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她在现代的记忆更加深刻,代真潜意识不想在太平盛世搞事情,也没有因为自己武功高强就有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只觉得既然有了能力,那就比普通人多承担一点责任。
在这个世界行走的几年时间里,代真有许多的思考,譬如自己为何已经寿终正寝却又在一个小乞儿身体中复活,或是为何她三世皆盲目不能视物?这是不断穿越的代价,还是对她的惩罚?
代真无人可问。
而在决定接受小皇帝的任命到江南建立武德司时,代真又有了新的疑问——她该以什么作为自己的行事准则?这应该是所有穿越先辈们都无法绕开的一个问题。
在和张无忌一同生活的那几十年中,国家始终在动乱中,他们行走江湖只有一个准则,以武为尊。且她和张无忌几乎形影不离,只短暂分开过一段时日,张无忌宅心仁厚,对于冒犯了他们的人往往小惩大诫,并不像其他江湖中人一样稍有冲突便喊打喊杀,这在其他人看来心慈手软魄力不足的表现,却和代真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夫妻俩成了江湖闻名的“烂好人”。
代真虽不是很满意这样的名声,却更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杀人如麻的妖女,勉勉强强默认了。
可以说那时候代真的行事受了张无忌很大影响,奉行“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如今又活过来的代真身边没有了张无忌,每做一件事,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没有另一个人在她身旁商量,难免有些仓皇不安。
好似从这时开始,她才真的长大,没有父母,没有张无忌,真正一个人独立于世间。这也代表了,她背后没有可以依靠的力量,所做出的一切决定,必须由她自己承担后果。
加之可能要不断穿越、生命看不到尽头的可怕猜想,代真有一瞬间不寒而栗。
她立在柜台后,双眼无神的“望”着前方,阳光照在她身前的青砖上,只要寸许,就可触到柜台。却如宿命一般,随着太阳偏移,距离柜台越来越远……
恰在此时,后院传来“咕咕”叫声,鸽子被惊起,慌不择路地乱窜。有人翻进她的院子,走了几步,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姑娘……姑娘……在不在?”
代真缓慢地挪动因站立太久而血液不通的双腿,被这声音一下子拉回人间,她应了一声,“我在前面,你等等。”
来者是魏三,除她之外四家小辈中最出色的一个,代真平日与小辈们并不亲近,他是例外,因为有几分像故人。
医馆门敞开着,代真也不在意,直接去了后院,两人就立在院子里。
“姑娘,这是这几日大家搜集来的消息,都去确认过了,与劣质药材有关,目前为止,已有五人都……”魏三说到这里,整个人愤愤不平,气得都颤抖起来,手上拿着的一沓纸都被他捏的皱了起来。
代真接过那些情报,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叫人想办法接近刘家,试着弄清楚这些药材的运输路线,还有……罢了,你们小心些,信号弹随身携带,只留心情报,不许打草惊蛇。”
吩咐完这一桩事,代真又说了另一件,“……叫你们留意的收编之事如何了?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代真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四家子弟能担起武德司的主力,因而叫他们日常多注意活动范围内无主的老油子,不需要武艺高强,只要眼利聪明就可,各行各业皆可入门。
四家子弟进入江南开始,应该就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甚至只要有些眼力劲儿的人,都看得出他们身份不一般。
他们身份敏感,背后站的可能是官家,如无意外,江湖中没什么人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但清楚他们身份的人也不敢来招惹人。
代真在现实的种种不得已下,暂定武德司行动方针——多看、少做。去招揽什么高手是不现实的,他们一没钱,二不如江湖中扎根已久的六扇门有威望,也只能做些收集讯息的杂活儿。
想到此,代真不由叹了口气,原来许多烦恼是自找的,因为本就没那么多选择,小皇帝下了令要创建一个新部门,既不给钱,又不给权,大约本就没指望他们有什么出息。
倘若有需要,小皇帝大可以在六扇门中安插自己的钉子,六扇门大约也十分乐意向新皇效忠。
把一柄已经磨砺得锃光瓦亮的刀收入囊中,要比重新打一柄新刀简单,这个道理小皇帝想必明白得很。那他为何执着于要打一柄新刀呢?除非是,旧刀有主,虽然对他有用,却也会噬主。
代真不敢继续想,她觉得生活还是简单一点。
魏三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旁,时不时就要小心地瞟一眼代真,心里几番挣扎,“……姑娘,你是不是对我们有哪里不满意?”
