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是1095天,是73个十五天。他们所拥有的,只是彼此三年里的73分之一。商明宝时常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那无足轻重的七十三分之一了,可是总有一个瞬间,他的气息带着连绵的水汽闯入她的记忆,侵入她的现实,似山风拂开沉闷的雾。
是帐篷里大雨倾盆下的人工呼吸。
她的身体软在他铺天盖地的气息下,唇瓣与他的相贴,眼睛由大睁到认命般地闭上。绵软垂在身侧的手,却莫名拥有了力气抓紧睡袋,那么用力,指骨泛出不正常的粉。
从此每逢下雨天,总想起他不该被定义成吻的吻。
从此每逢下雨天,总想起他的吻。
今天的纽约天气晴朗,天空很蓝,空气干爽冷冽,但商明宝忽然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唇的温度,他手捏开她下颌的有力滚烫。
向斐然的目光在她耳垂上微微瞥过:“脸红什么?”
商明宝拉开阳台门,说热。
湿润的冬季风从哈德逊河飘上阳台,吹动一室温热空气。
苏菲也有做事粗心的时候,做戏做不全,没给商明宝留下一套清洁工具。向斐然只好陪她下楼去,步行到最近的生活超市去买一些基本的用品。
说来惭愧,商明宝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亲自逛过超市。
货架上的商品、品牌、价签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那些几刀一个的轻工业产品让她大开眼界:原来世界上还有几块钱的东西!
向斐然推着购物车,再度认真地问了一遍:“你确定,你是真的要住在那里。”
“确定啊。”商明宝狠狠点头:“你以后就来这里找我。”
“你会来找我的吧?”她不太确定地跟了一句。
向斐然:“看时间。”
商明宝跟他一同推着购物车,左手与他的右手挨得很近。
生活用品的货架十分接地气,她拿起一个塑料脸盆,掩着脸:“你这么忙,是不是都没时间谈恋爱啊?”
向斐然从她手里接过脸盆放进车里,波澜不惊地挡了回去:“这不是妹妹该问的问题。”
商明宝又抱一截拖把在怀里:“你妹妹很乖吗?我性格肯定不像她。”
向斐然停下脚步,将那柄除了颜值一无是处的拖把挂了回去,换成另一款免拧干的魔术贴,睨她一眼:“性格像不像不太确定,但她应该比你聪明。”
“嗯?”商明宝眼珠子转了转。他是在骂她还是夸她?
好像挨骂了,不确定,再听听。
“不过有一点,你们确实如出一辙。”向斐然悠然补充道。
“什么?”
是声音吗?还是一些下意识的微表情、小神态?
向斐然:“撒起谎来都让人很为难。”
“为难什么?”
“为难要怎么配合。”
被看穿了吗?!商明宝心里一紧,套着明黄色橡胶手套的手一左一右捂住了脸:“斐然哥哥……”
向斐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好啦我是骗了你,其实我的房子已经打扫过了,你肯定看出来了……”
向斐然恢复面无表情,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愣是一句话也没舍得骂出口。
冥顽不灵!
最后是随便买了些抽纸、衣架、空气香氛什么的。
圣诞将至,超市里到处挂满了铃铛、星星和圣诞结。商明宝放了一个圣诞结在购物车,一时新鲜,又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铃铛、彩灯和礼盒、袜子、帽子。
经过大型商品陈列区时,视线黏在圣诞树上闪闪发光,被向斐然捂住眼睛一把拖走:“别看了,你用不上。”
商明宝趔趄一步,掰下他的手,气鼓鼓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用不上?”
