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之所以能成为太子妃,进而成为皇后,是因为赵群玉的存在,他希望皇后是自己人,而皇帝又不愿意被挟制,陈氏不管做得多好,都注定始终要被皇帝防备。
起初帝后两人感情确实还算融洽,但当皇帝日复一日,想要反抗赵群玉之后,他对陈氏的态度自然也起了变化,甚至无法再掩饰。
“我不恨他防备我,厌弃我……换了我是他,我也做不到对自己的皇后毫无芥蒂,我知道在他看来,每回跟我说话,都像是在跟赵群玉的耳目说话,每句话都有被传出去的风险……事实也的确是,我身边的宫女,曾经就是赵群玉安排的人……”
“但是那个匣子的存在,我一直私下保管,谁也不曾透露过,皇帝不知道,赵群玉也不知道……”
“你,公主,你想知道吗?”
她说了许多话,已经很累了,声音渐弱,眼睛却越发明亮。
这对一个长久虚弱的病人来说,并非吉兆。
章玉碗的心微微下沉。
“是,我想知道,那匣子里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从未打开过,但我能猜到,我想,你们也能猜到,那里面装的,很可能是先帝的遗诏。但是,匣子现在不在我这里。”
听见最后一句话,众人愣住了。
“陈娘子,此事事关重大,不容说笑!”侯公度沉声道。
陈氏没搭理他,只望着章玉碗。
“公主,只有你的一句话,我才愿意将匣子的下落交代出来。因为你是先帝的亲姐姐,而匣子是先帝之物,只有你,才最有资格决定它的去向。”
章玉碗沉默片刻:“如今南有辰朝虎视眈眈,北方柔然也还未彻底平息,国家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我在柔然这十年,见多了汉人被掳为奴隶受尽折磨,陛下正当盛年,治国勤恳,只有国本稳固,那样的悲惨才能减少,我们是人,那些平民百姓,也同样是爹生娘养的。你交出来吧。”
“好,”陈氏咳了两声,勉力点头,“既然是公主亲口所说,我便如实相告。那匣子,在我出事前,我预料自己迟早会被皇帝厌弃,担心那匣子会被搜宫时一并搜走,就将匣子先行交给了我入宫请安的弟弟。但他只拿到匣子,钥匙还在我这里。”
侯公度皱眉道:“匣子流落宫外,恐怕……”
陈氏平静道:“你放心,那匣子内有乾坤,只要不是用钥匙打开,一旦用上外力,里面的东西也会被毁坏,就算是遗诏,一份损坏的遗诏,也失去被拿来要挟的作用了。钥匙就在我枕头下,我日夜都带着,不曾离身,公主,劳烦你……”
章玉碗先将她扶起,手在枕下摸索一阵,果然摸出一把黄铜钥匙。
“我们要如何找到你的弟弟?”
“我出事之后,我父亲也遭到贬黜,唯有我一个弟弟,身有残疾,腿脚不便,陛下还算手下留情,没有将陈家家产悉数没收,他就在京中开了一间饼铺,日子也还过得去。那铺子就叫陈记,在崇仁坊,你们去找,很快就能找到……咳咳!”
章玉碗还有些疑问:“先前我们询问‘十五’时,你说原来如此,是发现了什么?”
陈氏道:“我弟弟名陈棠,表字是父亲取自先天八卦合五之数,双字加边正好是‘拾伍’,从小我们就用十五来调侃他,他因自小残缺,加上陈家变故,后来性情难免有些偏激,若别有用心之人盯上他,他可能会一时不慎被人利用,岑留想必因为曾在我身边待过,猜到个中玄机。”
侯公度:“若那匣子落入他们手里,恐怕早就被打开过了吧?”
“岑留是宫里人,肯定知道那匣子并非普通匣子,他们找不到钥匙,就会想到我身上。我被打入冷宫之后,岑留曾以念旧为名,三不五时派人送东西过来,明里暗里打探钥匙的下落,我都没有理会。否则,你以为陛下为何会给我多加一条勾结宫人的罪名呢?”
陈氏说完这些,面露疲倦,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侯公度自知失言,拱手道:“职责所在,冒犯娘子,还望见谅!”