“并无。”代真淡淡道,不等魏三松口气,她就轻描淡写地说出缘由,“因为知道你们的底细,不敢有过高的期望。”
魏三:……
“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这几家瞧瞧,我要确认有没有证据留下。”
魏三郁闷地拱了拱手,道了一声“是”。
“还有,下次晚上来,你是住在大通铺吧?尽量给自己找一个定时外出的理由。”代真本想指点指点他,又突然觉得意兴阑珊——都这个年纪了,再指导有什么用?于是直接把人赶走了。
魏三:……有些委屈,莫名受到了嫌弃。
太阳逐渐西斜,打在人身上的光都带了几分凉意,听着外面街道上匆匆归家的脚步声,代真打算提早闭门。
她把木板一块一块地放进凹槽,心中思索关板后做些什么饭食,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传来。
代真抬起头,刚要打招呼,清晨的事情又从脑海中冒出来,霎时尴尬又席卷了她的全身,每一根发丝都散发出抗拒的气息,她一下子僵在那里。
花满楼毫无所觉,脸上挂着浅笑发出邀请,“家中下人在做晚膳,我想着一人用膳不免孤单,就来邀请代真同我共进晚膳,可否?”
代真红着脸,心想是叫“楼楼”呢还是“花满楼”还是另外想一个不那么腻歪的称呼,“满楼?”虽然没什么不对但总觉得别扭。
“阿……阿楼?”代真不确定的叫道。
花满楼手中折扇抵着掌心,轻笑一声,“若是代真喜欢,这么叫也未尝不可,总归是一个代称,没那么多讲究。”
“你不是来邀我用饭的嘛,走走走,若是时间来得及,我就请你家厨子再加两个菜。”代真故作急切,转移话题,推着花满楼就走。
花满楼仪态向来很好,就算被人推着背也不显狼狈,一举一动都带着世家公子的从容。
“若是不介意,代真以后可常来串门走动,我家厨子的手艺会让你很满意的。”
代真却装作不是很情愿的模样,勉强说道,“能不能留住我的心,要看他的本事,我的嘴很挑的。”
二人回到小楼,代真嗅着空气中的花香,不由叹道,“走进这里,空气都变得不同了。我以前在京城,那些大家公子的香囊中多佩麝香、迷迭香等名贵香料,初一闻觉得稀奇,后来觉得千篇一律,人人都一样,腻味得很。”
“可是你不同,你未佩香囊,却因与这些花草日夜相伴而沾染上它们自然的香气,清新淡雅,不落窠臼。”
听着代真的赞叹,昏暗中花满楼红了脸颊,香囊是私密之物,“气息”一说更是暧昧,在院子里同一位姑娘谈论身上的香气……有些挑战花满楼的道德底线。
但他并不觉得代真轻浮,反而想到她自幼流落江湖,并无亲人在旁教导,羞涩的同时强作镇定,打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意图吹去面上的热意。
“若是代真喜欢,我可以送你几盆花,摆在卧房中……”这样你的身上便也沾了香气。话一出口花满楼便觉得不妥,有调戏之嫌,他暗骂自己言行随便,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代真却是拒绝了他,“不必了,这些花在你这里挺好的,叫我拿回去,我也不会养。”
花满楼便应承她,“我这小楼随时向你开放,你何时想来都可以。”心中却不由失落。这失落从哪里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说什么,给大家磕个头
月明花满楼6
代真踩在一片边缘泛黄的枯叶上,发出“咯吱”的声音,魏三走在她右前方,小声说着这户人家的情况。
“……在我们目前收集到的受害者家庭中,这是条件最差的一家,家中只有年逾五旬的爷爷与他将将七岁的小孙子……并无死人,我们原本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家的,只是这老爷爷家里断了粮,本是想找以前的东家施舍口饭吃……”
贫穷是什么样子?