向斐然都懒得拆穿她,因为那天你会在各种各样的聚会,而不是在这个1b1b的小公寓里,你会有二十米三十米高的水晶圣诞树,而不是这棵放在生活超市里喷上人造冷杉香价值60美刀的PE材质圣诞树。
商明宝是讲道理的,脚步恋恋不舍地跟上他,嘴里嘀嘀咕咕:“都没有自己挑过圣诞树呢……”
向斐然的脚步停了。
过了两秒,他认命地调头折返,走到圣诞树区,仔仔细细地给她挑了一棵树形最正、叶片最饱满、灯珠最亮的。
他挑东西的样子很认真,半蹲着,自上而下端详,连树的支架、底托都检查了一遍。商明宝抱膝蹲他旁边,看着他将珠串的插头插进电源,以检查是否能正常地亮起。
感慨了一句:“好认真哦。”
向斐然拔下插头:“买回去发现有坏的话,会扫兴。”
“坏了你也不知道。”
向斐然没看她,仔细地将选定的这棵灯线收纳好:“所以是怕扫你的兴。”
“坏了可以找你吗?”商明宝还是蹲着,仰起头望他。
“可以,”向斐然平淡地说:“但我建议你预约一个四十刀的钟点服务,或者找你的公寓托管服务,因为我的每小时还是比四十刀要值钱一点。”
既然买了圣诞树,便只能叫超市的送货服务,幸好公里数不多。
向斐然情绪稳定地埋单结帐,提起了商明宝精挑细选的那一兜五颜六色的零食和颜值大于实效的生活用品,陪她步行回公寓。
风吹过,吹动商明宝的卫衣和裙角,在她腰际勾勒出空荡荡的边。她觉得有些冷,问向斐然可不可以借一只胳膊给她抱一下。向斐然选择把她打包塞进街边出租车,关上车门说:“十分钟后见。”
商明宝:“……”
出租车一脚油门走了,又缓缓倒了回来——
商明宝一颗脑袋趴在窗沿:“不对啊斐然哥哥,你干嘛不一起上来?”
向斐然站在路灯边,嘴角已经咬上一支烟了,正要按下打火机。
听了商明宝的问话,他没作声,吸了一口将烟点燃后,才漫不经心地说:“有点不清醒,需要走一走清醒一下。”
商明宝听不明:“什么?”
向斐然目光盯了她几秒,夹烟的那只手点点脑袋:“这里出了点问题。待会见 。”
明黄色出租车极快地驶过了堆有萧瑟落叶与残雪的街道,在下一个路口右转后,驶出了向斐然的视线。
他不知道商明宝是把他当作什么在相处。因为风大和冷,就请求抱他的手——这种事对于向斐然来说还是太超过了。是男女朋友才能做的事。
而他竟然想答应。
也许对于商明宝来说,这个请求只是不得不,或者是出于十分纯粹的单纯。但既然他已经定义为男女朋友之举,又仗着她天真不懂而道貌岸然地答应,是不是有点趁虚而入了?说简单点,是混蛋。
向斐然站在街边安静而完整地抽完了一支烟,第一次直观感觉到熬夜的危害。
道理想了一堆,身体里的冲动是一点没退。
年纪到了?开始熬不动夜了?
二十三四岁就这样,博士真读不得。
商明宝在公寓楼下等了他五六分钟,因为冷,像个陀螺似的左转一圈又转一圈。见了向斐然,雀儿似的蹦跳过去,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
向斐然忍住了捏她脸的冲动,问:“怎么不进楼里等?”
商明宝:“忘了,而且站外面可以更快看到你啊。”
向斐然拎着购物袋的手紧了一紧,一路过来,揣在衣服口袋里的手快把一支烟玩废。
商明宝很关心他的身体,进了电梯,神色认真地问:“刚刚是说你头痛吗?是不是感冒的原因啊?”
跟她在一起,向斐然根本忘记了自己还在感冒。
所有生理上的不舒服,都隐退到了意识之外。细胞的炎症,神经的痛觉似乎都退化了,他有了更敏锐的嗅觉,更专注的视线、更渴望的触觉——他是如此鲜明深刻地感受着她。
向斐然病中的音色沙哑:“有可能。”
商明宝自我反省起来:“我不应该让你帮我忙东忙西的。”
向斐然言简意赅:“自愿,不怪你。”
回了公寓,他脱下外套,用美工刀将两个纸箱拆封,开始帮她归置东西。
商明宝也没闲着,放下大小姐做派,自己汰着抹布,将家居和衣柜表面的浮灰擦掉。衣柜顶端垫脚也够不到,要搬餐椅过来时,被向斐然按住了:“别踩这个,不安全。”
他从她手中接管了抹布,抬起手。要擦之前,垂首看着商明宝,低声说:“别挤在这里。”
商明宝被拢在他和柜子之间,仿若被他圈着,被他一说才如梦初醒:“哦……”
她低头要从他怀里出去,擦身而过的瞬间,只感到腕骨一紧——她纤细的手腕被他紧紧攥在了手里。
但是她感到被攥住的并不是她的腕,而是她的心脏。她只觉得心脏重重地一坠,已经两年未曾出现心悸之感,如此迅猛地流窜在她体内。
她四肢软了,像白色蜡烛,融化在他掌心的温度里。
向斐然攥紧了抹布,目光居高临下地、晦沉地停在她脸上。
他的感冒来势汹汹,好像不准备好了。
脑子里翻来覆去出现的,居然是……现在吻她的话,会不会把感冒传染给她?
