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向斐然回来后,他们组的人便一起去预订的餐厅。
点餐向来是林犀负责的,她对各人的口味及过敏原都记得很熟,问到商明宝时,她点了一份海鲜拼盘和沙拉。
林犀起先没有在意,直到看到商明宝将餐盘里的虾一颗颗地放进向斐然那边。
商明宝爱吃海鲜,但讨厌吃虾。也不是讨厌,而是小时候过于喜欢,吃得太多,长大口味便变了。
海鲜拼盘里的是竹节虾,沙拉里的是玫瑰虾,都不便宜。是斐然哥哥请客,所以不能浪费,刚好让他自己吃掉。
林犀一瞬不错地紧盯着向斐然,捏紧了手中的刀叉。
她不能当众提醒商明宝他对虾过敏,不仅场合不对,身份也不对,但是……他会不会面不改色地吃进去,然后等没人时到处找息斯敏?
幸好的是,她包里一直有。
看到向斐然将虾拨到一边,林犀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了莫名的恍惚。
商明宝也注意到他的动作了,轻声问:“你也不喜欢吃虾?”
“过敏。”
反正是中文,别的人听不懂,林犀原本就知情,向斐然便没收着音量。
商明宝张大唇,眨了眨眼:“我怎么不知道?”
向斐然垂眼看她:“现在知道了。”
商明宝大窘,低声说:“那还给我,我吃……”
向斐然笑了笑:“我给你剥。”
当着组里人的面,他起身去洗干净手,返座后,一边跟同事聊着公事,一边真慢条斯理地给商明宝剥起了虾。
那些博士生和副教授,别说比商明宝大了,比向斐然也大,像长辈。
一想到是一桌严谨认真的学术派在看这一幕,商明宝的脸色不免升温,却又不能表现出什么。
向斐然倒是很淡定的,凑她耳边问:“脸红什么?”
商明宝摇头。
“自己吃?不能喂你。”他挨着她,商量的语气。
“谁要你喂了!”商明宝口干舌燥。
向斐然失笑,用餐巾擦净指尖。
一顿饭边吃边谈,聊了许多。安排了下个月回国后的课题组工作后,他又顺便公布了自己已经提前谈好了哈佛博后站的消息。等他在这边完成博士论文答辩,就会去波士顿度过两年。
这消息算突然却不算意外——
他会往更高处去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一个共识,只是没想到比预想的更早一些。
既然是双重好消息,吃完饭后,便顺理成章去喝一杯。
林犀跟在后面,渐渐地站到了一行人的末尾。
她刚刚找到机会了,跟向斐然开玩笑似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吃下那些虾。”
向斐然揿下水龙头,抽出一张擦手巾。听到问话,他蹙眉,带着些近两个月才出现的温和笑意:“怎么可能。”
“因为你不像是肯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林犀一直记得他每次点餐时的随和,如果不是她细心,他不会跟任何人说自己对什么过敏,而只会不动声色地避开。从知道后,她的包里就一直放了息斯敏,怕有不时之需。
向斐然等着商明宝从洗手间出来,对林犀的说法笑了笑。
“但是,她不是别人。”
他回过眸,是如此自然地说。
飞机静谧穿过平流层, 舷窗外,积云如山。
空姐刚开始发餐,宽而长的经济舱内, 乘客交谈声嗡嗡鸣,
这是一程飞往宁市的航班,中途将在香港经停两个小时。航班上座率有百分之七八十,粤语、英语和普通话交织混杂,偶有小孩哭闹,被父母轻轻呵斥。
向斐然闭着眼, 耳朵里塞着的静音耳塞为他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动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蓝色西装, 典型的商务差旅风。
刚翻开机上杂志略扫了几眼, 过道便停下一道身影, 中年人将视线自广告内页上抬起,见到眼前面容后, 目光不由得微微一亮。
“你好。”
“有什么指教?”他用词文雅,笑容里带一股受宠若惊的喜悦。
“我是头等舱的,这是我的机票, 我可以和你换五个小时么?”
