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李妃的孩子还在,现在的帝位依然只有陛下。即使先帝再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章玉碗望着他。“一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婴儿,如何治理国家?届时北朝只会比现在糟糕千百倍。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先帝九泉之下,看见陛下将他想做却未能完成的事情都做好了,只会倍觉欣慰,知道自己从未看错人。”
章骋也看着她。
其实章玉碗跟章榕并不像,可不知怎的,两张脸此刻忽而就重叠了。
他眼窝有些发烫,忙仰起下巴,深吸了口气。
“阿姊,多谢你。”
她的话,让章骋在那一瞬间,与自己曾经念念不忘的某个心结和解了。
“我心中对陛下也很感激,先帝只是动动嘴皮子,您却是真打败了柔然,将我接回来,比起先帝,您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章玉碗起身,走到殿中,双手过额,郑重其事,深深拜下。
“我代边陲饱受柔然荼毒的无数百姓,代那些被柔然人劫持掳掠,尸骸无存的中原人,谢陛下隆恩。”
不管章骋决定打这一仗的原因是什么,不管他是出于公心,还是为了扳倒赵群玉,不管他接回章玉碗,是出于亲情,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正统,他的确做到了。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章骋亲手将她扶起。
“阿姊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离宫时,天色已近三更。
临走前,章玉碗似想起什么,她回身问章骋。
“陛下,请问陈皇后的闺名叫什么?”
章骋愣住。
他想了很久,正当章玉碗以为他早已忘记,或者从未知道过时——
“陈澄,她叫陈澄。”
【桂水澄夜氛,楚山清晓云。那你记得啊,我是这个澄!】
记忆里似乎有人在说话,章骋回过神,才发现是自己不知不觉念出口。
“陈澄,我记住了。”
章玉碗点点头,行礼告退。
她为李晴娘立碑刻传,总不能立碑人写陈皇后,但她也不想写陈氏,李晴娘既有名字,陈澄也该有名字。
章玉碗走了很久,皇帝还在出神,直到近侍再三喊人,他才恍然。
“陛下,侯将军说,陈娘子的弟弟请求入宫探望其姐,不知能否允可?”
章骋沉默片刻:“允。天亮之后,就派人去,带他入宫吧。”
她以为匣子里装的是遗诏,竟秘密保存那么久,直到现在才说,章骋觉得自己本该恼怒和猜忌的,但此时竟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近侍应下。
章骋:“太医去看了她吧,怎么说的?”
近侍小心道:“太医说,脉象虚弱,即使用药,也只能用些温和的药,慢慢调理。”
章骋:“能好吗?”
近侍:“这……”
连太医都不肯说些四平八稳的话来安慰人,那就是凶多吉少。
章骋:“她想必不愿再见我了。天亮之后,你们将仙居殿打扫好,就将人挪过去吧,那里日头好,还种了桂花,等花开了……”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宫人满脸惊惶,却在门外,不知该不该进来。
近侍小跑过去,两人耳语一阵,他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何事?”章骋问道。
近侍跪倒:“陛下,陈、陈娘子去了!”
章玉碗正走下长长的台阶,心有所感,不由回首。
夜晚的长安宫一片寂静,唯有零星几点灯火,与天上星月交相辉映。
白玉阑干旁边,仿佛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藏在那里。
曾经在许多年前——
“阿姊,你说月亮上真有人吗?”
“当然有了,我上回看过的,有个很漂亮的女子,抱着兔子在跳舞,上上回,我还看见过有人在砍树呢!”
“哇,真有啊?你说的不会是嫦娥和吴刚吧!”
小郎君张大嘴巴,听得一愣一愣。
“对,就是他们,但是一般人看不见,得用特殊的办法,诚心祈祷!”小娘子笑嘻嘻道。
“怎么祈祷?好阿姊,你快告诉我,我帮你做今天的功课!”弟弟哀求。
“那不行,这么珍贵的办法,怎么一天功课就能抵消,你起码要帮我做三天!”
“三天也太多了吧,太傅每回布置的功课都很重啊……”
“你就说行不行吧?反正太傅不管我,我的功课只有你的一半,只要做了就行!”
“那、那好吧,三天就三天!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看见嫦娥和吴刚?”
“你看见这些台阶没有,从最下面跳上来,双手背在后面,就学青蛙跳,一边跳还要一边呱呱叫,等跳上来,你就能看见他们了!”