岑留他们匣子在手,自以为掌握了关键秘密,哪怕钥匙一时不在手里,找遍天下能工巧匠,总是能有打开的一日,届时这份遗诏就会在关键时刻,捏住皇帝的命脉。岑留没有子嗣,最亲近的人就是同为宦官的义子岑庭,岑庭心中兴奋,醉酒误事,甚至在博阳公主面前漏了口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换作平日,博阳公主也浑不在意,但她现在走投无路,急于戴罪立功,什么犄角嘎达的事情都恨不得翻出来,还真就让她抓住了机会。
如果章玉碗他们不来询问,陈氏当然也不会主动说,这个秘密会随着她的逝世彻底埋葬,直到以后成为某些人拿来兴风作浪的把柄。
想及此,侯公度有些担忧。
岑留父子活着的时候,肯定想方设法从陈棠手里要来匣子,但他们现在已经死了,匣子只怕又不知流落何方。
章玉碗不像他,有些事情不敢直接问,她既然也想到这个问题,就直接问了出来。
陈氏摇摇头:“不会的,我弟弟信守承诺,我既是让他没有钥匙不能打开,也不能交给别人,他就会妥善保管,岑留他们想要打开匣子,也得先拿到我这里的钥匙。”
“多谢你,陈娘子,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陈氏原可以刻意刁难,或者至死都留着这个秘密,让它坑皇帝一把,但她并没有这么做,既然对方如此爽快,即便她想要离开冷宫,甚至离开这宫城,章玉碗觉得自己也要尽力帮她做到。
“有!”陈氏瘦骨嶙峋的手,用力抓住章玉碗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有些疼。但对方目光炯炯盯住她,却不是说出要出宫或者复位的话,而是——
“帮我祭奠晴娘吧!她就葬在先帝山陵不远,但是孤零零的一座坟墓,连陪葬也很是简薄,我以后,怕是去不了了,你帮我,派人每年去扫祭,看望她,给她带些书去,她最爱看书,几乎过目不忘,可惜身为女郎,明珠暗投……还有,记住她,她叫李晴娘,不是李氏,也不是李妃……”
章玉碗自忖早已练成铁石心肠,轻易不为外物所动,却仍在此时,忍不住心头颤动。
她迎着陈氏殷殷期盼的眼神,郑重许下自己的承诺。
“你放心,我会让人重新为她起碑刻传,年年洒扫,必不遗忘。”
陈氏露出他们见面以来最明亮的笑容。
“谢谢你!”
从陈氏那里出来,章玉碗脚步有些沉重,侯公度也没好到哪去。
她派人去太医院,以自己的名义来为陈氏看病,又让雨落去御膳房吩咐,以后三餐不能落下陈氏这边的份额。
他们心知肚明,陈氏已经熬不过几天了,但是现在尽力弥补,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陈娘子这边的事情,我先去向陛下禀告,你带人先去找那个匣子吧,以免夜长梦多。”
侯公度领命而去。
宋今还在冷宫外面候着,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章玉碗走到他面前停下。
“宋内使。”
“长公主殿下。”
“西州长史杨瑱,你记得吗?他是你的同乡,因你举荐,去了西州上任。”
宋今垂首,恭恭敬敬:“回殿下,但是罪臣举荐过的人实在太多了,一时竟也记不清楚。”
章玉碗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能看见对方连手都没有抖一下。
“此人在我当日入张掖时,特意安排守卫漏洞,让柔然刺客趁虚而入,你可知晓?”
“竟有此事?!”
宋今听见这话,自然不能再低着头了,他愕然抬首。
“罪臣举荐不力,以致大逆不道的贼子混入其中,罪臣万死!”
他下跪,伏地,叩首,毫不拖泥带水。
章玉碗盯着他的头顶。
宋今不动。
四周寂静。
杨长史自然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章玉碗也早就知道自己询问宋今,肯定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
宋今认罪,认的是举荐不力之罪,可那又怎么样?
举朝上下,谁没推荐过几个人,要是推荐也有罪,那现在朝廷基本没有人干活了。
更何况宋今最严重的罪名是放任岑留与数珍会勾结,贪污受贿,遭到皇帝猜忌,跟这些罪名比起来,举荐不力可以称得上鸡毛蒜皮了。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宋今现在就这个情况。
章玉碗看了他好一会儿。
“你的确举荐不力,不过你今日愿意合作,我也会向陛下禀明的。”
“多谢殿下,罪臣感激不尽!”
