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的宫宴之上,清河张氏之女张嫣不知如何发了疯,众目睽睽之下辱骂信国公嫡女行为不点, 与家中护卫有染, 甚至于说到癫狂之处竟上前撕扯对方衣衫, 当众将人推入湖中,行为怪诞疯癫, 在场宫女太监皆拦之不得,直至侍卫将她绑了方才消停。
消息传到苏枳耳中已是数日之后, 她不过一笑置之, 程玉珠果然没让她失望,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热闹 , 她还需再添一把火。
“你让人将程玉珠害她之事抖落给张家人。”苏枳眯起眼睛笑道:“狗咬狗岂不是更有趣?”
陈闲对女人间的阴私手段并不清楚,不解地问道:“那信国公嫡女又是怎么回事?”
苏枳想了想,撇嘴道:“左不过是争风吃醋,信国公嫡女本也是此次皇后人选之一。”
她只说了一半陈闲便明白了其中缘由,程玉珠故意将信国公嫡女的丑闻泄露给张嫣,自己又在宫宴之上对张嫣下药,让她神智不清之下抖落出信国公府嫡女之事,此可谓一箭双雕。
信国公嫡女与张嫣互相攀咬,双双失去入主中宫的资格。
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自以为是黄雀的程玉珠,岂不知早已落入了旁人的陷阱。
程玉珠的那些阴谋伎俩又怎么能瞒得过大长公主,因天子大选之事,张家落了面子,大长公主与大将军程戈之间的矛盾势必更加激化。
鹬蚌相争,天子即可坐享其成。
陈闲忽然心念一动,半晌才惊道:“你、你竟然在不动声色之间替天子解决了三个最难对付的世家女!”
苏枳默然片刻,“那又如何呢,他的婚事终究不能自己做主。”
即便这三个人天子都不想娶,但以程家的权势,天子又如何避得过。
马车在旷野上疾驰,暮色倚窗之时,忽有一匹快马如利箭般奔驰而过,虽只是一晃而过,苏枳却见到了那人背上插着的鲜红旗帜。
她吃惊地抓紧了车帘,探头往那烟尘翻滚的远处望去。
“怎么了?”陈闲方才忙着与侍从说话并未注意到远去的快马。
苏枳蹙眉道:“那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她有预感这封密函定是与魏枞有关,顾不得解释,她对陈闲道:“咱们脚程得快些,务必赶在魏枞之前回到凉州城。”
五日前。
月色淡薄,起伏的沙丘上人影憧憧,兵戈碰撞之下,尸横遍野,残烬星散。
魏枞神色冷肃,命校尉清点死伤人数。
士兵们则娴熟地割下敌军的首级,面上洋溢着胜利后的喜悦。
卫延将沾了血的刀夹在手臂间擦了个干净,望着站在土丘上的魏枞,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兴冲冲上前道:“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自主子立下军令状,率领三千精骑一路深入突厥腹地数百里,仅仅依靠二十天的口粮,以战养战,闪电式的奇袭突厥各个部落,竟然在短短一个月内,歼敌万人,而自身损耗却不足十之二三。
起先众人对他不服,再经过一两次小规模作战之后各个对他五体投地,以能跟随魏枞为荣。
卫延心中的澎湃之感显然没有感染到魏枞,他斜睨了卫延一眼,眼神中透出一分军令如山的威迫感。
魏枞微微侧首,目光却望着更远处的黑暗,冷哼道:“这点战功你便满足了?”
卫延不知何意,心说便是这点军功也足以震惊朝野,名垂青史了。
直到翌日深夜,魏枞带领精骑悄然出现在阴山脚下,众人看着数千帐的突厥部落陷入了沉思。
“这、这不会是突厥王庭吧?”卫延几乎怀疑自家主子是疯魔了,仅仅两千人马就敢袭击数万人把守的突厥王庭。
魏枞不置可否,黑暗中那双眸子闪烁着鹰隼一般的锐利光芒。
潜伏在黑暗中的士兵们在心突突直跳的同时也与自家将军一般升起一股敢于天斗的莫大勇气。
众人磨刀霍霍等着将军的一声令下,可直到后半夜魏枞也没有进攻的意思。
就在众人心灰意懒之时,天降大雾,数丈之外不能辨清来人,众人此时方知魏枞在等什么,心中震惊之余对魏枞更是心悦诚服。
魏枞一声令下,队伍快速朝着突厥营帐奔去,直到大军出现在突厥营帐三里之外时,对方才察觉。
其时狼烟四起,觱篥吹奏,响振天地,烟焰涨天,旁弥数十里。
突利可汗见势不妙,当即率亲信乘千里马逃窜。主帅逃窜,其部众自然无战心,魏枞趁机麾军掩杀,斩首万余级,俘获突厥部众十余万人,杂畜数十万之多。
凉州城冬日的黄昏天总是灰蒙蒙的,然而不同于往日的萧索,今日街上人头攒动,百姓们面带喜色,皆抻着脖子望向城门的方向。
便是凉州最高长官都督徐维昌也带着下属官员亲自出城相迎,远远瞧见出现在道路尽头的行军队伍,长史笑道:“来了!”
