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李闻鹊是准备将公主徐徐风光迎入城的,经过这场混乱,所有人惊魂未定,只想尽快把公主护送到目的地了事。
公主下榻的地方是官驿,为了安顿公主,早前李闻鹊特地命人重新修葺过,至少看上去稍有规模,里面也焕然一新,但现在出了刺杀的变故,这点事情已经不值得拿出来夸耀功劳了。
待公主一行终于抵达官驿,李闻鹊等人跟随其后。
陆惟先代表天子,颁布旨意。
圣旨主要有几条内容。
一是称赞公主这些年为宁边做出的牺牲与贡献,如今西柔然被灭,公主理应荣归故里,安享晚年——虽然公主年岁不大,现在看着也没有衰老风霜之态。
二是将公主封号,从隆康公主,改为邦宁公主。正所谓民为邦本,本为邦宁,此封号亦是彰显天子对公主的肯定。
三则在京城赐公主府,待公主回京便可入住。
宣读完毕,公主领旨谢恩,众人又一一拜见公主。
李闻鹊更是大礼请罪。
“殿下千里奔波,臣原是不该扰您休息,但今日兹事体大,全因臣失察,臣定将上疏请罪,并严查到底,抓住凶手,保护殿下安危!”
公主抬手虚扶。
“李都护言重了,我如今孑然一身,柔然人欺我无根飘萍,想杀我以泄愤,我也只能认命,倒是有劳李都护费心了。”
公主说认命,李闻鹊肯定不能当真,他肃然拱手。
“公主千金之躯,岂能有所闪失,陛下对公主甚是看重,臣便是拼却这条命,也会保护公主周全的!”
公主面色黯然,却仍是勉强一笑。
“多谢李都护。”
堂堂公主,曾经也是皇帝独女,如今刚回来就遇到如此凶险,还要强打精神,李闻鹊也不落忍,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只拱了拱手。
“公主好生歇息,臣先行告退。”
刘复原也想跟着离开,却听见陆惟道:“臣奉陛下命,须叨扰公主一二。”
李闻鹊迈开的脚步顿了顿。
刘复竖起耳朵,面露好奇,一脸“我也想留下听听”的表情。
陆惟道:“还请侯爷回避一二。”
刘复:……
他摸摸鼻子,顿感无趣,只好向公主告退。
公主屏退左右。
花厅仅有公主与陆惟二人。
“陛下想必是有密令,让陆少卿转达吧?”
陆惟拱手:“有一桩陈年旧案,与公主有关,臣奉陛下令,询问一二。”
公主:“我离家万里,十年有余,自幼长于深宫,不知能与什么案子有牵扯。”
陆惟:“是前秦州刺史兼秦州将军,沈源的死。”
公主娥眉微蹙。
“我与沈源素无来往。”
“三年前,张掖郡还未收回,秦州作为边陲,是直面柔然人的,沈源就负责朝廷与西柔然的联系。原本针对西柔然,朝廷已经有所计划,但沈源急于出兵,不顾朝廷禁令,贪功冒进,假传圣旨,私自下令奔袭西柔然王庭。”
“事后,沈源被抓起来问罪,他口口声声辩解,说是因为自己收到了殿下您的信件,觉得大好时机,不容错过,又因路途遥远,来不及请示朝廷,所以才自作主张,决定出兵。”
陆惟望着公主,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公主沉默了很久。
“我从来没有给沈源写过任何信件,恰恰相反,我也收到了沈源派人传来的消息。”
陆惟:“什么时候?”
公主:“也是三年前。当时他让人捎来消息,说朝廷准备攻打柔然,让我里应外合,在朝廷出兵的同时,帮忙切断柔然后援,分裂柔然兵力。”
陆惟:“沈源给殿下传递的消息,殿下可有留存证据?”
公主摇头:“沈源派来的人说书信不可靠,容易被搜走,所以传的是口信。”
陆惟:“您相信了吗?”
“当时大利可汗病重,我膝下无儿无女,柔然人不信我,我势单力孤,这时恰好有驻守边关的官员派人捎来讯息,说朝廷有意攻打柔然,接我回家。陆少卿觉得,我应不应该相信?”
