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一声闷响,心底有不好的预感,回过头就见陈至直直栽倒在雪地里。
漫天飞雪中,一袭银紫色细云锦长袍在空中划过迤逦的弧度,她飞身扑向倒地的男子,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慌张。
张行舟来时恰好就看到这样一幕,他握着素色纸伞的手骤然收紧,漆黑的瞳仁里是淬了雪的冰冷寒意。
原来之前所有的猜测竟都是真的。
陈至!陈至!好一个兰台公子!
在大梁的满朝文武之中倘使有一人真心为陛下,那然必是中书令陈阁老。他的离世对梁帝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梁帝为之举哀,废朝三日,诏百官前往吊唁。
许是那日夜里受了风寒,永嘉就此病倒,缠绵病榻月余,再次见到陈闲之时已是一月之后。
他身形消瘦,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神采,神情木讷地跪在御书房外。
见到她来,陈闲死灰的眼中忽然有了一丝光亮。
永嘉走到他跟前本想扶他起来,却被陈闲拒绝了,他眸中闪烁着一团火,抓着她的衣袖,咬牙切齿道:“郡主,我已调查清楚唆使龙武军哗变的正是……”
他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大太监刘全重重咳了几声,“咳咳……郡主,陛下请您进去。”
永嘉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陈闲的手背,她入殿迎面便是一股逼人的暖意,发上落下的积雪转瞬就化作了水珠,她眨了眨眼,眨掉羽睫之上的水滴。
“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永嘉点了点头道:“已经无碍了,陈闲他怎么了?”
李赟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中书令的死是他心中的痛,然而更为痛彻心扉的是他明明知道真凶是谁,却没有办法惩戒对方。
“大理寺已查明龙武军哗变乃龙武军都尉孟长崎唆使,朕下令对孟家满门抄斩,但……你我都知道孟长崎不过是替罪羔羊,陈闲已查到龙武军将军程瑜就是幕后策划杀害两位宰相的幕后之人。”李赟与陈闲一样绝望,可他有什么法子,他不仅治不了程瑜的罪,甚至还要在程戈的威胁之下,对陈闲构陷朝臣而对其降罪。
程瑜是程戈的胞弟,怪不得兄长束手无策。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就传来小黄门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李赟的眸中闪过厌恶之色,本想将她晾一晾,谁知程玉珠先声夺人,“陛下不说话,臣妾可就进来了。”
她哪里有请示的意思,说着话人就到了外殿,见到永嘉微微一愣,随即扬唇笑道:“没想到永嘉也在这里。”
永嘉对程玉珠并无好感,不情不愿行了万福礼,刚要借口离去就听她继续道:“妹妹别急着走,本宫正有一事请教妹妹。”
她心中无端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就听程玉珠道:“在我大梁,诬告朝中重臣是何罪?”
永嘉蓦然心慌,下意识抬眸看向梁帝。
程玉珠见她不答,嗤笑道:“士子们都道永嘉郡主博学洽闻,乃寒门之师,想不到竟连我朝律法都不知,如此我便唤个知晓的人进来。”
这般难堪的场面,永嘉并不想节外生枝,咬了咬唇道:“以故构陷朝臣者杖六十,流徙千里。”
在本朝诬告罪乃重罪,视情形分为三等罪,而永嘉口中所言乃最轻的一种。
程玉珠挑眉望向梁帝,目光与之相.交,却是不躲不闪,张狂而又咄咄逼人,她明知道如此这般胁迫会让梁帝对她心生厌恶,偏偏又不肯放过这样一个让他难堪的机会,仿佛只有让他让了步,服了软她才能欢心。
“既然如此请陛下为本宫的叔叔做主,将构陷他之人绳之以法。”她说着便跪了下去,哽咽道:“陛下倘使不为程将军做主,臣妾就长跪不起。”
永嘉的脸色变了又变,她明知不可挽回仍想为陈闲争取机会,她道:“娘娘如何就确定是诬告?说不定确有此事呢?”
程玉珠并没有与陈闲当面对质的意思,她明目张胆地望向帝王,语气淡然道:“是不是诬告,陛下最是清楚。”
永嘉眼中升起一丝希冀,忽然伸手抓住皇帝的衣袖,恳切地晃了晃他的手臂,低声道:“皇兄,陈大人是无罪的,对吗?”
