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是拥有悠久历史的女子私校与香江对岸的学校合作办夏令营,商明宝便也和内地的一个女高中生结成了搭子。她并不知道这个夏令营是她母亲温有宜牵头赞助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她多接触真实的、圈子外的生活和世界。在队友的安排与挑选上,自然也是有过一番功夫。
宾利在香港深水湾山顶等了许久,司机耐心等候在一旁的树荫下,听着不远处的央求声。
“这个一定要带的,妈咪,球包怎么可以不带?”
巨大的黑色球包简直要比她人还高,因为拉链没有完全拉拢,银灰色的碳素杆头在烈日下闪闪锃光。
另一道女声问:“你可以带,但你上哪里去找高尔夫球场呢?”
“……”
司机与身边的女管家互相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不敢上前去劝,纷纷选择了眼观鼻鼻观心。
三小姐要去内地小住且不带任何管家佣人一事,让全家上下都意外且慌乱,光收拾行李一事就进行了两个星期。因为身体缘故,商明宝自小不能做什么激烈运动,唯有打高尔夫一事还算让她钟情。听闻那里没有高尔夫球场,她抱着球包的脸委屈地垮了下来。
“babe,我希望你明白,你是去过夏令营的,不是去度假的,好吗?”母亲温有宜温柔耐心:“不可以带这么多东西去别人家,你是客,客要随主便。”
商明宝不是娇纵娇蛮的性子,听了她母亲的循循善诱,她抱着球包誓死不从的劲道渐渐松开。
温有宜送她到车边,理了理她在耳后抿得齐齐的长直发,“到别人家里要乖,不过还是开心第一要紧,照顾好自己身体,有事就给我或者苏菲打电话。”
苏菲是商明宝的专属管家,从她牙牙学语起就开始陪伴她,这一次她将陪她一同过去,帮她安顿好后便回来。
听到这句话,苏菲应了一声,让温有宜放心,内心却腹诽夫人真是狠得下心,怎么就肯让三小姐一个人离家?三小姐固然是在空中楼阁天真地长到了这么大,但谁规定人一定要认识世界的那一份真呢?
上车前,商明宝依依不舍地跟她母亲拥了拥,赴港口过关。
如果是以前,她当然是坐直升机前往宁市的,这样比较快。但今天,她不得不乖乖前往关口排队,然后再乘船过海,从港口登陆宁市。听苏菲说,是因为港口离目的地比较近,且既然是去体验生活,那从出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大小姐了。
跟随地平线一起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浓郁绿色和连绵起伏的丘陵。正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海面反射出坚硬的白光,回首处,模糊了轮廓的香港成为了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幻觉。
船抵了岸,过海关又是一阵忙乱。出了大厅,方家派的车子已经等候在此。这是一台其貌不扬的黑色轿车,唯一特别之处,就是车头昂立着一面红色旗帜的车标。
方家的女儿方随宁是此次接待她的队友,宁市本地人,现年十七,比商明宝年长一岁。在此之前,她们已经在香港上了半个多月丰富有趣的活动课,十分合得来。方随宁没能亲自来接,因为她今天上午有戏曲课。
车开上山,在游龙似的盘山公路上环了一圈又一圈,温热山风和一成不变的山景让人昏昏欲睡。
商明宝将脑袋搭在后座窗户玻璃上,半梦半醒间,听到苏菲似问似提点:“真是好远,已经一个小时了,还没有看到房子。”
司机愣了一下,反应很快,笑着回道:“实在太抱歉,我以为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们临时要先去山里接个人。”
苏菲原本有些不快,但一想到这是别人的车子、别人的司机,也只能不再开口。
商明宝听了两句对话,清醒了一些,旋开矿泉水瓶问:“接谁?他在山里干什么?迷路了吗?”
司机略思忖,不知是高明还是无意地只答了其中的一个问题:“这次大概是采标本。”
“这次?”商明宝喝着水,抿了抿湿润的嘴唇:“这么说,他经常来山里?”