在魏三眼中,瘦弱如同骷髅的老人,头大身子小的男孩,与那稀疏的茅顶屋,缺了角的破碗等等许多叫人心酸的事物共同组成。
而眼睛看不到的代真,对于贫穷的理解却又更加深刻。
潮湿脏污得结块的被子,放了好多天早已变了味的米饭,病人身上冲天的便溺臭气,以及虽然微弱、却还可以分辨的、已经煮了许多回的药渣……
她几乎不能呼吸,不知是被屋内不甚好闻的气味冲撞所致,还是不论经历多少回,都叫她不能习惯的、倔强的生命堵住了心窍。
小男孩怯弱地缩在爷爷身旁,不合身的衣裳让他的头颅显得更大,加上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整个人都带着诡异的阴气。
魏三双眼早已红透,颀长的身体蹲在男孩不远处,哽咽着叫道,“石头,过来叔叔这里,叔叔这里有吃的。”
听到“吃的”二字,小男孩死气沉沉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渴望地扭过头看着他的爷爷。
躺在那里的老人毫无疑问,生命已走到了尽头,费尽最后的一点儿力气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很快又阖上,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断断续续地交代遗言,“去……石娃,跟着……老爷走……以后…要孝敬老、老爷……”
这么几个字,老人说的极尽艰难,小男孩犹豫着,看着躺在那里的爷爷,又看向屋子中央的代真和魏三。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过去牵住了代真的手。
魏三一瞬间眼睛睁得老大,看着石头那和代真交握的小手眼中充满了不解。
石头仰着头看向代真,却未得到任何回应,他也不在意,又看向躺在茅草中的爷爷。
老人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现在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嘴角牵动着露出一抹笑容。
不管曾经经历了什么,至少走之前,他心里是满足的。
代真握紧了石头的小手,默立片刻,道,“走吧。”
魏三跟在她身后,回头看了一眼,犹豫着问道,“这丧事该怎么办?”
“回头置一口薄棺,你看着找个好地方葬了。”代真走在乡间小路上,牵着石头,后者走得跌跌撞撞,“到时你问问这孩子,他若是想来,就送老爷子一程,若是不想来,就算了。”
魏三急了,看了石头一眼,“那怎么成,那可是他亲爷爷,他怎么能不来,而且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怎么做的了这样大的决定?”
代真不理会他,专心致志地走路,一旁的石头仿佛什么都听不懂,也埋着头赶路。
“石头这名字听着又硬又冷,不好,我打算给他改了。”
魏三无奈地看了一眼任性的小姑奶奶,出口的话阴阳怪气的,“您是谁啊,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需要问我的意见啊?”
“我也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只是个通知。”
魏三都不想走了,真想把自己就扔在野地里,“得,您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回去就叫这孩子拜我为师,跟我学医,给他取得新名也要与医结缘……不如就叫五方?”
“您开心就好。”魏三已没有与之争辩的意愿了。
新鲜出炉的五方看了一眼代真,目中闪过愉悦的光,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回到宏济堂,代真叫魏三照顾着五方沐浴,又出去买了两身成衣。她摸了一把五方痩瘪的脸颊,“小孩子只要能吃上饭,就长得很快。”
五方亲近地抓住她的手,不肯放开,代真于是用另一只手又摸了一把他细软的头发。
惦记着要给五方养身子,代真在厨房内多做了些零食点心,平日放在灶台上,只要五方想吃,随时都有吃的。
黄昏时分,她带着五方去拜访了邻居,并且毫不客气地通知对方,日后要多准备一个人的饭食。
好邻居花满楼照单全收,还贴心地询问小客人饮食喜好。
五方却只是一个劲地往代真身后缩,右手紧紧攥着代真的袖子。
代真歉意地说道,“这孩子今日才到我身边,许是认生呢。”
花满楼洒然一笑,并不放在心上,“那我要赶在陆小凤回来之前好好讨好这位小公子呢,等他回来,便也要面临我今日的窘境,届时我也可好好嘲笑他。”
说起陆小凤,代真便又多说了几句,“也不知他在外过的怎么样,打算用什么方式解决那些劣质药材。”
