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斐然—— by三三娘
三三娘  发于:2024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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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一件件地重复哪一件是真,哪一件是假的。
假的不会让他劫后余生,真的却可以再一次摧毁他的废墟。
商明宝咧了下嘴角,目光聚焦回来:“是真的也没关系吗?”
她用比哭还难看的笑问。
“是真的也没关系。”向斐然笃定地说。
“这样。”商明宝跟他对视着,心口的石块垒得那么高,眼眶湿润了,却反而一身轻松地笑起来:“那我不编了,都是真的。”
向斐然的表情只凝了很短的一瞬,什么利刃贯穿了他的身体。
“好。”
他干脆地说,跟刚刚完全一致的口径:“我说过了,没关系,不重要。”
“你怎么这么大方啊,向斐然……”商明宝剧烈地喘了一口,将手从他掌心抽走,“你为什么这么大方?”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但很努力地想看清向斐然:“你一定要……这么大方吗?”
是吗,他大方吗?
看到这件事后的六个小时,他一事无成,无法流畅地写完一行完整的命令。
他打开她的ig,回到数个月前,试图找到一丝她那时候也没有那么为别人伤心过的痕迹——哪怕只有一丝,他也会立刻当作全部的真相。
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她只是在他和别人之间选择了别人——她没有选择他,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现在只不过是在这事实上多了一行,那就是她选择过别人。那又怎么样?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不是么?
他早就接受了她对他的兴趣和喜欢都是有限的,所以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难道要他跟别的男人一样,疯狂地吃醋、嫉妒、发疯,失态地像个缺爱的孩子一样反复烦人地向她确认爱意吗?
不可能的。
向另一个人确认爱意这种事,绝不会出现在向斐然的人生里。
有时候,确认爱意是自取其辱。
也有时候,确认爱意是深受宠爱的人撒娇的权利。
比起这两者,向斐然更擅长扮演一个安静的、事少的爱人。如果商明宝的世界是一座秘密花园的话,向斐然会是里面最不需要照料的一株。他会安静地生长在属于自己的这一隅,阳光,水,土壤,都给他最稀薄的就可以,他一样会为她生长的。
在她费劲地编着谎话,让他相信她一早就喜欢他,她深深地爱上另一个人是个意外时,他命令自己信。
他信这件事,正如有人告诉他西边是上帝在管东边是释伽牟尼在管他们以本初子午线为界划东西半球而治。
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也只是为了倾尽所能地告诉她,他信。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才能更好。
“商明宝。”向斐然缓了一缓,捏紧了她的双手,“你先喜欢了别人而不是我这件事,不是错事,不是丢脸的事,更不是对不起我的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上去比我还难接受。”
他笑了笑,指尖抹过她眼睛,为她带走眼睫上若有似无的湿润:“别又哭了,我来是让你睡个好觉,而不是让你哭的。”
他说完如此温柔的一句话后,商明宝的眼眶终于再难积蓄这么多的眼泪,只好任由它们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
向斐然勾了勾唇。:“我不会生气或伤心,你不用跟我编这些babytalk。这三年你没有联系过我,我早就接受了我们之间只是萍水相逢的事实。有现在,是我赚了,明白吗?”
饥饿许久的人,喝上一口白粥时,绝不会去攀比别人在吃什么盛筵的。
商明宝的嘴唇张了张,气息和讲话都变得断续:“我想联系你的……”
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我跟随宁要了你的微信,可是我不敢加,我没有忘,Felix07260407,你的微信号,我一直都会背……”
向斐然呼吸一紧,几乎把她的手捏痛。
这个号码里有八个对外人来说毫无关联的数字,如果不是特意记,是记不住的。
他屏着呼吸,喉结滚了一滚,像问一团暧昧不清的梦:“为什么不敢?”
对啊,为什么不敢?
