈,只能先试探过后再做定夺。
“明日你随太医一同去探望程戈。”交代完后,长宁又召见了宰相与兵部尚书,她已有数日不曾合眼,眼下淤青清晰可见。
陈/至知晓劝说无果,只得让人备了些吃食缓解她的疲惫。
边关的加急文书一封封送入宫中,紫宸殿内梁帝亦是彻夜未眠。
翌日,翰林院编修裴度为身在伏龙观的永嘉带来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坊间已有谣言散播,将此次西域联军的矛头指向当初和亲的升平公主,言称当今陛下的胞妹永嘉郡主便是协助升平公主逃遁之人,说她才是导致大梁四面楚歌的罪人。
“请郡主尽快回宫,微臣上山的途中已遇到不少义愤填膺的百姓,倘若谣言持续扩散,您定有性命之忧。”裴度眉眼间尽是担忧之色。
永嘉有些心惊,战报传入京城才不过三日,坊中百姓便有如此传闻,必然是有人在暗中散播谣言。
雪衣听罢亦是紧张,劝道:“既如此郡主还是快快下山离开这里。”
永嘉望着远处巍巍青山,双瞳之中一派清明,中宫落难之后程戈一直未有动作,如今坊间的流传倒更像是针对她的报复。
正在此时,观中的小道童急匆匆跑来道:“有不少士子往观里来了,他们正在询问您的住所,师傅叫我带你从小路离开,请您即刻跟我走。”
依照百姓对于皇族的畏惧,在尚未触及自身利益之前她们必然不敢正面与皇族产生冲突,而这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永嘉并未迟疑,匆忙跟着小道童朝山下走。
在山腰处听到有士子在半山亭谈论此事。
“永嘉郡主这些年兴建学院,拿自己的家资铺贴学子们家用,她这般深明大义又怎么做出有损大梁之事,我不相信她会帮升平公主出逃。”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总不能是空穴来风吧?”
“我听说当初吐谷浑本要求娶之人是永嘉郡主,是郡主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将升平公主的画像送入吐谷浑王子手中,这才有了后面的悲剧。”
“作为皇室郡主受万民供养,从小锦衣玉食,为国家的和平做出些许贡献本就是她们应该做的,更何况和亲又非是送死!”
“张兄说得是,倘若只知索取而不肯付出,那与蠹虫何异?”
山风鼓荡,发丝遮住眉眼,裴度看不清楚她的眉眼,只听得一声迷茫地诘问:“他说的是对的吗?”
相比于这些书生的无知,裴度要懂得更多,和番公主和亲对象多半是胡人,为合慕夷礼需遵从收继婚习俗,父死妻后母,兄弟死即取兄弟妻为妻,这样的婚姻习俗在大梁看来是□□悖逆之举,让一个自小受礼教熏陶的贵族女子承受这般的屈辱,更甚于死,而除此之外还要面临着殉葬、媵婚、被抢、被杀等各种危险。
所有的一切都被两国的和平而美化,她将一生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裴度摇了摇头,坚定道:“郡主,你别怕……”
他未说完就听到身旁女子低低地呢喃:“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般自私,和亲本是我应该做的。”
裴度面露哀伤之色,他不想让永嘉郡主因此自责,正欲规劝,忽听得耳畔一声轻笑。
永嘉转过身看向裴度,精致的眉眼间尽是嘲讽之色,她勾了勾唇:“以为我会这样说吗?太好笑了,只有懦弱的男人才会选择牺牲女人来换取和平。”
她嘴角的笑容寡淡而通透,有世间女子少有的睿智。
走到今天这一步,永嘉早已没了退路,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而她与程家势必只能存活一个。
◎皇兄,我好疼。◎
一早陈至便拿了牌子入宫请了太医一道儿去大将军府, 几人在厅堂内等了许久,管家方才引了太医入内。
“将军这几日病得愈发厉害已不能下床,还望陈内监海涵。”管家满脸愁容, 态度却是不冷不热。
陈/至担忧道:“可知将军患的何病?”