“……”
对方循循善诱:“你可以用我的餐和酒,还能很舒服地睡一觉。”
身边人解开安全扣起身的动静不小, 向斐然感觉到了,但懒得睁眼。为了赶论文, 他昨晚上通了宵, 现在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要睡觉。
隔了两秒,身边又响起安全带被扣上的咔哒声。
中年男人还是女人的体感差异巨大, 起初稍显逼仄的空间宽敞了许多,香水味也变了——
向斐然睁开眼, 正看到商明宝轻手轻脚地将一个随身包拉开,从里面拿出眼罩。
“吵醒你了?”商明宝不敢动了,可怜道:“别赶我。”
她跟他乘同一班飞机回去,原本想让苏菲订两张头等舱的,但向斐然这趟是课题考察,有经费报销——只能报经济舱,实报实销。
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商明宝又想那干脆她也坐经济舱吧。计划一出口,被苏菲和向斐然双重否决。
正常来说,这么长的航班商明宝都是包专机出行,坐什么头等舱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了。一听她要去经济舱,苏菲扶额,一本正经地说:“你吃不了这个苦的。”
但是苏菲哪管得了登机后的事呢?登机后,商明宝先卸了妆、做了面膜护了肤,换上舒适柔软的拖鞋,暗渡陈仓。
“经济舱好热闹啊。”她说。
向斐然:“……”
他拧开一瓶水递给商明宝:“不嫌气味难闻了?”
商明宝往他那边挪了挪,抱住他的胳膊,脸伏在他肩上的嗅了嗅,继而摇了摇头。
他今天难得没穿冲锋衣,而是一件宽松的圆领套头卫衣,衣料柔软,有淡淡的香味盈满她鼻尖。
向斐然心跳沉稳,呼吸亦沉稳。默了一息,他抚一抚商明宝的眼底:“说真的,我舍不得。”
“我能受得了的。”商明宝认真地说。
向斐然目光凝在她脸上片刻,勾了勾唇:“我说我舍不得放你回去。”
说好了只换五个小时的,但五个小时后商明宝没有回去,那个跟她换座的中年人便也没动弹。
她不舒服,明显感觉到小腿上的静脉曲张,便始终半睡半醒的。可是一想到肩膀上枕着向斐然,她就不敢乱动,而是端正笔直地坐着。
她小小的肩膀也能支撑给他一个安稳睡眠,一想到此,商明宝便觉得身体里有一股自觉、一股使命在。
穿过晨昏线时,舷窗外的黄昏金光刺破云层,粉橘蓝渐变的天空让所有人都忍不住举起相机拍照,只有她是偏过脸去,认真地看着向斐然被金色光芒照亮的侧脸。
他睫毛很长,密实。商明宝很想用指尖拨一拨。但她也想点一点他微翘的鼻尖,或者是自然抿着的唇瓣。
怎么会有人睡觉这么安静?她胡思乱想,弯起手指垫到他鼻息底下。活着呢。
入夜后,客舱灯降到了最低,只有一些乘客的阅读灯亮着。向斐然短暂地醒了过来,就着朦胧昏昧的光线,他的目光定了两秒,将商明宝更近地搂到怀里,隔着头发亲亲她耳朵。
飞行的后半段,换成商明宝枕在他怀里睡。他把她刚刚的心路历程全部都重演了一遍。但商明宝不敢干的事,他干了——他捏住她的下巴,唇瓣吮含着亲了她一会儿。商明宝被亲醒了,迷蒙地“嗯……?”,被他摁回怀里:“梦。”
实在无聊,看完了手机里的文献后,向斐然打开kindle,点开了一本别人推荐给他、据说是写植物学家的书。看了十页,狗屁不通。
从香港转机回宁市,抵达时,已是第二个夜晚。
向斐然的目的地在云南,但他需要回家做一些出野外的准备,顺便看一看向联乔。
商明宝在山脚定了酒店,向斐然打了车,先送她回去。商明宝以前都没注意过路途远近,今天一看计价表,两百六十多!瞳孔地震!
向斐然下了车,绕到后备箱取行李,放上礼宾车后,一扭头,见商明宝一本正经地按计算器,他失笑:“你干什么?”
“地铁多少钱?”
“九块。”
“什么?!”商明宝两手捧脸,震惊失色,“早知道坐地铁好了!”