“我……我怕我死掉。”
她说过的,随时会死掉的人没资格谈恋爱,否则真死了,白白害人家留下阴影。
“我怕我死在手术台上。”
商明宝一双眼睛迷茫但专注地看着向斐然,心里的话,如流水,记忆的碎片,如滴滴答答的雨。
“从医院里回家的那天,车子已经开上港珠澳大桥了,我哭着跟大哥说我想吃蓝莓蛋糕。晚上回来,我想见到你。可是你不在,也没有蓝莓蛋糕。如果你在,没有蓝莓蛋糕也没关系。”
“第二天上午,听到你和你爸爸吵架,撞到你抽烟,你凶我。后来在帐篷里,你问我找什么,我找你的烟。下山那天你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以为不小心丢了,其实就在我的口袋里。”
“你给我做人工呼吸时,我可以推开你的,可是我没有。人工呼吸和接吻不一样,可是我想知道你嘴唇的触感。”
眼泪滑过脸颊,濡进她紧抿颤抖的唇缝中。
“你知道为什么你越给我做人工呼吸,我的心率就越糟糕吗?呼吸就越停,手脚都越发烫,意识就越昏?”
她抬起手,目光很轻,指尖亦轻,贴在向斐然的唇瓣上:“259,是我这辈子心跳的巅峰,就在你的嘴唇碰到我的那一刻。”
那场轰隆的山林大雨,倾泻在那时的帐篷,也倾泻在向斐然人生的此时此刻。
有什么坚固的土层、厚厚的腐殖质被永远地冲刷掉了。淋过了这场雨,他的人生再难复还。
他几乎来不及细想就扣紧了商明宝的手腕,凶狠地、毫不迟疑地吻了上去。
是迟到了三年的吻。
商明宝用力地回应他,腕心在他拇指指腹下一阵一阵地发麻,正如她曾经病发时的那样。
是迟到了三年的吻。
她的睡裙凌乱了,粉色的,在他手掌下如蜜桃的衣,被轻而易举地捋下。
商明宝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自下而上地与他对视着:“我不敢联系你,也不敢找随宁……”
他完全失控地吻她,呼吸灼热,心跳发紧,要把今天一晚上的不确定,都在这些强势的触碰和占有中确定回来。
商明宝吟了一声,手被他拉过头顶。虽然呼吸急喘,嘴唇被他吮得嫣红,但仍然字句清晰地说着:“我怕我跟她聊太多……就会忍不住想打听你想见你……”
她这时候说这些,思路不可思议地顺畅,流水一般。
“而且,而且……你那时候喜欢别人……”商明宝控诉,被向斐然咬了一口。
他咬得温柔极了,颗粒垫在齿间,被湿润的津液含裹。
向斐然再次重申:“没有。”
“那时候不知道……”她说着,屈起的膝盖朝外侧被打开。
商明宝两手掌根紧紧压住灼热的双眼,听着糟糕响亮的水声。
完了,完了,完了,他是清醒的。比上次更用力、更技巧、更目的明确百倍。
苏菲不会推门进来的,她确信。至少她会敲门。
她敲门了,笃笃笃,克制的三声。
“小姐,快四点了。”苏菲含蓄地提醒:“明天你需要在八点起来,有一整天的课。”
“没关系,我起得来……”商明宝镇定扬声:“还没聊完……还差一点……!”
还差很多,聊得很激烈,唇舌都没有停过。
“要不要喝一点茶?”
“不用!”商明宝紧紧皱着眉:“你睡吧,苏菲……”
她声音里染上哭腔,苏菲想到她晚上的事,以为向斐然在不遗余力地安慰她。
他确实不遗余力。确定了这位半老太太不会进来后,他进去。
商明宝猝然冷吸一口气。什么花有什么样的甬道,专为适应某种昆虫的口器而生,于是它的蜜便只有那一种特定的蝴蝶或蜜蜂可以采到,这是花朵演化的故事,是花和传粉者协同同谋。
向斐然的手指很厉害,会压标本,会写代码,会画精密细腻的科学画,还很会玩水。
“怎么不说了。”他抬起上半身,拂开商明宝的额发,让她游走在失神边缘的瞳孔回焦,“继续说,我还没信。”
“啊?”商明宝短促地张了下唇,漂亮的眉心紧皱起来,“你不是说你相信吗?”
“现在不信了,”向斐然言简意赅地说:“来,继续说服我。”
商明宝呼吸频率被他弄得很乱:“我现在、我现在没脑子想。”
“那等等。”
他停了,掌根抵着,深入,但不动:“先想。”
商明宝唔地哭了,绞尽脑汁地想:“我拿了你的烟,想你时偷偷抽过一口。”
向斐然眯了眯眼:“怎么不学点好的?”