“是这样。”
开红旗的司机有着一脉相传的分寸与守口如瓶,不该说的不说,不必要提的不提,他没有介绍这位要接的人是谁,与方家是什么关系。
大约是山里信号弱,过了几公里后,司机又打了两通电话询问方向。在看到系着黄色丝带的树枝时,他松了口气,对后座的两位客人说:“找到了。”
红旗车打上双闪缓缓降速,挡风玻璃的视野内,一枚硬币高高弹抛起,在绿影碧翠的空中翻了一番,落至半空时,被一只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手收入掌心。
听到车轮毂在水泥路面的摩擦声,戴着手套的人微微转过脸,眼眸轻掀。
他有一双狭长单薄的眼睛,开扇窄而深的双眼皮下,压着一道锐利淡漠的眼神。一件轻薄的黑色风壳冲锋衣被他穿得松垮而有型,拉到顶的领口下,堆叠的纯黑色魔术巾掩住了他小半张脸。
在他脚边,长有青苔的水泥路肩上,堆放着两摞用捆带扎紧的东西,上面各压有一面格子状的松木架。扔在另一旁的登山包则十分硕大,底部挂着一卷专业的防潮毯,顶舱则扣着一卷羽绒睡袋。
虽然不认识,但商明宝还是将后坐车门推开一丝缝隙,预备下车打招呼。司机忙道:“您不用下车,我去帮他,很快。”
过了会儿,透过掀开的后备箱,传来司机与他问好的声音。他应该也是宁市本地人,司机与他说粤语,问候好耐冇见,问他这趟顺不顺利。
他话很少,只言片语,对车上的两位外客不分一丝注意力。
司机帮他将背包和那两捆东西放上后备箱,总算汇报说:“车上两位是随宁的客人。”
他知道眼前这人厌烦交际,今天可巧车子周转不开,撞上了。
隔了一秒,对方淡声回复“知道了”,语气听不出究竟。
商明宝体会着司机的态度和措辞,判断这人应当是司机的平辈,也就是方随宁的长辈。难道……是方随宁的爸爸?
等那人落坐副驾驶,系安全带的空档,商明宝甜而礼貌地问候道:“叔叔好。”
“……”
突然成了叔叔,向斐然的动作显而易见一顿。
司机口中憋住了一丝看好戏的笑,又在对方投过来的一瞥中识趣地闭上嘴。
商明宝没察觉到什么不对,继续自我介绍道:“我是方随宁的同学,叔叔可以叫我明宝。”
向斐然没有让别人尴尬的兴趣,既然只是一面之缘同乘之谊,他便没纠正,淡定异常地回复:“你好。”
“我来跟随宁一起过暑假,接下来半个月就要打扰叔叔了。”商明宝声音里保持着面对长辈的高昂情绪,将来龙去脉说清。
听着她一声接一声很脆的叔叔长叔叔短,向斐然掩在魔术巾下的唇角不免抬了一抬:“不打扰。”
司机侧过去一瞥。
不打扰?你对你表妹不是这么说的,依稀记得说的是……“别烦。”
车厢内安静非常,响起撕开手套魔术贴的声音。在他利落的动作中,商明宝找话题问:“叔叔在山里干什么呢?”
向斐然垂着眸,随口答:“采药。”
司机:“……”
商明宝信了,说:“哇。”
向斐然无声地笑了一笑,将手套塞进背包里。等他勾下魔术巾对司机说话时,商明宝终于看到了他清晰完整的侧脸。
他肤色太白了,白皙到不像是总跑山里采药的人。白皙到在黑色衣物之下,如浓墨泼玉。
这一闪而过的一瞥是如此短暂,远不及他的五官曲线清绝深刻。但商明宝在后座忽然坐得笔挺起来,仿佛有一根丝线牵紧了她身体里的神经。
长得跟方随宁不像呢……难道,不是爸爸,是叔叔?
她莫名地不再讲话,掏出游戏掌机,漫山遍野漫无目的地跑图。
车内陷入漫长的安静。过了好久,商明宝终于偷偷抬起视线,越过中控瞄了一眼。她只看到向斐然双臂环着,好像睡得很熟,渔夫帽下压,替他挡住了从挡风玻璃前倾泻下的日落余晖。
一个小时后,红旗轿车在一座山间院落前停下。
一座三层高的白色楼房呈“L”型坐落,有苏式建筑的韵味,但素净粉刷的外墙在风雨中已浸出了灰调。通往房子的步汀由青砖石铺就,两侧花草成团成簇,有的蓬勃,有的已然半死不活。
在院子一角,雕有花鸟虫鱼的灰岩影壁之下,一个朴拙的水缸自成池景生态,走近看,红黄锦鲤、睡莲与两只乌龟相处得十分和谐,水中挺着一丛叶似竹芋的白色小花。
任何房子在深水湾商宅前都会显得不够看,但这里生活气息浓郁,有一派沐于林风秋月的野趣,总算让商明宝的心情亮了一亮。
苏菲在司机和工人的帮助下搬运行李,车内一时间只剩下单独的两人。商明宝吃不准是否要跟前座长辈道别,因为对方呼吸平稳清浅,仿佛还在睡。
隔了两秒,苏菲喊她的声音穿透车窗,商明宝如梦初醒,赶忙推开门下车。
直到人走远了,车内的向斐然才抓下渔夫帽,掀开眼眸。
司机目睹了全程,想笑,但不敢。他深知这位少爷厌烦人事的德行,只不过他没想到,他连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也要躲。
向斐然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面无表情乜他一眼,叮嘱道:“把标本放到观察室,晚饭不必叫我。”
司机问:“你不先看看爷爷?”