“怎么听着这么奇怪,阿姊,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怎么会骗你呢,你看阿姊的眼睛,你看你看,里面全写着真诚二字!”
章玉碗看着看着,不由噗嗤一笑。
“殿下,您看什么呢?”雨落好奇。
“我在看过去的自己。”章玉碗道,“走吧。”
等她上了马车,再从掀起的车帘回头遥遥望去,缓缓合上的宫门缝隙,那白玉阑干后面,却已经是空荡荡的了。
马车行至半路,竟是下起雨来了。
夏天的雨,即使在晚上,也有些闷热。
马车硌到碎砖,不知坏了哪里,有些声响发出,雨落怕马车坏掉,赶忙让车夫停下,先去一旁躲雨。
“哎呀,出来时不知要下雨,忘记带伞了!”
雨落犯愁,又埋怨自己的疏忽。
她不知道公主入宫会待这么久,当时殿内皇帝与公主两人密谈,她又进不去,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只能干着急,倒也没想起让车夫先回去拿伞备着。
章玉碗道:“无妨,这样的天气,雨很快就停了。下一场正好,能凉快些。”
“前面好似有人打伞过来?”雨落咦了一声,“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外面晃荡,不是宵禁么……呀,好像是陆郎君!”
章玉碗心下微微一动,往外探看些许。
一人撑伞,从长街尽头走来。
他足下都被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水沾湿了,但他依旧闲庭信步,有种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果然是陆惟。
他走到马车边。
“这不是长公主府的马车么?车内何人,可需要我施以援手?”
听见他明知故问,章玉碗不由笑了,从车内探出半身。
“难道不是郎君的伞有幸,能遮本公主?”
“殿下下车,裙摆鞋袜恐要沾水。”
“我不怕。”
伞只能再遮一人,于是她顺理成章离开马车,雨落独留车内避雨,等雨停了再回府。
章玉碗则与陆惟先步行离去。
雨非但没有很快停,反而越下越大。
溅到伞面的雨丝跳动着蹦开,或顺着伞面流下,落在肩膀上,晕开一小片。
章玉碗抬袖遮住眼睛。
“雨太大了。”她闷闷道,“溅到眼睛里了。”
陆惟没有拆穿她,只道,“我今日没带帕子,殿下可需要借我袖子一用?”
章玉碗二话不说,捞起他撑伞的那只袖子,直接覆在面上。
那“雨”想必很大,连陆惟都能感觉到袖子变得有些沉甸甸。
他有些无奈,心道原来妖女也会哭的。
章玉碗忽然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骂我妖女?”
“怎么可能?”陆惟当然绝不承认,“殿下怎么会这样想我?”
“因为你当日受伤昏迷,半梦半醒,这么叫过我,你自然不记得了。”
章玉碗不肯抬头,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是双目红肿。
在宫内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借着这一场雨,痛痛快快发泄出来。
陆惟将她带到一处头顶片瓦遮身的小巷,停下脚步,一手撑伞,一手将人拥入怀中,让她尽情释放。
“雨声太大,我什么也听不清。”
“我没哭。”
“我知道,都是雨水。嗯,这雨可真大,连伞都被打漏了。”
“陆远明,你这个倒霉鬼!”