“你也没来得及教我好的啊,整天神出鬼没爱答不理忽冷忽热把我当小朋友……”
“从没把你当小朋友。”
“你送我的书就是给十岁小朋友看的!”商明宝忍不住控诉。
那本《植物学通信》,她只翻了数页,实在是一看就打瞌睡。她至今记不清花药到底是长在雌蕊还是雄蕊上的。
向斐然勾起唇,目光温柔沉下:“只是想帮公主你补一点基本的常识。”
“不补了不补了……”商明宝轻轻摩挲了一下小腿:“你……”
“我什么?”向斐然明知故问。
“回去了……”商明宝面红耳赤口是心非。
“现在走不了。”
“你不是说聊两句就走?”商明宝鼻音憨软。
“没这个自制力。”他干脆地承认。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承认没自制力,商明宝忽然觉得身体深处酸软得要命。眼神与向斐然的擦过,迟缓地回神,却听向斐然哼笑了一声:“喜欢听这个?”
他垂下眼,目光滚烫,气息温沉,让她的这点涟漪成为失控的波澜,喷了出来。
商明宝是在软绵绵中听到他问后面的内容的。
他说信便连同鬼神都信,不信起来,却是用最聪明的脑子不信。
他问:“做完手术后呢。”
做完手术后呢?
如果做手术前,是怕自己活不下来,所以不敢节外生枝,不想给他留下伤痕,那么,活下来了以后呢?
手术后,她都找不到自己久未登的那个微信号了,却还是深深地记得他的微信号。但她没有加,而是找了一个作风跟他很像的鼓手date。
向斐然笑了笑,目光里的深色波澜一直没消退:“时间过去太久,你忘记我了。”
商明宝摇摇头。
“虽然记得,但是感觉已经不在了。”
商明宝还是摇着头。
“我觉得,”她慢慢地牵着脑子里的那根线:“我觉得……我们没可能,所以我没有联系你。”
“这样。”这么快找到答案,向斐然波澜不惊的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好,你说服我了。”
他打算带着答案回去。
他已经,很满足了。
“为什么?我跟钟屏也不可能,我为什么敢跟他开始。”商明宝缓缓地将微阖的双眼全然睁开,像是问自己,也像是问向斐然。
向斐然的身体定住。
“为什么知道我们不可能,我就不联系你了?”
有什么答案就要呼之欲出,她却遍寻不到。
商明宝在向斐然怀里坐直身体,在迷蒙又失神的视线里,努力让自己看清向斐然的廓影:“斐然哥哥,你这么聪明,你能不能告诉我。”
为什么?廖雨诺也问过她的。跟所有人都可以很轻松地开始,因为反正结束了也没关系。唯独对他,是深夜输入过一百次烂熟于心的账号名却始终不敢点下好友申请的手。
不是因为怕伤害他。
不是因为怕最后连哥哥都当不成。
不是因为以为他心里有别人。
“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商明宝的呼吸定住了,眼睛也不眨了。
一柄小锤,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心田。有庄严的钟声,在她的人生时刻响起,庆祝她找到答案。风拂过荒漠,吹开细沙,露出被潜意识深埋在沙丘底下的答案。这钟声如此雄浑、辽阔,从心脏的钟塔上敲击而出,传过四肢百骸、血液骨髓、神经细胞,替她宣告给了商明宝这具躯体所有的臣民,宣告给她的43对神经、206块骨头,60万亿个细胞,250万亿根血管。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向斐然。”商明宝念他的全名,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第一眼就叫她难忘的双眼。
“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从一开始,就像小时候想嫁给哆啦A梦那样的,在喜欢你。

那个清晨, 向斐然慢慢地走回西九十六街。
