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也许,还有最直接本质的原因。
她只是没那么喜欢他。
家世悬殊,她明白。为什么在仅仅只是“喜欢”时,就想到这一点,她不明白。
顶级的财富从不会向下流通,利益和阵线的巩固只会在一次次门当户对强强结合的联姻中。她是商明宝,虽然是商家最天真最小的女儿,但从来都冷静地懂得这个道理。
只是为什么在仅仅只是觉得自己“喜欢”他时,就想到了这遥远的一点,她还不明白。
何况他有别的喜欢的人。
追逐一个不可能的人,不是她体味人生的方式。
难过是真,不舍是真,流过的眼泪是真,心跳的失速是真,什么都是真的。
可是真的,并不代表永恒。
在终于敲定了做消融手术的日期后,她的焦虑和害怕抵达到了顶端,不顾一切地寻找着所有能让她汲取到勇气的人和事。
有一个明星如此励志,给了她前行的勇气。她追他的行程,追星多年拥有了第一个所谓的“本命”。后来,那个明星联系她,追求她。
分不清是否是真正的喜欢,只能从那些似曾相熟的心跳和局促中确认自己的心意。
很像啊,跟斐然哥哥相处时的感觉很像。
她左手握着右手,感受着里面的脉跳。
大约是一年多,抑或者是两年后,那一天,方随宁冷不丁说,商明宝要做手术了。
向斐然问她,什么时候,在哪里。
她说了一个日期,做手术的地方在纽约西奈山医院,几乎是该领域全球最顶级的医院。
他为她去了人生的第一座寺庙。
山阶无尽头,渺渺雾茫茫,橙黄的外墙描着樟树的影。菩萨低眉,听他红尘心事。
早课从凌晨四点一直到了六点,他记不清自己跪下起身多少次,磕了几个头。
出山门,咬一支烟。露轻,沾湿他软壳冲锋衣的外层。
穿灰袍的僧侣洒扫庭院,叫他施主,说,求一块符吧。
为她的手术,他提前回到了纽约。
那是不为人知的一眼,她被加长林肯送到医院门口,而他在对面的街,距离短过两个相邻街道的“曼哈顿距离”,却又遥远地超过了曼哈顿上城与皇后区的天差地别。
她是穿着礼服进医院的,层叠的粉色玫瑰大拖尾,被随从从车内抱出,迤逦在半环形的砖石台阶上。
像是拍电影,或者什么广告大片。向斐然忍不住笑了笑,指尖的烟很久忘了抽。
还是小女孩。
她怕,他懂。
这是她这一生都不会知道的一眼。
顶级私人医院的管理是如此严格,未经登记访客不得入内,对于高保密级别的贵宾来说,探视更是一件和宴会一样需要确认要求邀约的事。他只留了一束花在医院前台,未曾署名,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那是一束纯白色的洋桔梗,是他研究的龙胆科中,园艺驯养最成功的花之一。
在我所知的五千种植物中,没有一种可以比拟你。那就用我钟爱的、研究的花束为你献上一份微薄的贺礼。
后来,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她的社交账号。
在他往来图书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清晨与夜晚中,她的纽约生活光鲜而恣意。香槟,礼服,名流,烟花。
po过一张与一个白人男生的合影,他是鼓手,向斐然知道,在与他相隔两个街区的酒吧表演,与他有过两面之交。
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
有一天,她发了一张兰花的照片,说:苏菲今天告诉我,卖花的跟她说,这个兰花身上有故事。什么故事?