李赟避开了她的视线,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道,“鸿胪寺少卿陈闲诬告朝臣,令杖六十,贬为惠州通判。”
抓着李赟衣袖的手指缓缓放开,她后退一步,眼中浮起幽幽的雾气,转过身奔出殿外。
早有得了旨意的内侍拖着陈闲按在了条凳上,那本就瘦削的身子险些从条凳上跌下去,行刑的侍卫看向立在门口的大太监刘全。
刘全扬声道:“行刑。”
廷杖落下的瞬间陈闲身子剧烈颤抖,死死咬住嘴唇,手指亦扣紧条凳,他艰难抬起头看了一眼永嘉。
永嘉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口中不断呢喃着,“对不起。”
一下又一下,陈闲的衣衫上渐渐渗出血迹,他一张脸雪白,豆大的汗从额头滴落。
永嘉知道廷杖是由栗木所制,一头包着铁皮上有倒钩,每击一下,行刑人顺势一扯,能连皮带肉将受刑之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在她的认知里鲜少有人能熬t z得过七十廷杖。
她曾亲眼见过朝臣死于廷杖之下,是以在看到鲜血染红陈闲衣衫之后便忍不住大声喊道:“停下来,快停下来!”
行刑的侍卫看了眼刘公公,见他面色如常便继续行刑。
永嘉踉跄着奔入殿内朝着李赟求救,李赟面露悲戚,只望着她不说话。
她近乎绝望,死死攥紧了拳头,忽得拎起裙摆朝着中宫跪了下去,极力压抑着哭腔,“求皇后娘娘饶过陈大人。”
程玉珠见状不由发笑,她缓缓弯下身子,凝视着她的眼睛道:“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永嘉猛然抬眸,望见她心中的嘲弄与鄙夷,心下泛起巨大的屈辱感,她屈起身子,额头重重扣在地上,一下一下……
然而外面的板子依旧没有停,永嘉不敢停下,只能竭力去求她。
寒风穿堂而过,有积雪簌簌落下。
“够了!”终于梁帝忍受不了这般屈辱,他粗暴的拉起永嘉的身子,朝着程玉珠道:“从前是朕冷落了你,日后朕会好好弥补。”
程玉珠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抬起眼眸冲着李赟一笑,道:“陈大人既已知错便停了罢,倘使真出了事儿中书令的门生该多寒心!”
廷杖之声停了,永嘉顾不得难堪疾步奔到殿外,见内侍扶起血迹斑斑的陈闲,永嘉上前欲搀扶,却有一双纤细的手先一步上前搀住陈闲。
此时的陈闲已经站立不稳,奄奄一息地倚靠在皎皎的身上,将那小小的身板压得摇摇欲坠。
永嘉想要伸手去扶,却被陈闲避开,他甚至推开了皎皎,忽然仰天大笑道:“煌煌盛世,朗朗乾坤,佞臣当道,窃政十余载,流毒天下,国之不国……”
他踉跄着再次跌倒在地,皎皎与永嘉一同将他扶起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忽然想起程玉珠的声音,她冷冰冰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陈闲眯起眼睛傻笑,看到中宫既不行礼也不作答。
程玉珠逶迤的裙摆抚过积雪,她在三人面前站定,趾高气扬道:“有种你再说一遍。”
陈闲望了一眼旁边的一丛翠竹,此时已被白雪压弯了腰。
他扯了扯嘴角,咬牙道:“未殄夔魖,又生鬼蜮!”
“啪!”程玉珠高高扬起的巴掌未曾落在陈闲身上,反而落在了永嘉脸上。
她挡在二人面前,垂首恭敬道:“请娘娘看在臣妹的面子上,放他离开。”
脸颊火辣辣的疼,可哪里及得上心间半分痛意。
皇兄失了依仗,需要韬光养晦,即便是他也不得不做低伏小,更何况区区一个无足轻重的郡主。
程玉珠到底是给了她面子,兴许是永嘉的态度令她心中大悦,她没有再继续追究陈闲。
她一直跟在陈闲与皎皎的身后,看着她们相互扶持着离开这座吃人的皇宫。
大雪簌簌落下,她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宫城的甬道内,丝履的鞋面早已湿透,脚趾冻得没了知觉。
她扶着宫墙缓缓蹲下身子,她抱紧了膝盖,将整张脸埋在膝间。
鹅毛大雪转瞬便落了满头,不知过了多久,她察觉到头顶有异,仰面瞧见一双执伞的手,接着便对上他担忧的眸子。
他的肩上落了一层雪,眉目中有她熟悉的山明水净,但此刻一切都已这般陌生。
魏枞的目光落在她红着的半边脸颊,轻声道:“甘心吗?”