二千余精骑,整齐划一,玄甲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目的银光。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校尉心头突突直跳,抓着马缰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徐维昌的目光巡着队伍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最前面的年轻军士身上,蹙眉道:“魏枞呢?”
那校尉努力稳了稳心神,沉声道:“魏将军有事先行一步,特命属下向您复命。”
徐维昌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好在长史及时上前解围破除了尴尬。
待杨校尉来到都督府向徐维昌详述军情之后,徐维昌原本还冷硬的面容之上渐渐有了笑意,直至t z闻听魏枞率两千骑夜袭突厥王庭之时,更是拍案而起,赞道:“好胆识!真乃天纵奇才!”
不知不觉已至深夜,徐维昌依旧听得入迷,直到幕僚来劝,徐维昌这才意犹未尽地放陈校尉先行回家。
徐维昌犹自兴奋不已,沉思良久,忽然对幕僚道:“我方才听时只觉魏枞勇猛果敢,如今细一思量方觉出此人谋略之深。”
幕僚似是猜出徐维昌心中所想,摸了摸胡须笑道:“都督可是为他收拢人心,控制俘虏的手段震惊。”
“然也。”徐维昌沉思道:“旁人许是只看到了攻城略地的本事,岂不知他最厉害的便是掌控人心的手段。他对已投降的敌人,能做到不抓俘虏,不抢夺财物,舍弃战功,从内部分化瓦解各个部族,对自己人……”
顿了顿,徐维昌笑道:“他挑选的这三千骑兵,各个是军中翘楚,其中不乏突厥人。有本事的人都是不服输的,难得短短两月时间这些人竟尽数收归他麾下,对其唯命是从。”
幕僚点头称是,“这支队伍如今便似一支握在魏枞手中的利刃,怕是旁人再难调动。”
直到用过晚膳,徐维昌依旧心绪难平,叹道:“此子虽为不世出将才,奈何性子太过倨傲,恐难为我所用。”
幕僚自是知晓徐维昌心结何处,却道:“魏将军少年英才,自是有几分桀骜之气,但也未必不能驱策。”
徐维昌不由看向幕僚,却听他道:“我听说魏将军尚未娶妻,家中只有一房美妾。”
“联姻倒不失为良策,只是我家中幺女性子跋扈,便是作为父亲我亦奈何不得。”说起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徐维昌眸中透着几分宠溺的笑意。
幕僚继续道:“依魏将军之相貌,世上能有几个女子不动心?”
徐维昌思忖半晌,觉得此计倒是可行,不妨先让自家女儿见一见魏枞,再做定夺。
霜花满地,残月在天。
披着一身霜色的青年轻轻跃过墙头,悄然落地,未曾激起一点尘埃。
萧索的庭院内静谧无声,他一路绕过影壁,走过东厢房的回廊,一路朝着主屋行去。
“咯吱——”一声轻响,他推开屋门,里面黑漆漆一片,显然是没人在。
魏枞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他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风越过女墙,从四面八方灌进来,他的心仿佛也被穿透了一般,千疮百孔。
身后倏然响起脚步声,魏枞猛然回身,黑暗中一缕孤光姗姗来迟。
她沐着月色,身后明月高悬,万物于她绮丽容颜中倏忽寂灭,唯余她皎洁双目似星火般瞬间在他心头燃起燎原之火。
他快走两步,猛然伸手将她一般拥入怀中。
谁又知道在这艰难跋涉的数月间,他多少次午夜梦回见到这张宜喜宜嗔的脸,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愈是克制愈似着了魔。
他想了千百次要怎样揭穿她的真面目,却又一次次给自己找借口妥协,万一她只是喜欢自己呢?
