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对话几句,她觉得身上热度汹涌,有一种快要溺毙的氧气稀薄之感。
她假装无视,轻轻地嘟囔:“这理由有什么好生气的……”
向斐然还是那副淡然模样:“听上去像花言巧语,怕你不信。”
商明宝心跳得厉害,嘴硬道:“我没那么不懂事,知道卫星电话是拿来急救的,不是拿来谈情说爱的。”
向斐然勾了下唇,像是没听清似的,再度问了一遍:“不是拿来做什么的?”
商明宝:“……”
她不出声,向斐然低声问:“现在算吗?”
谈情说爱。
商明宝赶快否认:“当然不算。”
“嗯,我也觉得不算,还太客气。”
“你已经很不客气了。”商明宝控诉他。
“还有更不客气的。”
“你你别说——”
她迫不及待地想阻止他,但晚了——
向斐然干脆利落的四个字:“我很想你。”
要不是周围那么多人,商明宝就就地蹲下了,并且要把脸埋进臂弯里。
一支烟没抽两口,倒快给指尖掐断。向斐然说完后,也深深地舒了口气。
难办,他这个性格,说这种话。
但不说,会憋死自己。
他现在又有点羡慕那个研究生了,刚刚听他给女朋友打电话,各种情话张口就来,并且丝毫不在意身边大家都能听懂。不像他,明明说的是中文,却还要顶风冒雪走到户外来讲。
他还想问商明宝,有没有想他。但两分的喜欢,好像没什么想的价值。而且这样问,未免有得寸进尺的嫌疑。
好了,要是真被熊吃了,来年要烧给他的回答又多了一个:她到底有没有想他?
他不知道,他的“我很想你”四个字,让商明宝红了脸,也红了眼。
她也很想他,即使猝不及防地知道了他的婚恋观,走入了茫然的、想要求证又没有立场的雪天,心里的沉重没有着落,如爪边挂了石头的鸟,她也依然控制不住地想他。
他从不打算结婚,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他不能负责,她刚好不需要他负责,对彼此来说都很两全其美。
她不必未雨绸缪,害怕因没有结果而伤害他,也更不必作茧自缚裹足不前、不敢跟他开展这一场了。
但她还是想问,是真的吗?你追求我,一开始就没有想要过未来。
但她也知道,她没有资格问,因为她给出的现实本就如此。
听商明宝一直没出声,向斐然勾了勾唇,自我解嘲地说:“是我的问题,我会自己解决。”
商明宝回过神来:“怎么解决?”
她不太高兴地问。想她这件事,原来除了见她,也是能用其他办法解决的?
向斐然像哄幼儿园小朋友,悠然而低柔地漫应:“多想花花草草,少想商明宝。”
其实他还有更冒犯的话没有告诉她。
比如,一向少梦的他开始为她做梦。但这样的话超出了向斐然这个人的人生界限,他开不了口。
记得哪一年跟谈说月出野外,谈说月拨了电话给向微山,很自然地说了一句昨晚梦到他了。
向微山用了非常生硬冷淡的答复。具体的字句,向斐然已经记不清了,但他一直记得母亲在月光下的神情,是从明亮的期待,缓缓地变为了沉静的灰败。
那副画面,向斐然一直找不到很好的形容。直到谈说月在流石滩遇难后,十七岁的他孤身一人再次来到了那里。
在下过薄雪的清晨,他坐在高山岩地上,看着朝日升起,松软的、洁白的雪缓缓被晒干,露出底下灰败的、坚毅的岩石。
那就是谈说月的一生。
说实在的,第一次认真关注商明宝,是来自方随宁随口的那一句:她父母超级恩爱的,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他很想近距离地看一看,在父母很恩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小孩会是什么样的。
后来,可能看得太近了、太认真了。
谁知道呢。
命运宠爱本就命好的人,人也偏爱本就不缺爱的灵魂。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小孩,存在的每一秒都令人看到一切被爱的痕迹,于是便也想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能给出的爱倾囊相授。
爱让她发光。
因为突发的暴雪预警, 考察工作不得不提前两天结束。
做出决定的是委托方领队,彼时他们已经上升至曾经被认定为是威斯康星州最高点的瑞博山,这里的石英石岩顶已经被连日来的大雪覆盖, 视线远眺, 山坡上的白桦和栎树银装素裹,北部连绵的平原湖泊在正中午的阳光下泛出冰面一般的浅蓝色。
如果在这里度过圣诞节,确实不像那么回事。
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已经提前讲起了merry Christmas。既要下撤, 宜早不宜迟,快速收拾好装备和样品后, 向斐然蹲下身, 戴着防寒手套的手轻轻扫开岩石上松软的雪, 从中捡起了一块最熠熠生辉的白色石英石。
接着,他拂高防寒服的衣袖束口, 从专业户外手表的表盘上一一确认目前的时间、经纬和海拔。
雪天下撤提不起速,虽然山不高,但到山底时已然暮色四沉, 雾气缭绕在林间。委托方的越野车在最近的山口等候,接到了人, 径直开往机场。
因为卸了任务的缘故,三台越野车上, 所有人都不再强撑着, 睡得东歪西倒。向斐然依然坐在他那个最后排靠窗的角落,将刚刚那个石英石封袋, 并用马克笔在标签贴上逐一写下经纬时间。
进入信号区后,他没有找商明宝, 而是先处理手头别的事。
不知道明天去直接纽约大学找她,会不会给她惊吓?