向斐然单肩挂起双肩包,户外靴踏上地面:“告诉他我回来了,晚点再去看他。”
在三层小洋楼的一侧,有一行呈一字形排开的平房,一眼望去也许有三四间。门廊下的橡木色木地板被佣人打扫得十分干净,反射着日暮下最后一束旖旎的橙色光。向斐然掏出钥匙拧开其中一扇,进去后,十分自然地反锁上。
这是一间二十平出头的房间,目之所及都是摞得高高低低的书。正中的一张书桌十分宽长,分别放着电脑、写字台及一个桌式画架,架子上夹着一张画了一半的素描纸,周围则四散着颜料管、针管笔、彩铅及墨水。
向斐然扔下背包,在电脑上插上读卡器导照片。反手脱下风壳时,连带着底下的黑色T恤也被卷起,露出了肌理明晰的一截腰腹。
raw格式文件巨大,又是上千张图,导入十分缓慢。他在办公椅上坐了一会儿,走到靠近后山的窗边,将玻璃推开一道窄缝,滑动砂轮点起了烟。
他抽烟一事,家里佣人人尽皆知,却没人敢越俎代庖告诉他爷爷向联乔。在向联乔面前,他还是话少而乖、温文尔雅的十佳青年。
与山脚连接的拐弯处人迹罕至,传来几个家政工人低语。
“听说是香港来的千金小姐。”
“随宁的朋友,哪儿冒出来的?以前怎么没听她提起过?”
“你不知道吧,跟来的那个是她管家,交代了好多事呢,不能这不能那的。”
“听说是那儿有毛病。”当中一个阿姨压了更低的声音,手指在心脏处指了指。
向斐然看不见她的动作,因此并不知道那儿是哪儿,只听到另一人抬高音量,惊异而唏嘘:“真的?哎哟,那真是挺可怜的……”
他吁出一口烟,眯了眯眼,懒得出声,夹烟的那只手在窗台上轻点了点。烟草味和这漫不经心的动静一并飘了出来,几个工人脸色一变,匆忙地噤声了。
过了没多久,管事的兰姨来请吃晚饭。
向斐然将烟蒂丢进还剩一点可乐的易拉罐里:“我说过了,晚上不过去。”
兰姨似有迟疑:“随宁刚刚到了,还有她的客人。”
向斐然垂下眼睫,指尖随着思考而点着易拉罐的铝壳。一忖过后,他唇角稍抬:“那就更不能过去了。”
饿,确实是饿的。在山里风餐露宿了一周,罐头和速食咖喱快吃吐了,他倒真很想念厨房炖的靓汤。
但叫他叔叔的小姑娘在,他一现身,身份当场便穿帮了。解释起来事小,双方难堪起来事大。还是那句话,他没兴趣处理这种场面,所以避免发生是最直接的方案。大不了,躲她半个月。
远道而来做客,商明宝贴心地给方随宁全家上下都准备了伴手礼,并在晚饭前一一送了出去。
虽然是新交的好友,但两人感情已经很升温,方随宁一直拉着她的手介绍。这里是她外公家,她外婆已逝,外公独居于此,平日与助理及家政工人一起生活。这个拥有温泉清溪的深山十分幽静,交通不便,她也只在每年寒暑假时过来。
晚饭快开席时,方随宁的外公从三楼书房乘电梯下来了。他年事已高,一头白发打理得妥帖,看着儒雅而气度不凡,腿脚似有旧疾,不太利索,拄一根拐杖。很少有人知道,这是向联乔在一次撤侨行动时被流弹击中所落下的伤病,年轻时看着无碍,如今岁数上来了,开始日夜隐痛。
“你外公是做什么的?”商明宝忍不住好奇。她外公是光凭举手投足就让人移不开眼的那种老人。
“教书的。”方随宁道,“在大学里教国际关系与政治。不过现在年纪大了,站不了那么久,所以已经退休了,在写书呢。”
向联乔从那位子上退下来后,就把余热发挥到了教学一线,潜心著书立说、带学生,因此方随宁也不算撒谎。她得了长辈交代,不要轻易跟同学朋友说家世,以免单纯的人际关系变复杂了。
商明宝对有学问的人向来很尊敬,又不由得想起了坐在副驾驶的人——他和向联乔之间有种微妙的相似感。
商明宝将餐巾展开铺到膝上,像是不经意地问:“那你叔叔平时也住这里吗?”