“我是倒霉鬼,您是妖女,正好天生一对。”
陆惟软玉在怀,两道身影静静依偎伞下雨中。
四周滂沱雨声,隔绝了一切外物。
仿佛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们俩。
“陆惟。”
“臣在。”
“出宫时我在想,如果十年前我任性一些,留在长安不去和亲,换个人去,今日许多局面是否会有所不同,许多遗憾是否得以挽回。但是看见这雨,看见你,我忽然就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没有这十年,章玉碗不会是现在的章玉碗,你也不会是现在的你。”
他们的相遇,原本就是变数中的巧合,但凡一个擦肩而过,一个阴差阳错,就不会有今日互相舔舐伤口的两人。
他们曾经互相算计,都将对方作为自己棋盘上的重要一步,而今才知道,他们是如此相似的两人,一样的奸诈狡猾,一样的伤痕累累,也只有对方,才能理解自己。
“多谢殿下这个答案,让臣豁然开朗。”
陆惟轻轻一叹。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手上力道蓦地加大,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
雨水打湿了两人肩膀,浸润鞋袜裤脚。
但陆惟举伞的手,却始终稳稳的,没有动摇半分。
陈皇后最终以皇后礼下葬,天子恢复她的身后名,还亲自上了谥号。
博阳公主没有因为自己“告发有功”而重获自由,但皇帝也亲口许诺,若她诚心悔过,一年后就能解除禁足令。
杨妃逐渐显怀,眼看后宫就要多一位皇子或皇女,而章骋依然未有立太子的口风,众臣也无可奈何。
京郊,一座无人注意的孤坟被重新修葺,崭新石碑树起,墓前没有香火食物供奉,反倒放着几卷书籍,也常有人去洒扫照看。
一桩桩小事,或波澜不惊,或微有闲言,从朝野的茶余饭后划过。
直到七月中旬,洛州一带连续大旱,疫病横行,洛州刺史温祖庭求援的奏疏刚上,后脚就有急报入京,报温祖庭染疫身亡。
与此同时,柔然余孽几次侵扰北面雁门郡附近,均被守将钟离击退。
谢维安认为温祖庭之死定有蹊跷,在他的请求下,皇帝命陆惟携新任洛州刺史一并前往洛州,调查内情,赈灾抚民。
同月下旬,南朝来使,求娶公主,愿结两朝之好,百世之盟。
第106章
得知南朝来使的消息,刘复立刻坐不住了,也不管自己还差一刻钟才下值,一溜烟就直奔长公主府。
彼时章玉碗正在阅读陆惟的来信,看见他无约而至,还很是惊讶。
“你怎么知道晚上吃金汤鱼和蜂蜜炙烤鸭脯?”
一听这两样,刘复口水就快流下来了。
“那可算赶巧了,我就蹭一蹭殿下府上的美味吧!”
他也不见外,打蛇随棍上,笑嘻嘻干脆就自己给自己留客了。
虽然公主只说了金汤鱼和烤鸭脯,但他知道肯定不止这两样。
要说吃食,放眼长安,长公主府自然不是最奢侈的,博阳公主被禁足之前,比这还要再奢侈数倍,据说她每日餐桌上珍肴几乎一个月之内都不会有重复的菜,更远的还有赵群玉,当年他权势熏天时,想要巴结他的人各出奇招,赵群玉自己不必主动开口,就有无数人往他餐桌上送各种稀奇的珍禽猛兽。
刘复喜欢在长公主这里蹭饭,不是因为这边的食材如何罕见,而是公主会吃,简单寻常的食材,也能在公主的指点下,变成旁处难寻的味道。
他曾认真思索过个中原因,得出结论是也许公主在柔然待了十年之后,将中原与西域的口味相结合,便迸发出许多奇妙灵感,旁人难以模仿。
很快,刚回来的章钤,也被喊过来一道用餐。
刘复好悬忘记自己此来的目的。
“殿下,听说南朝要派人过来结盟立约,还要求娶公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陈迳贼心不死,通过数珍会对您下手不成,就想来明的了?”
章钤一听,也放下手中食物,关切地望过来。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其中情况有些复杂。”章玉碗道。
南朝如今在位的,是位年过天命的皇帝,年号贞兴。
老皇帝登基二十年有余,执政时间放眼史书,也不算短了,在位前期,他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加上南朝治下江南,本就是膏腴之地,十年下来,南朝国力就有了显著提升。
去年,趁着北朝伐柔,平定边陲,又有秦州、梁州两地混乱,无暇旁顾之际,南朝直接出兵,一举灭燕,将同样肥沃且在通商上有巨额利润的燕国一举吞并。
原本略略弱于北朝的实力顿时大涨,南方辰朝一跃成为最有希望统一天下的势力,南北两边原先分治的默契也因此悄然发生变化。
当北朝君臣刚刚从秦州的乱事中回过神,当朝臣还为了立不立太子跟皇帝斗智斗勇时,南朝不知不觉已经逐渐壮大了。
据说燕国如今还有零星叛乱,可已是翻不出风浪,
此时北朝再要出兵去争抢,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朝将这块土地化为己用,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国。
在这样的前情下,南朝本该占有优势,却主动提出遣使结盟。
许多人忽略了结盟一项,因为“求娶公主”一事,更加引人注目。
此事今日在朝堂公开之后,当即哗然,许多人意见不一,甚至吵作一团,检校御史不得不再三大声呼喊,方才勉强让场面安静下来。
紧接着小朝会上,几名重臣的想法同样背道而驰,皇帝章骋因此头疼不已,不得不宣布暂且休会,明日再议。
“求娶北朝公主一事,据说在南朝那边,也是经过一番争吵的。事情起因是为了给太子陈迳选太子妃。”
陈迳本来是有太子妃的,但元配时运不济,成婚两年后就病逝了,而陈迳在南朝素有贤名,号称文武双全,这样一位太子,太子妃之位自然不可能长久空着。
也不知道哪个好事者就提出,既然陈迳贵为太子,寻常女子自然门庭不足,若要找世家门阀的女子,适龄者中也无长房嫡女,不如择燕国公主为继妃。
此时燕国已经被灭,燕国国主嫔妃子女等一干人悉数被押到南朝京城软禁起来,封了个爵位荣养着,倒的确是还有一位燕国公主,年方十七,尚未婚配。
但既然提起这茬,有人就说,世上已无燕国,又哪来的燕国公主,若要求娶公主,不如去北朝找,当此之世,唯有北朝公主,才配得上南朝太子,珠联璧合,当世无双。
“你们听见这话,心里作何感想?”