处理完所有堆积的公事后,向斐然甚至给笔记本连了网,从容自在地帮实习生处理了数小时的debug。
抵达机场,三方人员拥抱道别,热情盛赞对方的专业与负责,并约好来年开春再会。
老外的small talk聊起来让人遭不住,向斐然还是扮演沉默寡言的那一个,背着登山包,两手插兜,笔直又闲散得像根黑色的旗杆。
留美三年加之前在丘园的一年,白人那种热情过剩的客套他依然没有学会,脸上也丝毫没有刻进那种宛如设置好程序一般的微表情。他整个人呈现出的状态淡然安静得像一株植物,不工作时,自动进入休眠状态,将目光保持在发声物体上是他最大的礼貌。
但向斐然并不是没有存在感的人,相反,他存在感很强。他能预约到的meet up是最多的,各级别大佬都很愿意留时间给他,凡是在学术会议上与他交流过的教授,都很乐意给他在自己的内部餐会上留下位置,并将他引荐给别人。
当然,为此,向斐然也被附赠了很多烦恼——比如“相亲”。
搞学术的人想起这些由头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比如我的侄女要参观哥大,我的外甥女想看一看实验室,我的女儿正在进行某项学术竞赛,我的孙女正在为自己未来的方向一筹莫展,或者——我需要有人帮我在周末照看一下两条金毛犬,你来我东汉普顿的别墅——一打开门,发现教授的小女儿也刚好非常凑巧地在此度假。
向斐然不是很确定他们是怎么挑上他的,搞植物学的没钱,他又肉眼可见的不社交,应该算是前途比较灰暗的一个年轻人。他只能说,这些教授在为自己女儿/侄女/外甥女挑选伴侣一事上,很不走心。
为了杜绝这些无意义的牵连,他只能在一些众人闲聊的场合,一反常态但技巧高明地将自己终身不打算结婚一事透露出去。
虽然不婚主义并不代表他清心寡欲终身不爱准备披上袈裟去庙里敲钟,但对于学阀和利益联姻来说,一纸证书显然比同居多少年才形成的事实婚姻要更靠谱和稳固。
他身边的人终于还是都知道了他终身不婚的打算。这是他们唯一可以讨论的有关他的私事,但随着渐渐成为圈子里公认的一个认知,大家也终于不怎么再提了。
这次同行而来的副教授算是跟向斐然比较熟的,盛情邀请他来家里过圣诞。向斐然果然谢绝。
“那么你什么打算?一个人待着?西蒙可是有女朋友的。”副教授揶揄。
向斐然颔首:“一个人待着。”
“不觉得孤独?或许可以去圣诞集市逛逛,或者参加party——你组里的林犀,我听说她是你们中国留学生圈子里的社交达人。”
林犀确实邀请过他好几次参加那些热闹的群体活动,但向斐然反应冷淡,她也就懂了。至于每年岁末,在密集的节庆日下感到孤独一事,向斐然已经很习惯。方随宁偶尔会来找他吃饭散步,但鉴于她每次过来都在倾倒感情垃圾,事情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她一张口向斐然就说,“分。”
方随宁除非彻底分手,否则都没什么脸面来见他。
聊了几句,登机口传来登机提醒。
向斐然走到队尾排队,顺便点开ig,看商明宝这两周的生活碎片。她分享了期末几门课的成绩和纽约的大雪。
前天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她久违地发了一张自拍,是和一颗巨大的钻石合影,虽然是很淡的妆,但在向斐然眼里,比旁边那颗黄色冰糖闪耀珍贵。下面有人问她,这是否是她期末的奖励和新年礼物。
