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程戈大笑:“哈哈,说得好!我秦孟元的侄儿皇室公主亦可娶得。”
日晷渐移,光阴在窗框间转换,半年时光匆匆而过。
和亲婚娶依从周之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备极隆重,和亲的筹备早已结婚,只待迎亲典礼毕,升平公主便要远嫁吐谷浑。
迎亲的队伍在正月底赶到了大梁,为示尊重在公主出嫁前夕,吐谷浑依照汉制备礼相迎,而早在数月之前突利可汗的头颅也被使者亲自送入大梁。
升平公主半月前已入住内宫,每日除了教习嬷嬷,还有翰林院、鸿胪寺的讲官为她讲解西域局势,其中最为重要的内容便是对大梁公主身份的认同。和亲公主此次和亲,为结两国之好,她身上承载的责任在某种程度上已胜过了骁勇军队。
两国边疆的稳定全然维系在女子身上,然而她却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皎皎毕竟在突厥长大,虽自小由母亲传授汉人文化,但毕竟不是大梁人,甚至连出番都是被迫,想要她真心为梁国利益谋划实在有些困难。
然而梁国上下却想要她切身实地地为梁国谋划,何其可笑!
其实从半年前,皇帝便命饱学之士日日为皎皎讲学,永嘉也曾陪读过几次,但从皎皎不屑的眼神与散漫的态度上看,效果甚微。
一夜北风呼啸,霜雪随风度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而皎皎成为了唯一的红。
盛装华服的女子站在廊庭前,仰头望着棕亭霁雪,清辉下的一张脸糅合了坚毅与柔情,只是那身影莫名的孤寂,好似困在金丝笼的雉,偏头望过来时,光影在额头流转,嫁衣经纬交错里藏着耀目的金线,那本是天下第一等的荣耀,可看在永嘉眼里却好似束缚在凤凰羽翼上的锁链。
皎皎的目光掠过永嘉,看向她身后的宫人,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她眉头微微蹙起,“我母亲呢?”
“朝华姑姑在偏殿等你。”永嘉说着便示意皎皎随她过去。
皎皎踏入内殿,身后的侍从却被永嘉拦在殿外。
“升平公主即将远嫁西域,这是她们母女见的最后一面,你们就不要进去打扰了。”
陪嫁女官有些犹豫,但触及永嘉冰冷的眼神后便默默点头应是,一干人等皆候在殿外等候。
里面传来低低的饮泣声,约莫两刻钟后,内监来报迎亲的队伍已入宫门,女官便开始催促里面的皎皎。
俄顷,戴着面纱的皎皎从偏殿内走出。
女官目光落在皎皎的面纱上,尚未开口就听皎皎哑着嗓子低声道:“一时心绪悲恸哭红了眼,无碍。”
“是否需要修整妆容?”
永嘉瞥了她一眼,冷声道:“不是说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吗?如何这般磨蹭!”