章玉碗去见皇帝的过程很是平淡。
她将钥匙交给皇帝,皇帝也没对陈氏多作刁难,默许了章玉碗派太医和给她送药送饭的事情,甚至还多问了几句陈氏的身体,在得知对方时日无多时,还对身边内官道:“你派人去看看她,再帮朕记下,她身体若有起色,就把人挪到仙居殿去,那里日头好,每日都能晒到太阳。”
这是准备把人从冷宫里放出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包括那匣子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东西,皇帝准备处置,章玉碗都不打算过问了,她的身份理应避嫌。
但侯公度行动却很快,等到天黑之前,章玉碗准备告退离宫,他就已经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匣子找到并带回来了,完好无损。
拿到匣子的过程比较顺利。
侯公度以皇帝的名义出面,带兵直接把饼铺给围了,把里面正在给客人称饼的东家陈棠和客人一块给拿下。
两个人猝不及防,当场就懵了。
侯公度让人将客人带出去,他则对陈棠开门见山道:“陈郎君,劳烦你将匣子交出来吧。”
陈棠装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经历过官场淬炼,侯公度一眼就看出他在撒谎。
这样的人太好对付了,难怪会被岑留等人察知秘密。
侯公度也不兜圈子了。
“陈娘子已经将一切事情都说了,包括那把钥匙,如今也由长公主呈给陛下,我正是知道匣子在你这儿,才会找过来的。”
“我阿姊如何了?!你们、你们是不是把她……”陈棠激动起来。
为免他误会,侯公度直接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一下,末了才道:“陈娘子的身体眼见着的确不太好,但是如果这次能顺利拿到匣子,她也算将功折罪,陛下念在昔日旧情的份上,说不定她能迁出冷宫,你若真关心陈娘子,就该知道这匣子在你们手上,是祸非福。”
陈棠怒道:“什么昔日旧情,皇帝明明知道阿姊是无辜的,还污蔑她谋害严妃儿女,她怎么可能这么做!我……”
“陈郎君慎言!”
侯公度沉声打断,他本来不欲多事,但为了拿到匣子,不得不多说两句。
“陈公昔日因受赵群玉提拔,女儿方才能许配为世子妃,后来又为太子妃,皇后,可赵群玉弄权乱政,陛下将其铲除,陈氏天然作为赵党一员,不可能置身事外,陈娘子言谈之间,也早已料到自己有今日结局,并不过多怨怼。你我素不相识,我本不该多话,但如今陈娘子既然已经决定将恩怨放下,还请陈郎君也看开一些,否则对你、对令姐,恐怕都毫无益处。”
陈棠面色变幻,从愤怒,激动,到逐渐沉默,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阿姊,她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侯公度实话实说,“但长公主殿下已经为陈娘子延请了太医,还有让人进些饮食,慢慢调养,若心情舒畅,我想总是能好转的。”
陈棠:“我若不交出来呢?”
侯公度诚恳道:“那匣子在你手里,对你没有半分好处,岑留父子已死,可他们生前到底将消息泄露给除了博阳公主之外的多少人,谁也不知道,博阳公主能想起来,其他人也能,今日陈娘子坦诚相告,也是不希望为你招祸。陈家如今只剩下你是自由之身,你努力将这饼铺撑起来,往后就是他们的退路,如果你也出事,他们才是真正一点指望都没有。”
陈棠沉默了很久很久,以至于侯公度觉得他原本竭力挺直的背脊都弯了下去。
“你跟我来。”
匣子被藏在地窖最深处。
那里堆了许多腌菜的坛子,还有不少用来压坛子的石块。
侯公度两边手下都端着烛台,才勉强照亮周身一小片地方。
只见陈棠从墙角的石头堆里翻出毫不起眼的一块,用别的石头往上狠狠一砸,石块四碎,露出里面的匣子。
“你这是用泥块包裹,特意伪装成石块的样子?”侯公度开了眼界。
不得不说,这个办法很是高明,岑留等人既然从陈棠口中套到话,知道有这个至关重要的匣子,肯定会想尽办法要把匣子弄到手,但是陈棠用这种办法来藏,要不是他自己翻出来,别人估计八辈子也找不着,就算寻到地窖里来,谁会想到匣子不是藏在坛子里,也不是什么密室里,而是被伪装成石头?
