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吞吞吐吐,时下民风开放,西域尤甚,可见一斑。
陆惟也没兴趣管他们的闲事,闻言又问:“你是否看见一名女子被挟持?”
“没,没有,鬼市今日开数珍宴,我原是想去看看的,半路遇见这位郎君,我们俩躲热闹,四处找个安静的地方,这才发现这里有条路……”
数珍宴。
继鬼市之后,陆惟又听到一个新词。
此地到底还隐藏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怎么去鬼市?”
“你从这条路走出去,跟着人走,就能看见鬼市了。”
“鬼市每晚都有?”
“我也不晓得,现在就有……”
话未说完,陆惟只觉脑后一股阴风袭来!
他还在思考女人的话,有反应也慢了半拍,眼看就要中袭——
一声惨叫响起!
不是陆惟的,而是偷袭陆惟的人。
这里还有人!
陆惟下意识有所动作,他松开女人,想要反击,手腕却被捉住。
先前被他制住的女人忽然哼了一声,身体软下去。
陆惟不知对方敌友,手肘往后用力,另一只袖子里滑出带鞘匕首,他捏住刀柄,匕首往后送去!
行云流水,毫无迟滞。
若刘复在此,一定大吃一惊,因为在他眼里,陆惟虽然端着仙人架子高高在上,但必然与时下许多世家子弟文官士大夫一样手无缚鸡之力,别说武功身手,恐怕弯弓射箭也堪忧,他刘复自己就是个鲜明例子。
可眼下陆惟这身手,哪里像是一个弱书生?
只是陆惟的匕首半途就停住了。
不是被阻止,而是他自己停下来的。
因为一只柔软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对方以半是威胁半是玩笑的口吻说话。
“陆少卿出手这样狠,是要杀救命恩人不成?”
声音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威吓的意味。
陆惟却毫不怀疑,如果自己那把匕首真递出去了,缠在自己脖子上的细丝就会顷刻割断脖子。
“殿下明明身手不凡,为何还要故作弱不禁风之态?”
他冷冷道,松手任凭匕首掉在地上。
脖子上的威胁也随之消失。
“陆少卿明明武功也不错,又多疑奸诈,何故要在旁人面前作出尘之态,难不成装久了,就真能变成神仙?”
公主轻笑反问。
下一刻,陆惟闻到冷香。
淡淡的,平时几乎闻不见。
只有当衣袖大幅度摆动带起袖风,才会有丝丝清冷暗香。
既然公主身手极好,那就难怪自己之前没有发现,她必然是屏息凝神隐藏在烛火照不见的阴暗处。
颤动的烛火重新燃起。
巴掌见方的明火,只能照亮一只修长柔腻的手。
公主将烛火放在地上。
陆惟盯着烛火旁边的裙摆看了一会儿,才道:“公主不是真被挟持了,而是自愿跟进来的?你的婢女明明知情,却不肯明说,要引我也过来寻公主。她们之所以放心殿下一人过来,是因为殿下能力足以让她们放心吧?”
“我以为陆少卿会先谢过我的救命之恩,而不是忙着追问这些旁枝末节。”
公主的声音好整以暇,似不因处境焦虑。
“我也是因为担心公主才会冒险只身进来。”陆惟面不改色,“公主非但不感动,也不肯稍作安抚,便咄咄逼人盘问不休,臣甚是心寒。”
“你明明可以等李闻鹊到了再一起进来,但你发现风至雨落她们其实知道我主动下来,觉得可以趁此机会单独试探我的究竟。”
公主自动过滤他的废话,微微歪头。
“我说的对吗,陆惟?”