一阵门铃声响起,伴随着某某超市送货上门的自我介绍。
冰层被凿开,氧气冒了泡,将商明宝从那种缺氧的状态中解救了出来。她匆匆地转过了潮红的脸:“我去开门……”
蓝领送货工在门外将她的圣诞树拆了包装,请她签单后,帮她抬了进来,并按照指示放到了空荡荡的客厅一角。
工人走后,室内又复寂静,隔着玻璃阳台门,似乎听到午后的风声。
商明宝在圣诞树旁边假装很忙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地鼓捣了半天,直到手心的汗冷掉了以后,才敢回到卧室。向斐然已经套上了外套,并且莫名其妙挂上了口罩。
商明宝一愣:“你要走了?”
向斐然点头,垂着苍白的眼皮:“病得有点重,不适合再待了。”
商明宝看表:“你说了到晚上七点的,现在才四点。”
“下次补给你。”
你骗人。
三年前你说要约我散步,说现在有点困下次再补,最后也没有补。
商明宝目光转了一圈,只恨自己假行李准备得太少,以至于这么快就收拾完了。她蹲下身打开行李箱:“那你最后帮我把这些收拾——”
怎么是内衣?!
还是情趣的?!
一只珠光白的镂空刺绣蝴蝶就是这条裙子上半身最大的一片布了,从蝴蝶的四个翅角垂下四根极细的丝线,应当是拿来挂脖和系在腰上的,下面的裙摆比她今天穿的这条短裙还要再短五公分,很怀疑能不能遮、遮过屁、屁股……
廖、雨、诺!
干嘛啊,这件内衣只是上次逛街时说了一下很性感不敢穿……不是让你偷偷送的意思!
商明宝崩溃了,一把将裙子死死塞进怀里,不仅脸红,耳廓红,耳垂红,脖子红,就连蹲着的浑圆白皙的两个膝盖也是红的。
向斐然被口罩闷得厉害,想深呼吸,又觉得这个时候深呼吸显得他心思不纯像个变态,以至于他连正常的呼吸也都一起憋住了,低声丢下仓促的一句:“先走了……”
一直闷不吭声地到了玄关,扶墙穿鞋,才把那口气缓缓地出尽。
商明宝追出来,眼尾绯红又雾茫茫的样子,看上去是急得要哭了:“那个不是我的。”
向斐然没想到这个问题竟然是可以拿出来讨论的,没经历过这场面,只好说:“是你的也没关系。”
“不是!”商明宝急得要跺脚。
向斐然举双手投降:“好好好,不是不是。”
“你根本就不信。”
“我信,”向斐然尽量保持语句上的匀缓、沉稳:“我信。穿什么裙子睡觉这种事,只是个人喜好,不分高低对错,没什么好急的,好吗?”
商明宝两条眉毛皱得很紧:“你这么坦然,你见过?”
“……”向斐然被她完全不讲章法的推导给问懵了:“没有——等下——”
这件事跟他的关系是……?
“你喜欢?”
向斐然莫名其妙被按在这里接受审判,给了自己两秒捋了一捋:“首先,我确定我没见过,其次,因为没见过,所以没办法谈论喜不喜欢,最后,真的没关系,这条裙子很漂亮,你就算只是穿个高兴给自己看,也是很可爱的一件事。”
商明宝只听到掐头去尾的一句,硬邦邦地“哦”了一声:“所以你觉得漂亮可爱。”
向斐然:“……”
他沉舒了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到了商明宝的面前,勾下口罩。
“商明宝,讲点道理。”
商明宝脸色变得很快,先是白的,再是红的,最后化为樱花般的粉;先是怔愣,再是震惊,最后化为求饶的可怜。
她推着他的胸膛,轻轻地、软绵绵地说:“你认错了啦,我又不是你妹——”
向斐然只手擒住了她那一双在他怀里推拒的手腕,目光笔直地低望进她边缘放大的、湿润的眼眸:
“别装了,我带病演得很辛苦。”
商明宝腿软在向斐然身下, 瞳孔瞪得溜圆:“你你你……”
向斐然禁锢着她的手纹丝不动,另一手慢条斯理地撑上她耳边的墙:“我怎么?”