过了登机通道,进入舷梯,屏幕里弹出了乐队群组里的聊天。近期顶替他的鼓手飞叶飞嗨掉进下水道摔破了头,乐队现在正四处找人救场,并顺便讨伐了一下某个残障人士(指哑巴)的不靠谱。
向斐然跟他们的关系和国内那组一样,是商演合作,不算正式成员。但他范儿好、技术细、屁话少,还有张会被富婆狂塞小费的脸,因此他是这支乐队的首选鼓手。
连续的请假有违职业操守,加上圣诞季演出费高涨,向斐然思索片刻,在群里发了个“1”。
全群如释重负,因为这就是他答应来救场的意思。
纽约大雪封城,但新闻说还会有更强烈降雪。
在走遍了纽约所有珠宝交易市场后,商明宝找到了她心目中的报春花黄钻。
30ct的实物闪耀夺目,虽然跟母亲珍藏的那颗107ct的相比略微失色,但商明宝十分肯定,这已经是在那个预算中能拿下的最高品级了。Wendy应该很清楚,这个等级的黄钻如果放在奢牌旗下,价格会上到5.
商明宝预先发了证书和各角度光源的小视频给Wendy,“艳彩黄,vvs2净度,近乎无瑕的品质,枕形切割,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
过了两日,Wendy答应在今天下午来看一看,并特意交代她打扮得精致点,要全妆。
等她带着一整个摄制团队到了麦迪逊顶楼时,商明宝才算明白过来,她要拍“真人秀”。
顶级贵妇的吃穿住行一直是热门话题,Wendy也有一个团队专门为她经营在YouTube和ig上的个人账号,这样的高调也有出于助力她丈夫生意的考虑。
摄制组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商明宝要配合的画面和台词,并将交易价格在口头上改成了三百万美元。
Wendy看出她脸上的为难,眯眼问:“你不情愿?”
商家素来低调,在保护隐私上每年花费高额安保费和公关费,商明宝完全不想在上东区贵妇的vlog里出道。
“你脑子不好,”Wendy还是那副天然的优雅傲慢,一边逗狗一边说:“你能作为我的珠宝顾问出现,是你的荣幸,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来邀请你,因为我是你最完美的背书。”
商明宝不得不承认,好心动。
vlog开拍,她满面招牌假笑,很荣幸地成为了上东区贵妇的私人珠宝顾问、富有经验的天才宝石掮客、神秘光鲜只为富豪提供服务的打工人。
……一定不能让家里人看到!
Wendy很大方,签完支票后当场支付佣金,说:“发布的时候,我会圈你。”
她俨然一副将商明宝纳入麾下羽翼的模样,商明宝没那么不知好歹,火速注册新账号,给自己拟了一个新英文名:Gloria。
很贴这个“宝石专家”的新身份。
拍摄完成已是下午五点,从顶楼俯瞰,城市银装素裹,密集的玻璃大厦灯火通明,流淌着如黄金与蜂蜜一般的光彩,如此粘稠,几乎给人一种会粘住风雪的感觉。
是的,在纽约,钞票比雪轻盈。
商明宝揣着五万美金的支票在兜里,目光从楼宇间心不在焉地收了回来。
Wendy套上貂皮大衣,戴上墨镜,捞狗在怀,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轻描淡写地说:“你该感谢你有Alan这么好的男朋友。”
商明宝否认:“他不是。”
Wendy耸耸肩,说:“谁知道呢。他在外面等你,也许今晚就是了。”
出了珠宝店严密的安保门,果然看到伍柏延在外头休息区站着,正无所事事地看一副油画。
哄了几句Wendy后,伍柏延目标明确地找向商明宝:“第一单就这么成功,是不是得请我喝一杯?”
