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是威胁,半是吓唬地为两人描绘了一副地狱景象。
在这里,没有王法,没有天日,任凭你武功高强,也双拳难敌四掌。
“那老驴头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吗?他可不仅仅是帮那些贵人物色玩物的,若有人看上你们的色相身体,这还不算最恐怖的。你们猜猜最恐怖的是什么?”
齐二看见他们惊讶愤怒的表情,意料之中又有些得意,忍不住向他们透露更多。
“还有什么比身不由己当玩物更为恐怖的?”陆惟皱眉。
“他有个大主顾,喜欢琢磨些旁门左道的医术,经常拿些什么心啊肝啊紫河车的去下药,我曾见过一个女的,因为违逆了老驴头,被他带人活生生剖了心肝出来,给那大主顾送去,还有紫河车,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紫河车,他便强迫那些女子怀孕……”
见公主花容失色,齐二适时停住话,又安慰他们。
“别怕,我在此地还有几分薄面,你们跟着我,保管没事!”
说话间,齐二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小饭馆。
还没进去,香味就已经飘出来。
陆惟在京城也算吃过世上绝大多数美味了,但这股香味霸道凌厉,依旧瞬间篡夺了他大部分嗅觉。
饭馆不大,却用木板隔成许多小间,这是为了让客人方便摘下面具吃饭,彼此看不见。
齐二出手大方,要了两个小间,他知道陆惟这种身份的公子哥不爱跟张三张四他们同桌,就让自己手下去隔间吃,再为陆惟他们叫了两斤酱驴肉和几碟小菜。
“齐二哥,我们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得缓缓。”
陆惟面色苍白,一副被惊吓过度的心有余悸。
“你们别看这店面简陋,这里的酱驴肉可是全城有名的,不比外面差。哦对了,虽然是驴肉,可不是用方才那老驴头的肉做的!”
齐二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见他们还不想动筷,就道,“你们先坐坐,我去问老板娘要两瓶烧酒,那玩意喝上两口,可比神仙还快活,包你们把刚才的事全忘了!”
齐二眼神示意张三他们看住陆惟二人,便起身往后厨走去。
热火朝天的后厨,风韵犹存的女人看见齐二进来,就露出笑容。
“你这次带来的肥羊可真够大的,是准备便宜我不成?晚上正好有一桌贵客,指定喜欢这不羡羊!”
齐二往她高耸胸部狠狠抓了一把,才道:“你可别坏了我的好事,此等货色当不羡羊可惜了,我要把他们带到秦管事那里,能卖个好价钱呢,到时不会忘了你的,赶紧把你那私藏的烧酒拿出来!”
“光凭你空口白话,就想骗走我的好酒?怎么个不会忘记,先拿出点诚意来再说!”老板娘撇撇嘴,非但没拨开他的手,反倒挺胸迎上去。
齐二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拉起她就往后门走。
这里是后厨堆放垃圾的地方,浓郁的香料味道掩盖了隐隐散发的恶臭,但两人毫不在意,齐二将老板娘压在墙上,动作就开始更放肆。
“那两头肥羊到底什么来头,值得你得罪老驴头,他可不是好相与的!”
老板娘仰起脖子,一边喘息一边道。
“你不懂,我看他们言谈举止,必是有来头的,数珍会最喜欢收这种肥羊了,就是留着养两年,指不定都能卖到南边去,卖个好价钱,我只要拿个三瓜两枣的就满足了!”
齐二跟老板娘的对话,外人轻易听不懂,只有在地下城里混久了,才知道他们这些黑话和暗语里藏着什么意思。
老板娘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忽然顿住,喘息也好像噎住了。
齐二还当自己功夫了得,面露得意:“臭娘们,看我不收拾——”
声音戛然而止,齐二圆睁着眼,身体软软倒下。
齐二身后,公主将食指放在唇边,温柔示意老板娘噤声。
老板娘嘴唇微微颤抖。
因为她的肩膀落下另外一只手,令她所有意图都顷刻化为乌有。
半刻钟后,老板娘正襟危坐,表情比见祖宗还要虔诚。
她面前站着一男一女。
齐二和张三张四被五花大绑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生死未知。
屋子有点小,但这是老板娘自己的闺房,窗纸桌布,摆弄得颇有意趣。
能在地下城拥有一个房间不是易事,因为公主跟陆惟从齐二口中,已经得知这里的生存法则比任何一个地方还要残酷。
但老板娘不仅有屋子,还能将屋子略微修饰,可见她对于如何在这里混口饭吃,是有相当心得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齐二干了什么勾当也没跟我说过的,我跟他也非亲非故,两位要找他算账,只管下手就是!”老板娘诚恳道,方才还跟齐二颠鸾倒凤的她,现在毫不犹豫就把人给卖了。“我知道他将私财藏于何处,两位若想要,我愿将消息奉上!”