“你……”商明宝像只准备吹口哨的兔子,嘴唇噘起嘟嘟囔囔地说:“你脑子烧糊涂啦, 快点回去养病吧。”
向斐然细微地挑动眉毛:“真的?我走了, 就不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人是一点没有要动的意思。
商明宝完全没有被他威胁到:“好啊,你走呗,去找你的明宝妹妹去,我们反正就是一面之缘, 以后就不用见了。”
向斐然简直被她气笑,将口罩更往下拉了点, 嘴唇贴近她的耳朵:“你的声音没变, 不讲道理的娇气没变, 叫‘斐然哥哥’的语气没变,一撒谎眼神就乱瞟的习惯没变, 不占理时靠撒娇蒙混过关的德行没变,耳垂后面的那颗痣也没变……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认不出你?”
商明宝唰地一下抽回手, 摸了一摸右耳耳垂。
这里有痣吗?她怎么不知道?
向斐然垂着与她近在咫尺的目光:“左耳。”
商明宝便又去摸左耳,抬手时, 自手背至指骨擦过了他的嘴唇。
他的唇柔软滚烫,确实是……发烧的感觉。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但谁也没说话, 眼神也没动,似乎刚刚那一幕并没有发生过。
沉默中, 只有他高大的影子落在她身上,覆盖着她, 正如他的呼吸覆盖着她的呼吸。
商明宝捏着左耳耳垂,总疑心心跳比鼓声响,已经被他听到了。
向斐然这才轻声笑了一下:“骗你的。”
“到底有没有……”商明宝的声音小如蚊蚋。
“什么时候痣能摸出来了?自己照镜子。”
“哦……”商明宝不挣扎了,过了会儿,半屏着呼吸抬起眼,终于是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斐然哥哥。”
向斐然的眼神落了下来,不知道是落在了她的睫毛,抑或是唇瓣。眼里的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
“不装了?”他低声一句。
“嗯。”商明宝点一点头。
“那天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我?”
“我以为你没认出我……”
“在看见你之前,就已经听出你的声音了。他叫你babe,你说你的管家叫苏菲。”
这些漏洞商明宝并非不知道,正是因为隐隐约约地知道,才刻意逼自己不去细想。向斐然一提,她心揪了起来:“你早就在那里?”
“一直都在。”
“那你……”她难以启齿。
“我什么?”向斐然声音低哑,克制着想用指腹揉蹭她嘴唇的冲动。
“你从头到尾都听到了……”
向斐然怔了一怔,意会过来。搞了半天,她费尽周章漏洞百出地假装成别人,只是想把阁楼里的一切和“商明宝”切割开来。
“没有,戴着耳机。”他十分自然地撒了个谎,“从要帮你搬家那里开始听的。”
商明宝绞尽脑汁忆了一番,支吾地说:“那个烟……”
“是他哄你抽的。”
商明宝心里的那口气徐徐地松了:“嗯,他不学好,还想带坏我。”
向斐然勾了勾唇:“所以,坏朋友要少交。”
停顿一息,像是逗她又像是认真地说:“但是我也抽烟。”
商明宝立刻揪住了他的衣角:“你不算。”
向斐然始终保持着耳语的音量:“这么相信我?”
商明宝只觉得空气滞闷,人被困在了他与墙之间的犄角,身体里的升温根本无法控制,烧得她脑袋迷迷糊糊的。她终于轻轻挣动了一下:“热……”
直到向斐然松开了她的手腕后,她才意识到刚刚他一直是扣着她手腕说话的,大拇指指腹压着她青色的静脉。可恶,怪不得心跳上上下下的不舒服,原来是他压的。
她从他怀底走开:“早认出我了也不说,是不是故意——”
“咚”的一声轻响,扭头看,向斐然一手搭着墙,额头也抵了上去,整个人似站不住了栽了上去。刚刚那一声“咚”,怕不是他撞上去的动静。
商明宝快步回到他身边:“你没事吧?”