女官不敢再说什么,扶着皎皎向宣政殿行去。
见人已走远,永嘉匆匆进入偏殿,果然见到躺在软榻上昏睡过去的皎皎。
永嘉与雪衣一左一右搀扶着皎皎出了马车,碰到有宫人经过,永嘉哀声劝道:“姑姑,切莫伤心,皎皎出嫁是大喜事儿,您可不能再哭了……”
二人搀扶着皎皎登上了马车,而此时身着嫁衣的女子已在宫人簇拥之下拜别先祖,于宣政殿前接受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的朝拜,翠玉宝扇华盖之下的‘升平公主’威仪赫赫,雍容大方,深绿广袖云衫临风飘举,见者无不啧啧,疑为姑射之神。
在所有人震慑于公主威仪之时,有老臣唏嘘仿佛见到了十七年前和亲突厥的朝华公主,不由喃喃道:“真像啊……”
只是可惜升平公主面上一直戴着金线织就的面纱,无人得窥其容颜。
临行前升平公主于殿前叩拜天子作别,赞礼官唱诵吉辞,升平公主在命妇们的哭声中登上鸾辇,慕容晞光松开她的手,亲自放下了车帘。
鸾辇缓缓驶过丹凤门,却在离开宫城时被人拦下。
慕容晞光的脸色陡变,与身边的亲随交换目光,心中却在猜测是否突利可汗头颅是假的这件事被大梁发现了。
雍容华贵的长宁大长公主在宫娥搀扶下缓缓步下凤辇,她立于马车之外,沉声道:“我有件礼物送你。”
车帘并未打开,而大长公主也并未介意此事,她从身后宫娥手中接过大红描金海棠花妆奁匣子,亲手撩开车帘,将匣子递到女子手边。
女子在一瞬的沉默后,接过了匣子,昏暗的光线里大长公主并不能看清她的神情,但那通身的晦暗之气却让她蹙了蹙眉。
长宁探身,一把抓住她的手。
鸾撵中女子呼吸为之一滞,心突突直跳,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身份即将被揭穿那刻,长宁忽然开口道:“归路虽遥,青冢之魂可复。望你日后爱养精神,金枝衍庆。”
身着嫁衣的女子豁然抬眸,霞光落在那双璀璨生辉的眸子中,依稀有纠缠着爱与恨的情愫在不断地翻涌。
最终她垂下眸子,用力抽出自己的手。
车帘骤然落下,大长公主猝不及防竟被推得连退数步,好在宫人及时扶住了她。
慕容晞光伸手搀扶却被长宁避开,她转身看向慕容晞光道:“我大梁的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从未受过委屈,望慕容王子日后多加爱重。”
“殿下放心,我祖父未有通婚大国者,今我得尚大梁公主,当筑一城,爱之重之。”慕容晞光脸上俱是笑意,显然对此次婚事很满意。
大长公主离开后,车内车外两人俱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坐在车上的女子缓缓打开木匣,大红绒布之上静静躺着一柄镶嵌着珠宝美玉的精致匕首。
看到匕首的那刻女子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神色,她纤长的手指拂过刀柄,微微用力打开了刀鞘。
散发着森然寒意的刀刃上映出女子冰冷的双眸。
御街两旁的树身缠裹喜红绫罗,红色的绸布挂满了枝条,沿路鼓乐齐备,面也洒满了五谷杂粮、金桂、银桂……
永嘉从建福门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了皇宫,车内躺着的美人也渐渐醒转。
“这是哪儿?”皎皎下意识地起身欲掀车帘,却被雪衣先一步按住手腕。
永嘉道:“这是宫外。”
皎皎立即回想起昏睡前的一幕,脑中快速闪过不好的念头,急声道:“我母亲呢?”
永嘉目光微沉,强自镇定道:“朝华姑姑无碍,替你出嫁的是姑姑的贴身婢女,待送嫁队伍离开后,她会找机会诈死。”
皎皎微微松了口气,却又觉不对,既然是姑姑的贴身婢女替嫁,为何要迷晕了她,她仔细观察永嘉的神色,迟疑道:“我要回公主府,我想见见母亲。”
“不行,你必须即刻离开京城,否则事情败露,你母亲也脱不了干系。”永嘉神色冰冷,双眸透着不容置喙的冷硬。
“我要下车!”皎皎愈发起疑,甚至不顾永嘉阻拦,与雪衣在车中撕打起来。
双方争执得激烈,马车也随之摇摇晃晃,皎皎一手抓住车帘,雪衣死死抱住她的腰腹不松手。
“啪——”永嘉狠狠抽了皎皎一巴掌,极尽严厉地呵斥道:“你闹够了没有?你难道要辜负你母亲的一番苦心吗?”
皎皎抓着车帘的指节泛白,双眸有火焰不断灼烧,“永嘉,我母亲到底怎么了?”
