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斐然蹙眉回头,迟疑地问:“你刚刚……说话了吗?”
商明宝满脸通红:“没有!”
对讲机里传来方随宁的声音,通报她目前的位置,问他们情况如何。向斐然从肩带上卸下对讲机,让他们走他们的。
方随宁心想那不的,蒋少康十步一回头,我想快也快不了……
商明宝走两步就喘,原地耍赖:“斐然哥哥,你拉我一下……”
向斐然跟她保持两步距离:“让登山杖拉你。”
“……”
她很难骗过向斐然的经验,是真的不行了还是想偷懒,他瞥一眼就知道。有时走出一百多米,就坐在溪岸的岩石边抽烟等她,长腿交叠搭着,心不在焉却又状似出神地看着四周密布的油桐和两广梭罗。
她给他拍过照片,在他不知道瞬间。
他拥有她已知的最流畅立体的侧脸,眉宇英挺,骨相深而轮廓薄。
他最终还是牵住了她,隔着收拢后的登山杖的两端。
登上最后一个陡坡后,终于追上了方随宁两人。这之后是两公路的缓坡,然后就到营地了。中间没有岔路,向斐然将商明宝交给蒋少康,一个人先行去营地。
没有了拖累,他脚速快得惊人,很快便独自消失在山林间。商明宝这才知道前半程对于他大约是游山玩水,怪不得还有闲心用小叶月桂给她编了一顶王冠,沉默地递给她,说是她又努力走了二十米的奖励。
蒋少康也等得无聊编了一顶,但是用野花野草藤蔓编的,更精致。因为一致认为花环更衬她,商明宝便换上了这顶,将那顶月桂叶的好心让给了方随宁。
到了营地前的最后一个坡,果然看见向斐然已经搭好了一顶帐篷。
这是一间十分充裕的方形三人帐篷,帐门当作遮阳篷支了起来,面前已经燃起了户外炉,上面坐着一柄水壶,水刚巧煮开,正咕噜噜地顶着泡。
向斐然坐在折叠露营椅上,登山包卸在他的脚边。他垂眸,提起茶壶,往那个万年不变怀疑批发了二十个的不锈钢银色马克杯里注入热水。
商明宝好像从这遥远的一眼中,看到了他过去很多年的日常。
带队小学生确实很烦,向斐然一边等红茶泡好,一边费神想中午是吃经典鲮鱼罐头配挂面拉倒,还是费神给做个咖喱鸡饭(罐头)。听到方随宁要死要活的欢呼,他抿了一口茶,往来处看去。
方随宁顶着那顶月桂叶冲到他面前,扑通一下跪了,眼巴巴地说要喝茶喝咖啡,速溶的也行。
向斐然目光在月桂叶上停了两秒,确定了是自己随手编的那顶后,轻描淡写地对表妹说:“想要就跟我说,怎么还捡别人不要的?”
“人家也想要带花的。”方随宁学会了撒娇,“蒋少康编的那个全是花,你这个灰扑扑的,有没有审美?”
向斐然:“好说。”
又等了几分钟不见人影,他问:“他们呢?”