怎么会甘心,永嘉死死捏紧拳头,今日所受屈辱她会让程戈、程玉珠千百倍的还回来,只是……眼下她还要学会忍,就如过往的十年一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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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是做鬼也饶不了你……◎
她抬起头无惧于自己此刻的狼狈, 她踉跄着站起身,挣开他搀扶的手臂,往后退了一大步, 嘴角勾起一抹灿烂而炽烈的笑, 她道:“良禽择木而栖,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她转过身朝着宫内跑, 泪水越淌越凶, 情绪已难自控,是以她不曾回头, 因而也就不知道那日魏枞在原地究竟站了多久。
回到自己居住的采薇宫, 女医拿来药膏为她的额头和脸颊上药, 她双目空洞茫然望着面前的紫檀象牙人物插屏发呆,披水牙子均浮雕夔纹连接着缠枝卷草, 黑丝绒衬地上象牙雕刻着一幅江南水乡小镇的上元佳节,男女老少在屋舍外观看花灯,他们或立于曲桥上, 或于泛舟湖上, 无论是拄杖老叟、年轻男女还是持灯的顽童皆是喜笑颜开。
这架屏风是她及笄那年陈闲送的, 她一直很喜欢,自得到那日起便一直摆在寝殿内, 如今瞧着上面一张张荡开的笑颜,她只觉讽刺。
她撇过脸不愿再看, 冷声道:“将这架屏风收起来罢。”
侍女正搬弄着屏风, 雪衣匆匆进殿低声道:“张美人来了。”
张嫣来此是何目的, 她自是清楚, 不过就是想来看她笑话罢了。前次她挨了中宫的巴掌,她出言讥讽了几句,如今她也挨了巴掌,张嫣可不得便巴巴地赶过来看热闹。
果然,她甫进殿目光就在永嘉的脸上寻索,瞧见她红肿的脸颊与额头,不禁掩唇偷笑,抬眸时装出几分怜惜模样,她道:“上次陛下赏我的药膏还有些,消肿止痛的疗效最是好,我这就让奴才送过来。”
永嘉今日心情极差,不想与她虚与委蛇,便直截了当地拒绝,“不用了,皇兄已赐了药。”
“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她目光又落在宫人们抬着的屏风上,随口问道:“如此精巧的屏风郡主若是嫌弃不如送予我。”
“皇兄这般宠爱你,你想要什么样的屏风没有?”
言外之意便是不送了,张嫣眸中掠过落寞之色,忽然直视永嘉的眼睛,开口道:“我想要一张送子观音图,不知郡主这里有没有?”
永嘉闻言微怔,敏锐的张美人今日似有事儿而来,并非单单为了看她的笑话,于是对身旁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
室内一时静谧,唯有案上檀香袅袅。
见永嘉迟迟不开口询问,张嫣有些沉不住气,咬了咬唇道:“陛下大婚已三载有余,后宫无一子嗣降生,无论是对陛下还是整个大梁来说都是致命的,近日朝中已有流言说……”
“说什么?”永嘉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因而从未关注过这方面的消息。
张嫣深吸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坊间传言陛下不利于子嗣。”
“荒唐!”永嘉怒不可遏,皇兄正值盛年怎么会不利于子嗣,定然是有人暗中作祟。
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无论是何人编排的流言,最终矛头都是对准了皇兄,即便抓住流言的源头也于事无补。
张嫣既然挑起话头必然是有所图,她静下,心面上装作漫不经心道:“你既为求子直接与皇兄说便是,与我说有何用。”
张嫣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但皇后统摄六宫,你我都在后宫,虽身份不同,但立场都是为了陛下好。”
顿了顿,她继续道:“不瞒你说,后宫所有嫔妃之所以三年无所出,皆因中宫在妃嫔们所用香料中动了手脚,这件事我一早便察觉了,我曾偷换过香料,但没几日我的饮食中便发现了致人不孕的药物。”
“此事陛下可知?”永嘉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她素来知晓程玉珠张狂没想到竟是如此明目张胆,若果真如张嫣所言,岂非她在中宫一日,陛下便不能有子嗣了?