公主反问陆惟,眼睛里波光盈盈。
此刻她不是公主,只是一个受尽风霜的可怜女子,只想讨回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点公道。
饶是陆惟铁石心肠,也不好在这样的情境下继续追问。
“殿下想必因此被为难了。”
公主苦笑。
“我确实相信了沈源的话,但是,我却没有等到沈源口中的朝廷大军,反倒因为此事,饱受敕弥等人的猜忌,在柔然寸步难行,差点就活不到回中原的这一天。”
陆惟:“沈源确实出兵了,但是在奔袭柔然途中就遭遇几股敌人前后夹击,导致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回秦州休整。也因为此事,秦州数万精兵因他判断失误而折损大半,陛下勃然大怒,下令将沈源逮捕回京,严加审讯,但在沈源抵京下狱的当天晚上,他就死了。”
竟是如此蹊跷诡异的内情!
公主不由追问:“怎么死的?”
陆惟:“畏罪自尽。”
公主疑惑:“那他为何不在秦州收到圣旨后就自尽,也不在见了天颜申辩之后再自尽?”
陆惟点头:“这正是疑点所在。”
公主:“陛下是怀疑我当初怂恿沈源出兵吗?”
陆惟:“不,如果您所言非虚,而沈源那边也没有说谎,那就说明这中间出了问题,背后有人做鬼,幸好殿下吉人天相,平安无事。所以陛下让臣来询问公主,也是希望能调查清楚,找出真凶,此人很可能还隐藏在暗地里,随时有可能再度出手,甚至对公主不利。”
公主面露迟疑:“那李闻鹊……”
陆惟道:“沈源死后,陛下提拔了沈源旧部李闻鹊,命他继续镇守秦州,李闻鹊让人伪装商贾往来中原与柔然之间打探消息,恰逢柔然大利可汗暴毙,柔然内部生乱,李闻鹊得知消息后上报朝廷,此时陛下又收到殿下您的亲笔信,觉得大好时机不容错过,方才命李闻鹊时隔三年,再度出兵。”
朝廷原是想着打一场胜仗,能借此震慑柔然,令边陲安生几年,没想到柔然几方势力相持不下,面对中原大军,竟谁也不肯联手御敌,甚至互相扯后腿,大难临头还鸡飞狗跳,最终导致节节败退。
李闻鹊则趁机率领大军直捣王庭,竟差点就将柔然灭了族。
但最后也没有族灭,因为柔然毕竟凶悍,敕弥带着部将杀出重围,从柔然王庭一路跑到东面去了,还建了个东柔然,号称自己才是柔然正统,只不过势单力薄,苟延残喘,目前不足为患。
如今这场胜利,正是大璋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不仅天子众臣扬眉吐气,张掖郡周边百姓起码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得享太平。
连带和亲的公主,还能回来。
前几任皇帝曾经的屈辱,如今都将成为当今天子足以写入史书本纪里的功绩。
听到这里,公主松一口气。
“照这么说,李都护应该是可信之人了。”
她露出笑容,眉眼弯弯。
“这些年我远离中原,对这些家国大事亦是一知半解,多亏陆少卿不厌其烦为我讲述。”
陆惟似乎想从公主的表情里看出一丝端倪。
但是没有。
公主虽然在塞外待了十年,笑起来却有种天真的温柔。
“殿下此言差矣。”
陆惟收回目光,面色淡淡,一脸公事公办。
“虽说下官不该妄议上官,不过臣职责所在,必须提醒殿下一句,昔日冒沈源之名写信给您也好,今日大庭广众刺杀您也罢,真凶一日未水落石出,就人人都有嫌疑,还请您小心为上。”
公主微微露出一丝苦恼:“我知陆少卿良言,但此去京城万里迢迢,也不知今日之事是否还会重演,只怕防不胜防。”
对这位公主,陆惟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
但两人第一次单独会面,似乎已经过于“交浅言深”。
他现在是一名沉默寡言不通世故的大理寺少卿,再聊下去,就会让人觉得古怪了。
所以陆惟适时起身。
“时辰不早了,殿下还请安歇,臣告退。”
“我送陆少卿。”
堂堂公主,竟也没有架子,真就起身亲自相送,把陆惟送到花厅门口。
陆惟在京城时,公主和郡主也见过好几位,有当今天子的女儿,也有皇帝兄弟的姐妹女儿,她们也许性情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
这位隆康公主,不,邦宁公主却不同。
她平易近人,谈吐可亲,像一位礼数周到的闺秀,而多过于公主的身份。
也许是塞外风霜过早摧折了她的傲气和腰骨。
风寒月明,朗朗冬夜。
陆惟走出官驿,陆无事还在外面等他。
“郎君。”陆无事对公主也很好奇,更好奇他们两人刚才单独谈了什么,忍不住问,“今日公主遇刺,您可有头绪?”