陆惟:“他将我们带到你这里,是想把我们烹了?”
老板娘连连摇头:“不不,他舍不得,他想将你们卖给数珍会,说你们能卖个好价格!”
陆惟和公主都戴着面具,老板娘看不见他们的面容,但她看见两人毫不留情在齐二身上捅出个血窟窿了,本来还想垂死挣扎的心思立马变得服服帖帖,这也是她能在地下城长久生存的不二法则。
“齐二经常会在上面物色良家少年男女,将他们买下来,养上一段时日,然后卖给城南的李记羊肉铺。有些姿色更好的,他就会卖给城中有权有势的几家,再极品的,则会敬献给数珍会。说是敬献,其实也是卖,只不过酬劳是以赏赐的名义。齐二也因此结识不少人脉,他能在此混得开,全赖这门生意。”
老板娘索性一五一十,把齐二的底都给抖落出来。
“我与齐二也是各取所需,平日里他会到我这里来买些酒,也会带人过来吃饭,有时候就让我在饭菜里下些东西……不过二位放心,今日我绝对没有这么干,你们那些饭菜,都是干干净净的!”
是没这么干,还是来不及?
陆惟懒得追问,他关注的是另外一个重点。
“李记羊肉铺,不是卖羊肉的吧?”
老板娘目光闪烁:“是黑话,他们家专收两脚羊……”
两脚羊,便是人,以人代羊,充作口粮。
其中年幼婴童被称为和骨烂,而少年男女,尤其美貌者,则作不羡羊之称。
在齐二看来,陆惟和公主就是不折不扣的“不羡羊”,而且还是“不羡羊”中的极品,他当然不舍得送去李记羊肉铺,而是想把陆惟二人药倒了,再带去数珍会卖个更好的价格。
如果刚刚陆惟和公主不是早有防备,现在两人恐怕已经人事不省任凭摆布了。
“如果你为我们办一件事,我们可以放过你。”陆惟道。
老板娘眼珠子乱转。
陆惟:“你放心,不会要你的命,但要你帮我们查一个人。”
老板娘:“谁?”
陆惟:“西州都护府的厨娘,她从都护府逃走,李闻鹊全城搜捕也找不到此人,她必定是躲到这里来了,你既然人脉广,想必能帮我们找到她的下落。”
老板娘迟疑:“二位是都护府的人?这,我们这有不成文的规矩,不跟官面上的人合作……”
陆惟:“五两金子,先付一半定金。”
他从袖中摸出两枚金叶子,扔到老板娘怀里。
对方眼睛一亮,马上改了口风:“不过奴家看二位面善,也只有我这种人来人往的饭馆,才能帮你们找到人,那厨娘姓甚名谁,模样如何?”
陆惟道:“姓名不重要,她逃到这里,肯定是隐姓埋名。”
说罢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小像递过去。
这小像还是官驿下毒事件之后,陆无事去找后厨的人,对照他们口中的厨娘特征,画出来的。
老板娘展开看了一眼,随即重新折好收入怀中。
“二位放心,奴一定尽心尽力寻找此人——”
话音未落,她下巴被公主陡然捏住!
老板娘的嘴巴不由自主张开,一颗黑乎乎的药丸被扔进去。
她睁大眼,来不及挣扎,已将药丸咽下,瞬间脸色煞白。
第14章
“别怕,这是不会马上发作的毒药,七日内没有解药,才会浑身发痒溃破吐血而死,你只要乖乖听话办事,别表里不一,七日之后,不管你能否查出来,我们都会过来为你解毒。”
公主笑容和善,人畜无害。
她不说这话还好,说完对方真感觉浑身好像开始痒起来。
老板娘快哭出来了:“我一定不会将两位说出去的!”