商明宝面色狐疑,眯眼打量他:“她该不会是看你的面子……”
“怎么可能,”伍柏延笑了一声:“是你能干,我只是帮你引荐而已。Wendy说你待人接物很大方,她喜欢你。”
商明宝心想,要从她两个鼻孔看人的姿态中解读出喜欢,挺难的。
这笔订单伍柏延帮了大忙,于情于理,商明宝都该请他喝一杯。伍柏延提议去下城的一间地下室酒吧,酒品很不错,live表演也可圈可点。
出了楼,真是鹅毛大雪,已将伍柏延的车覆了厚厚一层,可见他在楼上等候多时。
他今天没叫司机,自己开了一台双门跑车,这样他才可以顺理成章地邀请商明宝坐上他的副驾驶。
点了引擎,嘴硬道:“你肯定以为我会给你系安全带,放心,我没那么没品。”
商明宝自己拉过安全带扣上了:“你一天天哪来那么多内心戏。”
伍柏延清清嗓子,扶上方向盘:“我比较怕你误会我对你有不良企图。阁楼那天喝多了,你知道吧。”
商明宝扯扯嘴角跟他假笑。
引擎轰鸣一声,在暗色的风雪天中驶向下城。
路上堵了挺久的一会,到了那间叫21N的酒吧门口时,已经是七点多。
“哦,这里。”商明宝认出来了。
这里一整个街区聚集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吧,她曾经date过一两次的那个白人鼓手,就在隔壁的隔壁驻演。
伍柏延把车钥匙扔给迎上来的收费泊车小哥,塞了一百小费,睨了商明宝一眼:“来过?”
“没,旁边的去过,那个鼓手,长得还可以。”
伍柏延冷笑一声,拧着眉:“你喜欢那样的?”
说实话,他知道,因为商明宝在ig上po过合影,那时他没太关注过这个半生不熟的青梅,只觉得她那副喝醉了的样子挺有味道。
商明宝又跟他假笑:“还行。”
沿着台阶步入地下室,门口保安打量。伍柏延就不说了,商明宝今天打扮得很成熟,因此保安只瞥了两眼就放了行。
推开门,别有洞天。
典型的美式工业风,灰色系,但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涂鸦和彩灯,有点冷冷酷酷的腔调。上座率很高,不过七点多就几乎满座了,晚一点来恐怕便要排队。
商明宝听那个鼓手说过,这间bar卡人是常态,如果他觉得你的气质跟这里不对付的话。
他还特意说,常在这里表演的那支乐队很棒,尤其是他们的鼓手,可惜的是,他是个哑巴。
虽然当时商明宝开玩笑说进去听一听,但鼓手小哥非常坚定地拒绝了,说他会被比得黯然失色,不利于他释放魅力。他简洁干脆的诚实有向斐然的成分,商明宝只看上了他这一点。
因为这一层关系,她一进来就注意到了正中间那个半圆形的表演场地,话筒支架、吉他、贝斯、电子键盘,还有一组银色的架子鼓,在筒灯的照耀下闪着银亮的光芒,两支鼓棒静置其上。
还没到表演时间,商明宝脱下大衣,在真皮软椅上坐下,侧对着舞台。
她配合了大半天的拍摄,又讲了很多话,早就饥肠辘辘。坐下来后,先点了一份海鲜拼盘,又要了一杯混合玫瑰香型的雪莉特调。
伍柏延慢慢地点着别的,征询商明宝的意见,继而漫不经心地说:“也是刚发现的,同学介绍,没来过几次。要是你不喜欢,下次换。”
商明宝喝着冰柠檬水,警觉地问:“还有下次呢?”
伍柏延瞥她一眼:“你能别风声鹤唳的吗?我能把你怎么样?”
他坦然成这样,总用两性关系防备着他倒显得商明宝矫情。她掏出手机,一边打开向斐然的对话框,一边说:“好了,不提了,点你的。”
向斐然应该还有三天才回来,商明宝敲着字,留言:【斐然哥哥,我今天做成了一笔大买卖。】
如果不是伍柏延在那儿守株待兔,向斐然会是第一个被她分享这件事的人。
向斐然刚从后门进了酒吧,推门进入更衣室后,摘掉冷帽,拍掉身上的雪。
他的哑巴人设很牢固,不得不沟通时,就用手语——现编。由于没人能看懂,久而久之,简化为打字交流,又由于太过麻烦,因此到了现在,他已经不太有沟通环节上的存在感。
听到主唱说外面有个亚洲女孩特别漂亮时,向斐然没当回事,想着明天去纽大用什么理由骗商明宝出来。
主唱用的词是“hot”,翻译成靓、或者正,会比较符合他的语境。
因为商明宝今天穿了一件半高领的黑色挖肩针织打底,很贴身,显得曲线饱满,腰肢纤细。发髻高挽着,齐刘海做了微卷,修长的颈上还是那串澳白珍珠,整个气质明净典雅。那块千万级的手表她倒是没戴,怕Wendy看到了起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巧的手镯式罗马表。
向斐然对看美女没兴趣,因此是在脱冲锋衣时,被主唱强行拉到了那侧暗门去看。
拉链拉至一半突兀地顿住了,向斐然面无表情,只眸底泛起波澜。
想了半个月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一时觉得手莫名的有些痒。
淡定地回了更衣室后,他将外套脱掉挂好,接着,在乐队沉默的注视中,慢悠悠地压上渔夫帽,挂上黑色口罩。
所有人:“……?”