陆惟看他一眼:“两名刺客招出什么了?”
陆无事:“死了的那个,从他身上搜出一枚令牌,上面刻的是两个柔然文字,覆罗,这是柔然里面某个小部落的首领官职,相当于中原的地方官。活的那个,我刚刚去问过,至今没有开口,李都护那边还在审。从他们白天的身手和所携带的兵刃来看,也都有很明显的柔然印记,唯独长相是中原人。”
陆惟:“你怎么看?”
陆无事:“这些年柔然来边城烧杀抢掠,每次都没少掳掠中原男女过去充作奴隶,据说女子里头有被柔然贵族看上的,即便生下儿女,后代也为奴隶,有的还会被从小培养为死士,在打仗时冲锋陷阵。虽说搜出令牌太明显了,但这两人容貌肖似中原人,而举手投足皆为柔然行事,倒也能说得通。”
陆惟:“这么说,你认为刺杀是柔然人干的?”
陆无事想了想,答道:“敕弥带着人逃去盛乐之后自称可汗,他们肯定恨极李闻鹊把柔然灭了,怎么都要找机会报复的,公主如果出事,那李闻鹊就难辞其咎了,再大的功劳也会被抹平。”
陆惟:“那为什么敕弥不能直接刺杀李闻鹊,而要杀公主?他绕了一大圈,让李闻鹊背个失职的罪名有何用?”
陆无事卡壳了。
有谁会深恨公主?
公主在柔然待了整十年,京城对她的印象早已模糊,就算归朝荣养,她也就是一位身份高贵,却无关紧要的公主,影响不了任何大局。
不,也不一定毫无影响,皇帝要拿她为自己正名,而且朝中现在纷纷扰扰,未必没有人想拿公主归朝之事来作文章。
再者,还有南朝,燕国,和吐谷浑。
至于柔然那边……
没有头绪。
因为可能性很多。
陆惟刚以为能从公主身上得到一点线索,但公主很柔弱,一问三不知。
问题就出在这里。
一个能在异族那么多年里站稳脚跟,度过柔然内部腥风血雨,和两军交战的激烈尴尬时期,最后安然归来的公主,真会那么柔弱不知世事吗?
陆惟一走,两名贴身侍女从屏风后面的小隔间绕出来。
“殿下,此人好像话里有话,在试探什么。”
说话的是风至。
二人陪公主在柔然度过十年,情分非同一般。
雨落接过她的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满,说得也比风至更直白。
“我不明白,他一个大理寺少卿,管刑狱案件的,怎么会是迎接您的副使?朝廷能踏平柔然,您在其中居功至伟,就算您没有大张旗鼓为自己表彰,陛下收到过你的信,总不会不晓得,为何还派出这样的人来怠慢您?”
“还有,那位刘正使我也打听过了,刚袭的汝阳侯,在朝中没有职务,平日里爱拈红沾绿喝花酒,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这也就罢了,陆惟刚才还问什么沈源,难道皇帝怀疑沈源之死与您有关吗?若是如此,也太是非不分了吧!”
公主双手捧着一杯菊花茶,低头在袅袅烟气里小口啜着。
再次抬起眉眼时,依旧是可亲的笑,却没了方才近乎怯懦的温柔。
“他是奉帝命来询问的,那就说明沈源的死确实可疑,当初我并未给沈源任何消息,沈源却说是我先给他捎信,这其中到底是何人在作梗,我也想知道答案。”
“至于为何是大理寺少卿当副使——”
公主露出沉吟之色。
“我猜,皇帝应该是怀疑上李闻鹊了。”
所以借迎接公主,让陆惟到边城来暗中调查。
李闻鹊是沈源的旧部。
沈源死后,他被拔擢,升到自己之前可能要走十几二十年才能到达的高位。
柔然内乱,李闻鹊趁机出兵,大胜而归,功勋已远远超过自己几位前任。
这些都是李闻鹊取代沈源之后才能做到的事情,他的确有充分动机陷害自己的老上司。
但是李闻鹊刚立下大功,调查不能明着来,只能让陆惟以副使的身份暗中查清楚。
“那先前的刺杀呢?”
