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后面,连严观海也忍不住背着他翻了个白眼,亏得谢维安还风度翩翩,颇有耐心回答问题。
“敢问越王殿下,您的副使是哪位?”谢维安兴许也觉得此人不太着调,视线扫过他身后,又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长胡子的都是三排往后了,也不太可能是副使。
“好说,这就是。”陈济随手指了指他身旁一名年轻人,“他叫崔玉,说起来北朝姓崔的也不少吧,他这个崔跟你们的崔,应该是同一个祖宗。”
清河崔氏?
严观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人如其名,对方容貌若要跟京中出了名的美郎君陆惟比,竟也毫不逊色,只是气度更为温和无害,见北朝几位重臣往来,崔玉便拱手见礼。
“在下崔玉,见过几位郎君。”
谢维安面上不显,心下却微微沉吟。
要说南朝不重视,来使规格也是皇子出马了,要说重视,这全是嘴上没毛的,这些人在南朝朝中肯定也不可能官位显赫。
陈济就不说了,他本以为对方派个越王来装点门面,副使应该才是正主儿,结果副使也是个跟陈济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这南朝,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谢相也许不信,崔玉可是南朝远近有名的才子。”
仿佛看出谢维安等人的疑问,陈济边走边给他们解释。
“他资质出众,十来岁就以文章出名,如今在礼部任职,再过两年,攒些资历,就能提拔为主官了。”
谢维安有些讶异:“原来是少年英才,倒是谢某见识浅薄,眼拙了。”
崔玉忙道:“谢相谬赞了,下官年轻气盛,见识浅薄,还有许多要向诸位学习的!听说谢相、严相二位是璋朝砥柱,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在下顿生仰慕,幸而这次奉命出使,否则还不知多少年才能看见如此风采!”
谢维安与严观海对视一眼,心说莫非这两人主打一个说好话,一个负责砸场子,倒是配合得不错。
一行人入了太极宫。
皇帝早等在那里,陈济虽然一露面就有些口没遮拦,但这等场合他好歹还是知道轻重的,中规中矩行了礼,奉上礼单,彼此说了些场面话。
南北两边往常也会互派使者,频率不高,只是几年一回,也都挑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处于不和不斗不率先开衅的状态。
北朝有柔然为边患,南朝也有南方山谷里的山民,官方称为夷民,北朝也称其为南夷。这南夷山民彪悍好斗,虽然不像柔然那样三不五时就劫掠边城,但他们也不接受中原王朝的统治。贞兴帝的父亲,也就是南朝上一代皇帝曾经派大军征讨,想彻底荡平南方,扫除隐患,最后也是两败俱伤,铩羽而归,后来他们就与南夷山民达成协议,南夷名义上归南朝管辖,实际上依旧由自己的部族首领头人作主决定族内事务。
到南朝如今的贞兴帝登基,他从起初的休养生息,到如今沉迷享乐,仿佛整个南朝也跟着在绮丽旖旎的氛围中浸染不出,连北朝人也逐渐被麻痹了,认为南朝如今耽于安乐,失了进取之心。
直到对方一举拿下燕国,如平地惊雷,将北朝人炸醒。
如今朝堂上的北朝人望着意气风发的越王陈济,忽然意识到,以往他们所认知的南朝,可能与实际有所出入。
陈济带来的不止有礼单,还有贞兴帝的手书,其中辞藻华丽,谈及两国交情,希冀结好,也提到了联姻,不过都是泛泛之词。
章骋如今登基几年,对这些表面文章也颇有心得,知道手书上说的都是外交辞令,做不得真,对方此行的真正目的,还得等陈济亲口说。
果不其然,寒暄的场面话说罢,双方进入正题。
陈济就道:“听闻陛下姐妹众多,我朝如今也后位虚悬已久,不知是否有幸,能得陛下赐下公主,共结两国百年之好?”
“璋辰两朝若能得享太平,福泽百姓,我朝陛下自无二话,不过这结盟到底要怎么结,可有具体的条款行文,盖章署名?公主身份尊贵,陛下待她们如珠似玉,怎能轻易说许就许的?”