本该推开的人,此刻却被他情不自禁地拥入怀中。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仍由他抱着。廊外夜色沉寂,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他身上甲胄隔得有些发疼,轻轻推了推他的臂膀,魏枞顺势便放开了她。
青年清俊的眉眼乍然送入她眸中,苏枳心神微荡,慌忙垂下目光,软声道:“我煮了面,你要不要吃?”
魏枞诧异道:“你还会煮饭?”
“做的不好,怕你嫌弃。”她说着便转身兔子般跑开了。
直到站在灶台前,苏枳依旧有些回不过神,直到院内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才慌忙揭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在纤长羽睫之上凝成水珠,朦胧视线中她瞧见门口倚着个人。
苏枳转身拿起案板上早已摆放整齐的一把面条,随手丢进沸腾的热水中,用筷子拨弄了几下方才抬头看向门口倚着的那人,红着脸道:“你怎么来了?”
“我竟不知你还会煮饭?”
她的指尖不觉有些颤抖,正思量如何回答,就听魏枞道:“溢出来了?”
“什么?”她不解地瞪大眼睛。
魏枞笑了笑,手指了指锅。
苏枳低头一瞧,白色的泡沫已溢到锅外,着急忙慌地就拿起锅盖盖住,却不知泡沫顺着缝隙越溢越多,她急得直跳脚。
忽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拿起锅盖,娴熟地往锅中加了一瓢水。
而后就没有苏枳什么事儿了,她站在一旁,看着魏枞在沸水中加入洗好的青菜。
苏枳眨了眨眼,看他娴熟的姿态有些愣神,又觉莫名心动。
挂面过水,赤酱收汁,点点绿意漂浮在汤面之上。
望着摆在桌子上的两碗散发着热气的汤面,苏枳心生钦佩,满满的幸福感漫上心头。
他递来筷子,却在她夹起面条的前一刻压住她的手背。
“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他的神情有片刻的严肃。
作者有话说:
后面不出意外都是日更,不定时加更。
◎怎地这般娇气?◎
他愿意给她一次机会, 只要她说出自己的身份与来意,他愿意既往不咎,与她一起面对所有的责难。
苏枳放下筷子, 一股莫名的慌乱钻入心头, 她垂下头, 手指紧张地纠结在一起。
“那个、我确实有话对你说。”贝齿轻轻咬在唇瓣,红唇愈发娇艳。
魏枞微微挑眉, 等着她的下文。
苏枳讪讪地笑道:“其实……我……并不会煮饭, 面和卤子都是哑婆事先准备好的, 就连火也是她生的。”
他定定地望着她,眼底似有暗潮汹涌而过。
苏枳垂着头, 却不知面前的人内心如何波涛汹涌, 冥冥中她忽得心里空落落的, 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终是忍不住抬眸望他。
原本复杂难辨的情绪在女子抬眸的瞬间尽数化作笑意, 他道:“我早该料到。”
说罢他拿起筷子用饭,低下头的瞬间唇角的笑意尽数化作了冷意。
面很可口,苏枳吃得很香, 只是吃着吃着眼圈泛了红, 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又怎么了?”他口中虽说着不耐烦的话, 语气却透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宠溺。
苏枳红着眼圈,埋头继续吃着面儿, 却不肯回答他的问题。
“怎地这般娇气?”魏枞无奈起身,动作却比从前温柔了许多, 拉过她的手将人抱入自己怀中, 柔声宽慰。
粗粝的手指拂过她的泪眼, 轻轻拭去泪痕。
苏枳抽噎着, 埋怨道:“你出征之前为何不回来看我?”