永嘉心中泛起酸意,她垂下眸子,手指用力握住皎皎的手,颤声道:“我以自己的性命起誓,一定会竭尽所能地保护朝华姑姑。”
双瞳中灼烧的火焰在一瞬间被熄灭,一阵突如其来的虚弱击中了她,皎皎抓着车帘的手渐渐松开,她颓然地倚在车壁,眸中是空茫无措。
永嘉默默地松开她的手,道:行李我已经为你打点好了,你想去突厥还是惠州?”
突厥三t z年前便没了,留下的只有属于大梁的都护府。
皎皎眸中掠过一丝亮光,她道:“我要去惠州。”
永嘉早料到是这般,她笑道:“我已命亲信先行至惠州打点,陈闲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传来刺耳的马嘶声,马车一阵剧烈地摇晃,车顶砰砰一阵怪响,似有重物落下。
好一阵颠簸之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只是车顶塌陷了一角。
雪衣掀开车帘,忙问车把式外面的情况。
“这条路太窄了,方才对面驶来马车,奴才一时躲避不及,撞上了墙边靠着的一捆竹竿,奴才该死……”
雪衣跳下马车观察了马车受损的情况,除了车顶塌陷了一角外,马车的受损并不严重,只是这些竹竿清理起来需花费些时间,她回转身正要向马车上的永嘉禀报,一回头竟看到了骑马迎面而来的秦孟元。
她下意识地垂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秦孟元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纵马悠然而过。
雪衣长长舒了口气,连忙奔到马车前,正欲开口忽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嘚嘚”响起,雪衣回过头见秦孟元去而复返,立即对永嘉道:“主子,秦将军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马蹄声停在了车厢外,男子的声音在外响起,“里面可是永嘉郡主?”
永嘉骤然一惊,立即翻出幂篱为皎皎戴上,勉强用镇定的语气道:“原来是秦将军。”
秦孟元看了眼马车及周围七零八落的竹子,一脸关切地说道:“车厢随时有塌陷的风险,郡主不妨先出来避一避,我这就让人准备新的马车。”
“不用了,将军贵人事忙不必为我担忧,家仆已命人备了新的马车,待会儿就到了。”永嘉与皎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秦孟元不顾永嘉的阻拦,命人清理周遭的竹竿,自己则走到车前,探身便要拂开车帘。
作者有话说:
上章关于遗诏的部分有改动,昨天九点前看过的小伙伴可以重新看下上一章哈,感谢一路陪伴的宝子们,mua~
◎她当真是恨我至死。◎
“将军!”雪衣及时叫住了秦孟元, 沉声道:“郡主身子不适,不宜见风,请将军见谅。”
秦孟元看了雪衣一眼, 见她神色有异, 冷笑一声便掀开了车帘。
雪衣急忙阻拦, “将军,不可!”
一眼瞧见里面戴着幂篱的两个小娘子一时分不出哪个是永嘉郡主, 秦孟元目光迟疑道:“郡主哪里不舒服, 我送你去医馆。”
永嘉害怕皎皎暴露, 不得已开口道:“只是受了些风寒罢了。”
秦孟元从声音辨出永嘉的位置,朝着她伸出手道:“请郡主随末将下车, 这里不安全。”
永嘉心里突突直跳, 面上冷冰冰道:“不必了, 将军请回。”
“郡主,是不放心在下吗?秦孟元不仅不退, 反而身子更近了一步,探出的手已抓住永嘉的衣袖。
“放肆!”永嘉仿佛毒蛇缠住了手腕,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紧挨着她的皎皎亦察觉到她的恐怖, 想也没想地出手推搡秦孟元, 却被后者一把打在幂篱上。
幂篱被打翻在地,皎皎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
电光石火之间永嘉倾身挡在皎皎身前, 自己却被秦孟元一把抓住手腕拉出车外。
软玉温香入怀,一缕馨香入鼻, 秦孟元的手骤然收紧。
永嘉顾不上恶心, 厉声道:“放我下来。”
魂牵梦萦的美人终于落入自己手中, 秦孟元怎么舍得放手, 他不仅没有松开,反而俯身在永嘉鬓边轻轻嗅了嗅。
“放开我!”永嘉几欲作呕,手脚并用奋力挣扎。
耳畔却忽然响起一道儿喑哑的声音,“郡主,你很快就是我的人了。”
永嘉双眸圆瞪,尚未明白他说的什么,手腕便被人扣住,接着一个裹挟着凌厉杀意的拳头重重落在秦孟元的脸上。
秦孟元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身子重重撞在墙上。
永嘉也在一瞬间被人拉至身后,魏枞匆匆看她一眼,道:“你没事儿吧?”