说话的是严观海,皇帝不会轻易在这种事情上表态,眼下还是朝臣的交锋阶段。
陈济一笑:“这还不好办,我皇父也有一女,受封临仙公主,是我的异母妹妹,芳龄十六,待字闺中,若陛下有意,她也可以嫁到北朝来,听说陛下如今也无皇后,正正好是一桩天赐良缘。”
谢维安道:“越王此言差矣,联姻是锦上添花,而非盟约关要,贵国陛下既然有心结好,可以两国每年互派使者,增加商贸等事上详谈。”
陈济面露诧异:“难道当日贵国和亲柔然,下嫁公主时,也问柔然人要了保证,说多少年内不得侵扰吗,柔然人肯遵守吗?既然是两国交好,自然是先叙情,再议事,情分到了,事情也就谈成了。我们大辰毕竟还是讲道理的,不像柔然人那样蛮横,你们嫁了公主过去,我们也会嫁公主过来,不是很公平么?”
这话便是明晃晃的挑衅,换个人都忍不了,两边朝臣都有些骚动起来,个个面露愠色,蠢蠢欲动。
连上首的皇帝,也神色阴沉。
陈济却全然不惧,他坐在郑重,恍若未见,反倒昂起下巴,好似恨不得有人出头来驳倒自己。
李闻鹊皱起眉头,他苦于言辞拙劣,无法出口成章地训斥此人,这等场合又不能破口大骂尽出市井俚语,否则会更让南朝笑话。
他左右看看,见长公主不在,心下不由可惜。
若长公主在此,以她的口舌,必能令这姓陈的无地自容。
原本这使者陛见,按常理也就是彼此说些场面话,她便没有出席,只等稍后宴请再露面,却没想到陈济开门见山就开始来事了。
谢维安沉声道:“我朝公主身份尊贵,并非货物,越王殿下既然也是读圣贤书长大,应该知道礼尚往来才是,我等盛情款待,却换来越王如此无礼,殊不知柔然虽然猖狂,如今却几乎已经没有柔然了,难道越王不知道吗?”
崔玉忙打圆场:“越王年轻气盛,说话难免失之稳重,还请陛下与诸位宰执包涵,在下代他向诸位请罪!”
又扯扯陈济的袍袖,示意他注意言辞。
陈济这才不情不愿道:“玩笑耳,何必当真?”
至此,越王混不吝的印象算是给众人落下了。
会见在不怎么愉快的仓促中结束,来使被迎到偏殿稍作歇息,等待稍后的宴请。
与先前陛见不同,宴请多为重臣宗室,人没那么多,规格却更高些,原是北朝这边精心准备的,也是表示欢迎之意,如今有了陈济口没遮拦这一出,难免就让人有些扫兴。
章玉碗是稍晚与义安公主一道入宫赴宴时,方才听说早前发生的不愉快。
她挑了挑眉,并没有因为对方谈及和亲柔然的往事就勃然大怒,反是道:“这南朝很是有趣。”
义安公主惴惴不安:“那越王如此傲慢,只怕南朝上下更不好相与吧?”
章玉碗道:“不必担心,陛下心中有数。”
但这种泛泛的安慰之词没有办法安慰到义安公主,反倒让她更加忧虑了。
原因无他,如果真要和亲,长公主早年已经去过柔然,不可能选她,而以博阳公主的为人,去了南朝,恐怕只能加速两国早日开战。
唯独义安公主,性情柔顺,又是皇帝亲妹,是最合适的人选。
诚然,南朝不比柔然,那边气候宜人,富庶繁华,只会比这边更好,不会更差,但是老皇帝已过天命,膝下儿女众多,真嫁过去,也不过是多一个深宫怨魂罢了,无论受宠不受宠,未来都不见得光明。
义安公主胡思乱想之间,宾客已经陆续到齐。
越王陈济被安排在长公主的座席正对面,谢维安与严观海也充作陪客,但他们的座次都在公主之后,另有城阳王世子、李闻鹊、刘复等人,皇帝一双儿女因年纪太小,没有出现,嫔妃也一个未见。
陈济拿起酒杯闻了闻,醇厚中带着果香,应该是宫里常见的桃酒。
他遮住嘴巴,脸微微侧向崔玉,声音几不可闻。
“他们是不是吓坏了,怕我借酒装疯说出更难听的话,才只上了果饮,连正经的酒都不敢上了?”
“差不多就得了,”崔玉也小声道,“您再这样,小心出不了长安!”
“那些话很难听么,我觉得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他们要是受不了,刚才怎么没人怒发冲冠?怕是外厉内荏,虚有其表,不枉我走这一趟。”陈济不以为意,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正好,这回人更齐了,对面的就是邦宁长公主吧,待会儿就先从她下手好了!”