向斐然撑了一下午终于到头,闭着眼睛,声音低哑:“发烧了。”
感觉不太妙,他以前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心烧的感觉。
商明宝伸直了胳膊:“让我摸摸。”
向斐然转过脸,让她那只滚烫的掌心贴了上来。贴了两秒,感觉不出究竟,向斐然无奈提醒她:“用手背。”
商明宝便覆过手背。她掌心很烫,手背却凉,手软得像没有骨头,皮肤那么滑,像一张凉凉的浸了水的丝帕。向斐然没作多想,在她要拿走时本能地扣住了:“借我贴会。”
“嗯?”
“舒服。”向斐然擦着低迷的唇音。
商明宝便任由他扣着自己的手……手心。
是不是有点太像牵手了?
她不敢出声,趁向斐然阖着眼,用力地抿自己的唇。
他好熟练。商明宝第一百次觉得。
咽了一咽,她一本正经地出声:“我给你叫救护车。”
向斐然眉心好看地蹙起:“付不起。”
“那……我找一下附近的诊所。”
“不用。”
商明宝左思右想:“那你去沙发上躺一躺,我照顾你。”
向斐然在她这一句中掀开了眼眸:“别把我照顾死了,妹妹。”
“……”
你个神智不清的……说什么呢!
向斐然松开了她的手,神情淡漠地将口罩拉上:“回去了,下次见。”
“喂。”商明宝跟在他身后,做好了一副要扶住他的准备:“你行不行啊?”
向斐然斩钉截铁:“行。”
“你不会半路晕倒吧?”
“不会。”向斐然拉开门,掩在额发下的眼安静地看了商明宝数秒:“很高兴还能再跟你相见,商明宝。”
商明宝愣住,在她愣神的空档,向斐然虚虚地用臂弯拢了她的头。
“痣在右边耳朵。”
他合上门,喀哒一声轻缓的落锁声后,商明宝深吸一口气,满脸通红地贴着门蹲下了:“干什么啊……”
向斐然扶着墙咳嗽了好几声,又晃了晃脑袋后,才提起精神走进电梯。
装逼翻车了,不该为了多空出几个小时而通宵工作的,不会真昏在半路吧?
虽然他拿的是全奖,还有导师扔给他的横向经费补贴,加上酒吧的驻演费,每个月能入账的不少,但纽约是个销金窟,国内的上学资助也没停,因此他在自己身上花起钱来还是很保守的。
病成这样,向斐然也没打个车,选择了坐地铁回去。步行到columbus circle有段距离,冷风一吹,他稍稍清醒了些,将耳机挂上。
纽约地铁里的信号经年都是那副德行,他没坐上第一班地铁,趁着有信号给商明宝回了信息。
商明宝很懊恼:【刚刚都忘记给你打车了】
向斐然又很自然地骗她:【没事,我自己打了】
商明宝叮嘱:【你家里有药吧?有人照顾你吗?】
向斐然:【有室友,男的】
商明宝恼火地回:【谁问你了】
向斐然笑了一笑,地铁进站,他发了一条【睡会】,将手机揣回口袋。一眼望去没座位,他也懒得找,靠着门阖眼假寐。不知哪一站发生了抢劫与口角,车门开启时,骂声脚步声跳过闸口时的碰撞声一连串地响,他始终没有掀眼。
并不是他司空见惯,他只是单纯地在复习今天下午的一切,心无旁骛。
凭着过人的意志撑到了家门口后,直接栽倒进了前来开门的西蒙身上。
西蒙:“……?”
你不是百毒不侵的吗?
西蒙跟他同在哥伦比亚大学,但西蒙是在新传的某个方向做博后,跟向斐然的专业八杆子打不着。他很庆幸自己找到了向斐然这么个舍友,事少话少打钱爽快,睡觉安静,无不良嗜好,从不带女人回来,对于他带女人回来过夜一事也从不废话一句。
简而言之,是个活得很“简练”、边界感强如结界的人。
把人扛回卧室摔上床后,西蒙塞了一根温度计进向斐然舌底,又倒了杯水进来。
烧到了四十多度,他不禁佩服:“不是早上才从实验室回来吗?这么身残志坚,约会?”