管家摇了摇头道:“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 药也吃了大半月总不见得好, 没人说得出是何病症,兴许大人得的是奇症。”
太医进去许久出来后各个都蹙着眉, 问是何病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
“诸位医官既不肯明言, 那不如随我一道去公主府复命。”
陈/至此话一出, 诸位医官都急了眼,大长公主性情古怪, 一言不合心意便能要了他们的命, 太医署的院判立即上前道:“陈内监别急, 我等商量过后会给您一个确切答复。”
得到陈/至允准后三位太医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晌,而后院判大人上前道:“程大将军得的是头疾, 下官这就写医案开方子。”
闻言陈至心中泛起一股冷意,这帮子孙子倒是精明。
陈/至在管家带领下入了内室,一进门就听见程戈的痛呼声, 见到陈至还“哎呦哎呦”个不停, 半转着身子道:“陈内监大驾光临, 恕在下不能远迎。”
“将军快躺下,您的身子要紧。”陈至连忙上前搀扶程戈。
自始至终程戈未有起身的意思, 管家上前接过侍从手中的扇子在旁亲自为程戈打扇。
程戈满脸痛苦,“哎哟, 我这身子怕是好不了了, 劳公主殿下忧心, 臣愧对殿下厚爱……尤其近日臣听闻边关告急, 恨不得马上披甲上阵,奈何我这身子不中用啊!”
陈/至幽幽一叹道:“殿下命我前来一是探望您的病情,二是问问您西域联军可有破解之策,您是咱大梁的战神,战场上不能没有您。”
程戈自是从他话语中听出了示好之意,然而他却是“哎哟”一声捂住脑袋,管家立即从桌上的药匣内取出药丸喂入程戈口中,好半晌程戈方才恢复生气,虚弱道:“臣愧对陛下啊,每夜恒思边关间事,及至夜半不寐,至今未有应对之策。”
陈/至见问不出所以然,便也不再滞留,趁着告辞之时衣袖擦过打开的药匣不动声色地将一颗药丸收入袖中。
待回到公主府唤来医官,对方将黑色药丸端详过后,放在鼻端一阵嗅,面色很是古怪,迟疑道:“这……这不是黑芝麻丸吗?”
陈/至仍有些不信,将药丸拿到手中轻咬了一口,随即变了脸色,冷嗤道:“岂有此理!”
天色渐暗,星垂平野,天幕银河贯带,地盖白沙万里,本是极为壮观的景色,而城墙内外的人们却无一人仰头观望这番美景。
刚刚结束了一场战役,士兵们忙着打扫战场,墙垛处多有损毁,硝烟弥漫在各个角落,一具具尸体被抬了下去,伤兵靠着墙垣休憩,手边依旧放着兵器时刻准备着迎接下一次攻城。
“将军,急报——”
正在擦拭长枪的魏枞,长枪在手中打了个转重重磕在地上,他站起身道:“何事?”
“八十里外出现五万突厥兵正往尧城方向来。”
魏枞立即便意识到这路人马是来支援吐谷浑大军,两路军队一旦汇合尧城根本就守不住。
半月来,吐谷浑十数次攻城,虽久攻不下,但尧城内已是强弩之末。尤其在周边数城陷落之后,尧城更是腹背受敌,倘使再没有援军,尧城很快便守不住了。
副将周丰劝道:“将军不如弃城退守宁城,待援军一到咱们再打回来,夺回尧城!”
魏枞心知肚明,短期内不会有援军到来,尧城乃险要之地,一旦失守关内道危矣,他思虑良久道:“我带领三千精锐赶在突厥援军之前守住骆谷关,此处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守住此处援t z军便过不来。尧城交给你,按照原定计划,吐谷浑必然会在三日内退兵。”
“三千对五万是否太过凶险,请将军慎重!”