说到这里,章玉碗问他们。
刘复绞着眉毛:“从门当户对来说,好像也没啥不对。”
章钤摇摇头,表示自己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妥。
章玉碗笑了一下:“说这话的人,是在给陈迳挖坑。”
刘复不解。
章玉碗就道:“陈迳是太子不错,可他上面还有皇帝,这些人将陈迳捧上天,说只有北朝公主才能配得上陈迳,又置南朝天子于何地?更别说‘当世无双’这样的话,明摆着是在刺老皇帝的心。”
章钤也道:“我倒是听说,南朝皇帝底下的儿子,原先是太子陈迳一家独大,如今却不是了,那灭燕的功劳,就在吴王陈孟身上。”
贞兴帝有五子,四子五子一个还在襁褓,一个刚会说话,生母也都是宫女出身,暂且不说。成年儿子有三个,除了太子陈迳之外,还有吴王陈孟,越王陈济。
陈迳是先皇后所生,皇后薨逝之后,贞兴帝没有再娶。
二皇子吴王陈孟的生母是贵妃,也是世家出身。
陈孟重武轻文,原本不为朝臣看好,但这次灭燕前夕,原本作为主帅的崔淮因旧案被揭发而受牵连,罢免入狱,取而代之的是崔淮的副将庄谊。
崔淮是太子的舅舅,他的失势代表着陈迳无法从灭燕上得到任何功绩。
相反,顶上位置的庄谊是坚定不移的中立派,只忠于皇帝,他一上去,副将位置就空了出来,最终被二皇子陈孟所得。
谁都知道,南朝灭燕,一旦出兵,就必然十拿九稳,陈孟也因此稳稳拿下一桩军功。哪怕他在军中只是充当吉祥物,哪怕他一切都听命于庄谊,但他依旧是副帅,这份功劳谁也夺不走。
于是如今南朝的朝堂之上,隐隐形成太子与吴王对峙的局面。
双方各有一拨支持的人马。
太子的优势是,他多年名声在外,在文士中形象极佳,他又有数珍会在手,财力雄厚,收买人心,开辟各地书院,甚至支持本地世家修筑藏书楼,这些邀名的事情谁也比不上他。加上他皇后所出,正统名分,毋庸置疑,许多人早在他成年之前,就已经围绕着他,形成一股势力。
吴王陈孟虽是后起之秀,但他重武轻文,还肯亲上战场的作派,也赢得了相当武将的好感和亲近。值此乱世,武将的权威要远大于文臣,南辰与北璋的开国皇帝,都是武将出身,距今也不远,如今天下尚未一统,又是处在刚刚灭燕的热血余波之中,许多武将对太子的作派不以为然,反是更倾向于吴王的豪爽疏阔,更认为他有本朝高祖皇帝之风。
“不过这次来使,既不是南朝太子亲临,也不是吴王,而是三皇子,越王陈济。”章玉碗道。
刘复:“这越王陈济,又是什么来路?”
章玉碗摇首:“我也不知,听说是喜爱游乐,放荡不羁之类的人物。”
刘复哎呀一声:“那不是与我差不多?”