“在后面,商明宝体力太差,蒋少康拽着她走呢。”
向斐然给表妹也沏了一杯热茶,安静半晌说:“应该的。”
他当然也很乐意为她效劳,牵她的手,借给她力气。可是她男朋友就在前面走着,这算什么事呢?她固然是单纯地向他求助,但他伸出去的手全是鬼胎。
向斐然又下了一趟山。这一次是去蒋少康那里拿背包,因为另一顶帐篷在他那里。他拿了他的背包,目光自商明宝头顶的花环下移,颔了颔首,说:“还有不到一公里,是高山草甸,风景不错,你们可以慢慢走。”
等他走后,蒋少康陪商明宝又歇了一会,无意中说起一件事。
“昨晚上斐然哥给我发了好长一条清单和注意事项,我本来以为是户外徒步的一些基础常识,后来发现很实用,连冷了热了怎么穿衣脱衣都写了。大概是三点多发给我的,后来又发了一条,让我路上好好照顾你,说体力不支时容易晕倒,要及时补充体能,多吃路餐,同时让我记得一定要让你走在靠里侧,经过那段窄路悬崖时,要面对面地走过去。
“我被他讲得吓死,都想要不然不来算了。结果他今天自己陪你殿后了……对了,那段挺险的悬崖你们是怎么过的?我跟方随宁是依次过的。不过看你后来走路这么东倒西歪的,我跟方随宁还真的很担心。”
商明宝愣愣地看着蒋少康。
那段路是向斐然陪她一起过的,她站在里侧,他站在外侧,背对着悬崖,从容面对着她,告诉她,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簕竹和油桐,一点也不危险。她贴着里侧,因为心脏有点超负荷而头晕目眩。是恍惚了一下的,被他眼疾手快地压回了山壁。
她好像听到了他的吞咽声了。半指手套下的掌心都是汗,她无从知晓。
他还是抬起了手,触碰了她的脸颊,微凉的指尖轻轻回正她苍白的脸,目光坚定而近在咫尺地看着她说:
“看着我,商明宝。我在这里,你一点都不用怕。”
全员抵达营地时, 已经是下午两点,比预期的足足晚了一个小时。
商明宝深知是自己拖了后腿,可是一个从小连体育课都不上的人, 能凭毅力走到这里已经是种了不起。到了营地后, 方随宁见她脸色苍白,赶紧扶她坐到高势处休息。
商明宝拄着登山杖匀了好久的呼吸,心脏的激烈坠重才缓了过来。
眼前出现向斐然的身影。
他卸了商明宝登山包上的户外杯,递了一杯温水过来:“喝点水。”
额头上的花环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
很碍眼。
向斐然移过视线,等商明宝抿了两小口后, 问:“怎么样?”
商明宝仰头看着他脸,愣一会儿:“刚刚好了, 现在又快了。”
向斐然神色一凝, 很当回事, 半蹲下身:“给我看看你手表。”
商明宝乖乖地将左手伸过去。向斐然牵住她温热指尖,将冲锋衣袖口捋上去, 露出表盘。
上面起先显示的心率是117,在他握着她掌尖、观察注视的十几秒钟,眼睁睁地奔120去了, 接着是130。
向斐然越看眉心拧得越紧,抬起头来, 探究地端详着商明宝的脸色。
他是认真观察,本着要对她生命负责的意识, 专注的目光一直从商明宝明亮闪烁的眼眸一寸一寸地下移, 直到她淡淡玫瑰色的嘴唇。
谁经得起他这双眼睛的注视?
嘀嘀嘀,心跳到了140, 发出微弱警告。
向斐然开口:“怎么回事?难受吗?”
商明宝:“我唔知啊,看到你就好快……”
向斐然愣了一下, 松开她的手,变得面无表情起来,叫她全名:“商明宝。”
“干嘛……”
“这种事不要开玩笑。”
“哪种事?”
向斐然冷脸,一字一顿:“有关你生命安全的事。”
还有在戴着男朋友亲手编的花环下胡说八道让人想入非非的这种事。
花环要掉了。
商明宝还扶了一下,委屈地嘟囔一句:“我又没有乱说,我说的是实话。”
向斐然懒得理她,脸色很黑地起身走开。
走得是很干脆的,但半指手套好像忽然之间就热得戴不住了,魔术贴撕开的声音透出心烦意乱,摘下后,十分暴躁地攥到手里。
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阔步过来,将她头上的花冠摘了下来:“跟你说过,夹竹桃有毒。”
因为下午还要外出采集植物,时间紧迫,午餐最后还是以鲮鱼罐头和白水煮挂面解决了。
除了方随宁,剩下两位少爷小姐都没吃过这样将就的一餐,都吃得很勉强,最后是在“不吃饱的话下午很可能会因为低血糖而滚下山坡致残”的恐吓中硬塞下去的。
蒋少康问:“哥,出野外一直都这么艰苦吗?”
向斐然一句话否定了他这个问题的正当性:“不算艰苦。”
“这还不算苦?”蒋少康咋舌:“我以后坚决不选生物。”
向斐然端着杯子:“出野外不是必须的,就算是对分类学专业来说,也不会经常泡在野外。”
方随宁举手:“在分子生物学和生物信息学的手段加持并且样品充足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出野外呢?就算要观察形态也可以泡标本馆和看鲜样。”
“有些工作是只有亲自到野外去才能完成,比如要验证物种间的杂交时,就需要考察生境、传粉者以及真菌引起的水平基因转移,还有一些别的工作,比如地区的生物多样性调查、本底调查。”
方随宁摇头晃脑:“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某些人懒得跟人打交道,只喜欢在深山老林里待着,所以自找的。”
向斐然睨她一眼:“知道就好。”
蒋少康问方随宁:“你大学也报生物吗?”