“岑庭跟我喝酒,有一回无意中得知有这么一个匣子,就千方百计想知道它的下落,还趁我不在翻找过我家和铺子,连这个地窖也都被他们搜过,要不是这个办法,匣子早就被搜走了。”
陈棠用袖子拂去匣子上的尘土,将其递过去。
“他们不敢杀我,也是怕我死了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匣子。我告诉他们,只要拿到钥匙,我就可以把匣子交出来。”
“你没跟他们说过钥匙在陈娘子那里吗?”
侯公度掂了掂黄花梨木匣子,上面没有多余的雕饰,但是开匣的锁孔一看就与寻常锁孔不同,这种内藏精巧机关的匣子,还有个旖旎的名字,叫相思匣,据说每个匣子的锁孔都是独一无二的,一旦钥匙遗失,匣子就很难再正常打开,除非直接破坏锁孔,但那又会导致匣子内的东西被损毁。
岑留在宫里,按理说有无数机会向陈娘子出手的,结果只是几次给冷宫送东西试探而已。
钥匙就藏在枕头下面,陈娘子虽然寸步不离,也有很多办法能拿到。
陈棠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冷笑:“当时我醉酒失言之后,他们就一直追问不休,我怕他们对阿姊不利,就说钥匙当年被赵群玉拿走了。”
侯公度哑然。
这的确是个更合理的答案,谁也不会想到钥匙被陈娘子放在枕头下面,而赵群玉当时权势熏天,要风得风,钥匙在他手里,才是更合理的,所以岑留等人一听就信了,在赵群玉失势被抄家之后,还想尽办法派人去赵家浑水摸鱼,翻找那把钥匙,可惜一无所获,只能转而四处寻找能工巧匠。
“幸好你留了这个心眼,否则令姐恐怕早就遭遇他们毒手。”
“我想入宫,见阿姊一面。”陈棠道。
“此事非我能作主,但我会如实禀告陛下,还请郎君稍安勿躁。”侯公度拱手道,“事关重大,我不好久留,这匣子我先带回去复命,若有消息,我会马上派人过来告知的。”
匣子到手,他原可照本宣科敷衍了事,但看见陈棠年纪轻轻就斑白的鬓角,还有陈皇后在病榻上的景象,侯公度微微在心里叹口气,还是多嘴说了两句。
“你放心,长公主素有仁心,她既然已经允诺,陈娘子就会得到妥善安置。”
侯公度离开饼铺,马不停蹄入宫,将匣子送到御前。
此时章玉碗刚要离开,闻言头也不回,走得更快。
她并不想留下来看什么遗旨,既然她开口让陈氏将钥匙交出来,那就已经想好后面的发展,无论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哪怕是先帝留下的遗旨,也与她没有关系了。
皇帝已经登基四年,匣子里就算有遗旨另立新帝,也动摇不了皇帝的地位,但这东西的存在也并非毫无作用,一旦时局变化,皇帝遭遇反对,有心人就可以将此物拿出来,当作攻击与正名的工具,更有甚者,匣子流落到南朝人手里,有朝一日南朝人想要北伐,就可以先帝名义宣布皇帝得位不正,以此来昭示己方的正统性。
说白了,匣子里的东西,不是刀,不是剑,不是千军万马,但它可以煽动人心,可以恶心皇帝,也可以是所有人心里的心结,当有人想要让它有用时,它自然就会有用。
匣子就放在皇帝面前的桌案。
左右都被屏退,四下早已无人。
他看着眼前的匣子,难以避免猜测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所有人都猜是遗旨,章骋也未能免俗。
如果真的是遗旨,他那位堂兄,会写什么?
安静让他的思绪得以延绵不绝。
章骋与章榕相交不算密切,他一开始也没想到堂兄的身体会骤然恶化,更没想到自己会被择为继承人,起初章骋也不过想按部就班继承藩王,然后回到封地,平平淡淡过一生而已。
他与堂兄相交不深,哪怕成为太子,住在东宫的那段短暂日子里,他每回去请安,也总能闻见伴随章榕出现的浓郁药味,这位堂兄先帝,不是在喝药,就是在生病,但对方看见他,却总是笑着的。
被立为太子之后,章骋还未练就如今这样经历波折的心肠,他看见章榕会羞愧,会觉得自己抢夺了原本属于他儿子的位置,但章榕却似乎没有半点芥蒂,还招手让他过去,手把手教他看奏折,如何分辨臣子在奏折里的言外之意,如何从平平无奇的奏折里看出一些额外的隐情。
章榕说,那些也都是他从先皇那里死记硬背的,如今又都传授给章骋,让他即便不理解,也先默默记下,以后再慢慢消化。
可是人心多变,如何能从几封奏折里就看出千变万化,章榕教的东西,等到章骋亲政之后,才慢慢知道并不是完全适用的,治国是一门很复杂的学问,章榕自己也才刚刚摸到门槛。
这样一位笑脸相迎,倾囊相授的堂兄,会表里不一,另立遗诏吗?