他清楚地记得,他自下而上地从对角横穿过中央公园,走在冷冽的、湿沉的刚下过下雨的天空下。凌晨五点二十分, 天蒙蒙地亮了, 那是一种静谧的、如画家油画笔触下的蓝,带着沉郁的黑。他一边走,一边与巡逻的警察、空无一人的观光马车擦肩而过,掌了铁的马蹄在柏油路上达达地响。
有十二个晨跑的人在他身边经过,北草坪的枯草上凝结着白霜。
在五点四十三分时, 第一束阳光从城市的东边穿过层层叠叠密集的玻璃大厦而来,刺破暗淡的云层, 在西边结了冰的的池塘上反射出金色的光线。
向斐然站住脚步, 抬眸望, 浓郁的黄金之色占领了他所有的视野。黄金色勾勒城市轮廓与街道,也勾勒他彻夜未眠的脸。那双除了花草屏蔽了生活周遭一切物事图景的双眼, 对这个他生活了三年的巨大都市意兴阑珊的双眼,被缀上了跃动的铄金。
他瞳孔里倒映着纽约的面貌,安静地、专注地看着、听着属于它的一切细节, 靠近街道边轰然的车水马龙,跳动的红绿灯, 响成破折号的喇叭声,急促的911 鸣笛声……纽约, 纽约。
向斐然的意识走得很远, 回神的那一刻,他微怔, 自顾自地笑了一声,在晨曦中呵出一团白色冷雾。
他小跑了起来, 越跑越快。翻过栏杆,穿过街道。
沾了湿气的黑色发梢被初升的旭日重新晒干爽,在跑动的风里往后拂开,露出他少年气的漂亮前额与眉眼。
西蒙和他女朋友都起了,一个在准备早餐,另一个正靠在门边,一边跟男朋友聊天一边描眉。
听到向斐然从外面推门而入的动静,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钟。
“早晨六点,你从外面跑回来?”
向斐然脸上笑意明显,抬手问候道:“morning。”
西蒙瞟了眼锅里的鸡蛋,一边上上下下地盯着向斐然, “你昨晚上半夜出去了?”
“嗯。”
“然后现在回来?”
“嗯。”
“你睡觉了吗?”
“睡了,四十分钟。”
在商明宝的沙发上睡的。彼此忙完了后,压她在怀,本来只是想再温存几句功夫就走的,但身体里的疲惫违抗了意志,没两分钟就一起睡着了。后来还是苏菲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敲响了门。
向斐然回答完,走进卧室前跟西蒙说:“我的那个要七分熟,谢谢。”
西蒙跟女朋友面面相觑半晌,一歪大拇指:“他有病,他对我有问必答。”
向斐然换好衣服整理好书包出来,他要的七分熟溏心蛋金黄地躺在盘子里,旁边是两片烤好的金黄吐司,金黄的阳光穿过窗户投在餐桌上,留下一片斜方田字格的光格。
一切都是金黄的。
向斐然掏出手机,拍下这每天早上都会出现的一幕,然后分享给尚在睡觉的商明宝。
西蒙双手环胸,来回左右看了他半天,视线快要在他脸上烧出个洞。
向斐然:“怎么?”
“你现在好说话得仿佛我问你银行卡密码你也会告诉我。”
“200802,里面没钱。”
西蒙:“……”
“By the way,这是我跟我喜欢的人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西蒙额角青筋直跳:“谁问你了!”
向斐然拿起叉子,在煎蛋上洒上黑胡椒和海盐粒,淡定而循循善诱道:“你可以继续问我昨天干什么去了。”
西蒙:“昨天干什么去了?”
向斐然欠了欠身:“与你无关。”
西蒙呆滞,一脸匪夷所思地转向女朋友:“他有病,他在逗我?”
女朋友笑倒:“你还没看出来吗,向博谈恋爱了,或者说关系有了重大突破,所以现在心情很好,全世界都是他的,太阳也是为他升起的。”
向斐然抿起唇角,抬眸颔首:“Tracy加10分。”
西蒙女朋友公式化微笑:“虽然你很帅,但我也要提醒你,我叫Tina,Tracy是上一位。”
“……”
用完早餐,西蒙开车送女友去附近的地铁口,向斐然则雷打不动地推出他那台轻巧的碳纤维公路自行车。
道别前,西蒙为他的出行安全牵肠挂肚:“你一晚上没睡,确定行吗?”