崔玉一听他好像还想闹事,皱了皱眉,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
越王行事自有主张,用不着他亦步亦趋纠正,这次出使,固然有朝廷的考虑,但落在个人身上,自然会有些不同的思量。
要说私心,别说他们南朝,就是这眼前个个衣着光鲜的北朝王公贵族,又有哪个心里没怀揣点小心思,说是各怀鬼胎也不为过。
想及此,崔玉的目光从殿上诸人一一扫过,从下首的长公主、义安公主,再到谢维安、李闻鹊等人。
帝国贵胄,朝廷精英,尽收于此。
崔玉望着众人面带笑容的轻松神色,心下不由微微一叹,随即又在其他人发现之前,低下头,品尝手中桃酒。
他没留意到这些笑容满面的人里边,有一个与众不同,从头到尾的笑容都很勉强,甚至面带忧色。
章玉碗不是没注意到身旁义安公主的异样,她只当对方还为了联姻的事情忧心,孰料对方这一路走来似乎想通了某些事情,待近侍击磬,趁着宫人弹奏箜篌时,章玉碗就听见义安公主对自己小声道:“阿姊,我已经想好了,如果真需要有人去和亲,我就主动请命前往。”
“你不必担心,事情还未必到了这一步。”章玉碗道。
“我知道,我只是怕陛下对姐妹情深,回头若博阳姐姐哀求,他也许会择宗室女嫁之,可南朝如今威势渐大,若真要和亲,如何能以旁支血脉来糊弄,南朝必不会忍受这等委屈,”
义安公主既已下定决心,说话便流畅许多。
“当年阿姊可以为了家国社稷,前往柔然,如今我也可以,而且南朝繁华,情况比柔然好了许多,我委实不该矫情的。我已想好了,到时候我会主动请缨的。”
说罢,她的表情反倒放松下来,好似卸下一大块石头,执起酒杯连饮两杯,难得的豪爽让旁人忍不住往这边多看两眼。
以章玉碗的聪明,也暂时猜不透南朝来使此番目的,很难确定最后究竟还需不需要公主去联姻,但她仍是道:“璋国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也将会是最后一个,想必陛下也作此想。你别着急,也暂且不要在今日出声,对方来意不明,陛下他们必是要先诈一诈的。”
姐妹二人低声说话,那头乐声一曲终了,陈济端起酒杯,上前先向皇帝祝酒,言辞倒是还中规中矩,只是到了其他人那里,一下就变得锋芒毕露。
陈济先是从自己那一边距离最近的谢维安开始。
他笑着问:“怎么不见赵相了,这位可是三朝元老,就连我皇父,也让我捎来问候呢,可是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不适?”
谢维安不相信南朝人半点风声都不知晓,对方这样明知故问,摆明是要找茬,但有了先前迎接时的经历,对他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态度,谢维安也没多大意外。
“赵群玉畏罪自缢,如今已经回老家下葬了,越王若想探望祭扫,我可禀明陛下,择日派人带越王前往。”
陈济玩味道:“那倒不必了,我只是听说谢相是赵群玉的门生,曾得到赵群玉一手提拔,方才有今日地位,怎么还恩将仇报,将老师扳倒,难道说寒素之族出身的人,就是如此吗?”
谢维安面色淡淡:“我身为璋国官员,先公后私,先国法后私情,想必越王殿下是能理解的,若是不能理解,我倒也要怀疑辰国那边的官员,是否公私不分,坑瀣一气了?”
陈济啊了一声:“谢相怎么就恼了?我只是好奇问问罢了,毕竟赵群玉在你们北朝当了那么久的宰辅,连我都听说过他,谢相大公无私,实在令人敬佩!”
他这张口就有些阴阳怪气,即便之前没在场的人,也对这位越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南朝派了这么位正使过来,是故意来找事的?
可陈济还没完,绵里藏针说完谢维安,又去讥讽严观海,说从未听说过严相有什么功绩,倒是听说陛下有位严妃,难道你们两人是亲戚,直接将严观海说得脸色比锅底还黑。
崔玉倒是跟在他后面,一个个赔礼道歉,他也没拦着陈济不让说,但陈济说完,他必圆场找补,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这一个白脸一个红脸,让众人不由得怀疑真正的使者其实是崔玉,只是对方身份地位不如陈济,不好当众拆陈济的台。
却说陈济得意洋洋,像小孩子摆弄玩具攻城略地一般,又来到章玉碗和义安公主面前。
他看了两位公主一眼,忽然拱手道:“听说陛下有三位姐妹,皆是才貌双全的公主,二位想必就是博阳公主和义安公主了吧?”
