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拱手对柳三娘与陆二娘道:“方才出言无状,让两位受了委屈,是我胡言乱语,还请二位不要放在心里,我这就备上厚礼两份,略表心意,往后这临水坊,两位想来便来,一切开销都记在我账上。”
严鹤还长长一揖,态度与刚才一比,简直判若两人。
柳三娘还有些得好不饶人的意思,陆二娘却知道此番她们能解围,完全是长公主与刘复的缘故,哪里还敢拿大,便不让柳三娘再说话,抢在前头道:“也是我们唐突无礼了,本该私下向严郎君说明情况的,我这好友乃是念旧重恩之人,方才会为乳母之子出头。”
严鹤越发通情达理了:“这好说,那小伙计既然是你们的人,你们带走就是了,工钱照结,我也不会再为难他!”
陆二娘:“多谢严郎君!”
严鹤的重点却压根不在她们身上,只是想给章玉碗留个好印象罢了,见事情圆满解决,就对章玉碗笑道:“我与张小娘子一见如故,既然张小娘子尚未婚配,敢问家里择婿标准如何?严某家境尚可,父母俱在,也尚未婚娶,张小娘子是投骰高手,我甘拜下风,正可谓是志趣相投,不知能否移步详谈?刘侯,啊不是,表弟也一块来啊!”
刘复抽了抽嘴角,被对方的厚脸皮和打蛇随棍上震惊了,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严公子与谁志趣相投?”
从长公主府过来的陆惟,正巧听见了严鹤的话,越众而出,缓缓问道。
严鹤满心欢喜的话被人截断,脸色就往下拉了一截,当即就循声望去。
下一刻,他眼前一亮,又换上笑容。
原因无他,陆惟行止风仪,自然是严鹤见过的佼佼者。
严鹤可以调戏小伙计,自然也可以马上“移情别恋”。
没有官职在身的他,并未见过陆惟,还真不知道对方是哪尊大神。
刘复见他表情不对,就知道要糟。
果不其然,严鹤笑容满面,对陆惟拱手:“郎君尊姓大名,可是认得我?”
“右相之侄,视若亲子,也是临水坊的东家,大名鼎鼎,我怎会不认识?”陆惟意味深长道。
“那可太好了,咱俩今日可得好好把酒言欢,还有这位张娘子,刘侯也一块来啊,一晚上可算结识不少新朋友!”
严鹤早就把陆二娘她们忘倒九霄云外去了,话刚说完,冷不防瞥见刘复古怪的表情,忽然觉得不太对,笑容跟着僵住。
这等容貌,满京城应该也找不出多少,还正好认识他,自己却不认识对方……
陆二娘看见陆惟就微微变色,犹豫半天,这才慢吞吞挪过去,小声打招呼:“阿兄……”
陆惟淡淡道:“陆小娘子出来玩,怎的还要别人收拾善后?”
陆二娘不敢再说话,她虽与这位兄长不熟,却是有些天然的畏惧。
话说回来,今夜若无长公主与刘复,她跟柳三娘怕是真要被严鹤扣在这里,到时候就算是出名了,她既已订婚,不管未婚夫怎么看,夫家到时候必然会有人说闲话,平地生些波澜。
刘复眼看四周围观者众多,就道:“严郎君可有清静别院?我们坐下再慢慢说。”
严鹤求之不得:“自然有!”
他让人去准备雅间,又亲自带着刘复等人前往。
陆惟却对陆二娘和柳三娘道:“你们该回去了。”
柳三娘有些不愿意,还待再说,陆二娘忙道:“我们这就走,阿兄,今夜之事,求你别给阿娘和父亲说。”
尤其是陆敏,若知道女儿在外面闯了祸,怕是一顿训斥责罚少不了的。
陆惟:“我很少回去,也见不着他们。”
陆二娘干笑:“您白天上朝,可能会遇到父亲……”
陆惟看她一眼:“我们都会互相装作不认识对方,远远就避开了。”
陆二娘:……
陆惟微微缓了口气:“回去吧,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长安固然天子脚下,也绝非太平无事。”
就是上个月,还出过不少拍花子的案子,报到大理寺来。
陆二娘如获大赦,忙拉着柳三娘告辞。
长公主既是没有表明身份,她也没有贸然上前行礼,免得引来柳三娘惊诧,多生些事端出来。
严鹤听见陆二娘对陆惟的称呼,哪里还不知道陆惟身份,待众人来到清静雅间坐定,他便对陆惟拱手笑道:“原来是大理寺卿陆廷尉,我常听家伯父提起,却从未见过,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今日诸位开销,一律记在我账上,就当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
又真心诚意夸陆惟:“从前我听伯父和堂兄说起陆郎君姿容如何出众,原还不信,这世上哪来的神仙,今日一见,方才知道他们诚不欺我,陆郎君岂止是如他们所说,简直无法以言语描绘,已然超出许多!”