方随宁斩钉截铁否认:“饶了我吧,我不及格的次数比及格多多了,他高一就奥赛夺金,我哪趟得了这浑水。”
蒋少康顿时肃然起敬:“表哥在清华吗?”
向斐然报了大学名字,蒋少康微微地感到了一丝尴尬。因为这所学校虽然也是top,但当然还是比不过清北。
方随宁在外人面前很维护表哥,不屑一顾地说:“他高一就拿到清北入场券了,拒绝了而已,所以你面前的这个可是连清北都得不到的男人。”
向斐然被她肉麻得听不下去,往她嘴里怼了一根谷物棒:“吃你的。”
蒋少康其实不是很关心他为什么不去清北,为什么有十六岁拿金牌的底子却去了分类学这种极难发高分文章、不那么“万众瞩目”的领域,而非在分子生物学一路直上当学术明星。
他想问的其实是商明宝:“babe,你将来打算学什么?”
商明宝忠实地说:“还没想过。”
“你没有特别想学的东西吗?”
商明宝很仔细地想了一番:“没有。”
她确实还没想过自己要做什么的,因为总以为随时会死,想了也是白想。
温有宜对她最常说的话就是“babe只要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了”,可是在先天性的疾病面前,快乐也成了一门很难的学问。
商明宝以前从没觉得这样富贵躺平的人生有什么不对,但回答完这两个问题后,忽然不安起来。
余光偷偷地觑向斐然。
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个不思进取、头脑空空、虚有其表的花瓶?
他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也喜欢十分聪明的。她有快乐的智慧,但那和锐意的聪明有鲜明的区别。
“她连常识都没有,怎么可能想那么远。”方随宁开玩笑,“她上次还问我云南在哪里。”
她只是随口调侃,但商明宝莫名被刺痛,正想激烈反驳时,听到向斐然开口:“除了基本的规律和真理,大部分的常识只是同温层人群的常识,没有必要用自己的人生去按图索骥别人。”
方随宁没想到他会开口,忽然间觉得面子挂不住,有些赌气地问:“比如呢?”
向斐然递了一个眼神给商明宝,商明宝接收到讯号,想了一想,清清嗓子:“比如……你知道红宝石的区分等级吗?”
“……”
“你知道一百二十克的黄钻有多大多重吗?”
“……”
“你知道每一家高珠的镶嵌工艺和历史吗?”
“……”
“你知道一颗宝石从矿石到柜台,中间要经过多少工匠多少工序吗?”
“行行行行行……”方随宁双手合十求饶:“对不起大小姐,我错了,你有你的常识。”
商明宝双手托腮小小得意:“当然。”
她的样子实在可爱,向斐然不免笑了一下,拨弄着篝火:
“对于农民来说,怎么辨识预测天气、春耕秋收、怎么让土地产出更多,是常识。对于渔民来说,哪一片海域可以捕捞什么鱼,风向的捕捉,洋流季风的运转是常识,没有高下之分,也没有哪个更应当知道的优先级。听到人生经验之外的常识,应该为自己又增加了一份见识而感到高兴;听到别人对你所习以为常的东西感到陌生,应该为又为一个朋友打开了一扇陌生的窗户而感到愉快。”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且带一点循循善诱的说教意味,氛围一时间安静下来。
方随宁低下了头,面颊被篝火映得发烫。
这不是向斐然说的,而是谈说月教给他们的,因为当年夺金的他是如此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狂得欠揍,所以才有了这一段。
只是时隔多年,她忘了,而向斐然记到如今。
“斐然哥哥……”
向斐然从篝火边起身,修长的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不要紧。”
吃完中饭稍作休整后,四个人重新进山,开始他们的植物研学之旅。
向斐然像个一本正经的带队的老师,全程讲解,有问必答,并教给他们一些基础的形态学辨认方法。但蒋少康可能把这当约会,碰到好看的植物,比如巨型的春羽、附生在石边的流苏贝母兰、以及尚在花季的大花紫薇,他都要给商明宝拍照(顺便也拍方随宁)。
向斐然这种时候便安静地等着一边,也不入镜,指尖空得发痒,想抽烟。
终于开始采集植株时,他亲自演示了一遍,讲述要点。
方随宁这次都有点受宠若惊了:“你该不会要当老师吧?怎么耐心得这么反常?”