“陛下在前朝已是左支右绌,我不想再拿后宫之事烦他,但你以为陛下当真一所无知吗?”张嫣起身走到她身边,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程家势大,但你我联手即便不能将中宫拉下马,也必然能让她举步维艰。”。
永嘉并不想拿皇兄的子嗣作争斗的筏子,但程玉珠实在太过猖狂,她动不了程戈,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程玉珠。
脸上还残留着几分痛意,永嘉眸中掠过一丝寒意,她笑了笑:“联手没有问题,总要让我知晓你的手段究竟如何?”
这是要她送投名状了,张嫣并不想这么早暴露自己的实力,但她如今在宫中孤立无援,想要除掉程玉珠没有永嘉郡主的帮衬,根本没有胜算。
永嘉瞥了她一眼,坐回到榻上,信手拿过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当真算起来程玉珠不过入宫三年,宫中势力尚且不如她,想要对付程玉珠并非没有机会,只是永嘉一直不屑于后宫争斗,她要的是一击毙命。
但如今她改了主意,魏紫马上就要入t z宫了,她需要给程玉珠点颜色看看。
张嫣犹豫了片刻,终是一咬牙道:“好,明日便让郡主瞧个热闹。”
永嘉眼底有了笑意,她很期待张嫣的反击。
这日晌午,永嘉正在翻看女使送来的京中适婚世家子麟册,张美人身边的侍从传来消息,邀她去御花园看热闹。
永嘉合上麟册,裹上银白底色翠纹斗篷,带着雪衣去了御花园,入目峭皑一片,皓洁凝映。
步出回廊,远远瞧见积雪亭外站着一行人。
从仪仗来看,应是中宫的仪仗,她旁边似乎还跟着其他妃嫔。
她本也没打算上前,在远处观望了片刻,见二人有说有笑似是相谈甚欢,正觉无趣,忽觉一道儿银光闪过,那妃嫔竟从袖中拔出匕首径直朝着皇后的后背刺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很快就传来了尖叫声所有人都乱作一团,永嘉甚至未曾看清究竟皇后有没有被刺中。
宫娥的呼唤声引来了宫中侍卫,永嘉也跟了过去。
“喊什么喊?都给我让开!”
宫娥们本就乱作一团,见到她来,立即让开一条道儿,永嘉疾步上前,一眼便瞧见了躺在血泊中的女子。
那人虽背身躺在地上,但从衣裳规制来看只是宫中女官。
竟然不是皇后,永嘉有些惋惜,但也知晓中宫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
程玉珠在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不过她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方才情急之下被女官推倒在地,额头撞在了石阶上,划破了一道儿狭长的口子,此刻鲜血淋漓,她压抑着痛楚,喘着粗气道:“将那个贱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永嘉这才看向被侍卫压着的李充容,她脸色苍白,神情癫狂,状似疯妇,不断地咆哮着,“程玉珠你害我孩儿性命,你不得好死!我便是做鬼也饶不了你……”
程玉珠咬牙切齿道:“拖下去,狠狠地打!”
“慢着!李充容是有正式品阶的妃嫔,并非阿猫阿狗即便犯了错也要审过之后再做定夺。”永嘉看了看程玉珠,话锋一转又道:“皇嫂额上的伤要紧,还是抓紧宣太医来瞧瞧,万一破了相可如何是好。”
“你!”程玉珠恶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身上了皇后銮驾,急匆匆赶回宫中。
她前脚刚走,后脚张嫣便来了,她先是觑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女官,咂了咂嘴道:“真是可惜!”
可惜死的不是皇后!