向斐然回复了她,告诉了她这个兰花的名字。
“经过漫长的协同进化后,它的形态高度适应了某一种传粉者,以至于为它传粉的昆虫灭绝后,它无法再接受新的。值得庆幸的是,在演化中,它也拥有自花授粉机制。就这样,它转变为自花授粉,并停止了在形态上的演化,将自己所有的形态都停留在了那一种昆虫曾光顾于它的时刻,成为它湮灭后在这个星球上有关它的最后的孤独的记录。
这也许就是她所说的故事。”
她曾点进这个帐号,可是这个帐号里什么也没有。
她如此笃定不会是他,因为他不会给生物演化套上一个如此浪漫孤独的叙述。
新闻播报说纽约今年会有百年难遇的降雪。
雪花落下来时,不论走在哪个街区哪条街道哪座大桥的人,心里都模糊地跟着想:也许这就是电影里,故事会开始的雪。
向斐然仰头看了看砖红色建筑间的轻而圆融的雪,在垃圾桶边抽完了剩下半截烟,推开门走入公寓。
位于曼哈顿上西区的老公寓年岁久远,就连楼下的doorman也有着十分匹配的岁数。看见向斐然后,倒是从昏昏欲睡中精神一振。
向斐然走近柜台,脚步站停,从随身的笔记本中抽出了一片叶子。那叶子叶脉清晰,呈羽毛状,叶绿素还很浓翠。门房一手接过,一手脱帽给他比了个旧式的礼。
向斐然颔首,走进散发着陈年气息的电梯。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寒暄,但门房坐回去时,从抽屉里取出一本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色笔记本,将那片叶子平整地压了进去。
钥匙刚插进锁孔中,门率先被从里面打开。来自意大利的舍友西蒙站在里侧,穿戴整齐,看样子是正打算出门。
向斐然将钥匙收进冲锋衣的口袋,冲他点一点头,摘下一侧黑色耳机,算是打过招呼。
“回来得这么早?是不是雪很大?”西蒙说扶着墙穿鞋。
每逢周二,布鲁克林植物园全天免费,于是他这位拿了哥大植物学直博全奖offer的舍友,便总会坐上纽约市糟糕的地铁,不远万里前往那一边。
当然,让西蒙印象更深刻的是某个周末,当他心血来潮跟他一块儿去散心时,赫然发现这位东方舍友近期钟爱的绿茵地是他妈的一片公墓。
自此以后,西蒙对他连带着遥远的东方古国都肃然起敬,走在路上看到随身带铜钱的东方面孔绝对自觉离开一丈远。
公寓大楼的管理方已开了供暖,屋子里还算暖和。向斐然先将怀里那盆「油画婚礼」在玄关上放好,继而摘下另一边耳机,将线绕好。
这副价值一万二的有线耳机是他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家当,被仔细地收纳进了配套的保护盒里。
做好这些后,他才脱下外套,回答了舍友的问题:“还好,刚开始下。”
“这是你买的?”西蒙将旺盛的好奇心转向那盆叶面白绿相间、叶底和茎却呈紫红色的植物。它看上去半死不活。
“别人的。”
西蒙目光炯炯地等着,向斐然不得不大发善心多说了几个字:“Joy让我帮她救活。”
“Well……”西蒙耸耸肩不知当不当讲,“这是Joy的手段,她对你感兴趣。”
向斐然脸上毫无波澜。
他今天在布鲁克林植物园待了半天,又前往绿林公墓散步了数小时,本打算回程时顺便去大都会博物馆消遣完剩下的时光的,由于Joy的拜托,他不得不绕道去了七十街,取走这盆快死的吊兰。
「油画婚礼」吊兰只要十二刀,对于它的主人来说,给小费也嫌拿不出手。但Joy在电话里十分恳切:“救救它。”
他只好转乘地铁,前往他十分厌烦的第五大道。
在玄关处见面,Joy一边撩头发一边笑吟吟地问:“它现在很危险,可以请你经常上门来陪它吗?”
曼哈顿代遛狗是40刀一小时,临终关怀植物这种服务,收费暂且不知。向斐然淡定地报了一个数,收获美女脸上一串省略号。
这盆半死不活的吊兰最终还是得以被他抱了回来,否则会被它的原主人丢进垃圾桶。
向斐然将吊兰抱回卧室,在落地窗边找了个角落安置好。这之后,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句号,透露了当事人在存号码时的敷衍。
向斐然按断,接着从whatsapp里回拨出去:“我说过了,国际长途很贵。”
向微山的声音还是很沉着浑厚:“给你充的话费也不要。”
他一直给向斐然充话费,这是他唯一能不经过他同意打给他的钱,但一律被退了回来。
向斐然没接他这茬,半蹲下身,认真观察这盆吊兰的状态,边分神问:“什么事?”