在魏枞看来,战争的胜负并非人数决定,以骆谷关天险,如果运筹得当,胜算起码是五五分,他立即下达军令,随即点选了三千精锐,轻车简从连夜赶往骆谷关。
夜幕低垂,宁静的旷野里唯有风声呼啸。
直到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骆谷关,山林上草木晃动,群鸟夜啼呼啸着飞入高空,滚滚巨石从天而降,四方骚然,冲天的烟火弥漫了数十里。
喊杀声持续了一整夜,待天明之时峡谷内只剩下遍地尸首,魏枞带领手下快速清扫战场稍作休整留下千人把守骆谷关,自己则带亲兵回城。
仅以三千人马就将五万大军杀得大败而归,卫延兴奋得不行,一路上嘴角都快翘上天了。
他家主子真乃战神降世,这些年打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除却被程戈陷害的那次,现有败仗,以他看来此次行军大总管之职就该是他家将军的,放眼整个大梁就没有比他家主子更厉害的了。
远远瞧见城门的方向,卫延止不住地兴奋,高举大旗纵马朝城门方向狂奔,一边大呼道:“开城门,魏将军大胜而归,快开城门——”
马蹄掀起滚滚烟尘,鲜红的魏字旗在城墙下飘荡,城门却迟迟不曾打开。卫延初时以为守城人惫懒,便命手下士兵同自己一起敲打城门。
城墙上有人探头张望,卫延大喊道:“快开门!”
那人缩回头,城门内静悄悄无一丝响动。
魏枞此时已觉察到异样,连忙将卫延叫了回来,几乎在下一瞬墙垛上多出一排排弩箭朝着他们射来。
“快走!离开这里!”
变故来得太快,卫延尚未来得及反应后背便中了一箭,他立即挥刀去挡,身旁的几个士兵纷纷坠马倒地。
卫延目眦欲裂,挥刀快速朝着中军的方向奔去,直到远离弩箭射程范围才看清楚放箭之人是谁。
便是魏枞也以为他们离开之后尧城失守了,直到看清楚城墙上站着的段暄睿方才知晓是怎么回事。
“魏枞,老子告诉过你,老子一定会回来的!”段暄睿嚣张地占据站在墙头,他身后站着被人五花大绑捆着的周丰。
“将军!末将对不起您,末将没守住尧城……”周丰大喊道:“他手持兵符,说是奉命来支援尧城的,末将一时不察中了他的圈套。”
“啪——”段暄睿给了周丰一个大嘴巴子,冷嗤道:“周丰私通外敌证据确凿,来人将他给我砍了!”
魏枞手握长枪,厉声道:“段暄睿!你敢!”
“我如何不敢!”说着他便夺过身边亲随的刀,一刀砍在周丰的脖子上,鲜血顿时四溅,周丰尚来不及惨叫便从城墙上跌落下来。
魏枞握在手中的辔头陡然收紧,几乎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但理智告诉他此刻过去无异于送死。
“别过去!”魏枞伸出长枪挡住了身旁副将冲过去的动作。
他仰起头,死死盯着段暄睿道:“我乃赤水道行军总管魏枞,快开城门!”
段暄睿仰起头哈哈大笑道:“很快你就不是了,哈哈——”
不多时,西边响起了震天声响,漫天烟尘中出现了大队人马。
“将军,不好了!吐谷浑大军攻来了——”
事情太过巧合,分明是段暄睿有意为之,想借吐谷浑之手除掉魏枞,再借魏枞之手削弱吐谷浑的力量。
可他只有数十骑兵,而对方数万人不止,更何况他昨夜才经历过一场厮杀,此刻人困马乏,根本无法与吐谷浑正面开战。
“撤军——”魏枞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退军,然而吐谷浑的人马很快围了上来,这无疑是九死一生之局。吐谷浑军队像一张大网将他们困住,顷刻间这支队伍被搅得七零八落。
魏枞杀红了眼,舞动手中长枪挑落无数敌将,只是可惜在这千军万马之中,个人力量也不过是蜉蝣撼树。
鲜血染红了战袍,他的身上已有多处受伤。
敌军却似蝗虫般铺天盖地袭来,他情知今日在劫难逃,脑海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永嘉的脸。
那日端阳节,她泪落在唇角,扬起脸努力笑着问他: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尧城失守的消息很快传回京城,大长公主捏着边关加急军报,眸中一片沉痛之色,魏枞失踪了。
这个她一心看好的帝国将星难道就此陨落了吗?
长宁深吸口气,站起身望着墙上的舆图,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是我太心急了,程戈领兵三十余载,军中遍布亲信,并非几场官场内斗就可以消弭。”
“明日让兵部侍郎再去探探程戈的口风,看他究竟想要什么?”