“我叔叔?”方随宁一愣,盘算了一番复杂的中国亲属关系,觉得商明宝应该是搞混了:“你说的是我舅舅吧?我妈妈有一个哥哥。”
明宝也跟着一捋,连连点头:“哦,对,那就是舅舅。”
话题从这儿开始牛头不对马嘴了。
“哦,他啊。”方随宁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他不怎么样的,我很少见他。你碰到他了?”
“来的路上……”商明宝含糊过去。
两个小女孩的窸窸窣窣没躲过向联乔的耳朵。他轻轻点了点拐杖,虽没说什么,但方随宁立刻噤声了,吐了吐舌头,脸也快埋进碗里。
商明宝敏锐地嗅出一层意味:那个人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可以随意谈论的人。
略关切了小辈几句,向联乔唤过助理:“斐然不来吃饭?”
助理回答:“斐然说晚点再来看您。”
商明宝小口抿着花胶靓汤,小声问:“斐然又是谁?”
“是我表哥咯。”方随宁挨过身子去答,“就是那个舅舅的儿子。”
“斐然……哪两个字?”
方随宁便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给商明宝看:“简繁体一样的写法,你知道的吧?”
知道,斐然成章。
商明宝心里默念。
这像是一个不会老的名字。
方随宁写完字,转向向联乔,隐含雀跃地问:“外公,斐然哥哥早就来了吗?”
“比你早来半个月。”
“你都不跟我讲。”方随宁噘嘴抗议。
向联乔老神在在:“他特意要我瞒着你,君子一诺,我总不能食言。”
“哼,为什么?”方随宁撒起娇来。
“他嫌你吵。”
方随宁遭受重击:“混蛋!”
整个晚饭期间,不管是舅舅还是这个混蛋表哥,都没有出现。
用完餐后消了消食,两人便回房休息。虽然卧房很有富余,但方随宁盛情邀请商明宝一起睡,这样晚上可以聊聊私密话。
方随宁的卧室布置得很规整,靠窗摆放着粉色梳妆台和书桌,堆满了盲盒和毛绒娃娃,墙上则挂着一副植物压花标本,颜色暗淡,造型扭曲,一旁批注歪七扭八,整体来说丑得相当别致。
“好看吧,我自己压的。”方随宁还沾沾自喜。
“好……好看。”商明宝只能违心地说。
“我就说,向斐然这个狗东西,还嫌我压得丑。”
他的原话是这株狭叶香港远志死不瞑目,把方随宁气得吱儿哇乱叫。
商明宝将睡衣和随行物品从自己的房间里抱过来,揭开小包盖子:“我另外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是一根四叶草手链,她认为很适合送给高中女生做见面礼。
方随宁的目光却停在她包上:“我靠,这Kelly doll?假的?”
她是追星党,5G冲浪战士,对时尚圈的很多东西自然也是耳濡目染头头是道。kelly doll这样深受名媛和明星追捧的限量款,她一眼就认出来。
商明宝拎起手中小包比了比:“这个?”