“今年放假既然不回来,我给你安排了一个见习机会。在伍——”
“不去。”
向微山呼吸声的波动显而易见,显然是压下了某种不快。隔了两秒,还是沉沉地说:“既然不领人情,那至少登门拜访一下,这也是你爷爷的意思。”
及至晚饭间,一封措辞标准的派对邀请函发送至了他的邮箱,落款是「伍」。
向斐然咬着吐司片,一目十行阅过后,将它删了。
稍晚些时,向联乔果然亲自来了电话,跟他说了很久与伍家的渊源,言谈间,他提到了商伯英。
“到了这个岁数,不知道哪一面就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这一点你这个年纪是不会明白的。”他声音里有叹惋,比三年前苍老。
我明白。
向斐然心里答他。
缘份的断点与年纪无关,有时岁月还长,离别却快。
因为这通电话,他不得不从衣柜里翻出专为参加学术会议而准备的正装三件套。
不是没考虑过放在防尘罩里拎去酒吧,但从公寓所在的位置到曼哈顿下城,他需要乘地铁加骑车,随时可能会被街边和地铁里醉醺醺的流浪汉零元购。
人生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干脆把西服穿到了身上,外面加套一件冲锋衣,就这么去了酒吧。
更衣室内,乐队成员和经纪人一边对他进行了无情的调侃,一边猜测这套看不出品牌的西服要多少刀。
鉴于自己已经凭借过人的意志力和懒惰精神装了一年的哑巴,向斐然对一切置若罔闻,只是勾了勾唇,在架子鼓上敲出一串十分轻率而干脆的低音,那模样松弛从容又十分欠揍,意思是闭嘴。
驻演了半场,拿到当日出场费后,他与前来交接的黑人鼓手互相致意,重新换上西服,将北面冲锋衣拉到顶,骑上那辆银色公路自行车,去往地铁站。
路灯下,雪花纷纷扬扬,高大的身影与夜色像要融为一体。
他是如此意兴阑珊得近乎淡漠,并不知道,他的下半场开始了。
伍家的藏书架层层叠叠,如迷宫交错在向斐然的视线中。
是不是有这么巧, 在纽约有第二个英文名叫babe的中国人, 就出现在这间阁楼。
又或者,是不是有这么巧,在纽约的她,是那么恰好地出现在了这件阁楼。
他甚至难以分清这两个巧合之中,哪一个的可能性更微渺。
伍柏延看出了商明宝的抗拒, 将脸从她耳边退开些许,抬起手来刮了下她的鼻尖:“这么紧张干什么?”
商明宝皱着鼻尖怒瞪他:“我警告你不要乱来。”
伍柏延装听不懂:“什么叫乱来?”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 塞进商明宝的唇里, 给她按下打火机, “听雨诺说,你要搬家?”
他忽然慢腾腾地说着不重要的话。
商明宝刚刚紧绷的神经被他弄糊涂了。难道……是她误会了, 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是他喝多了,所以举止有些放浪,并不是要对她怎么样。他毕竟才刚满18岁。
商明宝咬着烟像咬一支棒棒糖, “嗯”了一声:“圣诞前搬。”
“七十四街的那个公寓不好?你不是喜欢那里逛街方便?”
“那里太吵,我不喜欢。”
位于第五大道的公寓自然有它的魅力, 但她母亲前段时间来陪她入学,小住了一阵, 觉得这里太过吵闹, 不适合明宝休养生息。在置业顾问的陪同下,母女二人看了十几处房子, 最后挑中了一栋位于中央公园东侧的排屋。
虽然上千平的五层别墅给商明宝一个人住显得过于空旷了一点,但她母亲温有宜认为这里治安良好, 社区安静,来自杰奎琳水库与森林的风穿过不长的街道拂来,有天然的浸润清洁功效,加之调查过后,周围几栋的邻居均是发家史清白、家教良好的世家,因此她母亲便做主,以四千万美金拿下了这栋房子。
这栋房子建于一战前,几任主人都是显赫之家,养护十分得当,少许打扫修葺就能入住。商明宝准备在圣诞节前住进来,为此,她的管家苏菲近段时间一直在张罗着新家的搬迁与布置工作。
唯一让明宝遗憾的是,这栋房子没有自己的私人泳池。她现在觉得打高尔夫无趣了,最喜欢的运动是游泳。幸好她大哥在曼哈顿还有一套顶层复式公寓,一直闲置着,那里就有一个二十米长的私人泳池,商明宝已经决定跟她大哥卖乖,好找个机会搬进去。