向斐然叹了一声,觉得有必要纠正她一些误区:“我打得起车。”
礼宾在一旁默默听了半晌,低头看胸口铭牌……嗯……没记错的话他们的房间均价是三千一晚。
房间是苏菲定的,办好入住后,向斐然送她上楼。
行政套,两张床,苏菲的潜台词一目了然。但向斐然没进去,在门口跟商明宝道别:“早点睡,明天下午见。”
他们买了明天傍晚的机票飞昆明,之后再乘高铁进入县城。如果是横向项目,向斐然不会带商明宝,但这趟考察是为了他自己的课题,全程只有他和一名向导,多带一个商明宝也没关系。
商明宝勾着他的手,眼巴巴地望他:“再待五分钟不好吗?”
抬腕看表:“才九点半。”
“三分钟。”她主动降低要求,表现出善解人意的乖巧。
向斐然失笑:“十分钟?时间没那么紧。”
他定了一个只有十分钟的倒计时。门合上时,商明宝依到他怀里,踮脚索吻。
在飞机上时,也偷偷接过几次吻,在熄了灯的客舱中,在一片漆黑的太平洋上空的暴雨中。但那周围毕竟有人,因此谁都吻得很克制,只浅尝辄止地触碰。这克制现在在这私密的套房里成倍反噬了——向斐然一边倾身吻她,一边与她跌跌撞撞地进到卧室。
他抬手关了灯,如此精准,恰好关的是总控。似有声音般,那灯花在眼前一跳,房内陷入全然的黑。商明宝被他压在床上,两只手被他扣着,绵软地抵进雪白床单。
宁市热着呢,三月份,穿半袖的天气了。向斐然还像在纽约一样,手指捻过,轻车熟路地解开她一排纽扣,以为还会有层贴身衣物供他刹车。
殊不知轻薄夏料的双排扣西装下面的,什么也没有。
商明宝面红耳赤地解释:“飞行时间太久了……穿不住。”
她就穿了这件,下面是一条学院风的深蓝色百褶裙,和特别透明的一条黑色丝袜。丝袜已湿了,被他充满占有欲地吻了这么久,很难不起反应。
向斐然沉沉舒出一口气,将她的灰色西服拢回去:“不亲了。”
“哦。”商明宝乖巧地应一声。
向斐然将刚刚自己解开的扣子又一颗颗亲手扣了回去,撑起上身,视线巨高临下地落在商明宝脸庞上半秒,问:“是不是想要?”
商明宝的手抚摸到他手臂,贴着青筋往上,小小声地说:“再亲半分钟。”
闹铃响起来时,她目光已被亲得很涣散,气喘吁吁地说:“坏了。”
咽了一咽:“闹铃坏了。”
“你是不是就定了五分钟?”
向斐然陪她一起颠倒黑白,按下右侧开关键,“嗯”了一声,虎口掌着她的下颌,复又气息凌乱地亲回去。
闹铃第二次响起时,向斐然自觉不妥,逼自己深呼吸数次,亲亲商明宝唇角:“得走了,爷爷还在等我。”
商明宝枕在他手臂上,问:“爷爷还会记得我吗?”
“记得,他记性好,你让人过目难忘。”
他很干脆地讲了出来,不顾听的人死活。
商明宝心里咚的一声跳,问:“你也一直没忘记我吗?”
向斐然像听到了什么冷笑话,过半晌,低声失笑一下,抚一抚她脸:“永远不会忘记。”
说完,他起身下床,将手机里马上要响第三遍的闹钟关掉,继而开上灯。
商明宝送他到门口,目视着他将那个硕大的登山包挂上右肩,揽过她拥了一拥:“晚安。”
要走时,商明宝冲动地勾住了他的手:“如果——”
她看着向斐然:“如果我去看爷爷,他会高兴吗?”
向斐然点了下头,目光和即将离去的脚步都很匆匆:“他会的。”
匆匆的目光停住了,继而回到她脸上,一言不发。
商明宝与他对视着,两秒后,忽然觉得自责和难为情:“对不起,我越界了。”
向斐然重又将她揽到怀里,左手臂弯轻轻拢着她的脑袋:“没有这回事,怎么会越界?只是……”
他一时也没想好只是什么。
“只是分手了,爷爷会问?”商明宝试探着,“到时候,反而多找了一件事去解释。”
向斐然匆乱的思绪一停,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对于一定会分手这件事,她好像逐渐变得比他更坦然。
片刻,向斐然顺着她的话勾了勾唇:“你说得对,是这样。”
商明宝心里自顾自难受了一会儿,但面上不显,怕让向斐然看穿了,叫他为难。她轻抽回被他牵着的掌尖:“你走吧,车子该到了。”
但她想抽回的手纹丝不动。她又试图抽了一下,仍没抽出,向斐然捏着,也没怎么用力,但也没松。
商明宝有些疑惑地看他,反而被他的注视弄得一怔。
“跟我回去。”
商明宝声线纤细,颤了一下:“嗯?”