侍卫统领不知该如何处置李充容,上前向永嘉请示,永嘉又看向张嫣,见她神色如常,便道:“关入暴室,待陛下定夺。”
热闹看够了,二人便沿着夹墙向梅园走去。
张嫣知晓永嘉在等一个解释,便也不绕弯子,笑道:“李充容三年前入宫,也曾得过宠,甚至有过身孕,但小产了。前几日我着人给她送了几种香料,恰是从前中宫赏赐给各宫的。”
“只是因为这个?”宫中妃嫔身家性命都系于一身,她敢行刺皇后,家人必受所累,她不相信仅仅因为小产,李充容就这般发疯。
张嫣得意地扬了扬唇,道:“自然不止这些,皇后对她下了猛药,李充容这辈子都不可能怀有子嗣,而且半个月前她父兄因为得罪了程家旁支,死于狱中。”
竟然这般巧?永嘉对她的话有些怀疑,尤其在看到张嫣神色之后更加确定,恐怕这其中也少不了张嫣的手笔。
张嫣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既然如此何不将她留下指证中宫在香料中动了手脚。”永嘉其实已猜到原因,张嫣之所以刚刚没有保下李充容,由着她入暴室,便只有一种可能,她们手中没有指证中宫的证据。
果然就听张嫣叹息道:“没用的,皇后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近日所有的香料都换了,想必不久后宫就有喜讯传来了。”
张嫣当然不相信程玉珠的好心,她这么做必然又动了别的心思。
永嘉同样是这般思量,不过程玉珠遭此一劫,短期内怕是不会再有旁的心思。她必须要想办法尽早除掉这个祸害。
不过,今日端看张嫣的手段,这盟友也并非无用之人。
永嘉迎上张嫣的目光,四目相对,不由莞尔一笑。
半月后魏紫入宫,被册封为昭仪,入住关雎宫。
她的到来在后宫并未掀起多大波澜,令永嘉感到奇怪的是一向爱折腾宫妃的皇后娘娘竟甚是平静,甚至在魏紫侍寝后亲自召见了她,并赐下一柄玉如意。
魏紫虽性子单纯但并非毫无心机,许是入宫前家人特意交代了不少话,她入宫之后性子倒是沉静了许多,平时无事总爱往永嘉这里跑。
她不懂朝中局势,只知兄长与永嘉互有情谊便总想着撮合二人,永嘉听后也只是笑笑。
相较于后宫的平静,前朝却是腥风血雨。
两位宰相的骤然离世让朝堂陷入了短暂的恐慌,朝堂之上甚至一度出现了唯程戈马首是瞻的党群,他们将程戈所言奉为圭臬,无一不从。
直到冬至那日,几名从朔州来的流民敲响了登闻鼓,就此拉开了大梁开国以来的第一大案,朔方冒赈案。
此案与毛仲案同审,结合此前种种,案子审理持续半年之久,牵连上上下下数百官员,更令朝臣唏嘘的是毛仲家祖坟修建堪比皇陵,从中搜出白银约二百万两,各色珍宝更是不计其数。
十余年来,州府贪欺害政,上下相蒙,惟事婪赃渎货,始加蚕食,渐至鲸吞。
直至来年莺时案子才算审理完毕,三月十六日梁帝降旨,赐原朔方道按察使毛仲凌迟,朔州、丰州、夏州刺史斩首示众,处死大小官员八十六名,被革职下狱的七十三人,流放充军者一百二十三人,道、府、州、县被勒令摊赔五十二万两白银……
毛仲等人被行刑那日,朝阳绚烂,彩霞漫天,桃红柳绿,万物更新。
菜市口的百姓摩肩接踵,坐在囚车上的毛仲被套上渔网游街示众,百姓们围拢在街道旁,不停地冲着囚车的方向叫骂,各种秽物纷纷朝着囚车砸去。
临近正午时分,他被推上刑台,以渔网覆身,好让身上的肌肉裸露出来,刽子手手持刀刃一刀一刀地割下毛仲的肉,百姓们争抢着购买割下的皮肉。
场面过于血腥,即便离得很远,永嘉依然觉得胆寒,但胆寒的同时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身后一只修长的手关上了临街的窗子,玄色云袖轻轻擦过她的手臂,冰凉丝滑的触感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抬头对上男子温和的眉眼,永嘉微微红了脸,低声道:“是我不好,不该把相见的地点选在此处。”
信国公世子刘崇安微微一笑道:“无妨,这地方我很喜欢。”
◎这位刘世子当真是位风雅的人物呢。◎
永嘉早便知道他会喜欢, 四年前程玉珠为了算计信国公嫡女刘时春,借张嫣之手当众诬陷她与家中护卫有染,致她名声扫地, 回到国公府的当夜便悬梁自尽。
初时信国公一直以为是张嫣所为, 直到半年前才查清楚幕后之人竟是皇后程玉珠。
信国公府一门朱紫, 世代公卿,乃世家之典范, 更为天下清流之执牛耳者。
这样的清流之家出了嫡女不贞的流言, 刘家名声大损, 信国公府刘老夫人一病不起,在刘时春死后不久也跟着去了。
对于程家的仇恨, 信国公府不比皇家少, 是以永嘉在挑选未来夫婿人选时, 第一个便选中了刘崇安,即便她嫁过去只能是续弦, 她也愿意。
这四年来她不断经营自己的名声,在世人眼中她是温脀恭、柔明毓德的贵女典范,又有天下寒士的拥趸, 这样的她嫁入信国公府必定如虎添翼, 相得益彰。
不论对她, 还是对刘崇安来说,都是双赢。
至于大长公主同意与否, 她根本就不需要担心,这些事情信国公府会替她出头。
