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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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惟想了想:“捏一只猫吧。”
小伙:“猫我也在行,白猫黑猫?橘猫花猫?”
陆惟:“白猫,脑袋上再捏朵花吧。”
他想到的是那天夜里,公主站在树下,梅花落在她鬓发上。
夜色深沉,灯影缭乱,那梅花的颜色都不甚清晰,可没来由的,他此刻竟神使鬼差回忆起来,那白猫仿佛也是梦境中混乱零碎的某个片段,慵懒叛逆,古灵精怪。
不,不是古灵精怪,是奸诈狡猾。
这是一只奸诈狡猾的猫妖。
陆惟看着小伙捏好了的,活灵活现的小白猫,沉默片刻。
“长得太过于乖巧了。”
小伙笑道:“小猫不都是这样,要不脚底再给踩个皮球?”
“算了,就这个吧。”神韵倒是还不错的。
陆惟付了钱,拿过小猫。
没走几步,前面施施然也来了个人。
从步履上看,对方悠闲自在,似乎很享受晒太阳的乐趣,哪里有半点公主架子。
陆惟已经快要想不起她在张掖永平城外刚下马车的情景。
那怯生生,穿着旧衣裳,柔弱的公主,与眼前判若两人。
这是彻底不装了。
因为此地都是熟人,也没有再装的必要,若去了长安,陆惟估摸着她还会愿意重新装一装那柔弱无害的温柔公主。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公主也看见他了,笑吟吟打招呼,“陆郎君看上去精神不错,这是伤势大好了?”
陆惟看了一眼她手里捏着的一根咬了一口的红糖糍耙。
“殿下好兴致。”
两人并肩漫步。
“周逢春死了?”公主问道。
这几乎是可以预料的结局,他再蹦跶下去,还会引来南朝人的注意,现在死在流民军作乱的上邽城,也是很合理的。
陆惟嗯了一声。
“他交代了一些事情,但都是许福提过的,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他顿了顿,“要说有,就是他想用数珍会的宝库钥匙来换取自己的性命,但我没有等他说出来,就让张合动手了。”
公主点头,无可无不可。
以周逢春的狡猾,肯定不会轻易交出这份钥匙,而是要以此要挟交换性命安危,如果答应了他,那无疑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更何况数珍会宝库里的财货,必然是辰朝太子的秘密资金,就算周逢春这个三当家知道钥匙所在,他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周逢春不过是想利用陆惟他们的贪欲,来拖延时间罢了。
贪欲一起,就容易被人拿捏,只要开了个头,后面就不会结束。
正如周逢春自己找死,也是如此。
“杨园那边呢,反应如何?”陆惟也问。
推行科考的主意是他们俩讨论想出来的,算是对九品官人法的补充修改。
两个聪明人,夤夜在灯下冥思苦想,竟是如何让既定运行的世俗秩序乱起来,以此剪除世家势力。
用陆惟的话说:公主殿下如今越来越像个反贼了。
公主反唇相讥当时就:近墨者黑,毕竟我与反贼朝夕相处,很难不沾点恶习。
斗过嘴之后,两人依旧需要面对问题。
当今之世,想要打破世家垄断,很难。
改朝换代是没用的,正如陆惟说过的,皇位上换了人,世家门阀们依旧安稳,新的天子为了笼络世家势力,还得做出一定的妥协让步。