向斐然散漫地伸出两指,将她的手腕抬高一寸:“根断了,妹妹。”
“……”
商明宝找了一棵很远很远的翠云草,蹲在地上,小小的一柄采集锄锄得无精打采。
向斐然在她身边半蹲下:“怎么了?”
“无聊。”商明宝环住膝盖,声音闷在臂弯里。
她其实不是觉得无聊,但觉得蒋少康的拍照和随时随地的表现欲把整件事弄得很无聊,可又不能发脾气,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向斐然对商明宝的感受丝毫没有意外,静了静,说:“我送你回营地,你好好休息。”
他起身要走,商明宝按住他手腕:“你不高兴,觉得我冒犯了你的植物。”
“不存在这种事。”
植物不会说话,那些奇妙的演化故事,要人类亲自去探索。如果没有耐心聆听,那么植物就是遍地可见的、无聊的、沉闷的生物。
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从来不知道绿化带里的蕨叫什么蕨,屋后栽的竹是什么竹,那些一年花复一年的行道树,也许从你抵达这个城市到离开这个城市,都未必会知道它的名字。你只是经过,然后离开。
“你就是不高兴。”商明宝坚持说。
向斐然索性看着她,一手搭在半蹲的膝盖上:“对,我不高兴。”
“我也不高兴。”商明宝直视着他双眼。
“你不高兴什么?”
“你躲我。”商明宝憋了一整天的心情终于在这一刻脱口而出,“你今天躲着我,你明明是因为我才带我们上山的,为什么反而躲我?我做错什么了?”
向斐然对她的质问不为所动,甚至冷淡失笑了一下:“谁告诉你,我是因为你才带你们上山的?”
商明宝怔了一下:“不是吗?”
向斐然简直为她的理所当然气笑了,心里涌起冰冷的怒意:“你觉得,全世界都要看你的面子,所有恰好按照你心意发生的事都是因为你?我带你们上山,是因为我爷爷远在北京开大会也要给我消息,请我一定照顾好你。”
商明宝一个字一个字听完,鼻尖的酸涩毫不讲道理:“所以呢,过悬崖的时候不顾危险护在我外面,也是因为爷爷的拜托吗?”
向斐然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但随即便推测出,是蒋少康和她说了昨晚的事。
他冷酷地、神情纹丝不动地说:“是。”
“就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为我本人?”商明宝眼眶灼热,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一种公主被拉下王座、冠冕被摘下砸得珠石粉碎的难堪。
向斐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就算你是什么公主,也别太把一切都想得理所当然。”
后来又说了什么,谁都不太记得了。离营地没几步,她甩开他的手,负气地拒绝了他的护送,带着怒气离开,而他也竟真的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几分钟后才骂了一句脏话,对方随宁简单交代了几句,从急步到小跑地追赶上去。
脚步落在腐殖质上的动静鲜明,在鸟的啼鸣下,山林显得空而静得可怕。
在这种安静里,传来哭声。
商明宝走了一半不走了,蹲下嚎啕大哭。
挂在肩带上的对讲机被按下了也不知道。
那是只对向斐然手里那支对讲机开放的频道。
向斐然抄近路跋涉在野路上的脚步凝固住。商明宝的哭声鲜明,伤心也很鲜明,就在他的耳边,比他手心出汗,让他脑袋空白。
哭了一阵,传来骂声。
除了经典的“你凭什么”,这次添了花样,比如“混蛋”,“臭混蛋”,“王八蛋”,“去死”,“扑街”,中间夹杂着一声接一声快要抽过去的断气。
向斐然找到她时,她还是蹲着,一边骂,一边揪着脚边无辜的杂草,正是骂到词穷却仍觉得不尽兴的阶段。
真吃了教养太好的亏,翻来覆去也是那些没杀伤力的词,但因为带着她的哭腔,便就此像了一颗颗子弹,正中她身后男人的心脏。
身体被一股突然的力量从地上拉了起来,商明宝泪眼朦胧,猝不及防地跌了一步。
耳边拂过气喘吁吁的滚烫呼吸。
向斐然一手卸下她肩带上的对讲机,一手压着她的后颈,将她的脸摁进怀里:“你男朋友现在不在,省点力气,就当着我的面骂。”
男朋友……现在不在?