毕竟在大长公主看来, 刘崇安远远没有魏枞来得重要, 她不会允许皇帝夺走她手中握着的军权。
而刘崇安也的确是聪明人, 她不过是略略表现出对他的好感, 刘崇安便心领神会地约她出来踏春。
兴许是方才的场面过于血腥,永嘉看着桌上的饭菜也没了胃口,只浅浅吃了几口素菜便停了筷子。
刘崇安心思细腻,猜中了她的心事,笑吟吟道:“曲江池畔有家茶楼做的果子很是不错,今日春色尚好,我带郡主去尝尝。”
永嘉自是不会拒绝,笑着点头应下。
二人趁着外面人群尚未散去便下了酒楼,刘崇安在前引路,永嘉拎起裙裾紧随在后,走到门口时忽然与一人迎面碰上。
刘崇安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朝来人拱手道:“魏兄,真是巧,竟在此处遇见你。”
永嘉闻声抬起头,恰好撞入魏枞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他冷冷看了她一眼,便似不认识一般,冲刘崇安点了点便越过二人兀自上了二楼t z。
方才那冷冰冰的一眼看得她心头发紧,指甲用力掐住掌心,连身边刘崇安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直到雪衣察觉异样,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
只听刘崇安歉然道:“魏将军怕是有要事,郡主莫要见怪,他这人看着面冷其实心热。”
“不碍事的。”她哪里不清楚,魏枞方才分明是生气了,而她仿佛是被人撞破了奸·情似的,竟有种无地自容的难堪。
不过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很久,刘崇安是个风趣又温和的人,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转移你的注意力,让你在与他相处中感觉到舒心与愉悦。
愈是接触,永嘉愈是满意,至少二人婚后相处不会太尴尬。
两人信步走在曲江池畔,烟柳画桥,黄莺弄啭,是再美不过的春色。
倏忽一阵风过,柳絮漫天飞舞,正与刘崇安说笑的永嘉眼中骤然飞入柳絮,她娇声惊呼,抬手便要揉搓眼睛。
“别动,我帮你看看。”刘崇安面向她,微微俯下身来。
春桥柳堤,微风和煦,头顶柳叶浮着薄金,斑驳的日光落在少女瓷白的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依稀可见。
刘崇安启唇轻轻吹了吹她的眼睛,温煦的风拂过眼睑,少女浓密纤长的羽睫轻轻颤动,垂在衣袖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住衣裙。
“好了。”刘崇安后退一步,朝她微笑。
永嘉睁开眼,瞥见刘崇安嘴角的笑意,不由微微红了脸。她不得不承认刘崇安给她的感觉很好,他的风姿虽不及魏枞,但却有一股润物细无声的温柔。
倘使她没有先遇到魏枞,兴许真的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温润的清贵公子。
她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脸上有一瞬的落寞。
这样快的情绪转换依旧被刘崇安捕捉到,他又是一笑:“走了这许久,郡主怕是累了,前面便是我说的那家茶楼,郡主正好可以到里面歇息。”
永嘉眨了眨眼,道了声“好”,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感觉有人在身后看着自己,但是回过头又不曾见到有人。
直至暮色四合,刘崇安将她送至宫门前,并约她三日后的端午节一同外出游玩,永嘉没有拒绝,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放松的心情了。
雪衣见她嘴角挂着的那抹若有若无的笑,不由也跟着笑起来:“这位刘世子当真是位风雅的人物呢。”
“谁说不是呢。”永嘉脚步忽然一顿,回头问雪衣,“你今日可曾觉察到有人在跟踪我们?”
雪衣毕竟是习武之人,应是比普通人耳聪目明些,既然她能发觉,雪衣应该也能感觉到才对。
然而雪衣却是摇了摇头,转而问道:“郡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不知怎么永嘉就想起了白日里遇到魏枞的情形,略一深思,脸上的笑意霎时散尽,有些心慌意乱地加快了脚步。
她在心里一遍遍说服自己,她没有做错,明明是他先舍弃她的。
那日她回到宫后听人说起菜市口的剐刑,听说毛仲被整整剐了三千四百三十二刀,行刑的刽子手有天下第一等的刀法,刀刀精细,直到最后一刀落下犯人方才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