两人针锋相对,毫无之前君臣相谐的场面。
陆惟虽然早就觉得公主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但大概也没想到对方“真面目”是这样的。
不过在公主看来,他估计也没好多少。
黑暗中,两只成精的狐狸互相打量,似乎都在思考对方的可信度,最终还是公主先打破沉默。
“她方才在说谎,她不是什么商贾之女,挟持我的人正是她。”
刚才驿馆骚乱,有人趁乱从公主屋子的暗道中把她带走,公主发现对方不是要杀她,索性将计就计,任凭施为,跟着这个女人来到洞窟,再出其不意将对方打晕。
把人打晕后的公主没有急着逃走,反倒借着洞窟深邃曲折的地形藏起来,等女人自己醒来,打算在跟在对方后面。
谁知这时又来了个男人,把女人叫醒之后,两人不着急搜索公主,反倒喁喁私语,然后就开始抱在一起翻云覆雨,直到陆惟出现。
“这么说,这两人是同伙,那为何这女人醒来之后不着急找殿下您,反倒急着跟男的苟且?”陆惟若有所思。
“我先前听他们对话,此女原是数珍会叛徒,犯了过错要被处置,但她无意中窃听了上头当家管事的谈话,说要活捉北朝公主,她便想先下手为强,把我捉到手,以此将功折罪,并趁机晋升。而这男的,似乎也是数珍会中人,还是女人的老相好,他原本是奉命抓女人回去的。”
陆惟懂了。
男人奉命抓人,却被美色所动,索性先在这里跟女人云雨一番再说,女人也未尝没有借着色诱男人来脱身的念头。
结果两人一番好事被自己打断了。
“看来这两人和那背后的数珍会,跟白天刺客不是同一拨。”
公主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那刺客是否招出什么了?”
风至从牢狱回来时,公主已经歇下了,她还没来得及听到刺客招供的内容。
陆惟简单将牢里发生的事说了一下。
撕下彼此温情脉脉的面具,公主不复在白日里的软弱和怯懦。
她的声音虽然依旧温软柔和,但陆惟不像刘复以貌取人,绝不会觉得对方好糊弄。
这个有足够洞察力和判断能力的公主,才真正像一个在塞外待过十年的人,也更符合陆惟的推测和想象。
在群狼环伺弱肉强食的草原上,如果没有三两下,很快就会被吞噬殆尽,连骨头都不剩。
公主听罢,沉默片刻:“刺客背后的人,想借刀杀人。”
既想杀她,还想借她之死,去嫁祸李闻鹊,一石二鸟。
陆惟:“殿下英明。”
公主:“陆少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你来查案,顺道护送我回京,而我则想活命,如今这处境,正该同舟共济,彼此坦诚。”
说得好,那公主殿下您自己为什么不够坦诚?
陆惟内心道,看了她一眼。
烛火几近于无,他只能看见模糊的阴影。
“要杀殿下的,可能不止一批人,目的也各不相同。”
刺客自陈是柔然人。
根据对方的形貌来看,陆惟对柔然人的身份没有疑问,但李闻鹊是否跟柔然人勾结这件事,显然还有疑问。
因为李闻鹊大破柔然,柔然人恨他,应该更甚于其他人,他们更有可能想通过刺杀公主顺便嫁祸李闻鹊,借皇帝之手来处理李闻鹊,一石二鸟。
都护府里肯定出了内鬼,否则柔然人不可能精准潜伏在马车底下,事先无人察觉。
内鬼这一点,在随后下毒事件里也能体现出来。
否则官驿厨娘,怎么会无端端给公主下毒?
“李闻鹊挑选服侍公主的人选,都是详查过家世的,就这样还能混入内鬼,此事并非柔然人能做到。”陆惟道。
公主点头:“不错,我与柔然人打交道多年,他们不爱揣摩人心,计谋大多粗疏,更喜欢以武力直来直往,而且柔然已经衰落,此等在都护府内收买内鬼并埋下暗桩的事情,不像他们能做到的。”
陆惟:“所以,刺杀是柔然人,下毒是另外一批人,两拨人之间有联系,可能彼此合作,互相利用。”
公主:“那刚才掳走我的,就是第三拨人了。”
陆惟:“刺杀和下毒要你的命,想掳走殿下的,则是要你的人。”
三拨人,不同来历,不同路数。
但他们的共同目标之一,都是公主。
饶是陆惟,也觉得有些棘手。
如此一来,公主还能平安回到京城吗?
公主见他沉默下来,戏谑道:“陆少卿后悔接这趟差事了?”
陆惟:“陛下有命,自当遵从,臣定当竭力,护公主周全。”
他说着场面话,一边起身走到那两个死人面前,开始搜查他们身上的东西。
搜了半天,从男人身上搜出一枚沉甸甸的金饼。
“这样的东西,那女人也有。”
公主亮出自己手心的金饼,跟他的一模一样。
不及巴掌一半大的金饼入手冰凉,小巧玲珑,用火折子一朝似有黄光,质地重量却不像黄金。
不是通用的货币,也不是饰品,因为上面没有孔洞,倒像是某种令牌或信物。
“黄铜?”