说完他自己打了个哈哈:“不过我肯定还是比他强上许多的!”
至少他现在还每日勤勤恳恳到禁军点卯呢!
章钤的关注点则不在这里。
“殿下方才的话只说了一半,您说求娶北朝公主是有人给陈迳挖坑,那怎么还有来使?”
“旁人别有用心,陈迳也不是傻子,他当即就推辞,说自己思念元配,不愿续娶,而且北朝公主身份不同,即便和亲结盟,放眼辰朝,也只有陛下能笑纳。”章玉碗道,“此事事后被传出来,南朝许多臣子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苏芳打听之后,就设法告知素和,再传到这边来,过不了多久,这边的人陆续也能知晓。”
她口中的苏芳,正是当时从数珍会叛逃,又被公主陆惟他们连救两回的人,苏芳恢复自由之后,先是在南北交界处居无定所,后来去建康城,改名换姓开了一家食肆酒楼,以此时不时打探些消息。
章钤又问:“这么说,此番南朝来使,是为了南朝皇帝求娶继后的?”
章玉碗颔首:“明面上应该是如此,但兴许别有内情。南朝如今形势强于我们,却主动提出结盟,今日朝上争论不休,正是为了来使的目的,以及如何应对。”
章钤犹有担忧:“我只怕对方来者不善,到时候又会将殿下扯进去。”
刘复也问:“他们何时到?”
章玉碗道:“对方已在路上,再过十数日,约莫中秋前夕,就会抵达。陛下命我携上官葵前往汝南见白远,我们中秋隔日就会启程,此事应该于我影响不大,倒是这次南朝来意颇为古怪,其中兴许有值得深究之处。”
一个占据上风的王朝,为何会主动结盟,而不是等着北朝上门求和,才能争取到更多利益?
朝中众人普遍的看法是:南朝内部皇位之争,可能已经演变到不为外人道的激烈,说不定因此有一场兵变。南朝生怕北朝这边因此趁虚而入,所以才要急着过来稳住北朝。
更有人提出可以趁机在汝南出兵,迅雷不及掩耳夺取南朝几州之地,再与来使谈判。
也有人意见保守,认为南朝有恃无恐,决不能在此时出兵,中了对方的圈套。
不说章骋听得头大一圈,连带章玉碗,也被吵得面容发木,一路耳朵嗡嗡的,回到府里才缓过来。
南朝来使人还未到,就已经在长安城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波。
此等威力,足可见南朝如今气势。
一餐饭在三人的讨论中吃完。
刘复还得回去当值,依依不舍离开,章钤也告退,章玉碗终于得以继续看完陆惟的来信。
这封信是陆惟在途中写的,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抵达洛州了。
内容也没有什么特殊与不可告人的,陆惟主要写了自己沿途的见闻,从长安一路出去时,天晴日朗,花开正盛,田野青绿,此时的风物大多令人心旷神怡,然而当他们过了弘农郡,天气越发闷热,景象也为之一变,连续的大旱导致这里颗粒无收,疫病横行,洛州境内已经死了不少人,疫病还在继续蔓延,据说新任洛州刺史苏觅也病倒了,差点被以为是染了疫病,幸好最后只是虚惊一场,由此也可以想象境况之凶险。
章玉碗看出来了,陆惟写了这么多,言外之意只有一个,让她绕开洛州,不要去。
她轻轻摸着信笺。
陆惟一如既往,笔迹行云流水。
与信封一起送来的,还有绣囊里的一枝紫薇。
花已经干枯了,还有不少花瓣落在绣囊里,连颜色都变浅了。
但我不嫌弃你。
手指轻轻点了点花瓣,她将花枝插入桌上的白瓷小瓶。
十多日须臾而至。
到了中秋前夕,万众瞩目的南朝使节队伍,终于抵达长安。
天子自然不必亲迎,但也派了左右二相前往,以示隆重。
来的毕竟也是皇子,规格不宜过低,两位宰执出面,已经足够。
刘复也来了。
他是来凑数的,站在谢维安等人后面,不着盔甲,显示了他在禁军中打杂摸鱼的文书地位,旁边则是章梵。
李闻鹊统领禁军十二卫,自然不可能轻易出现,章梵执掌左右武卫,负责南使此行安全,维护秩序等。
眼看车马还未入城,两人闲着也是闲着,便小声聊起来。
章梵手肘撞一下刘复胳膊。
“听说你想跟着长公主殿下去汝南,李将军不同意?”