他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这会儿见了陆惟,也没忘记自己之前念念不忘的“张娘子”,人坐在陆惟旁边,眼睛还往章玉碗处瞥,就想看看这位与他“志趣相投”的张娘子真面目。
没了许多人旁观,章玉碗果然摘下幂离。
严鹤一呆。
对方固然美貌,可严鹤见过的美貌女子多了去,更何况还有更为出色的陆惟珠玉在前,章玉碗并不足以让他震撼,严鹤之所以怔住,是因为章玉碗一身气度,在没了幂离遮掩之后更为明显。
这显然不是深闺之中能养出来的。
刘复道:“这位是长公主殿下,听说临水坊在长安很有名,便过来游玩一番,没成想遇到了你与柳三娘她们争吵的事情,殿下不忍见小姑娘窘迫为难,这才出手帮忙。”
严鹤听得汗流浃背,赶忙请罪。
先前对方自称姓张,他愣是没往国姓上去想,只当是弓长张,毕竟这个姓氏才更为常见。
章玉碗笑道:“不知者何罪之有?我还要多谢严郎君在不知我身份的情况下给我这个面子,怎么说此次也只是小事,为了小事闹得满城风雨,还让姑娘家闺誉受损,实在不好。”
严鹤见公主还夸自己,不由一喜:“殿下谬赞了,我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唯独愿赌服输,说话算话,今日要是她们先私下找我好好说,这本来也不是大事,可那柳三娘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叱骂,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我这也是、也是有些冲动了!”
既然知道公主身份,严鹤也不敢再造次,本该告退离开的,可他看着陆惟,却有点舍不得。
“从前没见过陆郎君来过临水坊,你若没有看中的乐师或小娘子,我可以亲自推荐!”
此人真可谓色胆包天,先是对公主一见倾心,又把主意打到陆惟身上,实在是一次更比一次找死。
刘复忍笑轻咳一声:“陆郎君是过来找我的,我们有事要谈,严公子,你看……”
这是委婉下了逐客令,也是避免他再聒噪下去,真把陆惟给惹毛了。
严鹤只好遗憾道:“那我先告退,殿下若有需要,吩咐一声便是。”
他一走,刘复就啧啧出声。
“好你个陆远明,居然追到这里来,这是生怕我将殿下给卖了,还是怕我给殿下多推荐几个年轻貌美的郎君啊?”
陆惟冷静道:“你也出去。”
刘复:“啊?”
他见陆惟面色殊无笑意,不由又看看公主,寻思两人难道吵架了?
章玉碗:“劳烦刘侯帮我要一个杨梅冰碗吧,雨落,你也跟刘侯去。”
刘复听见杨梅二字,跟着口舌生津。
“好吧,我去去就来!”
很快,屋里只余二人。
章玉碗笑道:“陆郎从公主府追到这里来,该不会真是见不得我一刻离开吧?”
陆惟沉吟道:“殿下方才说,要去洛阳。”
章玉碗见他面色沉肃,其中必有要事,便也有问必答:“陛下欲赐婚白远之女与上官葵,让我奉旨为正使,带上官葵过去给老丈人相看,再护送白远之女回京成婚,去汝南自然要经过洛阳的。”
陆惟微微蹙眉:“如果从晋州走呢?”
章玉碗:“可以是可以,但要绕远路,多上不少路程,晋州本身也不如洛阳安定,你从今夜就一直心神不宁,是想到什么了?”