“不错。”
如今朝廷禁止民间私铸黄铜,如有黄铜物件流出,那必定是出自官坊作物。
金饼上面还有小篆一字,珍。
两枚金饼上都是这个字。
看来是对应了数珍宴和数珍会。
也就是说,这块金饼可能是数珍会的信物?
陆惟端详思考,公主却在看陆惟。
火折子的微光勾勒出男人轮廓。
这男人很俊美,毋庸置疑。
即便在这样一个狭小黑暗的洞窟里,他依旧不沾凡尘,飘逸如仙,仿佛与周遭格格不入。
公主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如陆惟这般出众的,也少之又少。
如果早十年,公主遇见陆惟,说不定还会因为他这张脸抗拒和亲,直接让父皇赐婚。
但现在,她更想透过这张脸,剖开对方的内心一窥究竟。
“你从前听过数珍会吗?”她问陆惟。
“没有,但殿下看这金饼的成色,很新。黄铜因为官府管控,即使私下采制,也只能成批制作,不会随用随做,这就说明数珍会可能是新近冒头的。”
一个来历不明的组织,竟然胆大包天到想要掳走公主。
“既然我们进也进来了,不如再往前走,看看方才那女人说的鬼市,究竟是什么。”
公主说罢,当先就往甬道前方走去。
陆惟知道她不像外表那样柔弱,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还敢孤身去探鬼市,闻言伸手捉住她的手腕。
“殿下何必涉险,不如等李闻鹊他们来了再去!”
公主回首睇他。
“陆惟,你是在担忧我,还是想趁机轻薄?”
对方听见这句话,居然也没松手。
“殿下如今危机重重,周身敌友不明,臣能理解殿下心中焦虑。不过,臣对殿下绝无加害之心,也是最希望您能平安到达京城的人之一。”
公主手腕轻轻一旋,泥鳅般从陆惟手里脱离,反客为主,握住他的手腕,温热柔软。
“等李闻鹊率人过来,的确人多势众,但也会打草惊蛇。没有找到我,他们就一直不会死心,不如主动找上门。我的两名侍女故意假装被支开,原本晚一刻就会尾随进来,如今既然陆少卿来了,就由我们二人先去探看一番好了,有陆郎如此容貌相伴,这一路也不寂寞了。”
她故意调戏,想看陆惟的反应。
但陆惟居然一笑。
他嘴角微微翘起,与之前清冷完全不同。
陆惟在刘复面前,多数时间凛然不可侵犯,因为他并不想跟刘复深入交流,也为了让自己耳根清净。
有李闻鹊在场时,陆惟则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遇到的人不一样,他就会露出不一样的面目。
最可怕的是,他的每一种面目,都自然而然,并不违和。
此人貌若神仙,却敢下狠手,刚才那个想偷袭的男人,直接就被他解决了。
“既然殿下坚持,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还请殿下给我几分信任,毕竟前方危险重重,你我二人可能孤立无援。”
“自然。”
甬道虽然曲折狭小,还有无声溪流。
沿着水流方向走上一刻钟左右,视野逐渐变得开阔。
眼前有斜木横枝,也有前方隐隐约约的亮光。
一簇一簇,摇曳不定的烛火团聚,远近高低,如烟火人间。
可这里是地下。
陆惟与公主对视一眼。
两人都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却莫名默契意会。
陆惟将手中的火折子熄灭抖落,与公主一道踏入前方的未知世界。
地势,逐渐往下。
光,远远近近。
由暗而明,逐渐辉煌。
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但,最诡异的是,无声。
这么多人,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所有人或来或往,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前行,有些人身材高大却衣着五颜六色,有些人瘦弱矮小也许是女子,却穿着灰扑扑分不清披风还是布袋的外裳,他们身上毫无例外都有一个最为古怪的共同点。
那就是所有人都戴着面具。
面具有黑有白,也有花里胡哨的,面具雌雄莫辨,仅能从衣着身材形态上分辨这些人可能是男是女。
山风从不知名处吹入地底,接踵摩肩的衣料摩擦,还有灯笼里的烛火在风中细微噼啪作响。
除此之外,寂静无声。
饶是陆惟,也惊住了。
他很难想象,要怎样的严刑峻法,才能迫使这些人一丁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要不是还有耳边的风声在,陆惟真要以为自己耳朵突然间聋了。
他没有特意转头去看公主的反应,因为他知道对方此时内心的震撼绝不会比自己小。
街道两旁,摊位鳞次栉比,随着两人走下去,渐渐能看见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从女人的饰品到兵器,大多能看出陈旧的痕迹,但也有少数如崭新一般,买卖双方靠手势交流,绝没有半句废话。
这就是那女人口中的鬼市么?