世族是杀不完的,历朝历代多少皇帝,找了许多借口,对世族下手,有的发现杀了一户之后,还有其他世族补上,只能罢手,不敢动摇统治根基,有的不管不顾,杀完一茬又一茬,最后被造反推翻。
因为天子的利益与世族门阀的利益有重叠也有冲突,杀得狠了,皇帝的江山就会被撼动,其他世族兔死狐悲,肯定群起攻之,但如果放任不管,庞大的世族群体,就足以将天子当成“儿皇帝”来玩弄,说立就立,说废就废。
公主的父亲,也就是光化帝,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当时内外交困,他很难也没有魄力去改变,只能听之任之。
可以说,稍微有点脑子的帝王,都能看见这些问题,至于能不能改善或者破而后立,就看帝王的能力和时运了。
但陆惟想要的天下大乱,某种程度上,在秦州,通过方良的手,实现了。
上至世族门阀官宦富户,下至庶民百姓走夫贩卒,全都被这场风暴卷了进去,无一幸免。
唯一走运的是杨园,他阴差阳错逃出生天,但他属于世族里的异类,虽然享受了世族的利益,却不可能为了维护利益去跟其他人抱团。
这场大乱使得秦州因缘际会,重新变成一张干净的白纸,外来势力一时半会插不进手,那就可以展开改革。
“杨园赶鸭子上架,问题应该不大,他本身就有些能耐,只是需要有人督促,不然就是抽一鞭才能走一步。但这件事在秦州好办,其他地方,恐怕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公主漫不经心道,又咬了一口红糖糍耙,被风刮过的糍粑有些冷硬,不像刚出炉的口感那么好了,她不由微微蹙眉,嘴巴里那块嚼也不是,咽也不是,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吞下去,竹签上剩余的却无论如何不想去动了。
陆惟看出她的纠结,嘴角微微一扯,没让她看出来,嘴上却道:“这红糖糍粑不好吃吗?先前魏解颐铺张浪费,殿下可是说了她的,总不好不以身作则。”
公主看了他一眼:“你吃吗?”
陆惟:“我不吃。”
两人又走了几步,公主“不小心”将糍粑掉在地上。
“哎呀,这下沾了灰,雨落肯定不让我吃了!”她故作讶异和可惜,又高高兴兴捡起来,“如此只好拿回去给官驿后面圈养的小鸡小鸭吃了。”
陆惟:……
他不认识从前的公主,也不知道她未出嫁前是什么样子的,但陆惟觉得,十年前,公主一定是个古灵精怪让人难以招架的少女。
十年时光过去,这份古灵精怪足以变成奸诈狡猾,这才有了今日的狐狸。
他方才不应该让那人捏小猫的,应该直接捏只狐狸才是。
想及此,他将掩在袖中的面人递过去。
“方才路过顺手买的,殿下拿着玩吧。”
公主先是讶异,而后露出惋惜之色。
陆惟以为她不喜欢,正待收回,却见对方拿过去。
“怎么不是橘色?”
他这才想起公主养了一只橘猫。
“谢谢陆郎!”公主甜甜道,又是变成“陆郎”了。
“我没什么与你换的,不如……”她望向手里那根沾灰的红糖糍粑。
陆惟抽了抽嘴角:“小玩意罢了,殿下喜欢就好。”
“你觉得,李闻鹊会不会听我们的劝,不带兵马入京?”
公主捏捏面人小猫的耳朵,若有所思。
陆惟挑眉:“殿下好像很笃定李闻鹊能很快就平定梁州何忡之乱?”
公主歪头看他:“你在怀疑李闻鹊的实力?”
陆惟:“殿下对何忡了解多少?”
公主:“我只记得,他也算是三朝元老了,我在柔然时,曾听路过的商人说过此人,还是天子眼皮底下的长安令,结果十年过去,他非但没有升迁,反倒沦落梁州当了刺史,虽说一方诸侯比京官自由些,但像梁州不上不下,又地处西北,应该是他得罪了人的后果吧?”