向斐然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西蒙给他喂了一片退烧药,盖上被子,给他四个边角拍得严严实实的:“不行的话,还是去个医院。算了,等排上你烧都退了。”
向斐然被他吵得烦躁,抬了抬两指,让他滚出去。
一觉昏睡到凌晨两点,被晒进八角落地窗的月亮叫醒。
向博士心里有了俗务,醒来后第一反应不是卷过被子继续睡,而是摸手机。摸了半天,怀疑是还在被西蒙挂到了椅背上的冲锋衣口袋里。
向博士心里有了俗务,对此第一反应不是算了懒得烦睡醒再说,而是掀开被子下床,去找手机。
屏幕上果然是一叠的未读讯息,夹杂着十几条whatsapp未接听通话。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倚着书桌,一边喝着,一边逐条翻开。
全是商明宝的。一会问他到家没,一会问他是不是死路上了,一会说要找911破门而入,一会说找不到他家。
为了知道他的地址,她甚至去找了伍柏延。因为正常来说,那种规格的晚宴需要送一份纸质邀请函,伍柏延那里应该有登记。伍柏延在派对上接到她的来电,心里一动,特意走出别墅,找了一个僻静的院落一角。
听她张口就问向斐然,伍柏延脸色挂了下来,戏谑地问:“怎么?在我这里一见钟情了?”
商明宝在电话那头的音色很正:“别开玩笑,人命要紧。”
伍柏延掏掏耳朵:“得了,发个烧而已,还能死了?你当他是你啊,要人伺候着才能活。”
商明宝来气:“你到底给不给?”
伍柏延也冷冷的:“没有我怎么给?”
在商明宝撂电话前,他意识到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你怎么知道他发烧?你们见过面了?”
商明宝没理他,径自把电话挂了,但答案不言自明。
最后一条来电是二十分钟前,也就是一点半。向斐然喝完了杯中水,回拨回去。
商明宝接得很快,问:“活的吗?”
向斐然勾了下唇,走到积雪未化的八角窗边:“活的。”
月影的明暗交融在他匀实的肌肉上,他推开半扇窗户,让冷风吹散室内热气,接着从床头那堆书的顶上抄起烟和打火机。
商明宝显然是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你死了。”
向斐然抿了口烟,认真地回:“没那么脆弱,暂时也不太舍得。”
又互相问候了几句,该挂电话了。商明宝脑子一抽,问:“那我家还没收拾好呢,你什么时候还有空?”
“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要住那里。那里有你现在的衣帽间大吗?”
“……”
“你别管。”商明宝强行含糊过去。
向斐然笑了笑:“好,不管。明天有空,几点?”
“嗯?”商明宝疑惑一声:“你上次说星期天没空的。”
“刚空出来。”
为了什么而空出来的,商明宝不敢问了,直觉这个问题有点危险。心已经提前预知到了危险,而变得七上八下地预警。
她报了个下午稍晚的时间,这样他能休息久一点。特意将这一点邀功似的讲明了,惹来他一声笑:“谢谢。”
商明宝第一次跟他聊电话,只觉得电波有害,怎么他嗓音前所未有的好听?
挂电话前,她卷着丝被对他说晚安。
向斐然也回了一句晚安。
想到什么,月色中,他眸色倏然暗了,顺势捻灭烟起身的同时,问:“那颗痣,你找到了吗?”
痣在她的右边耳朵, 耳廓偏下的位置,背面,小而轻的一点, 比眉笔的痕迹重, 比眼线笔的痕迹轻。商明宝是让苏菲举了一面大镜子站到她侧后方,利用反射后的画中画才找到的。
连苏菲都惊奇:“这里原来有一点痣啊,我以前都没注意。”
商明宝将头发抿过耳朵:“我也没注意。”
苏菲放下镜子,笑说:“谁看得这么仔细?”
这样亲密的视角,她马上就联想到了让商明宝伤心了两三个月的钟屏, 脸色一变:“小姐,你是不是又想起那个姓钟的了?还是他又来找你了?”
很奇怪, 钟屏这个名字像是久没在商明宝心里出现过了, 此刻一听, 脸上先愕了一下,才说:“没有,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苏菲把镜子收进柜子里,絮叨:“你前段时间还动不动就坐着发呆呢,什么事都干不了。哪有这么快, 说好就好了?”起身后笑笑:“要真能好这么快,你还用难受一整个秋天?”
但苏菲说完以后, 确实也发自真心地疑惑了,因为在她看来, 商明宝的确一夜之间从伤害中痊愈, 又成为了一个焕然一新的、兴高采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