义安公主看了看章玉碗,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就道:“越王客气了,我的确是义安不错,不过我旁边这位,却是长姐邦宁长公主,博阳公主身体有恙,并未赴宴。”
陈济讶异:“是那位刚从柔然归来的长公主吗?若两国联姻交好,迎娶公主,我们南朝,可只要冰清玉洁的公主,不要在柔然待过的。南朝教化文明,人人知礼,与蛮横粗狂的柔然人截然不同。”
言下之意,不仅是羞辱长公主,更暗示北朝人与柔然人差不多,才能接受公主嫁去柔然。
这话的侮辱性实在太大,以至于连义安公主这样的性情,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但她毕竟不够伶牙俐齿,一时之间张了张口,只能喊出“无礼之徒”,却说不出更激烈的话来反驳,气得面容煞白。
何止是他,在场众人,个个当即愠怒。
李闻鹊更是腾地起身。
“陛下,此人放肆无礼,定是南朝派来羞辱我们的,臣请驱逐出境,择日发兵讨之!”
崔玉忙起身请罪。
“陛下息怒,诸位息怒!越王殿下只是从小长于深宫,被我们陛下宠坏了,不知深浅,方才出口狂妄,还请陛下看在我等主动前来,千里迢迢的份上,饶恕越王无礼!”
章骋冷冷道:“朕今日方知,南辰为何主动前来示好,原来是派了个不学无术的越王来羞辱我朝上下的!柔然人劫掠中原,难不成只抢北方,对南方格外友好?只不过是我大璋作为北方屏障,为尔等挡住柔然铁骑罢了!”
谢维安接上皇帝的话:“不错,当年我朝势弱,长公主为国和亲,实属迫不得已,但后来朝廷大军已经一雪前耻,将柔然杀得元气大伤,难为越王自小长在帝王之家,竟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屡屡出言轻慢!”
崔玉连声应是:“我们陛下也常因此训斥越王,这回让越王出使,一来因为他身份尊贵,二来也是希望他长长见识,不再胡作非为,没想到越王性情顽皮,还是让陛下和诸位看了笑话,也是在下失职,回去必然禀告我们陛下,对越王殿下多加训诫!”
陈济满脸写着不逊,却也没再张口就来,只是负手昂首站立,年轻气盛毕露无遗。
南朝如今毕竟势大,双方不能真就彻底撕破脸,可这样任凭越王讥讽嘲弄自然也不行,回头南朝人只会觉得他们璋国好拿捏。
章骋沉吟片刻,望向章玉碗。
“长公主对崔玉这番言辞可还满意?若你不满,朕自然是要追究到底的,越王无礼,须得驱逐出境,让他们另派正使前来,否则这交好之事,不谈也罢。”
听皇帝这话,竟是将决定权都交给长公主了。
虽说只是场面话,崔玉心下也有些惊异,不由跟着抬首望过去,却只见一名年轻女子坐在那里,方才越王胡说一通,似乎也未令她变色震怒。
迎着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章玉碗从身前果盘里拿起一个桃子,笑吟吟道:“这长安郊外产的桃子,清甜脆口,最是好吃,我入宫时别无长物,只好借花献佛,拿这枚桃子当作见面礼,送给越王。”
陈济挑了挑眉,吊儿郎当走过去,接过桃子,在手上掂了掂,眼睛却落在公主腰间的玉佩上,轻佻道:“长公主如何会身无长物?那玉佩我看着就挺好的。”
“那个不方便。”章玉碗轻轻摇头。
什么不方便?陈济莫名其妙。
“方才听见越王一席话,我就豁然开朗,原来竟是巧了,柔然也有个规矩,女人亡夫之后,要给一位身份贵重又英俊非凡的郎君,送一个桃子,今日看见越王,我就知道,这桃子定是能送出去了。”
这话就更是古怪了。
陈济莫名其妙:“为什么是送桃子?你该不会是仰慕我吧?抱歉,我可不娶嫁过的妇人!”
“因为——”章玉碗笑得意味深长,“这桃子在谁的手上,就成了谁的替身,我要杀掉这个人,才能将亡夫在黄泉受苦的魂魄换回来。越王有没有听说过替死鬼,像你这样仪表堂堂的年轻郎君,亡夫肯定很喜欢,如果他不愿意回来,你下去陪他也是可以的。”
陈济还在消化她这番稀奇古怪的话,就看见眼前银光一闪,崔玉刚喊出“殿下小心”时,陈济手上一轻,桃子已经在他掌心四分五裂,纷纷掉落,而他则觉得鬓间一凉,不由伸手去摸,却没有摸到血,只摸到光秃秃的一块。
这女人竟将他鬓角给剃了一块!