哑巴不需要解释任何行为动机,哑巴只需要做,然后保持淡定,别人就会觉得他肯定有他的道理。
主唱表示我懂:“他前女友和现女友都在外面。”
向斐然勾下口罩,先警告地瞥了他一眼,继而靠着更衣柜门,一边拧开瓶装水,一边点开whatsapp。
看到商明宝的留言,他眯了眯眼,一时没回。
行,一边叫他斐然哥哥,一边跟别的小屁孩出来庆祝。
演出时间到了。
向斐然最后一个出场,手里捏了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穿着宽松的卫衣,浑身不着配饰,运动裤腿半盖过黑白色的篮球鞋鞋面。
在架子鼓后坐下后,他放下水瓶,拿起鼓棒。
他们长期的演出积累了一些粉丝,因此出场欢呼声挺热烈,而在他出场后,则响起了口哨声。
商明宝抿着酒,转过脸去,第一眼看的是挂上吉他热场打招呼的主唱,第二眼,便看向了那个传说中的鼓手。
嗯……怎么遮得这么严严实实?
渔夫帽的帽檐挡住了光,在他五官分明的脸上投下散漫的暗影。
他戴了口罩,额发垂落,挡住低垂的、敛着视线的双眼。在如此密实的遮掩下,也能看出他鼻梁高挺,骨相流畅,眼睛的形状漂亮极了。
商明宝的目光不自觉停留在他身上,但始终没等来他的正脸。
他始终淡然坐着,例行检查着表演前的细节,视台下观众为无物。那股心不在焉、对周遭环境漠不关心的样子,酷得要命。
……怎么,当鼓手的都这么酷吗?
伍柏延打了两个响指,不爽地说:“heey ,眼睛粘人身上了?”
商明宝回过神,收回视线。鬼使神差的,她看了眼whatsapp。
为什么有种心跳加快的感觉?向斐然不一定是玩鼓的,他甚至不一定玩乐队。他只是在乐队排练室暂住过。而她在那里跟他于闷热的停电夏日待过三十分钟,仅此而已。
可是,他的喉结鲜明,微微仰头喝水时,吞咽的滚动性感、成熟且让人熟悉。
手心出汗了。商明宝不敢回头,喝了两口酒,耳廓温热。
伍柏延也多盯了两眼鼓手,没盯出什么究竟,就觉得手挺好看,骨架条件也挺好,往那儿一坐,安静又从容地把一切当作自己的主场。
不是,还没热场呢,怎么就起范儿了?