陈至领命正欲离开,又听长宁道:“魏枞失踪的消息暂时瞒着永嘉。”
闻言陈至眸子微微一亮,唇角又多了分浅浅的笑意。
兵部侍郎在探望了程戈三次之后,终于有了准确的回信,他急急忙忙赶至大长公主府将程戈所言告知长宁。
“冲喜?”长宁初闻此言,倒有些愣怔,不知程戈到底要闹哪出。
兵部侍郎摸了摸额头的冷汗,心虚道:“大将军说他有个侄子与永嘉郡主郎才女貌,倘若陛下玉成好事,他心中畅快指不定病就好……”
“嘭——”长宁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兵部侍郎脚边,大怒道:“岂有此理!这个老匹夫不要脸!”
兵部侍郎吓得立即跪倒在地,大气儿不敢喘。
就在他以为此事作罢之际,又听上头传来大长公主幽幽声音,“他侄子是哪个?”
“就……就是威远将军……秦孟元……”兵部侍郎见过秦孟元,虽然他相貌生得不差,但瞎了一只眼,而且并非头婚。
这些他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给大长公主提。
然而大长公主却隐约想起这么个人,冷着脸道:“他是不是瞎了一只眼?”
兵部侍郎汗毛倒竖,冷汗连连,极力压制恐惧道:“臣也不知。”
出了大长公主府,兵部侍郎依旧后怕不已,擦了擦冷汗,心中嘀咕着方才长宁大长公主的态度,她既是问起了秦孟元的底细怕是对冲喜之事并不完全反对,这么说程戈又要起来了?
恐怕这大梁的天要变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扰的人心烦,永嘉推开窗,迎面一股湿热的水汽扑面而来,桌上摊开的《地藏王菩萨经》被吹得哗啦啦作响,被随手扔在桌上的几页纸被吹得四散飞去。
身后的宫娥慌忙捡拾,整理妥帖之后压上了镇纸。
永嘉垂眸发现一只趴在窗沿上的蝉蜕,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俯下身正要细开,身后却传来了一叠急促的足音。
一阵疾风骤然袭来,殿内轻纱鼓荡,窗子“哐”的一声被重重阖上。
她的眼睛进了脏东西一时也睁不开,听到脚步声挺近了随口问道:“雪衣,怎么了?”
“郡主,出大事儿了!”
这段日子发生的大事儿太多了,永嘉早已有些麻木,她平静问道:“何事?”
“今日早朝过后,秦孟元向陛下请旨求娶郡主!”
永嘉笑了笑道:“放心吧,皇兄不会答应的。”
“可是……奴婢听说秦孟元此举是为了给程大将军冲喜,便是长宁大长公主亦是默许了的……”
“哐——”支摘窗被风掀起又重重落下,永嘉的衣袖随风鼓荡,插在发间的一支碧色透玉扁钗从发间坠落,“叮”的一声砸在地上,碎成几节。
宫人俯下身便要捡拾,却听永嘉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将自己关在殿内五日,每日除了雪衣送来膳食,任何人都不见。
第六日李赟命人打开了殿门,他独自一人入了殿内。
他拿起蜡烛,依次点燃六枝梅花镀金灯台,室内一点点亮起来,照亮了窗边抱膝仰望夜空的女子。
“他们都说我是皇室子女既享受了百姓的供养,便应该为了百姓牺牲自己,这是我的责任,是这样吗,皇兄?”