她从小就背这个,去午餐会、春游或看展时,会在里面放上一个爱吃的三明治和小瓶奶。因为喜欢,她有一柜子不同皮质、颜色和造型的同款包,用来搭配鞋履和裙子。成长至今,她唯一一张流于公众面前的曝光照,便是她背着Kelly doll、怀里抱着粉色长耳兔的照片,长发过肩,没睡醒,才八岁。
媒体写她懵懂无知,是公主出街,却不知正是那天,她第一次病发了室上速。
她自己不记得了,但梦会帮她回忆,那时候她心跳过速无法呼吸,心脏绞痛得像是要爆炸开,休克过去后,不知道她大哥拨开保镖,抱着小小的她在人潮中狂奔起来。
不过,十六岁了还在背小时候喜欢的包包,说起来也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这款包上一次在佳士得的拍卖价是一百三十五万,商明宝不知道,方随宁却很清楚。她摸了摸皮质:“这A得也太真了。”
水货这种事在宁市很稀松平常,虽然商明宝的养尊处优肉眼可见,但一个高中女生背这种包还是超出了方随宁的认知,相比起来,认为她背A货更符合常理。
商明宝歪了歪脑袋,没有辩驳:“确实是A的,觉得好看就买了,被你发现好丢脸哦。”
方随宁大力拍了下她肩膀,蠢蠢欲动:“可是它真的很可爱啊!价格靓不靓?”
商明宝看出她的喜欢,将kelly doll塞到她怀里:“你别买了,这个送给你。”
“啊?”
“它不是旧的,是新的,”商明宝以为她介意被用过,特地解释:“我有好多个……做水货的那个厂家是我叔叔,你用旧了的话,我再送你啊。”
方随宁不疑有他,顺手收下了,并回赠给她一件自己很喜欢的东西。
闭了灯躺下后,又睨到她手腕上的电子表:“你晚上睡觉也戴表哦?”
黑夜里,液晶表盘的光也随之熄灭到最柔和的状态,那上面实时显示着心跳脉搏。
商明宝下意识捂住了表面,含糊地“嗯”了一声。她不想让方随宁知道她有病。
许多女同学说她得的是大小姐病,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喘的,体育课都在树荫底下乘凉,久而久之,她们对她敬而远之,有活动也很少邀请她。难得交了新朋友,她不想扫兴。
又东拉西扯地说了许久的话后,方随宁终于犯困,给商明宝表演了一个沾枕就睡。
商明宝却根本就睡不着。她起身披衣,将睡眠伙伴长耳兔抱在怀里,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夜露沾湿花香,让浮动的风仿佛也带着重量。
形同云层一般的稠雾掩住了小半轮月,商明宝在院角蹲下,打电话跟苏菲轻声地诉苦。
她要诉说的苦处可太多了,比如房间不够大,甚至比不上她三分之一间衣帽间;比如花洒的莲蓬头不够高级,没有如雨滴冲下的那种圆润力度;又比如晚饭后居然是没有果盘和甜点的,要吃水果得自己削皮——天啊,她长这么大,还没亲自拿过水果刨呢!以至于根本都不知道怎么用,为免丢脸,只好干脆不吃那个早市秋梨……
苏菲听到她因为不会削皮而没吃上餐后水果,眼泪都快掉下来,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们的家居拖鞋一定不是真丝的,床单即使是高支棉的,原料产地也一定比不上明宝从小睡到大的,更不要说床垫枕头了——让千金小姐装普通人,并不比普通人装公主容易。
倒了半个小时的苦水,商明宝挂完电话,伏脸在膝头默默地平复了一会儿。再度抬头时,骤然看见竹篱笆下的一片花。
那片花开得十分蓬勃凌乱,黄色的花瓣朦胧地反射着月光。黑暗里,传来飞蛾扑棱翅膀的动静。
傍晚来时,分明看着还是像蓬杂草的,没想到晚上盛开起来倒很不管不顾。应当是被风和昆虫带来的野花。
商明宝走过去,拢好裙子蹲身,伸出指尖在花蕊心点了点,“冇人睇你啊,点解夜晚晚开咁靓?”
她心里莫名涌起同病相怜的感觉,大发慈悲地掐下了一朵——插到水瓶里观赏,总比这样无人问津来得好。
摘到第三朵时,身后手电光忽然亮起,伴随着一道清冷且略微不耐的声音:“
“这位小姐,谁允许你又摘我的花?”
商明宝被吓得心跳骤停,惊叫一声摔坐到地上。
视线溯光望去,门廊下的男人长腿交叠倚着廊柱斜立,家用手电筒被他以一种极其懒散的姿态拿在手里。
光柱带着灰尘,温和而明亮地笼罩着商明宝的周身,将她半披的开衫、吊带半滑下肩膀的睡裙,以及那一只掼在地上弄脏了的粉色玩偶都照得清晰。
没等看清楚第一眼,向斐然就当机立断将手电筒关了。
微妙地沉默半晌,他问:“怎么是你。”
他还以为是方随宁这个惯犯。
“叔……”商明宝话到嘴边改口,声音细小:“舅舅。”
向斐然默了半秒,咳嗽一声:“怎么又成舅舅了。”
“跟随宁一起叫的。”商明宝解释道。
方随宁这个大脑上称250g的……是怎么跟人介绍家庭关系的?反正这个辈分他加定了是吧?