她摇了摇头,见身后秦孟元站起身攻来,忙提醒道:“小心!”
魏枞松开她的手,嘱托她在一旁等候。
二人俱是行伍出身,打架没有丝毫花架子,拳拳到肉,看得永嘉心惊胆战,然而她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甚至顾不得魏枞的安危,匆匆来到马车跟前,将皎皎带下马车朝一旁的小巷子跑去。
接应的人得到消息已提前赶来,永嘉将皎皎交给来人,嘱托道:“一定要将她安全送到惠州。”
皎皎匆忙更换了行装,脸上也做了简单的修饰,不仔细看甚至无法辨出对方是女子,永嘉这才稍稍放了心,握着皎皎的手道:“你快走,这里有我。”
方才秦孟元打落了皎皎的幂篱,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看清皎皎面容,唯恐夜长梦多,永嘉再不敢耽搁,必须即刻将皎皎送出城。
雪衣提醒道:“郡主,这里不能久留,金吾卫快到了!”
“走吧!”永嘉握了握皎皎的手,羽睫颤动,一瞬间涌起的不舍与愧疚让她红了眼眶。
百草尽折的凄凄寒风中皎皎挣脱了她的手,毅然决然地转身奔赴她的挚爱。
狂风曳地卷起飞雪琼花迷乱了她的双眼,她望着她的背影,不由紧走了几步,声音嘶哑:“皎皎,珍重——”
泪水模糊了眼眶,她眨了眨眼,怀中骤然扑入娇软的身躯,皎皎将她紧紧拥抱,滚烫的泪珠落在她的颈窝,她道:“苏苏,你也要好好的。”
永嘉的唇角往上勾了勾,眼泪伴着微笑潸潸落下,她亦紧紧回抱了她,哽咽道:“我们都要好好的。”
或许这将是她们人生的最后一次见面,亦是最后一次告别。
无论是皎皎还是永嘉,都在最后一刻释然。
皎皎不怪她了,真好。
魏枞找来时,永嘉依旧红着眼眶,她努力弯起唇角,屈身冲他道谢。
他的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转,触及她哭红的眼眶,以为是方才吓到了,不由蹙眉道:“你日后外出可多带些随扈,莫要再让人欺负了去。”
依照永嘉往常的性子必是要呛他几句,可今日她却似转了性子,默默点了点头称日后会小心。
她冲魏枞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开,罗衣广袖在寒风中飘摇,仿佛便要消融在冰天雪地里。
“郡主。”魏枞忽然叫住她,却一改往日亲昵的称呼,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给不了她任何承诺,遂不再用过往的情谊圈着她,束缚着她。
永嘉顿住脚步,却久久不曾回身。
魏枞垂在身侧的拳头死死攥住,沉声道:“霜寒雪冷,望郡主努力加餐饭,重拾旧精神。”
闻言,永嘉勾唇嗤笑一声,多么可笑,他口中的自己仿佛被休弃的妇人般,尚需旁人可怜。
说到底他不过是想让自己好受些罢了。
永嘉并未转身,脚步微顿之后径直走向了新的马车。
望着她的背影,他背上的伤口似再次发作般隐隐作痛,那次在祠堂内他挨了家法,伤得不轻,整整在床上躺了月余。
他的手掌无意识拂上肩膀抽痛的地方,低声道:“去查查方才马车上的人是谁?”