陆惟叹了口气:“陛下想要让钟离出兵,追击柔然余孽,将逃到东柔然敖尔告的那些人彻底斩草除根。”
章玉碗奇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小朝会,她也不是回回都参与的,错过一些事情不奇怪。
“就在前几日。”陆惟道。
敖尔告在草原上只是一个地点和标记,并没有像中原一样的城池,敕弥带着柔然的残余势力逃到那里,带的牛马干粮,早就在路上消耗光了,他们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打中原的主意。
今年,就在不久前的开春,好不容易熬过寒冬的敕弥带着人直奔中原,对关内进行了几次小规模侵扰,还真让他掠走不少牛马粮食。
而且敕弥知道雁门关有钟离镇守,没有强攻,反倒选择绕到偏头关,趁着黄河今年入春之后干涸,水位下降的时候从偏头关入侵,他也很警醒,知道拖家带口不好跑路,没有劫掠人口,只冲着牛羊牲畜和粮食下手,几个村子被劫掠一空。
他们抢了就跑,也不跟朝廷兵马打,等到钟离派人赶到,敕弥边打边退,损失了一部分人马,又弃卒保帅,还真让他给跑了。
章玉碗是知道此事的,当时皇帝勃然大怒,痛骂敕弥,但是在许多人看来,柔然如此行事,已经比往年收敛许多,换成他们实力鼎盛时期,是不可能抢几个小村子就跑,也不抢人口的,这次是他们实在快要活不下去,才只能铤而走险。
所以当前几日,章玉碗缺席未在的时候,皇帝提出要彻底消灭柔然余孽,就遭到了众人的反对。
能参加小朝会的,自然都是几位说得上话的重臣,左右相,李闻鹊,九卿,基本都列席了。
皇帝要追击柔然余孽的理由也很简单。
一来柔然主力已经被消灭殆尽,剩下敕弥这一小撮人,翻不起大风浪,但若是每年都入关侵扰,芥藓之疾也是很烦人的。
二来敕弥不死,就相当于柔然还有一杆大旗在,以后总有壮大的风险,到时候再收拾,为时已晚,而且皇帝总觉得有敕弥在,这伐柔之战,就算未竟全功,他心中始终有所遗憾。
这些事情,都是先前朝会上反复有过的争议,章玉碗也知道。
但前两日,谢维安提出一个新建议。
陆惟就道:“柔然余孽逐水而居,只能在他们叩边时予以打击,很难追击到敖尔告去,一来雁门关外不像张掖那边,尚有城池商路,往来方便,二来敕弥小股兵力反倒灵活,分散容易,到时候朝廷大军移动,粮草辎重,却不可能跟着到处跑,最后结果必然是被敕弥他们拖垮。所以谢维安提议,若陛下真要出战,与其死磕柔然余孽,不如出兵荆州或江夏。”
听到这里,章玉碗才真正露出惊讶的神色。
她不由坐直了身体。
“他的意思是,攻打南朝?!”
“不错。”陆惟点头,“他认为南朝现在刚刚吞并燕国,正是需要同化安抚燕国百姓的时候,此时出兵可以打南朝一个措手不及。而且据说这次攻打燕国,南朝太子陈迳当居首功,但此事之后,朝中不乏攻讦陈迳者,以致于南朝天子心生猜忌,父子之间恐有不和,而且现在出兵,春暖花开,气候宜人,正是最好的时机。”
章玉碗:“李闻鹊如何说?”
陆惟道:“李闻鹊思索片刻之后,认为谢维安的提议更加可行,但是他也说了,眼下北朝兵力比起南朝并无太大优势,贸然南下,风险过大,属于兵行险着,如果非要出兵,必须分三路,任用老将,赢面会更大。”
章玉碗:“他要是说有必胜把握,陛下可能会同意,但他这样一说,陛下肯定犹豫了。”
陆惟也不意外她对皇帝的心思一猜一个准。
“陛下确实犹豫了,说此事从长计议,而且我看陛下的心思,还是想先把柔然残余势力清除,再谈其他。”
皇帝的心思其实很好理解,灭柔然是他在位期间一桩实打实的功绩,是足以载入史册的,要是让零星余孽死灰复燃,以后重新壮大,那这桩丰功伟绩就会大打折扣。
至于南下的事,反倒不是那么急了,几代以来,南北两朝割据而治,谁也奈何不了谁,大家已经习惯这个格局了。攻打南朝和攻打柔然还不一样,前者弄不好有反噬灭国的危机,皇帝自然不会那么快决定。
说了半天,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你说的这些事,与我去不去洛阳,有何关系?”