向斐然口罩半堆在下巴,将防寒手套的魔术贴在腕口处贴好:“放心,我现在是全世界最舍不得去死的人。”
到了办公室,大脑过于亢奋的状态依然没有改善。
他今天写代码的速度无比流畅,不见任何卡顿,效率比平时更高。至于高效节省下来的时间,向博都用来了……玩手机。
问商明宝起床没。
问商明宝上课听讲困不困。
问商明宝有没有被人欺负。
商明宝回他:
【起床啦,在刷牙】
【吃早饭】
【堵车了!】
【啊啊啊要迟到了】
【呜呼赶上了(奇迹)】
全程文字直播。直播完了才意识到:【你今天早上不忙么?】
向斐然回她:【很空】
商明宝在上下眼皮打架的瞌睡中熬到了课间,立刻接到了向斐然的电话。
他好像是算着的,就等着下课时分。
林犀观察了他一上午,发现他平时每天都要喝两杯咖啡的,但今天只喝了一杯。
话比以往多。
也更和颜悦色。
对于林犀论文初稿上的满屏:
「什么东西?」
「下笔三思」
「……」
「梦话?」
「做梦时别写论文」
等等让人汗流浃背的批注,他甚至怀疑这是否是他自己亲手写下的,凝眉问:“我上一稿时这么凶?”
林犀:“……”
摇头似拨浪鼓:“不凶不凶不凶……很温柔了!”
听他耐心提要地帮她点出了第二稿的问题后,林犀忍不住问:“向博,昨晚上是有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她还记得他昨晚走之前脸色很差,一晚上都心神不宁的。
向斐然将笔记本推还给她,点了下头:“嗯。”
抬起眼,一侧唇角抿起:“确实。”
林犀呆了一呆。
向斐然是不常笑的人,最起码在整个大课题组里的形象都是如此。他并不是那种刻板严肃一丝不苟的,而只是单纯的没什么大表情。要说严肃,比他严肃的博士生和副教授多了去了,但他们不会像向斐然一样,安静时总会流露出一股心不在焉的神情。
比较起来,真正严肃的人的世界总像是时刻准备着去救火,而向斐然散漫得像在听雨。
林犀能看得出他的高傲,正是自他那些心不在焉的走神时刻流露——
这里没有值得他全神贯注的东西。
当然,毕竟他当年站得那么高,十六岁就站在世界之巅了。
林犀一直保存着他奥赛夺金的合影照,毫无疑问,那时的他鲜衣怒马,目光明亮,唇角也是如此时一样朝一侧抿起,好像对一切都势在必得。
向斐然以前是贴在她剪报里的人,她没想过千山万水远渡重洋,有一天竟会有机会走到他面前,跟他共事。
但林犀从没见他如那张报纸里那样地笑过。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安静,活得简练而干脆,那些正常人需要维系以汲取温暖的人情、社交、抱团、谈天,他通通都不需要。
过了数周,林犀见到了让向斐然笑的人。
她心里是有直觉的,因此见到了也没有很意外,而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Hi,向博有个meetup,我先来接你。”
商明宝礼貌站在办公室门口:“我是不是不方便进去?”
林犀笑道:“不会。”
她领她进去,请她在向斐然的位置上稍坐,介绍道:“这是向博的办公桌和电脑,你在这里稍等一会,他很快回来。”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数人,但她们是用中文交谈的,因此也没有别人来加入。
因为有新的重要文章被接收,向斐然按惯例请客。课题组的人都知道他有了交往对象,又正是周五,便提议让商明宝一起来。
除了西蒙,商明宝还没见过他社交圈里的别人。
倒是被带去过一两次他们乐队的排练室。
排练室很远,在布鲁克林区,因为租金较为便宜,而艺术文化生活却很丰富。听说她要去布鲁克林,苏菲表现出了要昏厥过去的模样。对于苏菲来说,上东区的安全级别是一级,以上东区为圆心,安全级别逐级递减,超过曼岛半径后,红色警报器会滴滴响起。布鲁克林是鲜红色,皇后区是赤红色——意味着绝对禁入。
向斐然要带商明宝去布鲁克林约会,听在苏菲耳朵里就跟尖沙咀黄毛和她小女儿说喂别念书了跟我一起去KTV看场子一样惊悚。
在苏菲的强烈要求下,商明宝不得不带了两个保镖一起,让他们离得远远的。
没有人告诉过她布鲁克林这么好玩。
她对布鲁克林的地图探索是循序渐进的,第一次先去了威廉斯堡,那里有数不清的餐吧酒吧,遍地都是音乐家、艺术家、作家和各种各样的文化从业者。