方才他虽与秦孟元缠斗,但眼角余光一直追随着永嘉,本是怕误伤到她,但却无意间瞥到了另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联想到方才永嘉哭红的眼眶,他总觉得事情不寻常。
同样觉察到异样的还有秦孟元,他与魏枞已不是第一次交手,尽管这些年他未曾放松自身武艺的提升,但真正与魏枞交手的那刻依旧觉得吃力。
倘不是金吾卫的人及时赶到,他真怕魏枞暴怒之下将自己打死。
此刻大夫正在为他处理伤口,他的脑海中却不断回想起马车内女子幂篱掉落时惊鸿一瞥的画面,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那身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却总也想不起来是谁。
回到宫内的永嘉亦忧心忡忡,耳畔不断回响着秦孟元最后说的那句话。
你很快就是我的人了……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联想到他当时狂妄的语气,仿佛对她志在必得。
永嘉越想越是后怕,但她坚信无论是姑姑还是皇兄都不会将她嫁给程家人,毕竟如今的朝堂已非程家独大。
难道秦孟元所言都只是妄言?
事到如今永嘉已不奢望嫁入魏家,对自己的婚事更无任何期待,但倘若自己未来的夫婿是秦孟元,她宁愿一死。
承平十一年暮春,永嘉郡主自请入伏龙观为皇帝祈福,此后便长住伏龙观,帝感于其情重,重修伏龙观,着能工巧匠琢玉为天尊、老君之像……院内池沼引御池水注之,叠石像蓬莱、瀛洲、方丈三山。
入道仪式办完的第二天,秦孟元便上了伏龙观。
永嘉头戴黄缎道冠,素衣广袖,飘若流云,她静静立在石阶之上,身后是一排一排巍峨殿宇,黑t z瓦黄墙,瓦楞高翘,将那张原本冶艳的脸衬得愈发清冷高贵,好似天上神女一般。
见惯了姹紫嫣红的秦孟元在这一刻再次被眼前女子的风姿折服,他眼中的惊艳与贪恋毫不遮掩。
秦孟元在小道童的引领下入观拜见妙法真人,与她擦肩而过之时,忽然开口道:“郡主,真以为入了道家就能摆脱我吗?”
她没有说话,转身便走。
秦孟元注视着那道娉婷身影心潮迭起,这么多年的求而不得,永嘉郡主已经成为了他的执念,几乎夜夜入梦来,无论要他付出何种代价他一定要得到她。
他不信道来这里只为见她一面,既然人已见到便不再逗留,山上风景独好,千年古树盘根错节,耳畔充斥着鸟叫虫鸣之声。
秦孟元信步走在山道间,蓦地耳后一阵劲风袭来,出于武人的警觉,他身体下意识地闪避,身子滚落在地的刹那一道儿箭矢破空而来,扎入他面前的泥土中。
他豁然回眸,就见半山腰的凉亭内有人当风而立,衣袖鼓荡,手中却握着一张银弓,在他愣神的工夫,接二连三地飞来三支箭矢,倘不是他躲得快此刻已被扎成了刺猬。
“何人在此?”秦孟元身旁的随从当即便要过去拿人,却被他摆了摆手喝止。
直到最后一支箭矢射空,永嘉方才停下动作,纵然不能杀了秦孟元,她也要让他知晓觊觎自己的后果。
纵使你权势滔天,我也会不遗余力地致你于死地。
永嘉冷冷看了秦孟元一眼,转身走入山涧。
秦孟元被那眼神看得毛骨悚然,他是知晓永嘉郡主手段的,可是要他就此罢手却又心不甘,总要试过才知道行不行。
对于永嘉来说,入伏龙观不过是权宜之计。自那日送走皎皎之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宁,尤其近日来秦孟元对她的纠缠愈发频繁,但凡她出宫必然会遇到秦孟元,迫于无奈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这几日总也静不下心神,与朝华姑姑约定的诈死之事迟迟不见音信,她盘算着和亲的队伍此时应已到了吐谷浑,朝华姑姑的身份根本无法瞒过慕容晞光,一旦泄露两国势必再生干戈。
早先她们便约定在送亲队伍到达吐谷浑境内后,她会安排山匪拦截送亲队伍,朝华姑姑便借此机会诈死。
算算时间,消息也该来了。
惴惴不安地等了数日,在一个雷雨之夜她蓦然惊醒,听到殿外有急切的敲门声,她披衣而起,打开屋门。
山风裹挟着大雨扑将而来,卷起她衣袂翻卷,雨水打湿在脸颊,她扬起脸只见一道耀眼的银色闪电划破长空。
雪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急声道:“出事了!朝华公主在大婚之夜刺死了慕容晞光,吐谷浑可汗震怒,发誓定报此仇……”
永嘉神情呆滞,许久之后喃喃问道:“朝华姑姑呢?”