她偏过头,眼神空茫得令人害怕。
李赟抿了抿唇,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叹息道:“倘使我当初拒绝成为天子,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永嘉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尽管他没有开口,但她却从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
一阵静默后,李赟从袖中摸出一本折子递给永嘉。
她以为又是逼婚的奏疏本不想看,但李赟却开口了,“看看吧。”
随手拿起奏本打开,不经意瞥见魏枞几个字心猛地跳了下,再凝神去看眼睛在——生死不明,几个字上反复看,眼睛却越来越模糊,一滴豆大的泪珠掉在奏疏上,将那几个字晕染的一塌糊涂。
李赟从她手中抽出奏疏,叹气道:“我让人暗中查了此事,段暄睿早些年受过程戈的恩惠,魏枞的失踪多半是程戈在背后操t z纵。”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皇兄能找到他吗?”永嘉抓着李赟的衣袖,满眼的祈求,脸上的泪珠儿前赴后继地往下掉。
“我派去的人只找到了他的马匹和枪,人多半已……”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永嘉却已联想到最坏的结局,她踉跄着站起身便要往门外走,李赟尚未反应过来就看到她身子一歪朝下栽去。
李赟飞扑过去抱住她,两个人一道儿撞在了门框上,她疼得痛哭出声,呜咽着说:“皇兄,我好疼。”
“阿枳,”他努力扬起脸,忍着泪水道:“对不起。”
她吸了吸鼻子,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偏过头看向李赟,一字字掷地有声,“皇兄,我不要嫁给秦孟元,我永嘉郡主的夫君必得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他秦孟元不配。”
李赟有一瞬的怔愣。
她抬眸,月光掠过她明艳的眉眼,落在那双冰冷似雪的眸子里,她冷声道:“我要嫁给程大将军做他的夫人。”
作者有话说:
这个嫁人自然不是真的嫁,是程戈的催命符罢了,女主会亲手噶了他。
◎一个女人罢了,竟也癫狂至此,真是魔障了。◎
从前那个任性妄为的永嘉郡主在一夕之间长大, 她学会了在最激愤的时候沉默,在最痛苦的时候笑着说好。
李赟走后,永嘉从箱笼里翻出一柄匕首, 将它一遍一遍地擦拭抚摸, 也是在这一刻深深地体会到当初朝华姑姑出嫁时的心情。
“她当真这般说的?”原本躺在床榻上装病的程戈听到心腹的禀报立即跳下床榻, 对侍从道:“快拿镜子过来。”
两名侍女端着铜镜,程戈在镜前走来走去, 时不时发出笑声。
身后幕僚已赞道:“将军乃天下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 永嘉郡主颇有眼光, 能嫁予大将军,是她的福气。”
程戈面露喜色, 侧过头问身后的幕僚, “我听说那永嘉郡主是世上罕见的美人, 可是真的?”
幕僚有些尴尬,他并未见过永嘉郡主, 倒是管家心领神会,笑道:“小的即刻让人将永嘉郡主的小像送来。”
俄顷,侍从送上一卷画轴。
画中是一妙龄少女, 乌云巧挽, 碧翠押鬓, 纤细的手指捻着一白玉茶盏细细品茗,她神情倨傲, 朱唇涂丹,容貌昳丽, 神色却淡漠如霜。
胭脂色绡绣海棠轻罗纱衣下, 露出的一段雪白如瓷的腕子。
程戈的手指轻轻触上少女雪白皓腕, 喉结滚动, 脸上竟露出几分恍惚痴迷之色。
正在此时,侍女来报秦小将军来了。
程戈这才想起来永嘉郡主原本是秦孟元相中的人,然而目光在触及到画卷之时他心虚之色又一扫而空。
他让人收拾了画卷,依旧穿着中衣躺回榻上。
秦孟元的脚步声很急,脚刚踏入门槛,便唤道:“舅舅,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管家立即上前小声提醒道:“将军还在休息。”
秦孟元迟疑了一瞬,依旧喊道:“舅舅,我是六郎啊!”
“大呼小叫做什么,给我滚进来!”这一声可谓中气十足,一点不像有病的样子。
秦孟元急吼吼地进了内室,见到程戈便委屈道:“您可不能跟侄儿抢媳妇啊,永嘉郡主是我先看上的。”
程戈气得从床上蹦起来,抬手敲在秦孟元脑门上,冷嗤道:“浑小子!你可知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什么时候跟你抢媳妇了,分明是人家看不上你。”
“舅舅,这次您就让让侄儿,我非娶她不可!”秦孟元急红了眼,抓着程戈衣袖死活不松手。
“你小子放开!她是皇室郡主,当今陛下的胞妹,又有那么个顶厉害的姑姑,她想嫁谁,岂是我能左右的。”这话分明说得违心,但程戈面上却是一脸的无奈。
“我不信!只要舅舅您不肯娶,陛下定然会为我赐婚的,求舅舅成全侄儿这一回吧……”他说着就跪下给程戈磕头,态度执拗又诚恳。
程戈一时有些犯难,挣了挣衣袖道:“你放开!”
“我不放!舅舅不答应我就不放开!”