商明宝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冷不丁听到这一句,抽了个哭嗝的同时冒出一句极度疑惑的“嗯?”
她哪有什么男朋友?
向斐然此时此刻内心对自己的厌弃达到了顶点。他想安慰人的理由找得既蹩脚又冠冕堂皇得可耻,而对方的正牌男友甚至就在五百米之外而已。
他忽然警醒过来, 松开按她在怀的手, 取下对讲机,仓促低声一句:“我去找他过来……”
商明宝一把按住他:“谁?”
“蒋少康。”
商明宝连哭都忘了:“你、你找他干什么?”
向斐然奇怪地看她一眼:“他是你男朋友,当然要找他哄你。”
他又要按下对讲机,被商明宝一把夺下,严严实实地捂到怀里:“我生的是你的气, 凭什么你不哄我?”
“而且,”她愣愣地看着向斐然, :“我没有男朋友。”
向斐然动作定住, “什么?”
“我跟他才刚认识, 见过他的次数跟你一样多。”
“……”
电光石火间,一连串的闪回画面在向斐然脑内播放。
在咖啡店的那天, 朋友上来就说是“你妹妹带着男朋友”,那时就给他种下了先入为主的印象;
逛街时,鞍前马后提包请客;
相处时, 殷勤而照顾。
当然,这些确实也可以解读为他在单方面地追求她。
向斐然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所以, 你为什么允许他叫你babe??”
商明宝瞪着他,鼻子皱着, 硬梆梆的语气好像一个卡通发声玩具:“因为那是我的、英、文、名。”
向斐然:“……………………”
“咩啊?不可以吗?”商明宝质问:“你不是很聪明?明宝, 宝贝,baby, babe,这点关联都想不明白……”
向斐然自我反省片刻, 哑然失笑:“对不起,我没想到。”
所以说,他单方面受了整整三天道德有亏的折磨。
什么拿命伺候别人的女朋友。
什么别人的女朋友可爱。
什么非礼……这个非礼那个也非礼,连拉她爬个坡都他妈的非礼。
自找的。
商明宝抿了抿唇,语气软下来:“所以你躲着我,是因为觉得蒋少康是我男朋友,要跟我保持距离。”
向斐然这会儿不认账了,垂下目光:“不至于。”
“就算他真的是我男朋友,你也不需要避嫌。难道谈个恋爱连异性朋友都不能有了?除非……”
“没有除非。”他冷淡而果决地打断,按她坐下。
哭和骂人都很耗费能量,他给她旋开保温杯,拆开能量棒,一边一件递到她嘴前。
商明宝一撇脸:“不喝。”
“你想怎么样。”
“你还没哄好我。”
向斐然:“……”
商明宝转过脸,眼尾绯红而湿润:“你刚刚说的,用个省力的力气继续骂。我还没骂完呢。”
向斐然面无表情:“你现在就挺省力的。”
话音刚落,肩膀就被搭上商明宝的下巴。
他身体一僵,喉咙里滚出她低哑的全名:“商明宝,听话,别没大没小。”
“你说一句,你没有接受爷爷的委托,”她声音带着鼻音,瓮瓮的,“骗我也行。”
向斐然静了会儿,掌心克制地在她发顶贴了贴,“是我自愿。”
总算肯喝水。
喝了两口,商明宝冷不丁蹦出一句:“要死的人不能随便谈恋爱。”
否则忽然哪天扑街了,平白无故惹一个人伤心。对于留下的那个人来说,大概也是人生里很不吉利、很晦气的事。
“你不会死。”向斐然淡淡地说,看了她一眼:“以后别把这个字挂在嘴边。”
商明宝笑了一下:“你也像我妈咪一样,相信说多了会应验——”
还在咀嚼着能量棒的嘴,被向斐然捂住。他漆黑如星的目光望着她,一个字也没说,又好像说尽了。
咕咚一下,商明宝咽下那些甜甜的蜜饯谷物,心里略过模糊的念头:
他是不是不舍得我死?