章玉碗没想明白,直接问道。
陆惟叹了一声:“殿下想必还记得,去岁洛阳洛州干旱,洛阳刺史向朝廷上报颗粒无收,还呈了《千里饿殍图》的事情。”
章玉碗点头:“自然记得,此人因与当地大户勾结,倒卖官粮,最后被处置了。当时还有一桩小案子,被你翻出来昭了雪。”
陆惟:“新任洛州刺史温祖庭,是谢维安的亲信,他去了洛州之后,大刀阔斧,整顿了不少人,但是自从去年初雪之后,到现在,洛州一直没下过雪,眼看再度又要有干旱的趋势,温祖庭已经连续上疏数次,请朝廷拨粮,防范未然,又痛陈洛州积弊,一次比一次言辞激烈,那边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他顿了顿,“谢维安是扳倒了赵群玉才上的位,赵党对他本就恨之入骨,加上他推行新举官制,大力提拔寒素子弟,又建议南下发兵,大举提拔武将,摒弃世家文官积习,势必会将世家往死里得罪。而洛州,正是几代世家发迹之地,情况复杂,水深浑浊。”
这世上,怕也没有人能让陆惟如此详详细细,一条条陈列出来,只为了劝她绕开洛阳。
因为陆惟知道,她毕竟离开了十年,即便对长安情况有所了解,也不可能像陆惟那样事无巨细都能看见蛛丝马迹,再前后串联起来。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公主铺平脚下的路,让她避免踩坑。
想及此,章玉碗嫣然一笑,正要说什么。
门外响起叩门声。
“谁?”陆惟问道。
“是我是我!”果然是刘复熟悉的聒噪。
“进来。”
陆惟该说的也说完了,没什么需要避人。
刘复一手推门,一手还遮在眼睛上,又从指缝里偷偷看。
见他俩都坐得好好的,这才放下手,有点惊奇,又有点遗憾。
“我没撞见什么不该撞见,打扰什么不该打扰的吧?老陆,你怎么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是不是被殿下嫌弃了,要不求我教教你?”
刘复一进来,屋子立马充斥聒噪。
“我被嫌弃什么?”陆惟缓缓道,“你这一问,倒是提醒我了,老夫人前些日子,还曾与陆夫人见过,询问陆家我那两位尚未婚配的妹妹,是否已经找到合适的人家。”
刘复抽了抽嘴角:“我记得你们家除了陆二娘,那剩下两个妹妹,都是庶出的吧,我娘以前不是从不考虑庶出的吗?”
陆惟:“老夫人现在已经到了只要你肯成亲,便是一只会说话的猫狗,她也愿意的地步。”
刘复:……
陆惟:“所以,她若是知道你在我家非但没有好生反省,反倒撺掇殿下,来到你曾向她保证三个月内绝不踏足的临水坊——”
“哎哟!”刘复揽过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热情,“咱俩谁跟谁啊,你怎么这么见外,我娘就是你娘,你还是要帮我善意隐瞒一下,要不把咱娘给气坏了那可怎么办,就算她没气坏,若把我打死了,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章玉碗在一旁道:“他方才还为我举荐了一名乐师,容貌绝佳,不在你之下,更妙的是一手笛子堪称大家。”
刘复:……
陆惟温柔望着刘复:“真的么?”
刘复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觉得他远不如你!”
章玉碗:“他叫桑叶,名字也好听,当真姿容秀逸,人如其树。”
刘复:“不不不,我觉得很一般!”
章玉碗不悦:“刘侯是在质疑本公主的眼光吗?”
刘复噎了一下,悲愤道:“你们俩就别玩我了!”
陆惟慢条斯理道:“刘侯就是镇日太闲了,才会总想着往临水坊跑,不若我禀明陛下,将你的职位稍作挪动,老夫人曾说你小时候总嚷着说要出将入相,要么调到李闻鹊身边,他正好缺个文书。”
“你饶了我吧!骑马打仗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哪个小孩儿不喜欢?”刘复苦着脸连连拱手,“我承认,我是想看你的热闹,我错了,下回您老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这总行了吧?”
陆惟摇摇头:“你以为我在跟你说笑?你现在虽在禁军,却消息闭塞,你自己没发现么?”