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这些人戴着面具,没有开口,是害怕暴露彼此面具下的真实身份吗?
相比起来,陆惟跟公主两人就像两只闯入狼群的羊羔,他甚至能感觉到许多人正通过面具后面的眼睛在观察审视他们。
无数道灼灼目光如有实质,在两人身上划下一道道痕迹,让陆惟有种自己已经被窥视到毫无秘密的错觉。
公主忽然扯住他的衣袖,将他带往前面的一条岔道。
两人刚拐弯,陆惟就察觉身后有人跟踪。
他没有回头,反手握住公主手腕,脚步反而慢下来。
“吓死我了,方才连大气都不敢出呢,难道这里的人都不说话么?”
公主小声开口,娇滴滴很是悦耳。
陆惟抽了抽嘴角,因为他知道,公主这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果不其然,脚步声渐近,两人转身,便看见三个人尾随而来。
三个人自然也都戴着面具,只是身形粗壮,一眼望之即非善茬。
“二位是误打误撞进来的吧?这里有许多禁忌,若不嫌弃,我等三人可以带路。”
对方声音应该是很洪亮的,此刻却特意压低了。
看来这些人也不是不能说话,或不习惯说话,只是不能在外面说。
公主一脸天真:“此处莫非世外桃花源?”
为首大汉越发肯定他们是不知世事的世族子弟。“贵人说反了,此地非但不是桃花源,反而是无间鬼狱。”
“此话怎讲?”
“这鬼市自打几年前便在,先前柔然人还在时,鬼市有时在上边,有时在这里,那李都护来势汹汹,鬼市唯恐惹起大动静,就彻底转到地下,原先的买卖一样不少,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你们所能想到的一切买卖,这里都有。”
在提到“一切买卖”时,花面具大汉语气特意加重,意味深长。
公主开心:“那我想买个金步摇,回去送我娘亲,这里也有吗?”
陆惟默默看着公主演戏,天知道公主亲娘都薨了多少年了。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他清楚知道对方年纪,单凭公主语气表现,此刻肯定跟这几个人一样,以为公主是碧玉年华。
这里所见所闻,的确十分古怪,有这几个人自己冒出来,帮他们解解惑,也是好的。
“自然是有,莫说金步摇了,小娘子就是想买几个昆仑奴回去,也是可以的。”男人笑道,“你们初来乍到,不知规矩,这里许多人,不想被人看穿身份,都是戴着面具的,否则像二位贵人这样形貌出众,很容易就遇上歹人了。”
公主:“可我一路走来,都没看见卖面具的摊子。”
男人:“所以不懂行的人贸然闯进来,多数会被当成两脚羊发卖。”
公主面露娇怯,身体不由自主往陆惟这边靠。
“那我们可得先去买面具才行!”