陆惟看了公主一眼,接下她的话:“我们还要问你借几样东西。”
他将手伸向老板娘。
后者全身僵硬,却不敢反抗,似乎生怕两人再给自己下新的剧毒。
她抬眼望向陆惟,却只能看见面具后面黑黢黢的眼睛。
宛如深潭。
在此地,人人都戴着面具,轻易看不见面具后面的真容,老板娘早就习惯了。
可这两人却给她完全不同的感觉。
即便她在这种活地狱般的地方混久了,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从小饭馆走出来时,公主与陆惟已经换了一套衣裳。
公主先前穿的衣裙在这里还是过于招摇了,眼毒的仔细看就能发现衣裳华贵,身份不凡,她现在直接换上老板娘的旧衣,蓝绿相间,混进人群也不起眼。
两人外面还多了一身带兜帽的披风,只要将兜帽戴上,加上面具,身上所有特征遮得严严实实,哪怕陆无事或公主两名婢女迎面走来,也未必认得出他们。
“殿下方才说的毒药,不是真的吧。”陆惟忽然道。
公主轻笑:“这世上哪里有能控制几日后毒发的药?若是有,我岂不成神仙了。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罢了,否则光凭陆少卿的金叶子,还不足以让她俯首听命,怕是转头就会将我们卖了。”
这女人狡黠得很,哪里还有半分刚见面时的弱势。
但陆惟很满意。
因为公主越狡猾,就意味着他们的搭档越稳妥,在地下城行走也会越安全,否则在这种地方,他也未必能时时刻刻看护对方。
反倒是公主对他临时征用老板娘的妆奁很好奇。
“陆少卿刚才独自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你是在老板娘的妆奁里也下了毒吗?”
陆惟:“殿下觉得我想做什么?”
“留下密信策反她?还是,她其实是你的暗哨?”
公主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陆惟一本正经:“臣是想看看自己的妆容花了没有。”
公主:?
她跟陆惟还没有熟到无话不说的地步,一时间竟也听不出对方到底是在说玩笑话,还是来真的。
时下中原贵族男子有傅粉施朱的,以陆惟容貌,如果有此爱好,倒也不奇怪。
公主好奇:“我离开京城时,男子傅粉尚不成风,此番回去,难道能看见满街男人对镜贴花黄吗?”
陆惟想了想:“傅粉者与日俱增,崇尚阳刚者亦有,不多。”
公主:“北地尚且如此,南朝只怕更甚,长久以往,岂有战力可言?”
陆惟:“殿下有鸿鹄之志,雄鹰之心,但如今朝中蝇营狗苟,混沌度日者甚多,会像殿下这样想的人,不多。”
公主:“陆少卿也是这些混沌度日者之一吗?”
陆惟:“我人微言轻,只能埋头苦干,还不到能混日子的地位。”
公主眨眨眼:“若是当了驸马,就不必如此辛苦奔波了。”
陆惟:……
公主娇笑:“陆郎为何沉默?是在思量怎么把我扔在这里,独自回去吗?”
陆惟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刚才真有那么个念头。
“臣在想,汝阳侯刘复一表人才,对殿下亦十分倾慕,公主若想挑选驸马,他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他毫不犹豫选择祸水东引。
公主歪着头:“可我就喜欢陆少卿这样好看的人啊,倾慕我与否不打紧,赏心悦目才是最重要的。”
陆惟:“皮相不过是虚妄,殿下不知我皮相之下如何表里不一,若冲着皮相而来,迟早大失所望。”
公主:“陆少卿这样有趣的人,为何汝阳侯给你的评价却是凛然不可侵犯?难道陆郎在不同的人面前,还有不同的面孔?”
陆惟:“殿下也极为有趣,为何要在他人面前故作柔弱,难道就不怕臣戳穿您的真面目?”