不无可能,因为他厌恶赵群玉的逼迫,章榕肯定也很厌恶。
章骋的目光没有在温情回忆中停留太久,转瞬又彻底冷下来。
就算真是遗诏又能如何,不过是被烛台烧成灰烬的命运。
他拿起那枚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两圈。
啪嗒一声细响,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真相。
章骋微微愣住。
竟然不是圣旨常用的丝绢,而是一封信。
信有两页,装在信封里,他还未看见里面的内容,但若是遗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信封和信纸来写,因为那样容易伪造,毫无效力。
章玉碗是在快要出宫城的时候被拦下的。
侯公度快马加鞭骑马而来,气喘吁吁请她回去。
皇城一般情况下是不准骑马的,更勿论如此疾驰,可见侯公度接到的命令之急。
章玉碗不由想,难道是匣子出了什么变故?
她甚至想到了匣子里若果是遗诏,内容可能让皇帝对她产生猜忌,但匆忙急促之间,任是诸葛再世,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她只能跟在侯公度身后,重新进入太极殿。
殿内灯火通明,只有皇帝一个。
身后,两扇门被守在外面的内侍缓缓合上。
这也许将是一场隐秘的谈话。
章玉碗定了定心神,做好最坏的准备。
皇帝原本坐在桌案后,此刻起身走来,亲自递过一封信。
“这是,匣子里的东西。”
他的神色很奇怪,又很复杂。
不像愤怒,倒像哭过,双目有些发红,却竭力忍耐,以至于咬着腮帮子,面部表情也绷紧了。
章玉碗没急着接。
“若是事关先帝,我还是避嫌的好。陛下,不管前尘往事如何,您现在就是皇位正统,万民之主,毋庸置疑。”
“阿姊误会了。”皇帝摇摇头,“你看了就知道。”
这是一封信。
而且,竟不是先帝写的信,是出自赵群玉的手笔。
四年前的某一日。
久病缠身的章榕难得精神好了一些,他从床上坐起,让人请赵群玉入宫议事,在等待赵群玉前来的时间里,甚至还跟李妃聊了片刻,又看了一会儿书。
彼时太子已立,他自知子嗣无望,继承他皇位的,会是他的堂弟章骋,而章骋是赵群玉举荐并一力推动的人选,势必会受到赵群玉最大的影响。
赵群玉入宫陛见,恭恭敬敬行礼,君臣二人坐下,章榕开门见山。
“我要你写一封手书,承诺两件事。”
赵群玉愕然不解。
章榕握拳抵唇,咳嗽一声。
“第一件事,朕知章骋年少登基,从前又未有理政经验,许多事必得倚仗于你,赵相到时候三朝重臣,资历深厚,每逢意见与新帝相左,甚至无须亲自开口,只要稍加示意,就有无数门生说你想说的话,新帝孤立无援,长此以往,君将不君,臣将不臣,赵相纵无篡位之心,亦难免有权臣之实。我要赵相亲自手书,保证凡事不会绕过新君,独断专行,保证臣不凌君,忠勉孝悌。”
饶是赵群玉城府深沉,仍旧忍不住大怒:“陛下这是何意?老臣在朝数十年,何曾有过大逆不道之心!陛下既信不过,还要这样来羞辱老臣?!”