像是很不可思议,不敢信。
向斐然又重复了一遍:“跟我一起回去。”
他的思路还是很乱,并没有理出头绪。但他确定,这就是他今晚上想做的事。
商明宝唇角不可遏制地扬了起来:“就说,我跟你是在飞机上碰到的,然后就顺道来看看他。他会信吗?”
向斐然笑了笑。目光温柔:“也许。”
她没带行李箱,只背上了一个双肩包,包里是必备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关上门时,她很雀跃且聪慧:“爷爷问我行李呢,我就说我定了酒店,但是爷爷肯定说太晚了就不要跑来跑去了,于是我就可以顺便留宿啦。这样他也不会觉得我们有什么猫腻,对吧?”
她一连串地说着,牵着他的手,快蹦跳起来。
从酒店到向宅,还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商明宝分不清远近,只觉得山黑黢黢的,葳蕤植物被照成雪白。既分不清远近,便总疑心要到了,于是心便一直提着、悬着,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反复演练着见了向联乔的第一面,要怎么打招呼,怎么假装跟向斐然不熟。
她坐了二十小时飞机的身体绷不住这么紧的弦,车程才过一半,她就靠在向斐然肩膀上睡着了。
梦里,觉得什么隆隆,像听到列车穿过轨道。
那是向斐然的心跳。
他一直牵着商明宝的手,手心温热,有一片失控的潮。天才般的大脑里,根本想不出比商明宝更周全缜密的骗术。
他疯了?
他怎么会放任自己做出这么越陷越深的举动?
惊醒时,向斐然猝然睁开眼——
但已来不及,车已到了楼下。
第53章
车子停稳时, 商明宝也自动地醒了。网约车的挡风玻璃映照着向宅,在黑沉的山中,这一点沉静澄明的灯火使人觉得像做梦。
站在院前迎接的是兰姨和司机, 都是熟面孔, 让商明宝的紧张感瞬间加倍。
向斐然握了握她的手,说了句“别紧张”,继而推开门下车。
兰姨迎上去:“都看着你航班落地呢,想着也没晚点,怎么晚了这么久?你也真是, 不让我们来接你。”
向斐然下了车,掌住车门, 延用了商明宝的说辞:“路上遇到熟人, 耽搁了一会。”
在兰姨疑惑的目光中, 他往旁边让了一步,露出商明宝下车的身影。
“哎呀, 这……”兰姨惊住,“明宝小姐?”
她目光回到了向斐然身上,似乎有点搞不清状况, 也不敢贸然开口。
“等行李时碰到的。”向斐然面不改色地说。
商明宝挥挥手,一一问候:“兰姨, 赵叔叔,好久不见。”
她且紧张呢, 一只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
司机赵叔将向斐然的登山包从后备箱取了出来, 冲她问候一声后,目光深深地看了向斐然一眼, 又将视线投往檐下,提醒道:“向大使在那边等你。”
虽然向联乔退休已久, 但身边助理随从仍延续多年工作时的称呼,后辈们则往往称他一声“老师”。
向联乔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毛毯,微笑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院落,来到他面前。他没有第一时间开口,那股经年的威严,从他一言不发的笑和注视中渗透出来。
对于他和向斐然之间的暗流,商明宝一无所知,等了半秒,不顾向斐然介绍便硬着打招呼:“向爷爷,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向联乔脸上笑意丝毫不减:“记得,小明宝同学,很高兴看到你长这么大了。”
人在紧张时,总会沉不住气。商明宝咽了一下,迫不及待地解释着:“我们放春假嘛,就刚好在飞机上碰到了,我先认出斐然哥哥的,他还看了半天才认出我呢。”
向联乔笑着:“是你女大十大变,他不敢认。”
商明宝悬着的心随着交谈放了下来,雀跃地说:“本来我说明天再来看您的,但是斐然哥哥说他明天就走了,但是呢,路上又堵车……”
“商明宝。”向斐然叫了她一声,打断她。