风至想起马车里的惊险一幕。
若不是她们事先有所准备,对方是真冲着公主下杀手而去的。
“方才下车前我暗中检查了一下,发现那马车的底板曾被拆掉一层,是故意装薄的。”
底板薄,就更方便刀刃刺穿,一击毙命。
“准备马车的,必是都护府的人,这样一看,李闻鹊的嫌疑就更大了。”
可李闻鹊为什么想会杀公主?
难道他真跟柔然余孽有所勾结?
陆惟跟公主说的那些话,是想暗示什么?
风至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但又不够证据确凿,一时拐入死胡同里绕不出来了。
“不必多想,你眉头都快能夹死蚂蚁了。对方如果真想杀我,这次不成,还会有下次,只管守株待兔就是了。”
公主托着腮,露出一截皓腕。
“此地远比我想的热闹,只怕我们要在这里多待些时日了。”
雨落跟着笑嘻嘻:“那我可要好好逛逛,塞外苦寒,这些年从未能回中原看一眼呢!”
风至瞪她一眼:“瞧你这出息,等到了京城,就干脆夜不归宿了?”
雨落也不理她,兀自冲公主撒娇:“殿下,听说城中有家飞虹楼,专门做江南菜,味道还不错,回头我去买来给您尝尝?”
公主开开心心回答:“好啊,你去问问他们家有没有桂花米糕,从前我就爱吃这一口,可惜后来在柔然就再也吃不着了,外面的厨子再怎么做也不是那个味儿!”
风至原本还想说点什么,听见公主这番话,反倒沉默下来。
公主倒还笑着,摇了摇手。
“这两日我受了惊吓,‘旧疾复发’,必是不能出门的,你们不必守得太紧,否则对方这出戏,还如何演下去?别忘了,我现在只是一位无依无靠的公主,你若表现得太紧张防备,只会引来旁人怀疑,陆惟就会头一个盯上你。”
风至只好应是。
稍待片刻,她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殿下,不然您还是在此地多留十天半月,等素和郎君来了,再走也不迟。”
公主道:“素和我对他另有交代,他不会往这里来的,到时直接去京城与我们会合便是。”
随着公主留下风至交代事情,雨落则悄然退出内室。
脚步迈出门槛,她就敛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变得与风至一样严肃。
一名官驿的婢女等候在外,见她露面,便迎上来。
“雨落姐姐,都护早前特意嘱咐官驿准备好吃食,敢问殿下是现在想用,还是?”
在此之前,边城还未迎接过身份如此高贵的女子。
李闻鹊身边只有妾室,没有封号在身,不方便出面料理公主起居,一切都是李闻鹊亲自安排,官驿上下毫无经验,皆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
雨落见她面嫩生怯,想必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为难她。
“都有什么吃的?殿下今日受了惊吓,又一路颠簸,只想吃些清淡的,若是没来得及做,我和你去外面买些现成的来。”
“做了些,有本地的口蘑搓鱼面,还有臊子面,卷子鸡,炖菜,不知道哪样合殿下胃口?”
“就着好做的,先热一些上来……”
刘复翻来不去睡不着。
他实在不习惯这种天刚黑就躺下的作息。
奈何边城不像京城,入夜之后家家户户油灯就熄了一半。
刘复今日跟着骑马出去接公主,他也觉得自己本来应该腰酸背痛沾床就睡的,结果现在腰是酸了背也痛了,人还精神得很。
他一骨碌鲤鱼打挺坐起,也不喊侍从,掌了个蜡烛就去敲隔壁房间的门。
“陆少卿,陆老弟,阿惟,你歇下了吗?”
门外捏着嗓子的声音响起,陆惟很想装听不见,但是对方锲而不舍,非要喊到他应声为止。
刘复裹着被子蹲在门口,手上烛火都快熄了,他也不肯回去。
“陆郎,惟惟……”
声音随风顺着门缝飘进去,像夜半鬼叫。
张掖郡小,刚收回来没多久,连都护府也尚算简陋,李闻鹊将城中官驿里最好的正院匆忙收拾出来之后就静待公主入住,而刘复和陆惟等朝廷钦差只好退而求其次住在紧邻的别院。
别院条件有限,陆惟跟刘复的屋子都是挨着的,陆无事等随从则住到楼下去了。
“陆四郎,开开门嘛!”