陆小凤此时也正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摸了摸自己修剪整齐的两条极漂亮的小胡子,在客栈同自己刚交的朋友对饮。
“若是能找到刘家存放药材的库房,一把火烧了倒也干净,可难的是,烧了这些药材,短时间内江南的药材市场必然会出现一个十分大的缺口,百姓无处抓药,必会引起大范围的恐慌。”
陆小凤忧愁地斜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执着酒壶,姿态放荡不羁,而他对面的男子一袭白衣,剑不离手,端坐着听他倾吐烦恼,笔挺得如同一枝脆嫩的竹。
“喂,西门吹雪,你也是个聪明人,帮我一起想个办法呀。”
西门吹雪与陆小凤年纪相仿,性情却完全不同,前者沉静,后者活泼,两人的相遇颇有戏剧性。
适时陆小凤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风尘仆仆,头发散乱,比城墙根下的乞丐好不了多少,随意进了路边一家客栈,身上的银子却花光了,不过一刻就被掌柜的赶了出去。
陆小凤也不走,靠坐在客栈门旁眯着眼打盹儿,就是这么巧,西门吹雪进了同一家客栈,当时他刚刚杀完人,虽看着冷漠,血还是热的,就叫了酒坐在大堂独饮。
陆小凤嗅着酒香气醒来,探头往客栈内一看,掌柜的不见了踪影,小二靠在柜台前打盹,大堂内就一桌客人正在自饮自酌。
他肚里的酒虫被勾了出来,咽了口唾沫,再三确认掌柜的已经去休息了,才偷偷摸摸的进了大堂,腆着脸坐在西门吹雪旁。
“这位兄弟,酒是好酒,自饮自酌难免少了几分味道,不如与我共饮?”
西门吹雪不说话,放下酒杯将剑举在胸前,看着陆小凤道,“要饮酒可以,你同我出去打过,若赢了,我再买百坛好酒赠你。”
陆小凤被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狂眨眼睛,“这、这、我要百坛酒做什么?我只想喝眼前的这一坛酒啊,兄台,别冲动……”
正说着话,陆小凤已被西门吹雪逼退到门外,陆小凤不肯出手,只一味地躲,西门吹雪便也不拔剑,只一味地逼他使出真本事。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不知不觉间,便从客栈纠缠到了城外,从夜深纠缠到了天明。
东边因太阳升起出现几抹瑰丽的色彩,远处有农夫挑着担子踏着晨雾赶路,不知名的雀鸟长啼一声。
两人同时停了手。
又同时笑了出来。
西门吹雪道,“你很好,有资格当我的对手。”
陆小凤摇头笑道,“我才不把你当对手呢,我觉得你有资格当我的朋友。”
后来名扬天下的两个青年侠客就是这么相识的。
陆小凤看着客栈门外人来人往,若有所思,“他们家的药材没了,把别人家的药材运过去不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哪家有这么大的魄力,能在短时间内补齐缺口。”
西门吹雪擦拭剑身的手停住,随着他的思路一同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几息时间,他就找到了答案,“花家。”
“花家?”陆小凤眼前一亮,“对啊,花家!”
花满楼并不知陆小凤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此时他正抱着瘦弱的五方,送他回宏济堂。
“……一开始我也未发现什么不对,可是五方不肯听他爷爷的话,来牵了我的手,摸到他的脉,我就察觉到不对劲。五方有哑疾,是吃多了蒙汗药所致,那种东西,一般人家哪里能有,有了,也不会给自家孩子吃。
我便猜测,他可能是幼时被拍花子拐走的,拍花子常常用那些脏药控制拐来的儿童,令他们不能哭叫,一旦控制不好用量,便会毁了那些孩子的身体……”
代真要给五方改名,也是基于这个猜测,她不认什么养恩,只认同买卖同罪。这桩事里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五方致哑的时日不长,好好调养身体是有几率治愈哑疾的。
花满楼把五方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轻叹了一口气。
今日所闻事件,是他往常从未听过的,是书中不会写,老师也不会教的。
他心中激愤、不平,却找不到出口发泄,想要安慰代真,也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立在月光下。
暂定日三
月明花满楼7
青江县不算什么有名的地方,它被一些人听在耳中全是因为富甲江南的花家落户于此。一个不甚出名的小县城,没什么特殊的地理位置,也没出过特别有名的才子。
甚至在六扇门的卷宗中,也没有出过罪大恶极的通缉犯。
金九龄就着小菜,饮尽杯中盛着的酒液,双眸中已有迷离之意,细看去,却能发觉其下隐藏的锐利。
这样一个平凡的小县城,为何能吸引来这位近几年在江湖中名声大噪的名捕呢?