伍柏延趁机问:“什么时候搬?我帮你。”
顶级富家女很不容易讨好——商明宝听完后,真心实意困惑地问:“啊?不是工人搬就好了吗?那你问问苏菲,看看她有什么需要你的。”
伍柏延:“……”
是商明宝贴身管家的名字。
向斐然终于确定,捏着信纸的手怔然地松了。
曼哈顿有一百六十万常住人口,拥有世界最高的人口密度和最严丝合缝的圈层壁垒。在时代广场,你可以看到东亚人中东人西欧人东欧人阿拉伯人犹太人,可以看到白人黑人黄人两国三国四国五国混血,可以看到目光呆滞的流浪汉穿夹克的帮派青年分不清今夕是何年的瘾君子□□飞嗨了的青少年满眼新鲜的游客当街接吻的留学生西装革履的华尔街人士貌不惊人的蓝领工人精致到头发丝的时尚杂志编辑,他们出现在同一片广场,看同一个曼哈顿悬日,仰望同一块电子广告牌,在同一个垃圾桶里呕吐或丢下烟头,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有交集——
他们永远都不会交集。
纽约,如此精彩的人类景观盒子,从宏观看,它拥有最五颜六色眼花缭乱宽容热情的缤纷,但里面穿插着一道道透明的亚克力片,将每种人群的路径步道精准而严密地区分开。
会在纽约——或者说曼哈顿偶遇商明宝这种事,概率就如同蜷缩在街角的流浪汉被皮鞋锃亮的华尔街高管邀请去他家里共用一顿晚饭一样无厘头,一样没有逻辑。
伍柏延探究地看着商明宝的神色,缓缓推敲出一件事。
如果按正常手段慢慢地刷好感、陪养感情,很难。对于商明宝这样的乖乖富家女来说,带她直接玩点刺激的也许会更高效。
他终于还是做好了权衡,下定决心买定离手,慢条斯理地将两只手重新撑上了商明宝的耳朵两侧,“烟怎么样?要不要……”唇贴近耳廓:“给我尝一口?”
商明宝就算再醉也看出来了,这十八岁的小混蛋没憋好心。浓密睫毛下,她的目光自下而上扫过伍柏延的五官,将烟从唇边夹到手里,抬手勾上他的肩膀。
“Alan,”她挺暧昧地叫他一声,乖乖软软地说:“我醉了,不如……”
直接踩死你得了。
但她穿着高跟鞋的脚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伍柏延低下的头也没来得及敷上她的唇,两个人便同时听到了一声“啪”——
在暖气醺然如春的藏书室内,如春汛冰排碎裂般鲜明。
那是一本书籍被人用力合上的声音,干脆利索,隐藏着做这个动作的人极度的不爽和不耐烦。
谁都没料到这里还有别人,还待了这么久,不约而同都吓了一跳,扭过脸去——
水晶吊灯下,一身西服的男人沐浴着灯辉,一边步履徐徐地现身,一边将手上的那副丝质手套摘了,抬起视线定了一定,问:
“长大了,是么?”
商明宝瞪大眼睛,一瞬间便酒醒了,心里骂了无数句shit,勾在伍柏延脖子上的手慌张地缩回——因为太慌张,烟灰扑簌地落了伍柏延一身,烫得他“嘶”了一声。
眸光一转,又一把将烟硬塞进了伍柏延的指缝,受惊软乖地指责:“你做咩啊,带我抽烟……”
伍柏延:“……?”
他估计自己是被她的慌乱传染了,才会一边心里骂着妈的,一边却也乖乖地立正站好,宛如一个被家长撞破开房现场的的高中生般,硬着头皮叫了声:“斐然哥。”
他闷声闷气解释:“闹着玩的。”
商明唰地一下扭头看他。
他们也认识?
难道那句“长大了”,原来是对伍柏延说的吗?
她的疑惑从心里冒到了眼里,伍柏延在她耳边轻声:“小时候见过的哥。”
商明宝抿着唇,那些慌乱在她心底轻轻地尘埃落定了。
她站着一动不动,漂亮的双眼望着对面男人,根本就忘记了挪开。
他似乎什么都没变,依然是走到哪里都鹤立鸡群的样貌,依然喜欢穿一身简单的黑色。
他似乎又彻底变了,身上已经看不到学生的影子,包裹在西衣西裤下的身体蓄着力量,气质里更多了几分沉稳。
不应该再称他为“青年”。
向斐然没料到伍柏延会记得他,目光耐人寻味地看着他。
他们两个只有几面之缘,那时对方还是个小学生,他虽然即将高中毕业,但跟如今比起来也有相当的变化。
他开口,以不变应万变的一句开场白:“好玩吗?”