陈济又惊又怒,还未来得及发火,便见对方手腕一转,匕首往身前桌案一插!
齐根没入,只余刀柄在外。
陈济:……
他忽然感觉少了的那块鬓角很凉。
但陈济还是怀疑这张桌案是事先准备好的,说不定就是陶土捏就,准备给他们来个下马威的,他忍不住伸手去抓匕首,用了暗劲往上一拔!
拔不出来……
陈济的脸色有点绿了。
他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对方说的“不方便”是何意,敢情是说玉佩珍贵,不方便用匕首砍成那么多块吧?!
陈济嘴角抽搐:“什么桃子魂魄的,你是浑说的吧?”
“当然是信口胡诌的,不过为了警告你一下,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章玉碗笑得温温柔柔,“这些年我在柔然待久了,确实也学了一身蛮横回来,陛下和谢相他们愿意以礼相待,我可都是锱铢必较,有仇必报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越王这次辱我,就先以鬓发代首了,若是下回……”
她的目光若有所指从陈济头顶扫过,后者下意识把天灵盖捂住。
章玉碗掩嘴轻笑。
这哪里是一国长公主,简直是个妖女!
陈济气急败坏,好悬想起场合身份,妖女二字憋在嘴边,要出不出的。
章玉碗似乎看出他的心声,好整以暇:“吾,蛮夷也。越王可还满意?”
陈济:……
他这张毫无遮拦的嘴巴算是彻底遇到克星了。
接下来甭管陈济想说点什么,只要他一张口说了上半句,章玉碗就从桌案拔出那把匕首在手里把玩,一边打量他,像是在掂量陈济身上还有哪里好下手的。
陈济要是把后半句话憋回去,她就会满脸失望地重新将匕首插回去,几番下来,愣是把陈济逼成个彬彬有礼的寡言君子。
俗话说恶人还需恶人磨,长公主自然不是恶人,可对付越王这样的人,出动武力威胁,小题大做,反倒落了下乘,但若只是言语震慑,又不足以令对方收敛,唯有长公主才能治得了他。
就是回头说出去,长公主一句“反正越王说我是受了蛮夷影响的无知妇人”,就能将辰国的质问堵回去,堂堂辰国朝臣,又怎好因为越王先无礼而发作一位长公主?
陈济憋屈地吃完一顿饭,满脸敢怒不敢言,最后被崔玉拽着,在北朝君臣带着调侃笑意的目送下愤愤离去。
但等到回了官驿,关上门,只剩下他与崔玉时,陈济所有愤懑憋屈一扫而空,他摸着鬓角问崔玉:“是不是很难看?”
崔玉想笑又怕刺激他,抿了抿唇:“还行,回头长长就回去了。”
陈济不信,找了面铜镜照来照去,半晌叹息道:“我这也算是为了辰朝豁出去了,今日怕是把他们满朝文武都得罪遍了吧?”
崔玉点点头:“嘴巴是够缺德的,不过我看他们皇帝涵养倒好,就这样了还没下令将你逐出去,反而是长公主朝你发难。”
陈济哈哈一笑:“那种情形下,皇帝亲自出面,不是显得臣下无能了?让长公主出面来教训我,倒是正合适。依你看,我们这计策,到底成了几分?”
没带上笑容的他,神色更为清冷。
但与陆惟的冷不同,后者披了一张清贵神仙的皮,掩盖其下唯恐不乱的野心与好事,而崔玉的冷,是世家养出来的文士矜贵之气,美则美矣,毕竟不罕见。
不过因为崔玉姿态优雅,背脊挺直如苍松青竹,即使面无表情端坐写字,也堪称赏心悦目。
“越王殿下,恕我直言,璋朝君臣不是傻子,这般用力过猛,容易被看出端倪,他们回过神来,未必不知道你是故意为之。我看你还是多为自己考虑的好,就算立下功劳,圆满而归,回去之后,他们能认你这份功劳吗?”
陈济随意坐下,四仰八叉,又伸手去够桌上的水壶。
里头的水已经冷掉,他也不在意,直接对着张开的嘴巴就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跟崔玉的端方仪态俨然鲜明对比。
“认不认的无所谓,我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也看见了,我大兄与二兄两虎相斗,已把辰国能染指的地方都给染指个遍了,我若还想出头,就只能另辟蹊径,这出使的差事无功无过,无人愿意接,不就是个机会,我接了,才能寻找新机会,这不,好歹也将北朝君臣都认了个遍。你说我将来要是在南边混不下去了,来这边投奔,北朝皇帝会不会收留我?”