就像代真不明白,背靠少林的金九龄为何要来她这小小的药铺买药。
江湖中有些底蕴的门派都有自己的医师,治病也许不是很在行,却对医治外伤和内伤十分精通,各种止血化瘀的药物也比寻常药铺更加有效。
代真心中闪过各种念头,甚至猜测金九龄已经投靠小皇帝因而来此协助她办案……
却被金九龄一句“听闻魏大夫酿制的药酒风味独特,滋养身体有奇效,不知是否出售?”踹回了现实,像是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冒犯,对方还羞涩地露出一个笑容。
代真不由想到这家伙在她这里购置的那么多成品药,合着是来拉关系的啊,亏她脑补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代真僵硬地回他一个笑容,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否。”
金九龄从没在女人身上跌过跟头,对着他这张脸,女人们从来说不出拒绝的话,此刻被代真拒绝,他愣了片刻,才想起这位大夫是个瞎子。
看着代真如静谧如秋月的面容,他心底升起一些遗憾,倘若那双眸子能够视物……
“公子还有何需求么?”
看着已经将“送客”二字写在脸上的姑娘,金九龄轻轻呼出心中的郁气,“……打扰了。”
此时的金九龄初出茅庐,在江湖中却已闯出了不小的名声,旁人见到他,无论心底怎么想,都得赔着笑尊称他一声“金捕头”,无论这一句尊称中包含了多少对他师门的敬畏以及对官家人的避让,毫无疑问他都是个少年英才。
他还不像后来那个老练的金九龄一样,可以把喜怒吞进腹中,于是不免面色不太好看,可惜“瞎子”是看不到的。
因而虽然从呼吸声中觉察出一些端倪,代真也不打算迁就对方。
瞎子确实看不到东西,但与普通人想的不同,他们还有许多感知这个世界的渠道,气味、冷热、触觉、甚至风流动的轨道。代真有时会感觉到别人的视线,这对江湖人来说不算什么,但他们很多时候会忘了瞎子也能做到。
他们都觉得若是没有了眼睛,这个人就已经废了,于是毫无顾忌地打量、高高在上地惋惜。
代真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她是懒得同他们计较的,她不可能每遇到一个人就去向人解释她过得很好,即便看不见也有自己的乐趣。这样说的结果不必亲身经历她都想象得到,无非是收获对方更加怜悯的眼神,然后像是逗小孩一样附和她的说法。
无视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然而这些人的存在,也凸显出另一些人的珍贵,想到此,代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垂在身侧的手被两只小手握住,代真侧头,她还没有习惯宏济堂里多了一个人。
“怎么了?”