魏枞无从解释,那时他刚刚接到兄长从京中传来的消息,知晓了陈闲是尚书令幺子,心中正生着气。
他垂眸看她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不觉心中好笑,明明是她心怀叵测却又理直气壮地来质问他,怎么会有人这么会骗人,将他拿捏得这般恰到好处。
见他不答,她哭的更凶,整个人伏在他的肩头,抽抽噎噎,清泪片刻便湿了肩头。
明明是她恶人先告状,却哭得比他还委屈。
“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魏枞轻轻拍着苏枳纤细的背脊,无声叹了口气。
她在他怀中啜泣一声,将头埋在他胸前,很快泪水便洇湿了胸前的衣襟,她犹在小声呜咽:“魏枞,你是个坏人。”
魏枞有些哭笑不得,抬头瞧见窗外的一轮弯月,心中分明有些恍惚,他何时竟已对她这般容忍。
苏枳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边早已没了魏枞的身影。
意兴阑珊地用过饭,她心血来潮想去官衙探望魏枞,于是吩咐了哑婆做些精致可口的点心,她则精心打扮之后出了门。
路上听到百姓议论魏枞三千精骑击退突厥军队的奇闻,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不觉将脊背挺得更直了。
尤其到了官衙,守卫听说她是魏枞的亲眷态度立即恭顺温和了许多,那人正要引着苏枳进官衙,刚欲抬脚,却听到身后二人的谈话声。
“小的这里有一封凉州翊麾校尉的信,我家主人命我亲自交于魏将军之手。”
“你家主人是谁?”守卫有些不耐烦,冷哼道:“魏将军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苏枳顿住脚步,回首打量那人,见只是一寻常男子。
“我家主人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小姐,这封信我必得亲自交予魏将军。”
男子将信捂得严实,无论守卫如何劝说也不肯交出信笺。
见状,苏枳不由上前道:“这位小哥,我是魏将军的家眷,不如你将信交予我,我会亲手转交给他。”
男子还待犹豫,守卫又道:“再不交出来就打断你的狗腿!”
“好、好吧。”男子这才送怀中掏出信笺交给了苏枳。
她将信接过又向男子谢过之后,方才跟着卫士入了小客厅,那人道:“小娘子在此处稍候,魏将军想必等会儿就回来了。”
苏枳谢过之后便坐在小客厅等候,待人走远了方才拿出那封信笺。
手指摩t z挲过淡褐色的信封,端看交错均匀的纹理便知是贵族子弟才能用得起的桑皮纸,这种纸张防虫蛀可留存千年不朽,因纸纹扯断如棉丝,宜书宜画,又被称作“棉纸”。
她将信凑到鼻端轻嗅,隐隐嗅到一股梅花香气。
这般附庸风雅,她勾唇嗤笑一声,仔细看信封上的几个娟秀字体,很显然这出自女子之手。
京城的小娘子?难不成是魏枞的旧相好?
苏枳越想越觉得生气,加之左等右等不见魏枞出现,索性偷偷藏了信笺,留下糕点便告辞了。
回到自家宅子,进了屋就将门闩插上,端坐在妆台前将信封端详了好一阵儿,一咬牙撕开了信封,一阵淡淡幽香扑鼻而来,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
只是待她一目三行看过,气的柳眉倒竖。
好你个张嫣!竟然偷偷摸摸给魏枞写信,信先是询问魏枞在凉州是否安好,言辞关切,九曲回肠,三秋思忆,确是闻之落泪。
信之中段提及在京城金仙观偶遇苏枳,见她与一男子态度亲昵,不知该不该说与他听之类的。
最后又是一番相思之苦,劝他珍重加餐,期盼终睽之会。
苏枳气的牙痒痒,张嫣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明明白白的透露着她给魏枞戴了绿帽子,还处处宽慰魏枞,许是她自己看错了。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看完整封信,再看第二眼都觉得恶心,扬手便将信给撕了个稀巴烂。
坐在妆台前生了好一会儿闷气,只觉前次对张嫣的处罚太轻了,恨不得当场给她两嘴巴子。
直到掌灯时分,她才消了气,瞅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不由白了脸。
若是魏枞问起信,可如何是好?
惴惴不安的等到用晚膳之时,卫延才回来禀报,魏枞在大都督府赴宴,夜里怕是不回来了,要她不必等候。
苏枳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下,夜里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
想着信倘是真的落入魏枞手中,那便是万劫不复了,现在想来只觉是万幸。
翌日,苏枳戴着帷帽找了个书画铺子,让人仿写了一封女子表衷肠的书信,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舒了一口气。
转身离开时不防与外面走进来的一女子撞上了,她歉然的施了一礼。
那女子尚未说什么,她身后的婢子便骂道:“你怎么走路的,要是把我家娘子撞个好歹,你就是有八条命也不够赔的。”
倒是那女子似乎有心事,理了理衣裙,便道:“算了算了。”
说着就朝里面走,她身后的婢子急道:“您真不去蹴鞠场吗?听说那位魏小将军英俊非凡,智勇双绝,都督要您亲自去看一眼,便是一眼也行啊。”
女子戴着幂篱苏枳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听她不屑的冷哼道:“一个满身臭汗的莽夫有什么好看的?”