眼看她发挥得差不多,轮到自己登场了,陆惟这才拱手。
“我姓刘名环,这是舍妹,不知三位兄长如何称呼,能否带我们去开开眼界,在下必有重酬。”
公主:……
她没记错的话,汝阳侯刘复他爹就叫刘环吧。
齐二面具后面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深觉自己今日运气不错。
“你们喊我齐二便可,这两个是我兄弟,人称张三郎张四郎,相逢正是有缘,不必客气,两位跟我来吧。”
虽说齐二未必怀着好意,但他的的确确带着两人先去了卖面具的铺子。
陆惟和公主对视一眼,悄悄将自己怀里原本藏着的面具扔掉。
之前那对男女翻云覆雨时,曾将面具摘下来丢到一边,公主和陆惟两人虽捡起来,却一直没戴上,一来适当引人注目可以更快找到门道,二来他们也不知道那面具代表的含义,如果遇到那对男女认识的人,还有可能暴露。
现在既然鱼儿主动来咬钩,原先备用的面具自然也就不需要了。
巷子尽头有道暗门,推门进去,穿过院子,再来到一个花园。
这地下城虽然不见天日,但有不知怎的还能栽种桃树,时值寒冬,桃树上竟然桃花与桃子并挂,硕果累累,花朵盛放。
两棵树干中间的过道系起一根细麻绳,各色面具就被挂在绳子上。
桃树下站着一名年轻女郎——她虽也戴着面具,但身姿窈窕,藕色罗裙,绝不会让人错认。
不知怎的,齐二三人到了她面前,变得客客气气,不敢有半分轻佻。
“芳娘子,此二人初来乍到,我带他们来买面具的,还请你帮他们挑两个。”
女郎看了看陆惟和公主,又望向齐二。
“你运气不错呢。”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齐二分明听懂了。
“也就是正好遇见了,我老齐热心肠,见不得人受苦,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两人打着哑谜似的。
女郎轻笑一声,没再多说旁的,只随手指了两个面具,让齐二摘走。
“两枚钱。”
齐二没问陆惟他们要钱,反是伸手从怀里摸出两个金饼,细看那并不是黄金,而是跟公主之前从那女人身上搜出来的黄铜令牌一模一样。
上面也有个“珍”字。
陆惟更注意到,这些桃树并非真树,桃花和桃子自然也不是真的。
树干应该是竹子一类的东西雕刻染色,桃花则是通草绢花,至于桃子,陆惟没法摘下一个端详,目测应该是粉红碧玺。
豪富人家的后花园,为了四季常青,耗费巨资做上这一片假景也不是没有,但像此处,边陲重镇的地底下,竟还有这样一个花园存在,不能不让人惊叹之余,疑窦丛生。
他掩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丝毫不显,只作富贵子弟初出茅庐的懵懂状,任凭齐二拿了两个面具递给他们。
面具花色繁复,与齐二他们的差不多,但陆惟注意到,芳娘子的面具花纹却比他们简单许多,两颊桃叶,额头桃花,似乎印证她的职责。
“齐二哥,那位芳娘子的面具,为何与你我不同?”
待几人离开花园,重新穿过院子,回到巷子,公主才小声发问。
齐二只道:“芳娘子自然是不同的。”
这地下城原先是无主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杀人越货屡见不鲜,没有一点本事的人,是无法在这里行走的。
但混乱也有混乱的好处,有些人天生野性蓬勃不服管教,就喜欢这种朝廷官兵管不到的地方,何况现在天下割据,本来就乱,地下城不过是这种乱象的缩影,或者说将所有的恶与乱凝聚在一处。
不知从何时起,地下城多了一个叫数珍会的当铺,当铺主人财大气粗,规模很快扩大,并三不五时在地下城竞拍,拿出的珍奇也五花八门,天南地北似乎没有他们找不到的东西,久而久之名声大噪,据说连南朝豪商也派人过来竞拍。
旁人若有觊觎数珍会财力的,无不惨淡收场,这地下城就渐渐的改名换姓,几乎由数珍会说了算。
在朝廷设立西州都护府之前,此地就汇聚了四海八荒,中原异族混杂而居,自然也就乱得出奇。
即便后来李闻鹊来了,大力整顿,下令宵禁,这城中各处角落依旧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之前那厨娘逃跑,李闻鹊让人全城搜捕,却半天找不到人,陆惟就意识到这城里可能还有一股看不见的势力在庇护她。
如今听齐二所讲,正好应验了他的所有猜测。
“会中最大的自然是会首,会首之下则是二当家和三当家,东西南北四阁,东西两阁各管内外,南阁管人,北阁管商,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他们以会首为尊,这些我都是听人说的,至于芳娘子,据说她在会中地位不低,不是你我能得罪的。”
“你们方才问的面具,正是地下城中用来辨识身份的,像你们这种初来乍到的,或俺们仨这样混苦力卖力气活的,都是差不多的花色,只有到了芳娘子那样的身份,面具上的花纹就越简单。”
他的话比较糙,但陆惟和公主也听明白了。
刚刚他们在鬼市逛了一圈,零星也能看见几个没戴面具的人。
面具花纹不仅识别身份,也是地位象征,更是用来区分敌我,数珍会想在地下城一手遮天,就琢磨出珍字牌和面具,用这两种东西来排除异己,时日久了不戴面具也没有珍字黄铜牌的人,就会被当成异类。
“照这么说,会首的面具,岂不是空白一片?”公主问道。
“我这样的身份,哪有资格看见会首?每逢初一十五,数珍会都会举办数珍宴,你们运气好,再过片刻就碰上解禁了。”
齐二话音刚落,原本寂静无声的街道仿佛某种封印被揭开,瞬间沸腾。
公主讶异:“怎会如此?”