刘复挠挠脸:“好像是,以前那些跟我称兄道弟的同僚,现在他们操练,我却不用出操,他们当值,我不用当值,我当值的时候,他们却休沐了,时间总对不上不说,这文书其实也没什么事干,我每日过去点个卯就能回来,禁军中也只有我这么一个闲职,平日里想跟谁说说话,都找不见人。”
所以他这爱凑热闹的人才闲不住,只能三天两头往长公主府跑。
陆惟道:“李闻鹊身边缺人,他的人都留在西州都护府辅佐宋磬了,来长安的时候身边只带了几名亲兵,副将文书一个都没有,只能用禁军里现成的,但禁军的人你也知道,倚仗资历眼高于顶,各有派别,李闻鹊不想用那些别有心思的人,而你在张掖就与他相识,正好在禁军也没根基,又有爵位在身,那些人也不敢轻易怠慢你。”
章玉碗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李闻鹊立场超然,是孤臣,也是长安城内人人想要拉拢的对象,刘复在他身边,做了事情也容易被皇帝看见,最重要的是——
“你在李闻鹊身边的话,许多事情可以提前得知风声,说不定以后还能救你一命。”
刘复吃了一惊,感觉公主的说法太夸张了。
陆惟似乎看出他的想法。
“殿下没有诓你,南朝既然吞并燕国,就说明他们早有逐鹿之心,等到他们腾出手,必然会把目标对准北朝,你跟着李闻鹊,消息不至于闭塞,到时候是去是留,自己总有个决断,就算到了万不得已,也能提前保全家人。”
刘复只感觉浑身冷飕飕的,明明置身临水坊,但那种玩乐的心情已经没有了。
“我明白了,明日我就去拜见李闻鹊,看看他怎么说。”
章玉碗又对他道:“禁军内部山头林立,有从前大将军冯醒的残余势力,后来代领禁军的章梵也有一批支持他的,还有以侯公度为首的平民子弟,李闻鹊一个人短期内也很难完全压制他们,你既然身份超然,平日里也不要贸然站队的好。”
刘复是知道好歹的,他感激道:“多谢殿下指点。”
他心里也很明白,从边城这一路走来,要是没有公主和陆惟,他自己都不知道死了千八百遍。
聊完正事,雨落来报,桑叶在门外候见。
章玉碗道:“请他进来吧。”
桑叶入内,拱手。
“娘子方才说想听蝴蝶琴,我已将琴调好,不知何时移步?”
章玉碗道:“时辰不早了,我有些困倦,若不能全神贯注,对弹奏者亦是轻浮,不如改日再来。”
桑叶默默无言,似幽还怨看了她一眼,便垂下头去。
“难得遇到知音,若娘子不弃,可另挑时日地点,我带琴赴约。”
刘复奇道:“你方才不是说蝴蝶琴不能轻易移动吗?”
桑叶认真道:“提前将琴搬过去,提前调音,应该是可以的,只是费些工夫而已。”
陆惟悠悠道:“蝴蝶琴弹奏不难,章娘子若想听,我也可以学。”
桑叶:“琴亦有灵,若仓促学习,又无名师带领,恐怕很难悟到精髓。”
陆惟:“我天赋异禀,精于乐器。”
桑叶面色微愠,也不知道是恼陆惟抬杠,还是恼他不尊重乐理。
刘复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很辛苦,身体趴在桌上抖动,快要把桌案给震散了。
他可没忘记陆惟这家伙虽则貌若神仙,却是记仇得很。
还是长公主看不下去,直接收拾了局面。
“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去,我认得你们东家,还是下回再与桑叶先生相约吧。”
她既开口,桑叶面露微微遗憾。
“那我就静待娘子佳音。”
三人出了门,刘复落在最后,正好遇到有意无意过来晃荡的严鹤。
“我还没来得及向殿下道别呢!”
听说公主已经上了马车,严鹤哎呀一声,暗恨自己慢了。
刘复说起方才桑叶的表现,又好奇道:“那桑叶殷勤得很,你是不是将殿下身份透露出去了?”
严鹤白他一眼:“开门做生意,怎会砸自己场子,这点道理我还不懂?更何况殿下身份特殊,我是活腻了还是怎么的?殿下气度高华,比容貌更甚,那桑叶又不是瞎的,别说他了,方才殿下还戴着幂离的时候,我不也是一眼就觉得倾心?”
刘复呵呵:“你一刻钟内就能倾心数十次!”
严鹤没好气:“说明我待人赤诚!那桑叶清高得很,从前有贵人请他上门,他都不去,又有些身手在,他若想悄无声息一走了之,我也奈何不了他,偏生他琴艺确实高明,愿不愿意过来弹奏,全凭他心情的。”
马车内,陆惟跟着上了公主的座驾,又吩咐车夫。
“让刘侯坐我的马车回去。”
章玉碗笑吟吟看着,也没阻拦。
陆惟:“这长安城内繁花似锦,殿下可莫要迷花了眼。”
章玉碗故作诧异:“陆郎也是繁花之一吗?”