婢子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您若不去,将军可饶不了奴婢,您不如就去看一眼……”
接下来的对话苏枳没再继续听,只觉后脊发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刚打发完一个张嫣,如今又来个都督府小娘子。
回去的路上她有些心慌意乱,不知怎地就走到了折冲府外。
到底是心有不甘,使了些银子很快便打听到了马球场的位置,苏枳坐了轿子赶到马球场外时已是下晌。
据说这处马球场是凉州最大的,广场是罕见的油面球场,用动物的油脂混合在泥土中,经夯打滚压,反复拍磨,直至地面平望若砥,下看如镜,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
球场的三面是高高的围墙,一面是殿堂楼阁,看客们在此可纵观全场。
如此规模的马球场自不是谁都能进来,苏枳在门口徘徊良久,发觉前来之人手中皆有名帖。
她有些着急,却苦于没有名帖,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中年男子拦住她的去路,压低声音道:“小娘子可是想进去?”
苏枳顿住脚步,看向来人,迟疑的点了点头。
那人朝苏枳使了个眼色,从袖中摸出一张帖子,而后又快速放了回去,低声道:“二十两银子,这名帖归你。”
苏枳心头微微一惊,不过是一张马球赛的帖子罢了,竟这般值钱。
见她迟迟不作答,那人又道:“魏将军你知道不?他可是咱大梁的少年战神,而且此人生得面若潘安……”
那人还在滔滔不绝地夸着魏枞,是如何的天上有地下无,如何的盖世英雄。
苏枳怕引来门口守卫的注意,匆匆忙忙自荷包中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他,道:“帖子给我。”
拿人伸手便要来接,苏枳却骤然收了手,沉声道:“我要先验货”。
接过帖子确认无误之后,苏枳才道:“先给你十两,待我出来之后再给你剩下的。”
那人有些犹豫,苏枳却道:“我一个弱女子,你还担心我跑了不成。”
她边说边轻轻撩起幂篱的一角,露出一张娇艳的小脸,只轻轻睨他一眼,那人便似丢了魂儿一般连声说“好”。
拿着帖子苏枳果然入了球场,回头见那中年男子仍是痴痴傻傻地往这边张望,心头不由一紧。
她拎起裙裾快步朝里走,走了没多久便瞧见了广阔的球场。
赛事早已开始,此时已是杀鼓三通,阁楼前的虚架上各插了几面绣旗,也不知谁胜谁负。
苏枳寻思着先上了阁楼再观不迟,谁知竟在楼梯的转角处遇到了那位姗姗来迟的都督府小姐。
她不是说不来的吗?
故意落后了几步,苏枳跟在她身后,见她穿过连廊,朝着位置最佳的那处观景阁而去。
“站住!”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双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枳吓了一跳,抬眼见是两名穿着盔甲的兵士,立即停驻脚步不再往前。
想来最正中的位置应是留了人的,她便不再往前,随意寻了一处隐秘的位置站定,放眼整个赛场,几十匹骏马飞速驰骋,穿梭间地动山摇。
只一眼,她便瞧出场中那个身材飞扬的年轻人就是魏枞,他身穿窄袖袍,脚蹬六缝靴,骑赤红大马,手持月牙鞠杖,正朝着前方驰骋。
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身上有一种魔力,总是能在最快的时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日光西照,红衣猎猎的少年忽然扬起月牙鞠杖,眸中闪过冷冽的杀意,两马擦身而过,他扬手如闪电一般刺向相对而来的玄衣青年,鞠杖如流星带出一线血色。
下一刻,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整个赛场。
天边晚霞如火,放眼一片殷红,地上有什么东西血淋淋地翻滚着,转眼便在马蹄纷踏中踩得稀烂。
而那马上的少年却在回身之时复击球,鞠球如流星般飞跃过众人的头顶落入门洞之内。
变故发生得太快,尚不明情况的伶人见球进了,忙欢呼奏乐。
唯有秦孟元捂着右眼在马场中咆哮,癫狂中鞠杖竟中马首,马儿更是发了巅,在场内胡乱冲撞,直至魏枞亲自出手才将人制下。
将秦孟元交给其他球手之后,他快步上了阁楼朝着大都督徐维昌所在的观景阁而来。
苏枳心潮迭起,方才那一幕仿若一道闪电击中心弦,弦音激荡,久久不能平息。
他竟然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向秦孟元出手。从前她便知他桀骜不驯,行事乖张,如今才算切切实实知晓魏枞其人,真乃悍匪也。
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脚步,却在他路过自己身旁之时,悄然垂下了头。
魏枞脚步微滞,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快步行至雅间外,朝着里面行礼道:“末将失手伤人,特来请罪!”