大约是看她一直坐着没站起来,向斐然一边摸黑向她所在的方向走去,一边用长辈的口吻提醒:“晚上湿气重,别坐着。”
商明宝并不是不想起来,而是被他一吓,心脏跳得很激烈,连带着双足双手都觉得很麻,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
手腕上的电子表因为她试图撑起身的动作亮了起来。
心跳190.
这是正常人就算有做氧运动也很少达到的一个数字。
商明宝条件反射捂住了手腕,继而笑了一下,欲盖弥彰地解释说:“吓到了……”
向斐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半蹲下身,讲话的气息忽然近了许多。
“腿软?”
商明宝点点头。
光线太黑,她这一点动静很难被看清。
向斐然:“出声。”
商明宝便很乖地出了一声:“嗯。”
她以为“长辈”多少会拉她一把,可是对方过了数秒也没动静,只是沉默地呼吸着,似乎在犯难。
拉一个女孩子起身有什么犯难的?
谁都没料到,这时候会有一阵风吹过。夜空的雾倏然散了,露出月轮。
这月光聊胜于无,但已足够将这院落照亮。
眼前人身后的灌木枝条、灰岩步汀、他刚刚斜倚而站的门廊——以及屈腿半蹲的他本人,都被照得如此清晰、无所遁形。
大概没料到会出月亮,他疏离的脸色明显一怔,薄唇抿着,喉结极细微地咽动了一下。
商明宝的眼神比那丛黄花更乱,心脏也跟着突跳了一下。
她不太确定是不是有人能保养得这么好,也许是月光柔和,渡了错觉?
云和雾再度凝到了一起,光移影动,一切又回到了莫兰迪的静物画中。
等心跳平稳后,商明宝终于蓄了力,逼迫自己站了起来。
腿很麻,她身体不免晃了一下,这一次,被向斐然当机立断扶住了,有力而稳。
向斐然扶住她便松手,接着半弯下腰,将她的玩偶捡起。粉色的东西不耐脏,何况是这种精细的长绒制品。
他垂目端详几眼,说:“我明天找人洗了还给你。”
商明宝莫名拘谨,条件反射说了一声“不用”。
向斐然淡然:“是我吓到你,就当给你赔罪。”
商明宝低头看了看在掌心攥着的那几梗花:“但是是我先摘你的花……”
这是一束海滨月见草,因为只在夜晚开花,向斐然是专门蹲守的。怕惊扰飞蛾昆虫,手电筒只能隔一段时间点亮小一分钟。
如果此时此刻的元凶是方随宁,他估计会很有话说。但面对这个远道而来、失眠又可怜的小客人,他沉默须臾,说:“没关系,是野花。”
又沉默须臾,说:“你不摘的话,它们天亮也会凋谢。”
最后沉默须臾,他返身回去,……给她找了把小巧趁手的花剪。
告别时,商明宝抱着满怀的嫩黄野花,语气里一改先前跟管家打电话时的消沉,鞠躬清脆道:“谢谢舅舅的花。”
她现在叫他舅舅十分流利。
向斐然扬了扬两指,赶小孩儿似的:“去吧。”
第二天清早,被生物钟叫醒的方随宁在睡眼惺忪中看到了双耳花瓶里的月见草后,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卧槽?!!!谁摘的?!”
她目光惊恐地看向屋内唯一一个不知情外客,一拍脑袋,趿着拖鞋旋风似地往院子里冲了过去。
清晨五点,房门被她拍得震天响。
向斐然起身开门,一手搭着门,黑T和运动裤松垂地挂在他年轻的身体上。
“找死?”他起床气十分可怕。
“斐然哥哥!”方随宁啪地一下双手合十赌咒发誓:“我发誓!你的月见草不是我摘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否则我胖20斤!”
向斐然压着眉心:“知道,睡了。”
说着就要关门。
方随宁傻了,一巴掌拍住门框:“你怎么这么淡定?海滨月见草哎?你的观察样本被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