但人既然被她带了回来,便要负责。代真蹲下,目色真诚,双眼准确的落在五方身上,一只手已搭在他的脉上。
五方抿着唇,认真地看着代真的脸,他似乎忘了自己走出来的目的,又或者他本就没什么目的,只是想这个人了,就那么跑了出来。
未得到响应,是情理之中的,毕竟他们一个瞎一个哑,交流起来着实费力。
心中想着要尽快治好这孩子的身体,面上却不露声色,揉了揉他的头,柔声道,“若是饿了,厨房有点心,不过不能多吃。”
五方还是拉着她的手不放,就那么看着她,好似能看到地老天荒似的。
代真回过味儿来了,小孩子骤然换了环境,换了熟悉的人,心里不安呢。
于是她也不说什么,任由还没有柜台高的小人就那么拉着她的手。
这日金九龄的出现仿佛发出什么看不到的信号,青江县的氛围一日紧过一日,路上行人的脚步都比前些时候更急了,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乱看。
其实人类社会同动物社会并没有什么分别,一旦发生变故,最先察觉的一定是与之相关的底层人物。
青江县作为典型的江南县城,城中许多居民都是靠水吃水,聚集在大小码头卖劳力为生。
寻常时候,码头每日进出的货物都是有数的,就算偶尔出现大宗的货物往来,也一定有个由头。
近日大批量看不出名目的货物从别处源源不断地运来,又趁着夜色送往几个新盖的仓库,这些平日里闷头干活不善言辞的劳力们心里都有数,青江县怕是很快就有一场变动。
代真收到消息也不惊讶,她几乎每日都能见到花满楼,也知道陆小凤来信请花家协助调集药材之事。
现在叫她为难的,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六扇门的插手。
代真虽接受小皇帝命令来江南秘密建立武德司,但她未在公门任职过,对律法及办案流程一窍不通,手中握着的证据该交给谁她心中也迷茫得很。
这些问题无人可问,不过……谁派她来的江南,她就把消息交给谁。
于是代真突然对给京城去信变得热衷起来,信中不仅给小皇帝汇报武德司日常运作,还将案件进程事无巨细地汇报上去。
小皇帝本人竟然很喜欢她写的那些东西。
再怎么说,小皇帝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表面大权在握,实际十分向往刀光剑影的江湖。
他初登大宝,对朝廷的掌控力还很弱,寻常大户人家都会有奴大欺主的现象,更别说天下权利中心的朝廷,之所以命人在江南建立武德司,也是想通过这个机构加强他对南方的掌控。
说起来,武德司算是小皇帝建造的第一个秘密组织,隶属于他本人而非朝廷,作为他的爪牙替他监察江湖、缉捕匪盗,只是,江湖在逃凶匪恶盗多得是,武德司能不能响应他的期待,替朝廷涤荡江湖,还要看这个主事人的本事。
远在江南的代真并不知道小皇帝心中所想,在她确认小皇帝并没有给她找一个新上司的想法后,便结合自己的构思继续扩大武德司规模,收编那些各行各业浸淫多年的老油条。
又是几日后,陆小凤风尘仆仆地回了青江县,坐在宏济堂后院对着一桌子饭菜狼吞虎咽,还不忘捞起酒坛子痛饮。
“此间事了,我定要大醉三天三夜,以慰这些时日的奔波劳碌之苦!”酒足饭饱之后,陆小凤抹着嘴赌咒发誓。
“何必给自己找借口,你陆小凤难道不是何时想醉就醉的么?”代真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不必作出这么一副好像多日不沾酒的模样!”
陆小凤“嘿嘿”一笑,道,“这不一样,同是醉酒,做成一件大事之后醉酒叫人酣畅淋漓,胸中豪情万丈,美酒佐之,更添几分意气风发。而平日喝酒,却只有美酒本身可以欣赏,到底少几分意思。”
正说着,五方躲在花满楼身后,亦步亦趋地进来,一点一点探出头去看陆小凤,目光很快又落在一旁作陪的代真身上。
他又看了一眼陆小凤,仿佛在衡量什么,随后快速跑过去抓着代真的外衫如法炮制躲在她的身后。
这下连脸都不露了,额头抵在代真的背上,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她背后。
陆小凤好笑地看着这孩子,酒意上头,忍不住调侃道,“呀,哪里窜出来的兔子,竟然不怕死地撞进了我吃兔狂人的手上,让我瞧瞧,这兔子该如何料理?”
……五方把自己的埋得更深了。
花满楼笑道,“可惜这兔子是有主的,怕要与你无缘了。”
“莫管它是圆的方的,总不会逃出我的手掌心去!”
代真比这两人的良心要多一点,安抚地拍了拍五方的手臂,笑骂道,“正经点,不然兔子要咬人了。”
笑闹过后,三人各自交换了这段时日的任务进程。
在得知六扇门的人来了青江县时,陆小凤好奇地挑起眉,“你是说,那个声名鹊起的金九龄金捕头亲自来了?”
代真肯定地点点头,道,“他现在都还没离开,每日早出晚归的,定是有公事在身,我估摸着,也许之前送出去的证据还是引来了官场中人的注意。”
“若是如此……来的,不应该是一个捕头,而是刑部的狱卒才对。”花满楼沉声道,“那些证据足以叫刑部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