“嗯?”她回望过去,努力让自己眼神表现出跟他半生不熟的模样。
向斐然勾了勾唇:“去客厅坐着聊。”
商明宝这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进客厅,泡茶的泡茶,端果盘的端果盘,好一阵有条不紊的忙碌。向联乔颇为吃力地移到了沙发上坐下,看着一个坐东边、一个坐西边的两人。
“别坐这么远。”向联乔点点拐杖:“坐一起,省得我眼睛忙不过来。”
于是两人便从沙发两端一起挪到了中间,隔着两拳的距离。
向联乔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很久,像是要在脑子里描摹住他们在一起的模样。
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往年还能自己在院子里走走,现在大部分时间却要助理推着轮椅。虽然医生总说他身体硬朗,但人如残烛,不需风,便会油尽灯枯。走之前,他想过为向斐然穿针引线,为他铺好后路。
他为他物色过很多女孩子,沉静的、高学历的、温柔的……像他母亲,能与他志同道合。按他的打算,他会在未来两年逐步为向斐然铺好所有的人生路,商明宝,是个意外。
怎么看,都是不配的。艳丽的花,沉默的草;宫廷里的牡丹,高山上的冷杉。
向联乔想不通。
听到商明宝关心他身体,向联乔笑笑:“年纪上来了,腿上的老伤压不住,一到春天就疼。这么一说,这个伤倒还有点浪漫气质。”
商明宝跟着笑起来,觉得向联乔既随和,又风趣,十分好相处。她本来有点怕冷场,但向联乔始终没让她为难,徐徐地问着她的学业、近况及身体,又说随宁也在纽约,可以聚聚。
他们聊时,向斐然很沉默,只偶尔搭腔几句,除了少了个方随宁,情形跟三年前别无二致。
茶过两泡,时间转眼便到了十一点。商明宝起身告辞,推说自己已定了酒店,就在山下,行李也都在那边。向联乔没吭声,倒是兰姨热心挽留:“这么晚了,赵叔送你到酒店也该十二点过了,多麻烦?反正房间多的是,就住你之前住过的那间。”
向联乔不置可否,还是那样儒雅地笑着:“让明宝自己决定吧,要下山有车,要留下也方便,你怎么想呢?”
商明宝万万没想到选择权会被扔回到自己这儿,方寸微乱,下意识地看向向斐然。
这在向联乔面前,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留下吧。”向斐然心里早躺平了,轻描淡写地说,吩咐兰姨:“带明宝去休息。”
等他们一走,向联乔温了一晚上的笑意冷却下来。他不笑时岿然如山,似有黑影倾覆,是可以让全球时政记者都噤声的压迫力。
向斐然与这样的他沉默地对峙着,一言不发。
最终是向联乔先开了口:“收拾好,我在书房等你。”
向斐然没什么好收拾的,他一切从简行李轻便,将登山包扔进房间后,他从中拆出一个纸盒,带着它进了向联乔书房。
“新年礼物。”他把礼物放在会客沙发旁的茶几上。
向联乔脸色不似刚刚难看,语气生硬地问:“什么?”
“骆马毛的毯子。”
骆马毛的舒适和保暖胜过美丽奴和开司米,算是料质中最昂贵的一种。向联乔用惯了好东西,寻常礼物真入不了他眼。向斐然帮他拆开了,很大的一张,正好盖在腿上保护体温。
向联乔被他伺候着,由着他将原来那张开司米的毯子拿走,道:“去了美国几年,也开始华而不实了。”
“明宝帮我挑的。”
向联乔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嘴,脸色很难讲。怎么说呢,BBC的记者也没把他噎成过这样。
过了一会,没事找事地说:“马上入夏了,你觉得我像是用得上吗?”
向斐然看他一会儿,摇了摇头,像是对他这个当爷爷的很失望。
向联乔警觉:“你摇什么头?”
“知道的,说你是教科书级别的外交使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养老院里脾气最臭的那个老头。”
向联乔:“……”
向斐然帮他整理好,在扶手椅上坐下,身体前倾,两臂搭在膝盖上,做出悉听尊便的模样:“要骂,还是要问?”