公主:“我的确弱不禁风,无依无靠,陆少卿便是出去胡说八道,又有谁信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斗嘴,一边缓步打量四周,朝老板娘指引的方向走去。
换了衣裳,戴上面具之后,在人群中也不会有被认出的危险。
按照老板娘的说法,数珍宴即将在一个时辰后开始,他们离此不远,大可不必着急。
整座地下城灯火辉煌,并不全是笼罩在洞窟之中,偶尔抬头看还能看见夜幕中点缀的星光熠熠,说明地势往下,已经处于山沟野壑之中,离永平城已经有一段距离,甚至还有人表演杂耍喷火,四周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拍掌喝彩。
这一切看上去似乎与外面的灯市别无二样。
除了——
不远处,满身脏污的老人颤巍巍牵着孩童来到饭馆门口。
一老一少都没戴面具,孩童吮着手指,懵懂天真。
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上下打量,面露嫌弃说了两句,似在说孩童太瘦了。
老人连连恳求,好话说尽,这才说得他们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扔给老人。
瘦弱的孩子被他们带进去,老人伸出手想抓住他,又在半路停住,而后在门人驱赶下,捏着银子走了,头也不回,脚步比来时还快。
看着这一幕,公主似乎明白什么。
可脚步刚要迈出去,没等陆惟拦阻,她自己就停住了。
救不了。
她清醒意识到这一点,就算他们俩都身手不错,冲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行踪身份暴露不说,两人也别想离开地下城了,更勿论查清这里的事情。
陆惟将公主面具下的冲动和迟疑看在眼里,袖中的手微微一动,准备拦人的动作缩回来。
“殿下和亲之前,离开过京城吗?”他问公主。
公主缓缓吐气,似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过了片刻,才平静道:“有两次,京郊有皇室别苑,父皇曾带我去那里避暑休憩。从前年少顽皮时,平日里也有几次微服在京城内玩耍。”
陆惟:“十年前,我还在乡下小县,未能目睹京城盛况,不知当时殿下眼中的百姓民生如何?”
公主实话实说:“那会儿我年纪小,还不懂得体恤民生,细心留意,不过几次在坊间购物,所见所闻,内城百姓大多生活还过得去,一个卖灯笼的小郎君曾与我说,他与妹妹相依为命,一年下来大约可以赚到七八两银子,养家糊口,再帮妹妹置换一套新衣。”
十年过去,当年那个路上偶遇的半大少年,现在应该也与她差不多年纪了。
陆惟:“如今像公主口中那种经商小贩,一年下来兴许只有四五两银子,三口之家,恐怕连一年一次新衣也换不起了。”
公主讶异:“物价上涨竟如此之快?”
陆惟:“京城眼下盛行士族经商,许多高门大族占据园田,为了垄断好果,将上流水利低价买下,秋收得果之后,又将果核挖出,在市面售卖果肉或蜜饯,以免果核落入别家,种出更好的品种与自家争利。如此风气之下,普通百姓种田做工经商皆受影响。再者,这十年里几次洪涝干旱导致的饥荒,我璋国境内,各处皆有饥民流民,粮价居高不下。”
公主沉默片刻:“我父虽宠爱儿女,但克己复礼,厉行节俭,当年一顿饭不过两三个菜,我弟弟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病弱,有些娇气,总归本性并非骄奢淫逸的暴君之流,唯独便是从小长于深宫,耳根子软了些,又对民生艰难所知不多,容易被蒙蔽。”
陆惟:“据我所知,光化帝末年,此风已见端倪,至先帝在位时,愈演愈烈,到今上登基,据说有些地方官仓,已然无粮,若再有天灾,官府无粮可放,恐怕激起民变。”
公主蹙眉:“那这次朝廷征伐柔然,大军钱粮从何而来?”