伍柏延黑着脸,不爽地抿着唇。怎么说呢,雄性天然对同族裔的更有竞争心。这鼓手明显是个亚洲人,他的不爽超级加倍。
“他们换鼓手了,上次来不是这个。”他吊儿郎当地说,也不掀眼看表演。
在主唱的控场下,台下欢呼声减弱,灯光也充满氛围地暗了下来。
主唱握着话筒支架,笑了一笑,直接进入开场白:“上场前,我们鼓手临时要求换一首开场曲目,因为他要送给台下的一位客人。你们也知道的,这家伙是个哑巴,所以……”
他摊了摊手:“——Maria,送给台下这位客人。”
灯光更暗,现场如灰蓝色的海。在这片狭小海域的安静中,向斐然抬起拿着鼓棒的手,轻轻敲击两下。
这两下宛如定音符,也定下了全场的呼吸。
如此漫不经心的两声后,一连串热情的吉他音响起,随之进入的鼓声准确、有力,直接点燃了现场的高潮。
这是一首十分经典的流行老歌, 也很有圣诞氛围,因此旋律一起,便直接引爆了氛围。
主唱穿一件复古黑衬衫, 嗓音条件很好, 雌雄莫辨,还带有一点童稚感的鼻腔共鸣,唱功很好。
商明宝很快便明白了为什么这支乐队可以在这里拥有长期商演合同。除了主唱亮眼外,吉他、键盘和贝斯的表现也可圈可点。但是,在这首歌里, 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夺去舞台最后那组架子鼓的存在感。
那个戴渔夫帽和口罩的亚洲鼓手,特质实在太鲜明了。明明是很热烈奔放的一首情歌, 他的鼓声也如此有力、准确、稳定, 完美地控制着整首演奏的节奏, 但他的姿态却很松弛,给人以游刃有余之感。
商明宝手指压着酒杯的杯脚, 根本就记不起喝一口,视线控制不住地停在他身上。
看得太久了。
她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似乎……那个人的视线也从帽檐下漫不经心地抬过来了一眼, 接着无比自然地转了圈鼓棒,敲入一连串天衣无缝的加花。
这段加花让整段间奏都有了新鲜感, 是之前排练时从没发挥过的,主唱扶着话筒架, 乜向斐然一眼。
破案了, 这小子女朋友真在台下。
一首歌结束,台下反应热烈, 向斐然捡起那瓶矿泉水起身。
是要喝水吗?他刚刚喝水时,都是将脸朝向另一侧, 那边正好有音箱和乱七八糟的灯架挡着,是商明宝的盲区。她现在心微微提了起来,以为能一睹他真面容。
但向斐然这次回了后台,一口气喝完了剩下半瓶后丢进垃圾桶,接着脱掉了卫衣,只着一件纯白色的宽松T恤。
架子鼓的表演很耗体力,而他今天表演得显然比以往要认真一些。
他拎了一瓶新的瓶装水回到台上时,主唱正十分熟练地跟下面观众池喊话:“虽然我不知道哑巴要送的客人是哪位,但如果喜欢刚刚的表演的话,就把你们热情和飞吻送给他。”
面对台下的起哄,向斐然拿起鼓棒,一句废话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直接进了段即兴solo。
主唱歪歪大拇指:“我就说哑巴有哑巴的好,看吧?”
台下大笑。
这段solo持续了五分钟,段落丰富,水平很高,后半段贝斯也加进来了,演变为两人的solo battle,将酒吧的氛围提前烘托进了后半夜。
伍柏延叫了商明宝一声,问她走不走。
商明宝抬腕看表,“才九点。”
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伍柏延脸色沉沉地盯着她,似真似假地问:“要不要帮你要联系方式?”
商明宝讶异地张了下唇:“不用,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只是因为那些前尘往事,对这个亚洲鼓手产生了好奇和欣赏。如果是以前,她也许会直接去后台找他,请他喝一杯。
可是现在她不必。
伍柏延观察着她神色,发现她不是在撒谎后,警觉别扭的姿态稍稍松了下来,转而问:“平安夜什么打算?”
商明宝还没想好,回道:“应该是跟雨诺一起。”
廖雨诺的局很多,跟着她永远不用担心没去处。
伍柏延原本想约她,听到这个回答后,便不着急了。廖雨诺的局十有八九他也在场。他准备了一份新年礼物,知道商明宝喜欢珠宝,所以选了valeridge的新年限定系列,是一枚镶嵌精巧的花瓣戒指,上面是几十还是上百颗钻石他记不清了,总之挺惹眼,配礼服正好。
台上solo结束后,一连演了五首齐柏林飞艇的歌,直到《All my love》结束后,进入到上半场演出的最后一首《雨颂》。这首以吉他为主,后半段编曲丰富起来后,才垫进鼓声。
向斐然等着属于他的段落,被汗打得微湿的额发垂在眼前,纯白T恤,
“These are the seasons of emotion。”
上半场结束,他是如此自然地受浴了那些掌声,如歌里落下的深邃日落下的阵雨。
商明宝将注意力回到眼前,想问一问伍柏延之前给到的客户都有什么喜好。经过Wendy,她意识到服务业投其所好的重要性,她的专业度要垫在投其所好之后,否则就只是毫无意义的卖弄。她甚至开始回忆给她留下美好印象的几位sales,分析她们的言行举止和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