“别提了!”一说这事,刘复就垂头丧气,“我寻思我成日里没事干,殿下出行正好也需要保护,就跟他提了此事,谁知却被训斥一顿,说我不思进取,总想偷懒……”
章梵有点幸灾乐祸:“谁让咱们李大将军如今深得圣眷,说一不二呢,放眼禁军十二卫,谁还敢当着他的面偷懒,也只有你汝阳侯爵位在身,人家奈何不了你,只骂你一顿算不错了!”
他从前跟刘复也是酒肉朋友,彼此算熟稔,只是一个在京军里步步高升,另一个被派去张掖接公主之后,两人就逐渐没玩到一块去了。
刘复斜他一眼:“怎么,听你这话,颇有怨言啊!李闻鹊也骂你了?”
章梵:“那倒没有,只是严厉得很,见了谁都没个好脸色,成日捉着人苦练,就连我们这些人也不例外,好似整支禁军只有他一个人勤快似的!大伙都苦不堪言,也就是你,才不用跟着受苦!”
刘复闻言,不由有点同情他,毕竟李闻鹊在张掖如何治军严厉,他也是知道的,想想自己在秦州差点丢了性命,还是李闻鹊及时赶到才侥幸逃过一劫,就也为李闻鹊说了两句好话。
“他初来乍到,左右也没亲信,不严厉点,旁人也不畏惧,更喊不动人了,照我看,此人性情直率,你要跟他相处久了,兴许还能合得来。”
章梵撇撇嘴:“算了吧,我可不想跟这样的人合得来。倒是你,如今长公主圣眷日隆,眼看已经远远盖过博阳公主等人,放眼本朝公主,能上朝听政者,唯有长公主一个。照我看,陛下对其信任,更胜于左相他们,你这何止是运气好,简直提前就在参天大树底下乘凉了!”
他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赵群玉那封手书没有公开,知道的人也很少,但皇帝对长公主的态度是有目共睹的,从最初回来时亲迎,到后来加封长公主,再到现在三不五时宫里就有赏赐下来,凡大事必询问长公主意见,若不是公主自己再三推辞,说不定她现在的园林田地,已经媲美当初的博阳公主了。
长公主的确行事低调,但有这样一份尊荣在,谁又敢轻易怠慢?
当日博阳公主还敢当众奚落,换作现在,再给她十个胆子,估计也不敢了。
刘复正想说什么,车队已然入城。
浩浩荡荡,旗帜飘扬。
偌大一个“辰”字,映入众人眼帘。
南朝定国号为辰,不仅仅是暗合了国姓陈氏,更是因为辰者,日月星,更有至高无上的帝王之意,昭示辰朝终将夺取天下,寓意深远且大吉大利。
是以,许多人瞧着旗帜上绣的金色国号,就有些暗暗的不顺眼。
但不顺眼则不顺眼,谁让人家如今国力更胜一筹,还是主动提出结盟,北朝愣是没想到这一出,失了主动,他们也只能暗暗气闷,指望在此番会面中扳回一城。
一人骑马当先,顾盼有神,身上衣饰气度,更显身份不凡。
谢维安与严观海联袂上前,拱手笑道:“来使可是越王殿下?”
对方下马,虽是同样回礼,却笑得有些漫不经心。
“小子正是陈济。这一路走来,风沙甚大,颇为辛苦啊,我还差点路过洛州了,听说那边大旱,愣是没敢去,听说洛阳原本繁华,这一旱,怕是旱没了吧?”
谢维安这一听,就知道对方来者不善。
第107章
“洛阳千年古都,天灾无数,依旧屹立如初,越王若想去,待回程时,我可呈请陛下,带越王前往游览。”
谢维安不动声色,将话堵了回去。
陈济挑挑眉,也不恼怒,说过的话好似扔掉的纸,随即就抛到脑后去了,开始眺望四周,不时提出点稀奇古怪的问题,什么现在的长安城城墙有多久了,上面有没有前人写的诗句,什么你们长安城的乐坊多不多,最漂亮的小娘子叫什么,冬至宵禁不宵禁,宴会上有无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