伍柏延点头又摇头,礼貌之下,他拉了下商明宝的胳膊,介绍道:“这个是贝——”
“babe”的音节只来得及发出第一个。
“贝——Becca。”商明宝踢了他一脚,将胳膊抽了出来,满面微笑地说。
原来斐然哥哥没认出她来。
也许是因为她今天化了很浓的party妆,也许是因为三年没见,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不深,又也许是因为从16岁到19岁,从青春期到成熟少女,女大十八变,会化妆的女人七十二变……
总之,这样正好。
她不能让他知道她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会抽烟喝酒,会跟男孩子真真假假地调情,甚至跟人躲在阁楼厮混……他会失望的。
她不想让他失望。
在阁楼的这个醉醺醺的女人可以是Becca Jessica Ross Lily Lucy Christina,但就是不可以是商明宝。
商明宝一瞬间只想到了这个假装别人的方法,至于这个举动有多漏洞百出,她暂时还无暇思考。
向斐然一怔,神情由愕然到面无表情,不过一秒。
心里涌起复杂滋味。
她不想再见他。
至少,不想再跟他有第二次交集,所以才会用这么拙劣的谎言掩盖过这次重逢。只要离开宴会,他们不会有第二面。
他点点头,装作从不曾认识过她的模样,隔着灯的海,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幸会,becca小姐。”
快要到放烟花的时间了。
也许是伍家的佣人提醒,刚刚还在四楼热闹的男女,一时间陆陆续续地走上楼梯。
阁楼那扇黑色的鎏金把手双开门被反复地关上,推开,推开,关上,如命运的门,不受控地被潮水冲刷。
商明宝眼眸明亮地笑了起来:“斐然哥哥,看烟花吗?”
向斐然已经准备走了,但他定了定的,说:“看。”
伍柏延揽过商明宝的肩膀,推她往前。商明宝的目光仍然亮晶晶地定在向斐然的脸上,脚步机械性地往前走,问:“你名字真好听,哪个斐,哪个然?”
向斐然垂下眼来,与她的面容在这一呼吸中擦肩而过:“斐然成章的斐然。”
商明宝冲他抿了下唇,化开一个极甜的笑。转过脸去,眨了眨眼,觉得眼尾有些不正常的湿润。
伍柏延给她披上了披肩,握着她瘦削的肩膀拍了拍:“下次记得多穿点,你不嫌冷我还嫌呢。”
为了这场烟火,rooftop做了极尽的漂亮的布置,沙发合围,香槟冰镇,鲜花插瓶,中式刺绣屏风上,沐浴着雪的仙鹤是如此栩栩如生。积雪被佣人提前扫空,但此时地毯上又新落了一层细碎的新雪,反射着冬夜暗淡的月光。
廖雨诺姗姗来迟,脸上红潮未退,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了商明宝:“贝——”
她也挨了一脚,在脸色扭曲中听到商明宝微笑坚定地说:“becca都等你好久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廖雨诺常让她当僚机,两人之间有着只需意会的默契。一听她语气造作,廖雨诺瞬间领悟,亲亲热热挽住她手:“我怎么会丢下becca宝贝呢?”附耳小声问:“什么情况?”
商明宝没答她。
廖雨诺睨了一旁寸步不离的伍柏延,给他助攻:“伍少爷今天也算是大手笔了,哦?”
商明宝的心思都在身边默不作声的向斐然身上,闻言随意地应了一句:“什么意思?”
“这场烟花不是我送你的,是他送你的。他想让你开心点。”
伍柏延咳嗽一声:“小意思。”
是要谢谢他的。
如果不是他要办这场宴会,要放这出烟花,要哄骗她到阁楼,她不会遇到向斐然。
商明宝抬起脸,对伍柏延认真地说:“谢谢。”
一枚烟花蹿入高空,砰然炸开,金花滴穗,照亮了上东区这一隅的夜。
人人赞叹,抬眸仰望。那些金色水滴仿佛落进了他们手中的香槟杯里,饮下肚,进入梦里。
气氛足够了,就会有人拥吻。谁惊呼,谁羡慕,谁效仿。
商明宝很想回头看一看向斐然,看一看他被烟花照亮的脸。可是她莫名地不敢。
她只是仰着头,做出很赞叹沉浸的模样。
栗色长发从肩头滑落,落在伍柏延绅士贴着她脊背的手上。
隔着若有似无的雪和忽明忽暗的天空,向斐然安静地看着她,看她仰望的侧脸,看她熠熠生辉的眼眸和樱花一般微笑着的唇。
大约是给了自己一支烟的功夫。
心里的那支烟燃尽后,他转身离开。
屋顶花园的热闹与阁楼的悄寂形成鲜明对比,他抬手握住门把,顿了一顿,拧下后,孤身一人穿过了这间收藏有《植物学通信》原件的房间。
“我说……”廖雨诺从他的背影中回过视线:“你后面的那个男的是谁啊?这么极品我怎么一开始没发现?”