“朝华殿下……自戕了……”
先一步得到消息的长宁大长公主身着寝衣,从侍从手中接过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刀刃上的鲜血早已干涸,徒留朱红的斑斑血迹。
她手指拂过刀柄,双眸陡然一凌,嗤笑道:“这便是你的报复吗,朝华啊朝华,三十多年了依旧是这般气量狭小。”
长宁随手将匕首丢在了地上,让内侍拿来舆图,自己则举着琉璃盏,赤足踏在舆图之上,她的脚步在凉州、兰州、岷州、鄯州、廓州一带流连,最终深深叹了口气道:“去将柴荣叫来。”
顿了顿又道:“魏枞那小子不是一直请命驻守岷州吗,将他也给我叫来。”
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刺目的蓝白之光交叠在长宁的面上,她注视着舆图,心中却在彷徨,口中亦是喃喃道:“当初我是不是不应该放她走?”
陈/至捡起匕首,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入匣子中。
他认得这柄七宝琉璃匕首,那是长宁十四岁遇到刺杀后先帝所赠,朝华离开京城那日长宁将这柄自己珍视的匕首送予远嫁的姐姐。
或许在朝华看来,这柄匕首是来催命的。
可只有陈至心里清楚,送出这柄匕首之时,长宁的祈愿一如当年的先帝。
可惜啊可惜,被仇恨与嫉妒蒙蔽双眼的人,永远无法看到一颗真心。
陈/至站起身,轻轻叹了口气:“今日这般局势难道不在殿下的意料之中吗?”旁人不了解长宁与朝华的恩怨,他却是自始至终看得分明。
朝华与长宁姐妹三十余载,恩怨纠葛早已说不清。朝华一直将当初和亲突厥的仇怨记在长宁身上,长宁许是出于愧疚,在得知朝华替嫁之事时并未出面阻拦,甚至在朝华临行之时亲自送了一柄匕首。
但长宁却是不肯认的,她瞥了一眼被陈至收入匣中的匕首道:“留着那恶心玩意儿做什么,当初我送她匕首,是要她为家国利益牺牲自己的性命,她倒好为了报复我,甚至不惜搭上梁国的百姓,因她一人之力致两国战乱不休。”
陈至笑了笑,知晓她口是心非,于是道:“殿下不是早已筹划将吐谷浑收入我大梁舆图吗?”