四周一片静谧,半晌之后门才从里面开了,徐维昌亲自开了门,扶起魏枞道:“球场如战场,受伤乃常事,只是……”徐维昌着实有些为难,旁人不知秦孟元的身份他却是知晓的,倘使秦孟元真有个好歹,程戈定是饶不了魏枞的。
魏枞再次跪下道:“属下甘愿受罚,请都督示下!”
他正犹豫不决,就听远处传来踉跄脚步声,秦孟元正被人搀扶着朝此处行来。他此时已是蓬头垢面,鲜血不断从右手指缝间溢出。
踉踉跄跄来到门前,他挣开下属的搀扶,跪地道:“求都督为末将作主。”
说话间他松开了右手,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右眼。
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呼,徐维昌的身后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下一刻就听到丫鬟惊叫:“娘子你怎么了?快醒醒!”
周遭乱作一团,徐维昌见自家宝贝女儿昏了过去也无心思为他二人做主,连忙让下人去请大夫。
秦孟元的眼睛也耽搁不得,被人劝阻之后送去了医馆,只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只眼睛是保不住了。
马球赛到底是没有再继续下去,一阵乱哄哄之后,很快人就走了大半。
苏枳呆坐在观景台上,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何时,面前出现了一道儿人影。
她仰起粉面,漆黑的瞳仁中拓映着年轻人俊秀的面容,她眸t z色潮湿,道:“你是不是……为了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2 18:09:46~2023-12-03 20:4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砚桢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既招了别人就别来惹我(死遁倒计时1)◎
那日在山上小木屋里, 秦孟元试图轻薄她,他那时便动了杀意。此时剜他一目不是为了她又是为谁?
魏枞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笑道:“不关你的事儿。”
她缓缓摇头, 眼里噙着泪水, 嗫嚅道:“对不起……”
魏枞想要秦孟元的命, 几乎是毫不掩饰,今日在场诸人哪个不知他是故意的。
或许旁人只道魏少蕴鲁莽、桀骜, 但苏枳却是明白, 他心中是有成算的, 他与程大将军早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不管他杀不杀秦孟元, 程戈都不会放过他。
之所以选择在自己立了战功之后报复秦孟元, 既是向程戈示威, 又是向大长公主与梁帝投诚。尤其东突厥动乱,西域诸国受其牵乱, 此时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魏枞已在此战显露自己威名,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少帝都会选择保下他。
不论今日他的举动有多少成分是为了她, 她都承这份情。
苏枳其实猜的不错, 魏枞本也没想在今日动手, 但赛场之上秦孟元屡屡挑衅,尤其那双眼睛时时露出淫、邪之色, 让他不由想起那日山上木屋里他窥伺苏枳时的情景,怒火便袭上心头, 他要剜了他的眼睛。
出了球场, 苏枳发觉向他兜售名帖的男子还在, 便扯了扯魏枞的衣袖说明的缘由。
魏枞皱了皱眉, 亲自将十两银子交给了那男子,后者又是一阵惊为天人,魂不守舍地拿着银子发愣。
回到家中,苏枳乖乖交出了那封自京城捎来的书信。
魏枞接过信,目光在封口处扫了一眼,快速撕开信函,抖开信笺只匆匆扫了一眼便丢在桌上。
“信上写了什么?”苏枳装作好奇的探头去瞧,却被魏枞先一步抢过,随手就丢进炭盆里。
苏枳作势就要去捞,却被魏枞一把将人带入怀中。
“你紧张什么,为何不给我看,定然是你在京中的相好写于你的!”她嘟着嘴满是委屈。
魏枞最怕她哭,当然是不敢给她看的,只一本正经地说道:“是军中的密函,不能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