向联乔看他的姿态就知道骂也是多余。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一心往南墙上撞去的。
商明宝仍是睡夏令营睡的那一间。兰姨帮她铺好了床,拉开床头一格抽屉:“你那时走得早,有几张画没带走,我都一直没扔呢。”
商明宝从小跟着小哥哥商陆一起学画,但她不如商陆的艺术天赋高,又没那个定力,因此只学了几年便扔在一旁了。基本功是打得很扎实的,但她只在医院里被关禁闭时才会想起涂两笔。
那是很薄的一小沓纸,彩铅涂绘,最初的几幅是明星速写,后面渐渐变成了花草,但画得并没有那么精细,类散文,形散神不散。
商明宝只觉得亲切无比,翻看着,由衷地说:“兰姨,你人真好。”
兰姨笑道:“哪呀,反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我是想万一你以后放假,又过来找随宁玩呢?”
说起随宁,商明宝赶紧嘱咐:“千万别告诉随宁我来过,否则她觉得我瞒着她回国,要跟我生气。”
兰姨不是多嘴的人,也不探究她这理由站不站得住脚,点头应承下来。
商明宝送走了她,料想向斐然跟向联乔很久未见,该有很多话要谈,便没着急联系他,而是先去洗了澡。她没带睡衣在身上,穿的是随宁留在这儿的一身。跟苏菲报完平安,已近十二点。万籁俱寂,她心念一动,推开窗户半扇——
寂静的院子里,烟头红星明灭,向斐然背对她而站,仰头看着院子里的一棵乔木。
不知道那些长辈们睡了没睡。商明宝不敢轻举妄动,两臂交叠着趴在窗台上,拨出电话。
夜风微凉,她问:“在看什么?”
“相思树。”
“……骗人。”
“骗你干什么?豆科,金合欢属,常绿乔木,3-10月是它的开花期,现在天黑了,看不清。”
商明宝听他一本正经的,狐疑踌躇起来:“真的这么巧?”
向斐然掸了掸烟灰,垂下脸,在话筒边低声笑了笑:“怎么,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商明宝这时候卖乖了:“那我以为……”
“我是故意的。”
忽而四方皆静,只闻相思树的团簇黄花从枝头扑簌坠落。
这个院子里不仅相思树在开花,夹竹桃也在开,洋蒲桃也在开,蓝花楹也在花季,要说专找明黄色的,那在院子的左上角还有一棵黄槐决明,它或许比这棵相思树更为热烈、明艳。
他是特意站在了这棵相思树下,只等她问相思。
“早点休息。”向斐然转过身,目光随着院子里浓郁的香气浮上楼层,望向他月光下的公主:“晚安。”
商明宝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在听筒边轻轻的:“别锁门。”
她像偷渡的船,乘夜色的风,渡月光的海,停靠在有他的岸。
他的房间里有他鲜明的气息,与纽约的那间不同,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香。
月光下,商明宝将拖鞋拎在手里,屈膝跪上床,像鱼滑进向斐然怀里。
不说话,假装无事发生,闭起眼就睡。
向斐然从浅浅的睡眠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将人抱紧了,继而才觉得不可思议。
“商明宝,你胆子是比我大。”
“反正被发现了爷爷要骂的也是你,又不是我。”商明宝很有些可爱地摇头晃脑,“我又不怕输。”
她其实说得很对,她又不怕输,全世界都在她背后,怎么不敢背水一爱?下场爱一回,回去时冠冕长袍,仍是公主。
向斐然勾了勾唇,将她拥得更紧,吻她至意乱情迷,指尖在触到棉垫时愣了一下。
刚刚在酒店时还没有的?
商明宝想起这一桩,咽了一咽,小声交代:“刚刚来的……”
“……”
“我帮你。”她说着就要往下。
向斐然将她提回怀里,冷静地说了一声“痴线”。
商明宝两手抓住他的手,让他的手指碰到自己温热柔软的唇:“用这个。”
向斐然气息明显地屏住了,没说话,将商明宝强势按回怀里,用吻堵住了她这张不知死活很可能祸从口处的嘴。
商明宝也有点吃不准。交往数月,从来都是向斐然伺候她,要她帮忙的时候少之又少,偶尔几次,她手腕不多时便酸了,半途而废,惹向斐然忍得发狠,并起她双腿,压腿缝狠送。她怀着简单的判断,单纯是觉得用嘴的话可能效率更高一点,倒没想过能不能吃下。
她衣服上有香氛的气息,像早先时会用的樟脑丸,想必是兰姨怕方随宁的衣服发霉而放。向斐然与她交吻一会儿,终于受不住,蹙眉问:“你穿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