夜风吹起她鬓边碎发,幽幽烛火下女子眸中似有湿意,长久的沉寂后,她幽幽叹了口气:“她当真是恨我至死。”
有些人一辈子囿于仇恨,便以为所有人都如她一般为仇恨驱使。
倘若朝华对长宁没那么仇恨,兴许她此刻已在长宁安排的细作营救下离开了吐谷浑。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虽然最近章节有点虐,但是结局是he,有些人物的结局在一开始就注定了,譬如长宁、朝华、陈至。别难过,会有甜甜的番外,摸摸~
◎你若再敢动歪心思,我定要了你的命。◎
几日后, 朝华公主替嫁之事已传遍朝野,朝臣在听闻朝华郡主杀死吐谷浑可汗最宠爱的皇子慕容晞光后纷纷露出震惊之色。
大梁与突厥之战已将国库掏空,前不久的河东盐业改制将将有了起色, 倘是再起战事必然民不聊生。
朝廷内惧战的官员不在少数, 礼部官员提出赔偿钱粮马匹并再次送出皇室公主赔罪以缓解两国争端, 不少人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帝王送胞妹永嘉郡主入吐谷浑和亲。
梁帝虽恼恨,但未当堂发怒, 反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长宁公主豁然起身, 指责礼部侍郎, “他吐谷浑王子的命是命,我大梁公主的命便不是命了吗?朝华公主已然自戕, 尔等七尺男儿不思为国奋战, 反倒拿弱女子顶罪, 真是可笑!”
满朝男儿被大长公主当面叱骂俱是面上无光。
半晌,程戈冷哼一声道:“与外夷和亲虽为下策, 但实是无奈之举。与突厥作战虽胜但损失马匹十多万,抚恤赏赐兵士黄金五十万斤,超出我朝一年的国库收入。”
见朝臣又再次说起钱粮之事, 大长公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她看了一眼户部尚书冯昭, 道:“冯大人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到底有没有钱他最清楚, 你不妨说说看着仗能不能打?”
冯昭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打仗之事臣不懂, 臣可与众位说说去岁朝廷的收支。去岁百姓天下共敛费四百万贯, 官俸开支用去半数, 朝廷下令卖爵, 得金四十余万金,抄没罪臣毛仲家资一百万贯……通计八百九十七万贯。”
程戈心头悚然一惊,自先帝故去,大梁与周边小国战事不断,民夫流失,粮食减产,国库已有许多年盈余,百姓赋敛也从未超过二百万贯,他一时竟有些怀疑冯昭是否算错了。
冯昭似是看出程戈的疑惑,解释道:“自三年前朝廷便实行盐铁官卖,征收商业税、实行均输平准之法,加之卖爵所得,国库虽不丰盈,但比之往年已好上太多。”
程戈毕竟是武将出身,对朝廷钱粮经营之法不甚了解,更何况这三年间他一直领兵在外,对朝廷的这些决策并未放在心上,不知长宁竟在短短时间内敛下如此多的钱财。
如此看来,与吐谷浑之战她早有预谋。
程戈越想越是心惊,下朝后立即召来自己的心腹幕僚商议应对之策。
“这位大长公主真乃奇才。”幕僚听罢,不由对长宁大长公主露出钦佩之色,抬眸瞧见自家主公黑的一张脸立即改口道:“此女不除,主公大事难成。”
“看来计划不得不提前了。”程戈深以为然,这些年他与长宁斗来斗去,互有输赢,但论心机手段他却是自愧不如。
夜半,窗外明星瑩莹,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箫声,如泣如诉,闻之断肠。
永嘉躺在床上听了半宿,近三更时方才睡去。
暗夜中一声极轻的“咔哒”声响,孤灯映出男子清隽的身影,他一步步走至榻前,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目间,手指几次探出又收回,他终究没有勇气与她见面。
他有时候也会想,当初在t z凉州他若是真心待她,是否她永远都只是江南的苏枳。
这几年他拼了命的往上爬,总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够保护她。
可爬到哪里才算是足够强大?
魏枞的双眸晕出水雾伴着排山倒海的苦痛,他握紧了拳头,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等下次回来他一定要带她走,无论前路如何,无论是生是死。
永嘉醒来时床榻边多了一枝山茶花,花枝烂漫尚有未干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