陆惟:“陛下向京中大族施压,借着孙家意图谋反的案子,抄了一批园林财物,变卖充实国库,这才一鼓作气出兵。也幸好柔然内部早已分崩离析,人心不齐,作鸟兽散,否则朝廷大军再拖下去,难免露怯。”
公主:“孙家倒是富可敌国。”
陆惟:“臣想说,京城犹是如此,地方上只会更严重,到了边城这里,出现何等乱象也不稀奇。殿下能救一人,却救不了天下所有人。”
他这句话刚说完,饭馆伙计从里面走出,将搂在臂弯的木牌挂在门口。
上面写着一行字。
新到和骨烂,汤汁鲜美,清卤俱齐。
并不是所有人都识字,所以小字旁边又加了图画,一碗汤冒着热气,简单明了。
这新到骨肉汤汁从何而来,两人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
虽然早知道乱世人命不值钱,也知道这种刚刚收服的边陲之地会有多乱,可呈现在眼前黑暗深渊般的景象,依旧让两人沉默了。
公主有些反胃,她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以此带来刺痛感,提醒自己不是在做梦。
但周围人来人往,见怪不怪。
陆惟也没动。
有面具的遮挡,公主不知道陆惟现在是什么心情,但她自己绝不是毫无波澜的。
“那年我离开京城,一路往西,去到柔然,我第一次知道天下之大,像京城百姓那样的已属富庶,更多的人衣不蔽体,一块窝窝头也要分成几份,路过秦州,时逢大旱,溺婴成风,易子而食,连和亲车队差点也被围上。”
和亲车队一路官兵护送,坚甲利刃,声势浩大,连这都会被盯上,可见当时许多人已经走投无路到了什么地步。
“有些人家在儿女长到七八岁时,家贫难养,又不忍心拿去交换食物,便在柔然人来犯时,将他们推出去,让柔然人将他们掳走当奴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陆少卿能想象吗?当柔然人的奴隶,反倒比留在自己家乡更安全。”
“但他们去了柔然,境况也并没有多好吧?”陆惟问道。
公主:“自然。在柔然人看来,这些战奴就像牛羊一样,牛羊甚至可以产小牛小羊,卖羊毛羊仔吃羊肉,这些奴隶除了多浪费一口吃食,也干不了多少活,所以很多奴隶到了柔然,都会被安排去干最苦最重的活,再像辎重一样被丢弃,一百个里边能活下来的最多只有一个。”
陆惟:“苍生皆苦。”
公主:“从前我以为自己被安排和亲,已是不幸,后来再看旁人,方才发现自己还算受上天眷顾的。”
陆惟:“殿下这十年在柔然受苦了,不过京城锦绣,以殿下身份,往后余生,必定无忧。”
面具下传出公主的笑声。
“陆少卿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不小,若真无忧,我怎么会同时被三拨人追杀?”
陆惟:“也许殿下身上有他们要的东西?”
公主哂笑:“陆惟,自从见面起,你屡屡试探我,一开始我以为你怀疑我是给沈源传递假消息的人,后来你明知道我跟沈源案无关,却还要盯着我不放,难不成真是喜欢本公主,想以此当上驸马,作为进身之阶?以你的姿色,想必放眼天下也不超过一个巴掌,倒也不是不可以。”
陆惟:“我想与殿下作个交易。”
公主下意识问:“真想当驸马?”
陆惟:“不是。”
公主:“那是不想走明路,要当我的入幕之宾?”
陆惟:……
他微微蹙眉,忍了又忍,深吸了口气。
“与驸马和面首无关,臣说的是,别的交易。”
“你有什么东西,能与我交换?”公主挑起眉,“我既不需要你的钱财,也不想从你身上得到名利,除了当我驸马,你似乎没有别的东西能打动我。而我,名为公主,实则不过一失势孤女,当年我出塞时,皇帝还只是宗室子弟,比先帝尚且小了一岁,我与他的关系,甚至可能没有你跟他亲近。除了驸马之位,我身上有什么是你所图?”
陆惟:“殿下不妨猜一猜。”
公主:“如果我不想答应呢?”
陆惟:“也许再过几日,您就会改变主意了。”
两人现在的关系很微妙。
不算生疏,却谁也不肯交浅言深,先迈出一步。
陆惟几次试探,让公主心生防备,但现在处境危险,不是两人能翻脸的地方。
公主觉得陆惟身上也有秘密,这位春风得意仕途平坦,却面孔多变的大理寺少卿,可能也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皇帝让他来当副使,让他来查清沈源当初的死,但肯定没有让他几次三番试探,也不会让他跟着公主来地下城以身犯险。
不过,陆惟生得一张好脸,公主愿意多看他几眼,稍稍忽略对方的心机。
他们在这里站得久了些,已经有羊肉馆里的伙计过来招徕客人了。
两人既不想踏入羊肉馆一步,也不想继续引人注目,正想离开,就听见前方一阵喧哗,两旁路人纷纷让道避开,一伙人提着刀气势汹汹冲来。
“别让他们跑了!”