刘复这一顿鬼哭狼嚎,连陆惟在家族的排行都叫上了。
“陆——”
门终于打开。
陆惟转身回到桌前,手里还捏着未干的毛笔。
刘复自动忽略对方的嘲讽,打蛇随棍上,跟在后面入内,直接往暖炉旁边一屁股坐下。
“外头可冷死了,这鬼天气,比京城难熬百倍,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啊?”
他边抱怨边扭头,看见陆惟桌案上两叠高高的手札,倒抽一口凉气。
“你该不会把公务从京城带到这儿了吧,大理寺少了你就不转了?!”
“这些都是从光化到景德年间,近十余年的悬案疑案,其中许多至今仍未结案,但也无人追查了。”
从京城到张掖一路长途跋涉,乏味枯燥,陆惟就将这些陈年旧案作为解闷了乐趣。
刘复狐疑:“这么多年的悬案,还能破吗?”
陆惟:“大多不能。”
但是每一个案件背后,都隐藏鲜为人知的民情。
朝堂大员习惯通过邸报或各地呈上的奏疏来了解民生,陆惟却发现,从这些迟迟悬而未决的案件里,可以窥见一个国家百姓的生活细节。
“妻刘氏杀夫案,夫妻成亲八年,夫张六打渔贩鱼为生,八月十六清晨出门打渔未归,三日后,因野狗刨食断手被人发现报官,张六横死被埋家中后院一事曝光,刘氏被认定杀夫凶手,报明年秋后处斩。”
刘复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念到这里,咦了一声。
“这是去年的案子,后面不都复核定下结论了,怎么还是悬案?”
陆惟道:“案发此前三个月,张六的街坊邻居曾数次看见他出入当铺,也听见他们夫妻俩因典当刘氏嫁妆,起过几次争执,刘氏曾扬言要杀了张六。”
刘复:“那不是很清楚了?刘氏不忿张六没有收入,还要典当自己的嫁妆,趁他不备的时候将他杀死。”
陆惟:“张六是渔夫,打渔是个力气活,张六打渔多年,拖拉渔网需要很大臂力,张六力气只会比屠夫大,刘氏一个弱女子,很难在张六清醒下将他杀害,就算是将他灌醉趁他睡着时杀人,那么杀人后为何还要分尸埋在自家后院?左邻右舍既然能听见他们夫妻吵架,那么刘氏分尸的动静,邻居肯定也能听见,这点是说不通的。”
刘复语塞。
陆惟又道:“还有,两人成亲八年,膝下唯有一女,根据邻居供词,张六平日虽然诸多埋怨,但对女儿委实疼爱有加,刘氏同样也是爱女如命,有这个女儿在,刘氏杀夫,女儿就会变成孤儿,即便为了女儿着想,她也不可能为了几句口角就干这种事。”
刘复:“那你后来是查出什么了?”
陆惟:“洛州境内从去年八月起连续两月左右无雨干旱,无鱼可捞,张六没有生计收入,只能四处打短工,帮人搬点货物维生。为了贴补家用,刘氏也去接了些针线活回来做,给她活计的是洛州本地大户钟家,钟家仗着跟洛州刺史有亲,纵容独子为非作歹,专门对有姿色但家境贫寒的女子下手。”
有姿色,才能入钟大郎的眼,家境贫寒没有背景,出事了也无法上告,只能认栽。
“张六死亡当天,刘氏被喊到钟家,说是有个新花样让她绣,非得当面说,当天晚上刘氏回来,张六却一直失踪,她怕名节有损,也知道钟家与官府关系匪浅,直到被抓也不敢声张。她被认定杀夫之后,曾多次喊冤,但已无济于事。”
刘复听得入神,不由皱眉:“那张六和刘氏的女儿呢,两口子一死一被抓,女儿岂非无依无靠?”
陆惟:“女儿从父母出事之后,就被钟家以育孤为名接入府,我曾派人查过,那小姑娘已经签了卖身契,按的是刘氏的指印,但刘氏信誓旦旦,说她绝没有卖女儿。”
刘复大怒:“岂有此理,辱母杀父,还要夺人女儿,真要一手遮天不成?!”