后来,他们在布鲁克林桥底公园等待日落,或者去绿林公墓散步。由森林与墓地所构成的山丘连绵起伏,有着与中央公园截然不同的松弛感。那天,向斐然带回给公寓doorman的叶子标本是由商明宝亲自挑选的。
乐队的排练室杂乱得很,黑色电线缠绕一团,稍不留神就会绊倒,只有架子鼓四周是一片清爽的空地,好像自带结界。
长时间看向斐然装哑巴,是一件忍笑很辛苦的事。向斐然也装得很辛苦,以往是轻松之举,但他现在需要克制住跟商明宝说情话的本能。
商明宝初来乍到,其余几个成员总逗她,故意说:“别看felix很正经,其实来者不拒,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我们过去半年见过不下十个。”
向斐然全程面无表情,不爽,但也没嘴反驳。
听到商明宝装失望地说:“啊是吗?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他目光瞥向她,意味深长而冰冷地挑一挑眉。
在固定用来抽烟的楼梯间找她算账。
“帮着外人一起调侃我?嗯?”他夹着烟的两根手指揉着她的耳垂。
商明宝笑得快喘不上气,躲他,被他按在怀里。她亲一亲就软了,彼此纠缠不清的气息和“下次不敢了”的喘息声被密闭的楼梯间放大。
架子鼓的镲片,向斐然原本用的是乐队上一任鼓手的,直到商明宝送了他土耳其已经退休的大师亲手打造并刻上名字的镲片。
收到这份迟到的圣诞礼物时,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动作很郑重小心,仿佛手里拿的不是金属,而是一磕就碎的黑胶唱片。
收好礼物,他喝着水,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你给他送过什么礼物?”
商明宝都没反应过来“他”是谁,过了好长一会儿才意识到可能是钟屏。
“嗯……”商明宝认真回忆着,眼波流转,轻启唇,正打算说出几件时,被向斐然打断:“别说了,不重要。”
商明宝认真地看着他眼:“这是我用自己赚的钱买的,那些是用信托买的,不一样。”
对于自己竟能自食其力地买这么昂贵的东西,她都觉得惊讶了。自己亲手赚钱给他送礼,这种满足感如此磅礴而感动,此前从未出现过在她的生命里。
啊,五指毛桃。
商明宝跳到他怀里,仰着脸抱住他:“你是不是吃醋?”
向斐然断然否认:“没有。”
“你肯定是在吃醋。”
“完全没有。”
“你就是在吃醋。”
“……”
商明宝得胜地抬了抬眼神,摇头晃脑地说:“斐然哥哥的反射弧原来这么长,看到PDF时不吃,过了半个月才吃。”
向斐然把她压在窗台上,两手撑在窗沿,不装了:“你还跟他做过什么?”
他把她曾跟别人一起做过的事都重新做了一边。
商明宝有一天上课时突发奇想,将她和向斐然做过的事都列了一遍。
好多页纸。
才三个月而已,为什么就已经是这么长这么长的清单?
等到分手了,她上哪里去找一个陪她把这些记忆都一一覆盖掉的人呢?
那会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
因为是第一次见向斐然的同事,商明宝今天穿得端庄成熟了些。开春了,但纽约的雪反而一场接一场,温度迟迟没有回升,商明宝老老实实地套着轻而暖的棕色大衣,头发长了一些,将齐刘海造型改了,变为中分。
林犀给她倒了杯水,还问她要不要吃糖。
商明宝看到她有些不好意思:“你上次问我时,我们确实还没有在交往呢,不是故意骗你。”
林犀回想起来,笑道:“有隐瞒也没关系啊,又没有义务。”
又委婉试探着问:“所以,你们是基于……那条准则在交往吗?”
那条准则指的是不婚主义。
商明宝点点头。
林犀似有讶然,思索了一会,释然笑笑:“其实……向博公开时,我们都以为他的不婚主义是躲避追求的托词。原来不是。”
“他不是那种用主义标榜自己的人,他既然说了,就是认真的。”
林犀纳罕地看了商明宝一眼。她比她大了四岁,自诩为比她成熟睿智,但这一刻她笑着偏垂下了脸:“你说得对,你真的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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