崔玉摇摇头:“就凭你今日的表现,怕不是认了个遍,而是得罪了个遍,别的人不好说,你得罪得最厉害的长公主、谢维安等人,估计是不会帮你说好话的。”
陈济咧嘴一笑:“要是这点小事就跟我置气,谈何跟辰朝争天下?不如早点洗洗睡得了!我这不也是帮你探探路,你非但不感谢我,还要说风凉话,啧啧啧,我这差事,真是两面不讨好,光受夹板气!”
崔玉停下手中游走的笔,叹了口气,还是安慰起他:“你也不用说这些话来当苦肉计,你的境况还未糟糕到那等境地。如今陛下三名成年儿子里,太子与吴王虽然权势在手,可皆为陛下所忌,唯有对你,还像父亲对儿子的宠爱。”
眼前这位越王殿下,在南朝名声很是一般,走鸡斗狗,好色风流,若放寻常人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而他生在皇家,也是最不成器最没出息的那一个,上面两个兄长,一个居嫡有贤名,一个好武得军功,唯有越王陈济,旁人一提起来,就是摇头。
可偏偏是这个不学无术的越王,却最得皇帝宠爱,都说老人爱幺儿,虽说越王下面还有两个幼弟,但幼弟毕竟年纪还小,不像越王那样会甜言蜜语讨老父亲欢心,也不像越王能三不五时在老父亲面前晃荡,送点自己淘换来的小玩意尽孝。
崔玉还知道,老皇帝有位颇为宠爱的林妃,膝下只有一女,担心失宠之后晚景凄凉,就暗中与越王结了盟,在宫中为越王转圜,说些好话,久而久之,老皇帝对越王的一分偏袒,也就成了三分四分。
太子陈迳原本是最有优势的,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但皇帝在位久了又不想当太上皇,而太子年富力强,天家父子之间难免就有些龃龉,加上前阵子太子掌握数珍会的事情曝光,老皇帝这才知道太子在自己眼皮底下鼓捣出如此一个手眼通天的组织,据说此事还是吴王让人捅出来的。
面对父亲的诘问,太子不得不承认此事,虽然他再三强调数珍会仅仅是几个商队串联起来,为了营生而设立的,仍没法彻底抵消老皇帝的疑虑,猜忌的种子就此埋下,加上灭燕主帅崔淮被陈年旧案牵扯罢职,临阵换将,太子两大羽翼遭遇重挫,反倒是吴王那边高歌猛进,春风得意。
都说北朝这几年风云迭起,十年换了三个皇帝,又是出征柔然,又是乱臣谋反,可在崔玉看来,南辰虽然没换皇帝,唯一的灭燕也马到功成,但私下暗流涌动,却丝毫不比北朝平静多少,大家不过是五十步和一百步,谁也别说谁的区别罢了。
表面上看,辰国实力似乎更强,在灭燕之后,威势更上一层楼,但崔玉很清楚,现在的局面是没法断定最后胜负输赢的,任何在此过程中的突发事件,都有可能成为影响最终结局的变数。
“说回眼下的差事吧。”
陈济显然不想对辰朝的事情多加评论。
“我今日足够无礼狂妄了,他们想必对我印象也会差到极点,如此才更能看出各人秉性。依我看来,你提到的长公主与谢维安等人,恰恰正是日后辰朝所需要着重防范的人物。”
崔玉想了想,点点头:“的确如此。”
谢维安涵养够好,城府够深,长公主则有仇必报,看似蛮横,却占据了道理上风。
余者虽也不能说不好,但跟南辰大多数臣子差不多,也就不值一提了。
陈济哂笑:“你看,北朝俨然已有明君贤臣的模样,就我们辰朝,还搁那内斗,斗得不亦乐乎呢!”
这话崔玉却不赞同:“越王此言差矣,北朝其实也是有矛盾的。旁的不说,今日殿上那北朝名将李闻鹊,越王也瞧见了,他原本镇守西州,却因永和帝不信任旁人,硬是将他从边陲调回来,逼得何忡投奔吐谷浑,那些原本就在京城戍守的将领,难道心里就没想法吗?而李闻鹊自己愿意被箍在帝王身边当一只温顺的猎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