他程戈权倾朝野,娶谁还需要自家侄子做主吗,况且他侄子不仅不懂孝心,谦虚让着长辈,还抢上了。
“放开!”程戈骤然使力,一把将秦孟元甩了出去。
秦孟元重重撞在桌子上,将原本放在桌上的画轴也撞了出去。
踉跄着爬起来的秦孟元一眼瞥见掉落在地上半开的画轴,他鬼使神差地捡起来,瞧见画中的妙龄女子,立时明白了前因后果。
手掌死死握着画轴,红着眼睛冲程戈道:“舅舅,你骗我!”
说罢,他整个人似一阵风般蹿了出去,大笑着冲向街道,疯疯癫癫地吓坏了街上的百姓。
管家放心不下,派人在后面跟着,见他看着手中的画卷痴痴傻傻地笑,一时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们哪里知道,兜兜转转五年了,娶永嘉郡主早已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执念,甚至超过了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封侯梦。
侍从回来禀报了秦孟元的状况,程戈蹙了蹙眉只冷冷一句,“一个女人罢了,竟也癫狂至此,真是魔障了。”
承平十一年秋,梁帝下诏晋封永嘉郡主为陈国公主,赐婚大将军程戈。
圣旨颁下的当夜,程大将军便因冲喜病情好了大半,竟能下床了。
三日后的中秋宫宴,程大将军赫然在列,震惊满座官员。
边关战事紧张,此次中秋夜宴比之往年少了些靡靡之音,一曲兰陵破阵舞声势浩大,披银甲执戟的舞者模仿战时情景将气氛烘托到极点,直到歌者曰:‘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1]’
群臣无不为之动容,不少人将目光投向程大将军。
程戈头倚在身旁侍者身上,双眸半眯,似是睡去多时。
一曲舞罢,坐于龙椅上的梁帝,已是热泪盈眶,他举起酒盏道:“朕继位十一载,全赖列位臣工尽心辅佐,今日西域诸国联袂前来,直抵郊甸,虏气焰嚣张,众卿可忍得?今日朕欲御驾亲征,驱六州之兵,斩其鲸鲵,复震我威……”
“不可啊,天子万乘之尊,乃国之根本,怎可轻易离京?”
“陛下,您不能御驾亲征……”
朝臣跪了一地,便是程戈也愣了愣,不知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跟着跪下去。
纵观史上不乏御驾亲征的君主,然而万乘之尊,驭百万之师的帝王本该攻则必克、战则必胜,事实上却是屡屡败北。
朝臣们不敢冒这个险,于是有人谏言:“程大将军病已大好,可代天子统帅三军,驱逐戎狄,收复河山。”
梁帝不由看向程戈,犹疑道:“只是程大将军的病当真好了吗?”
程戈今日出现在中秋宴本就为了军权,天子已经给了台阶,他若再不肯下便是不识抬举,当即跪下叩拜道:“臣病情已无大碍。”
“好好,既如此朕便命你为行军大总管,即日带兵往御西域联军。”顿了顿,梁帝又看向长宁大长公主道:“朕既不能御驾亲征,便劳烦皇姑亲往监军,如此朕便安心了。”
程戈大吃一惊,反观长宁却是面色无常,并无讶异之色,显然二人事先早已有此决定,不过是节制军权了。
这些年大长公主与陛下费力从程戈手中收回不少军权,吃到嘴里又怎肯轻易吐出来,便让他与长宁相互节制,谁也占不到便宜。
程戈心中冷笑,小皇帝这些年倒是长进了不少,竟也学会了借力打力。
只是他们将战场想得过于简单了,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有大长公主在,她一个女人家如何吃得了战争的苦头,届时他随意找个由头便将人打发了。
是以,他心中虽有不愿,但仍旧领命接了旨。
梁帝龙心大悦,当即便令身边的内侍奉上两杯酒樽,他亦端起自己案前的酒樽,看向二人道:“朕等着将军与皇姑凯旋的捷报。”
内侍将酒奉至程戈面前,也不知是今日风大还是怎的,捧着玉盘的内侍手略微有些颤抖,原本欲拿起酒樽的程戈眸中掠过一丝犹疑之色,锐利的眸子瞪向小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