齐二:“自从数珍会掌城,除去初一十五这两日,其余时候都不许人在城中主道高声喧哗,若有违者,必然严惩。”
公主:“难道就没人有异议?”
齐二苦笑:“有自然是有的,可那些人,要么被当作两脚羊片了汤,要么受了教训去给数珍会做牛做马,再也不敢叫嚣。”
“那我们方才说话,音量不高吧?”公主露出后怕,怯生生道。
齐二哈哈笑道:“小娘子别怕,如果有事,早就有人来抓我们了,今日解禁,可以尽情喧哗,你们不是想开开眼界吗,我就带你们去数珍宴吧!”
公主:“齐二哥,这里有吃的吗,我饿了,能不能先带我们去找吃的?”
齐二一拍脑袋:“是我疏忽了,我知道一家酱驴肉很不错,这就带你们去。”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走,齐二打头,陆惟公主稍后,齐二那两个跟班张三张四则落在最后。
有意无意,正好将两人夹在中间。
齐二没有带他们去走拥挤的主道,而是继续在小巷里穿行。
小巷里房子不多,但大多院门敞开,轻易可以看见里面。
有的三无成群,撸袖子光膀子在扔骰子,有的则是妖娆浓妆的年轻女郎在里面招待客人,干什么一望便知。
这里比外头地面上要更为大胆放肆,公主甚至看见一个女人光着上身就往男人怀里钻,嬉笑撒娇,丝毫不避忌其他人在场,而路过的齐二等人,也都面色如常,司空见惯。
那只能说明,他们在这里每天经历的,比眼前更为夸张。
就在公主路过一扇门时,里面忽然伸出一只抓向她!
旁边灯笼映照下,这只手健壮有力,被红皮灯笼也染成红色。
公主不由惊呼一声。
甭管她的反应是真是假,陆惟也得马上将公主拉向身后,身体挡在她前面。
“你们作甚!”
“老驴头,这是我先看到的人!”
齐二不知从哪抽出匕首,横在陆惟和捉住公主手腕的人中间。
对面笑起来满是皱褶猥琐的脸看了齐二好一会儿,目光又在陆惟和公主身上意味不明扫过。
“这肥羊你一个人吞不下吧,见者有份。”
他的声音像从濒死的鸭子喉咙里硬挤出来。
齐二脸色难看,似乎想骂人,又忍下来。
“回头我再找你!”
老驴头这才慢吞吞松手,他咧嘴露牙,那笑容仿佛公主和陆惟已经是他砧板上的肉。
齐二让张三张四护送公主他们先走一步,自己则留下来跟老驴头不知说了什么。
待公主他们离开那里相当一段距离,齐二才赶上来。
“我与你们说的没错吧,这里处处都是危险,方才若不是我,你们怕就要掉进狼窝了!”齐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告诫道。
“齐二哥,那是妓馆吗?”
询问的是陆惟。
既然公主演戏惟妙惟肖,甚至不惜刚才以身犯险,他当然也不能一味装哑巴,有些问题还是得陆惟来问更合适。
“外头那种妓馆算什么?”齐二嗤之以鼻,“这么说吧,要不是我认识那老驴头,帮你们周旋,现在你们俩都会被抓进去,甭管你们在外头是什么世家子弟也好,公主皇子也罢,都得乖乖在里头当狗,陪一个客人过夜都算是轻省的活儿,就算脱光了脖子上拴条狗链在许多人面前跳舞,被玩腻了卖到那些黑窑里过一辈子,也半点反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