陆惟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杀人者死。
这是几乎每个朝代都一样的最基本律法。
但越是简单的律法,就越有空子能钻。
由于这件案子里的嫌犯与死者身份卑微,案子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要不是去年大旱,皇帝为了求雨大赦,所有死罪犯人也都押后再议,要不是陆惟为了查另外一件案子,去翻洛州积压的陈年旧案,刘氏和张六的死就像两片到了秋天就该枯萎的落叶,无法掀起任何波澜。
去年干旱之后,洛州刺史曾向朝廷上报颗粒无收,官仓空虚,请求朝廷拨粮,当时还呈了《千里饿殍图》,朝廷拨下不少粮食,但现在有了他与当地大户勾结,帮忙压下案子的事情,陆惟几乎可以肯定,当时这场旱灾所拨下的赈灾粮,未必就真到了灾民手里。
洛州离长安近千里,但也不是地处蛮荒的偏远之地,洛州在本朝十三州里位列上州,洛州刺史将来升迁也是往中枢重臣走,人选必定是帝王青睐的人,现在洛州刺史出了问题,其它各州难道就安然无恙吗?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乱世之争,此消彼长,留给北朝犯错的余地不多。
正如一间屋子里,人们一旦发现内部一角有了木蚁,很可能其它没有看见的角落,也已出现问题。
刘复自然想不到那么深远,他只为张六一家可能被冤枉的遭遇义愤填膺。
“既然遇到了,你可得查明真相,还她们母女一个公道!”
他刚说完,旋即看见自己手头这份是刚从一沓厚厚卷宗最上面拿起来的,不由咋舌。
“该不会这么一大叠,全是冤假错案吧?”
“侯爷大半夜过来,就是想帮我分担公务吗?”陆惟不答反问。
刘复拍拍额头,本来就是睡不着才过来,这一通聊下来,倒更精神了。
“今日你见到公主,有何感想?”
他凑近陆惟,一脸八卦。
有何感想?
公主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就是陆惟的判断。
但刘复的表情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陆惟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刘复叹了口气:“公主太可怜了些,和亲整十年,回来还遭遇刺杀,我就是想问问,李闻鹊那边审得如何了,该不会真是柔然人干的吧?”
陆惟:“还未有进一步的消息,侯爷可以明日再亲自问问李都护。”
刘复啧的一声:“对方一计不成,不会再生一计吧,咱们这儿离京城可还大老远的……”
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从上楼到小跑过来,再到敲响房门。
“郎君,是我,侯爷是不是也在您这边?”
陆无事的声音有点喘,语速也略快,看来是遇上事情了。
这大半夜的……
“进来。”陆惟道。
陆无事推门入内,额头冒汗。
“郎君,侯爷,官驿那边出事了,公主晚膳被下毒,有人死了!”
刘复啊的一声,悚然变色。
连陆惟也停住手里动作。
“死的是谁,公主无恙?”陆惟皱眉。
“公主没事,死的是一个帮厨的婢女,是都护府派过去的人手,据说是贪嘴,在呈上去给公主用之前先偷吃了几口,结果就毒发身亡了!”
陆无事气喘吁吁,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也被吓出一身冷汗,不由分说赶紧过来报信。
早上的刺杀未遂,现在又下毒未遂,一桩接一桩,李闻鹊恐怕要彻夜难眠了。
李闻鹊现在确实焦头烂额。
他在得知消息之后立马让人将官驿团团围住,一面下令不能放走任何一人,一面亲自去向公主请罪。
但糟心的事情还未算完。
下属很快来报,说在李闻鹊下令围住官驿之前,已经有一个人不知去向。
此人正是为公主准备吃食的厨娘苏氏。
如今城内人人都知道,能在官驿里干活是个美差。
苏氏原先不在官驿干活,只因她在都护府里做饭手艺不错,李闻鹊吃过几回,觉得味道不赖,又是自己府里的人,尚算可靠,便将其临时调拨到官驿,为公主做饭。
谁不知道京城来的天使也都住这儿,更有公主殿下在,干得好了,银钱赏赐自然少不了,苏氏当时也高兴得不得了,她身份低微,头一回得到这差事,就千恩万谢,磕头不已。
谁曾想,这第一顿饭,就出问题了。
也幸亏刘复早前在外面酒楼吃过一些,回来时没叫饭,否则这会儿中毒的是谁还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