生命在他眼里应该只是一堆细胞、蛋白、测序数据,他不应该信鬼信神,信诸天神佛,信语言的不吉利真会影响一个人的命格。
相对无言时,对讲机里适时传来方随宁的声音:“斐然哥哥,你找到明宝了吗?”
向斐然回了她,让她放心,继而问商明宝:“去营地,还是跟我回去?”
“要我跟你回去也可以……”商明宝噘着嘴,余光偷偷瞥着他。
她这副样子一看就憋着下文,向斐然淡定地等着。
“叫我一声babe。”
“免谈。”
“干嘛,烫嘴啊?”
向斐然拉她起身,握着她的双肩将她原地转了半个圈,轻轻地一推:“看好,正前方直走三百米出树林就是营地。”
商明宝:“……”
向斐然俯身拎起背包,半抬了手:“回见。”
到最后,她还是像个小挂件一样跟在他屁股后头,回到了方随宁他们那边。
方随宁和蒋少康一路看一路采,已经离开向斐然交代的地方有些距离。在靠近溪边的一条狭窄土沟中,他们两个正对着一棵形姿优美的藤本植株蠢蠢欲动。
方随宁挥起锄头,就要锄下之时,被身后一股力量沉稳地拦住了。
向斐然:“想坐牢?”
两个人都“啊”了一声。
“驼峰藤,国二,很刑。”
方随宁:“……”
蒋少康举手:“如果真挖了,真的会坐牢吗?警察怎么发现呢?”
向斐然沉舒了一口气:“所以濒危野外植物的保护困境就在这里,不仅要跟盗采分子做斗争,还要做到对当地民众和游客的科普,否则谁看到漂亮植物就挖回去种起来,也没办法追溯。以及,”他瞥一眼他:“今天错在我,是我没提前说清楚。真有事,算我的。”
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托住着株幼小的驼峰藤叶片,为他们讲解它的形态特征。
商明宝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专注的时刻,想到向联乔的话,“他对植物的耐心比对人多。”
不知道他会对什么样的人有耐心?
直到他讲完,方随宁才问商明宝:“你身体不要紧?不是说要回营地休息?”
商明宝两手撑着半蹲的膝盖,眼神不敢乱瞟:“我觉得……还是想跟你们待在一起。”
向斐然轻笑了一声,将放大镜收回冲锋衣侧兜,看着她:“babe同学孺子可教。”
铮的一声,心里的琴音那么响,似乎哪根弦绷断,让她的心跳也跟着消失了一秒。
向斐然微抬唇角,对她轻点了下下巴,随即便又转过身去带路。
方随宁捏一捏商明宝的手:“你手好凉哦。”
商明宝心想凉吗?她觉得好热啊,浑身每个毛孔都在散发难以排解的热度。
这里还有一棵万众期待的国一,但到了目的地,却没想象中那么惊艳,只有光秃秃的墨绿色叶片,附生在溪边长满苔藓的潮湿崖壁上。
“这是什么?”三个人齐齐仰头看。
“紫纹兜兰,国家一级重点保护物种,花期要到十月份才开始。”
三人不明觉厉,想哇,但好像对着朴素的叶子又实在没什么好哇的。
“紫纹兜兰还有一个别名,叫做香港兜兰,是生长海拔最低的兜兰物种。”向斐然介绍。
商明宝抿住上翘的唇角,举起手机,拍下这岩壁上朴素的一幕。
回程路上,趁他走远抽烟,她终于找到机会单独问:“斐然哥哥,你是不是特意带我来看的?”
向斐然冷不丁被烟呛了一口:“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联想?”
商明宝:“因为我是香港人。”
向斐然吁了口烟,似笑非笑:“联系得很有道理,但不是。”
商明宝:“……”
他漫不经心地哄:“只是觉得你不像兜兰而已。”
兜兰固然是珍贵珍稀之花,他却觉得可爱有余,而憨气过盛。
商明宝羞涩而眼神明亮地问:“那我像什么。”
向斐然看着她脸,在他已知的五千余种植物中仔细地搜索。
他思考时,目光总是那么心不在焉,令人觉得他并没有在看她,也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回答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