她懊悔可惜,因为刚刚那一“餐”吃的并不算顶级。
伍柏延吊儿郎当地回:“你今晚上一直想找的那个咯。”
“什么?!”廖雨诺这下子真有点捶胸顿足了,意有所指地问:“向?”
伍柏延摊摊手:“如假包换。”
廖雨诺掐住了商明宝的胳膊:“他就是向联乔的孙子!我就说!”恶狠狠地瞪伍柏延:“你不早说,等人走了才说?”
商明宝心里一紧,身体先于意识扭过头看——
她的身后有人影憧憧,但哪一张面孔都不是他。
他走了?
商明宝根本来不及多想,只觉得心里的惊慌来得这么迅猛,以至于她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
“明宝?”伍柏延拉住她胳膊,不解。
“他是我的朋友。”商明宝目光微弱但语气坚定地恳求他赶快放手,“他是我朋友……”
她的神情里有一股茫然和无助,伍柏延愣了一愣,意识到这不是她有求于他,而是因为那个人就这么走了的这件事,让她茫然和无助。
伍柏延松了手,她离开得这么快,肩上的披肩滑落,带着体温被伍柏延攥在手里。
向斐然回到了二楼书房,跟伍家三位长辈做一个简短的道别。
伍兰德随他一起下楼,递给他一支烟:“怎么样,卢梭的原件?”
“很不错。”
伍兰德笑了笑:“看过了就好?你既然是研究植物学的,想不想珍藏?”他很大方,言下之意,向斐然要是钟意的话,他可以相送。
这里面几分是向联乔的面子,几分是向微山的面子,那就不好分辨了。
向斐然掐着烟管,无声地勾了下唇:“不必,凤栖梧桐,珍贵的东西就应该在珍贵的地方珍藏,看过一眼就好。”
伍兰德欣赏于他的不卑不亢进退从容,一身气度完全无愧于向联乔的亲自栽培。
学什么植物学,真是可惜了。
他送人到一楼大厅,向斐然默契地说:“多谢今晚的款待,请留步。”
伍兰德便站住了,在他肩上拍了拍:“记得常来,把这里当你在纽约的家。”
对这样老生常谈的客套话,向斐然保持了良好的风度,颔一颔首,就此别过。
他是最晚到客人,也是最早离开的。礼宾处,侍应生将他那件格格不入的北面冲锋衣拿出,跟他说:“好梦,先生。”
向斐然套上冲锋衣,冷帽一时没戴,抓在手里。
出了门,他拉上拉链,摘下锖色半框眼镜,揉了揉眉心。
直到这时,他才深呼吸了一口,呵出的白气氤氲在夜色中。
脚步即将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后传来一声:“斐然哥哥!”
气喘吁吁的,是连跑带冲,也不怕高跟鞋崴了脚。
她现在倒是能跑了?
向斐然的心本能地为她提了一提,才想起她已做过了手术。
他回过身,默默望着她到近处,疏离地勾了勾唇:“Becca小姐。”
商明宝身上改良式的紫色旗袍裙被风雪吹得拂荡,连同她沐浴着路灯、好像在发光一样的长发。
向斐然是如此自然地返身,重新步上台阶:“里面说,外面冷。”
商明宝打了响亮的一个喷嚏,礼宾赶紧拿着一条皮草披肩过来了。这也许是伍夫人的,上面带着很女人味的香水。
商明宝裹紧披肩,紧张地望着他,说着没意义的话:“你这么早就走了?”
向斐然颔首:“还有事。”
商明宝想不到任何合适的字句来挽留他,或者约他下一次见面。
她只好突兀地问:“你不想认识我吗?”
向斐然失笑一息,目光复杂而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应该已经认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