马车辘辘而行,天色昏暗,车帘没有特意下垂遮掩,两旁紫薇花纷纷好奇探入,像要窥探究竟。
陆惟顺手折下沉甸甸的花枝,递过去。
“臣是赠予繁花之人。”
章玉碗掂着鲜活的花枝,玩味道:“惜花如惜人,陆郎这是要我怜惜你吗?”
明月当空,光晕照见了公主的面容,也照亮了她甜甜的笑。
陆惟心里那一点点仅存的郁气,也在这样的笑容里烟消云散,哪里还有半点残留。
不知从何时起,这女人的一颦一笑,就如影随形,再也挥之不去。
“我只愿,在狂风暴雨之后,依旧有这花枝,让我赠予殿下,岁岁年年,一如此景。”
陆惟最终还是没有进长公主府。
因为陆无事在半道上拦住他,说是陆二娘带着柳三娘回去时,正好撞见陆敏,陆敏得知她们去了临水坊,大发雷霆,要家法伺候,陆二娘无奈之下搬出陆惟,何氏赶忙派人过来请他,想让陆惟回去帮忙说说情,让陆敏不要惩罚陆二娘。
若是陆家其他人来,陆惟必然理也不理,但何氏开口,他还是会给个面子。
不管何氏内心怎么想,她处处尊重陆惟,给足了面子,陆惟哪怕不领陆家任何人的情,也还是认了何氏的善缘。
更重要的是,陆二娘今夜也的确遇见了陆惟,她为了避免父亲挨骂,可能把兄长的名头扯出来,也可能会涉及公主。
章玉碗对此笑道:“陆夫人是个聪明人。”
陆惟叹了口气:“我是真不想去。”
一去肯定要跟陆敏争吵,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到那场面了。
章玉碗:“若不是不方便,我还真想亲眼看看,也好为你撑撑腰。”
陆惟:“殿下说这话时,将幸灾乐祸的笑收一收,会更让人信服一些。”
章玉碗:“这怎么能叫幸灾乐祸,只是关心罢了。”
她趋上前,轻轻在对方薄唇上一碰。
“这总可以了吧?”
公主的唇色在月光下有种淡淡光泽,陆惟忽然很想将紫薇花的花瓣揉碎了花汁碾在上面,让这唇色更加鲜艳。
这样美好的夜,原不该被其它事情打扰。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略带遗憾下了马车,换了马,带着陆无事前往陆府。
马蹄小跑出几步,陆惟心有所感,蓦然回首。
公主正好微微探出车窗,朝他望来,见他回头,便浅浅一笑,映着月光下的紫薇花,让陆惟忽然想起一句话来。
春山如笑淡天香。
陆惟心想,这是他无数个今夜这般的春夏之交里,所见过最美好的情景,即便许久之后,他身处尸山血海之中,九死一生,危难重重,也总会回想起来。
诚然,这女人很妖,表里不一,欲擒故纵,这样深谙人心的把戏玩得比他还得心应手,可在上邽城,方良原本射向他的那三箭齐发,却也是她挡下的。方良以为没有射中陆惟,其实早已射中了,那箭射穿了他长久以来的防备,令他一身盔甲之下的柔软裂开缝隙,又不小心泄露给了那女人。
从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章玉碗的笑容一直持续到回府,洗漱上床准备歇息,嘴角仍旧翘着,让守家的风至很是惊奇。
“临水坊这样好玩吗,殿下是喜欢那桑叶先生,还是喜欢其他热闹?”
“桑叶很好,紫薇更佳。”公主笑道。
雨落快人快语:“殿下回来时,从马车上带了一枝紫薇花呢,还有,陆郎君半道才下车呢!”
风至心领神会:“我们要有新驸马了吗?”
章玉碗失笑:“此事言之尚早。”
雨落不解:“为何?”
在她看来,公主与陆惟历经生死,也算共过患难,两人之间暧昧连绵,的确有那么点儿意思,只差临门一脚,走明面了。
章玉碗没有回答。
因为她从陆惟今夜的话里,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在家国安危影响个人性命乃至天下命运面前,他们之间的牵绊是如此微弱,甚至于一场变故就足以被斩断。
她闭上眼,脑海浮现的是自己方才在马车内被陆惟拥入怀中,熟悉气息萦绕周身,甚至能隔着衣裳听见对方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