公主和陆惟心下一凛,下意识靠拢在一块。
“你方才落下什么东西了?”公主快速小声问道。
“没有。”陆惟也小声回答。
他想了又想,他们这一路上就遇到了两拨人,将公主掳走的男女,和后面的齐二、老板娘等人。
刚开始那对男女已经死透了,尸体被他们藏起来,就算后面李闻鹊他们没有派人进来,那两具尸体被数珍会发现了,对方也很难循着尸体找到他们。
然后就是齐二和两个手下,还有老板娘。
齐二那三个人也死了,尸体就在老板娘那里,老板娘人脉虽广,地位却不高,还被公主用“毒药”拿捏,不仅会主动处理尸体,还会对外瞒得严严实实,不可能给自己找麻烦。
再说这地下城人命如草,随随便便都能吃人卖人,以齐二他们这些小喽啰的身份,死了就死了,根本不可能有人去大费周章给他们出头。
难道是被卖面具的芳娘子发现了?
应该也不是,他们现在脸上的面具是换了齐二的,不是去买的那一副。
心念电转,陆惟想不到破绽,他按住公主让对方暂且不要发难,任凭这群人将自己围起来。
“数珍宴丢了一件珍宝,通缉令上写明是一男一女,我看你们就像!”为首的虬髯汉子狞笑,“把面具摘下来!”
公主身体微微一动,被陆惟察觉。
他挽住她的手。
“我们摘面具可以,但摘下之后的后果,可是你能负责的?”陆惟问道。
公主没有说话,却在心里咦了一声。
陆惟的声音变了,刻意压低了还捏着嗓子,不仔细听有点雌雄莫辨。
虬髯汉子不为所动:“少废话,拿下来!”
公主袖中细丝已缠绕手指,随时准备出手。
这时陆惟将手伸向面具,缓缓摘下。
“谁跟你说我是男的?”
公主:?
没了面具的陆惟彻底将脸暴露在众目睽睽下。
嗡的一声,众人哗然,议论纷纷,连虬髯汉子也跟着一愣,语气变得有些不确定。
“你叫什么名字?”
公主看着陆惟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心里有种见了鬼的感觉。
是的,陆惟当男人的时候俊秀如仙,现在化了浓妆之后竟美似妖女,眉间一点朱砂浓烈胜血,红唇烈焰,加上他的高挑身材,十足一个具有侵略性的美人。
公主突然想起刚才自己出来后,陆惟在老板娘闺房里磨磨蹭蹭,还说要给自己上个妆,当时她以为陆惟随口胡说,没想到居然还是真的。
“你没有资格知道我们的名字。”
陆惟冷冷道,将面具重新戴上,另一只手亮出金饼。
“我们是要去赴宴的,若被你们耽误了,你们承受得起后果吗?”
他越是理直气壮高高在上,对方就越是拿不准他们的身份,加上两人面具摘下,全是“女子”,而不是虬髯汉子奉命要追捕的一男一女。
虬髯汉子有点心虚,赶忙上前。
“敢问尊驾可是北阁的桃娘子?”
陆惟冷笑一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虬髯汉子更虚了,心里已经把陆惟身份默认敲定了,忙拱手小声道:“桃娘子恕罪,小人奉命缉拿逃犯,无意冲撞贵人,不知您现在欲往何处?”
陆惟:“数珍宴。”
虬髯汉子赔笑:“能否赏脸让小人护送您一程?”
陆惟和公主还真不知道数珍宴的门在哪开。
虽然有老板娘指路,但老板娘自己也没资格进去,说得含含糊糊,如果没有这突然冒出来的虬髯汉子,他们搞不好还得去探路问人打草惊蛇,现在这人自己送上门,陆惟当然求之不得。
陆惟轻哼一声,虬髯汉子也不恼,要是高高在上的数珍会红人忽然对他们这种小人物笑脸相迎,那才是怪事。
“桃娘子这边请。”
他已经将公主看作陆惟的侍女,也不再盘问,挥挥手就让众人散开,他自己则带陆惟二人离开。
集市依旧热闹,但没人敢冲撞虬髯汉子,有他们在的地方,行人自动避让,可见数珍会威势。
虬髯汉子也没带着他们大摇大摆在街上走,而是拐了个弯走了条小路,从小路出去,不远处可以看见一个更为热闹的集市,与刚才贩卖东西不同,那个集市上只有人,买东西的人衣裳也更为华丽。
这就是老板娘所说的口市。
口,人口。所谓口市,就是贩卖人口的交易市场。
在地下城,没有官府,没有律法,羊肉馆都能光明正大卖“羊肉”,更何况是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