章榕忽略他的怒火,直视他道:“你的确不会造反,但新帝毫无根基,你则有门生故吏,世家与你同气连枝,他斗不过你们,只要你们意见相左,必然是你大获全胜,就算你没有不臣之心,你身边的人也会操弄权柄。赵相,你很明白朕在说什么,朕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正如你了解朕,朕也了解你。这封手书,你必须写,否则,我宁可另立新君,坏了你的打算,也不会轻易与你罢休。”
赵群玉压下怒火,冷冷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柔然。朕想伐柔,你极力阻挠,朕命不久矣,的确无法主理政事,也无法再轻启战端,但是我要你承诺,有生之年,只要新帝愿意打这一仗,你必须全力支持,不得违逆。朝廷为这一仗,已经准备了很久,朕隐忍数年,也因如此。如果朝廷打赢,你必须上疏建言,把远在柔然的公主接回来……”
说至此处,章榕再也难以为继,扶着桌案剧烈咳嗽。
而赵群玉也无法再压抑怒气。
“好,好得很,原来陛下的后招在这里等着我呢!当日沈源所请,您轻易偃旗息鼓,老臣就觉得不对劲……”
他怒极反笑。
“陛下这算什么,以死相要挟吗?若老臣不写,又能如何?”
“赵相。”
章榕抬起头,双颊咳得染红,神色却很冷静。
“以你的聪明,应该明白,这封手书虽然限制了你,却也是你的保命符,能保你善终。新帝若性情柔弱,以后必沦为傀儡,他若性情激烈,也必会与你冲突。他是我弟弟,我不能让他被你们欺负,也不能让君臣不和乱了璋朝的气数。”
“还有,阿姊为了我们,远赴柔然和亲,距今已经许多年了,我甚至开始记不清她的样子,但是,朝廷把一个女人扔在塞外,这算怎么回事呢?忍耐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但一个国家若一味忍耐,那就只有灭亡。我和阿父对不起阿姊,但我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我希望你能帮我,弥补这个遗憾。”
章玉碗拿信的手微微颤抖。
“赵群玉最终还是写下手书,承诺了这两件事。”
盖章手印,无从作假,形同发誓。
“是,”皇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兄长将手书装在这个匣子里,让李妃在自己驾崩后当众打开宣布,为的就是让朝廷上下都亲眼见证赵群玉自己的誓言,让他无法失约,让朕能不受权臣辖制,让阿姊你能早日归来,可他没想到……”
章玉碗接下他的话,“他没想到李妃比他先走一步,匣子被托付给陈皇后,而陈皇后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以常理推断,必然是与遗诏有关,便一直秘密保管,直到如今。”
谁也不曾想过,这匣中所装之物,不是遗诏,不是阴谋,是章榕作为一个天子所作的最后努力,是他对亲人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皇帝背过身抹了把眼睛,再转过来,勉强一笑。
“这烛火太灼人了。”
后来她与章骋二人已经鲜有言语,只是静静坐着。
那封信就摆在桌案上,道尽所有阴差阳错的遗憾。
“朕,那时还是太年轻了,什么也不懂,就被赵群玉蒙在鼓里,先帝病重时,我原想过去守候,但被赵群玉拦住了,他说,先帝不满赵群玉推荐我为继,他想立的是城阳王世子,让我不要过去招先帝的埋怨,还说一切有他在,他可以处理好。”
“挑拨离间,从中渔利。”章玉碗淡淡道。
“是,”章骋闭了闭眼,“可那时候我脑子已是混沌,哪里有能力分辨真伪,听说他从先帝宫里出来时怒气冲冲,只当两人当真因此大吵一架,由此也更感佩赵群玉的忠心,从而更依赖他。直到登基之后,朕也开始接触政事,想起先帝的谆谆教诲,想起他明明精神不济却还勉力支撑为我讲解政事,方才渐渐感觉不对,再慢慢去查,查到李妃的死,查到她曾有过身孕,却因故血崩而死,当时她身边的宫人,也形迹可疑,事后周围护卫,也都被调开了,以至于延误了救治的时辰……”
章玉碗微微出神,如果李妃的孩子还在,那一定是长得很像章榕的,性子说不定也像。
章骋也叹了口气:“若李妃的孩子还在……”
那时的他,对皇位,既有忐忑期待,更有惶恐不安,也许这其中恐惧还要更多一些,如果当时有李妃的孩子在,说不定他还能因此松口气。
因为当皇帝的这几年,固然尊贵之极,可他又怎么算得上快活的呢?
章骋忽然想起,他在当世子的时候,曾经很喜欢钓鱼,可以镇日坐在湖边不动一下,但这个爱好有多久没重新拾起过了?
即便现在无人敢打扰,可他只要一坐下,一闭上眼睛,所有悬而未决的政事就会纷至沓来,一点点耗光他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