朝中百官,要说都是世家出身也不尽然,也有不少寻常门第的官员,但这些人想要更进一步,必得依附大树,靠山过硬,就算如此,升到某个职位,也就止步了,很难再往上。
除非像严观海那样,有个争气的妹妹,又能给皇帝诞下儿女,还能笼络一批勋贵站队,才勉强能爬到右相的位置,跟赵群玉分庭抗礼。
但,别人想要复制严观海的路,实在太难了。
何忡就属于既没有美貌妹妹,也没有美貌女儿,更没有名门父亲的普通人。
“何忡心思缜密,性情沉着,他任长安令时,曾一月之内破十桩陈案,为冤者昭雪。后来是因为追查一桩连环失窃案,搜查京中当铺,查到博阳公主那里,惹了公主大怒,上告天子,何忡这才被发配梁州的。”
陆惟顿了顿,想起公主出降柔然十年,未必熟悉京中人物,就补充道:“博阳公主是当今陛下亲妹,而她的驸马正是赵群玉的长孙。”
公主想了想,还真有点印象:“我见过博阳一回,她曾随她兄长赴宴,这么多年过去,的确也该是嫁人生子的年龄了。不过你说的这些,跟李闻鹊要在何忡那里吃瘪,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陆惟:“其实我一直怀疑何忡当年是故意得罪公主,被发配出京的,他在梁州经营多年,能一直在刺史任上,不升不降,多半也是找人打点过的。现在方良死了,没有人与他配合,他只能孤注一掷前往长安,肯定就会想到李闻鹊追上去的可能性,李闻鹊想要在何忡抵达长安之前堵到人,就未必能做到,说不定到时候还得在长安有一场血战。”
他虽然如此判断,也没有唆使公主跑去长安救驾的打算,毕竟他们就这么点人,去了也什么都干不了,不如离远点旁观局势,说不定还能观察得更清楚点。
当此之时,没有比秦州更安全的地方了。
公主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何忡也是个能人,说不定这场仗一时半会还真没法见分晓。”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远离热闹的街道,来到民宅聚集的区域。
这里也曾是流民军肆虐过的地方,但现在脚下青石板都被雨雪刷洗过了,缝隙里还残留青黑色的污渍,也分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已经变色的血迹,还是岁月长久磨砺留下的印记。
“前面那间宅子,应该就是杜与鹤死的地方。”陆惟忽然道。
公主微微一怔。
她对杜与鹤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即使两人见过,对方当时还装病被她看出来。
可在杨园陆无事那里听说他的死讯,以及他是因何而死之后,公主心里还是泛起淡淡莫名的滋味。
她知道,这种滋味,十年前的章玉碗没有,长安那些达官贵人可能也没有,它只会出现在十年后的章玉碗身上。
她还知道,陆惟也许与她有着一样的触动。
只是两人早已习惯八风不动,不肯表露分毫。
“去看看吧。”公主说道。
两人走到院子外头,便听见里面传来稚嫩童声。
“阿娘,我出去玩啦!”
“小心些,别跑远!”
“知道啦,我就去隔壁找六郎!”
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过来,小短腿费劲迈过门槛,抬头就看见公主和陆惟二人站在那里望着她,不由吓一大跳。
前不久的阴影还未驱散,她忍不住大声叫起来:“阿娘,阿娘,有人!有人!”
妇人急急忙忙奔出来,想也不想一把抱住小姑娘,再看公主他们,便愣了。
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
“这位嫂嫂,我们是杜与鹤的朋友,正好路过此地,所以在外面逗留片刻,惊扰你们了。”陆惟道。
他便是不说这话要进去看看,妇人只怕也会答应,更何况他这样有礼,妇人忙道:“原来是杜长史的朋友,二位快请进来喝碗水,阿囡,不许顽皮,去外面玩吧!”
小姑娘答应一声,看见公主手里的面人儿小猫,立刻被后者吸引了,眼睛黏住不动——沾灰的红糖糍耙方才半道上已经被公主偷偷扔了,陆惟看见了也没揭穿她。
公主笑道:“若是别的,我就送你了,可这面猫儿是旁边这人送的,当着主人的面把礼物送出去,只怕他回头要找我算账的。”
陆惟抬头看天,听而不闻,好像那万里无云忽然生出朵金花来。

“小孩子不懂事,还请二位见谅。阿囡,快出去玩!”
小姑娘只好慢吞吞走出去,一边回头看小白面猫儿,依依不舍。
“屋内有些逼仄,我家男人还病着,不好让二位跟着在里面烦扰,不如在院子里坐坐,也宽敞些!”妇人用围裙擦了擦手,有些不知所措。
“你且去忙,我们坐会儿便走了,本不该来打扰。”陆惟望见脚下石砖缝隙里还有深一道浅一道痕迹,马上就认出这些都是干涸了深入石头,清洗不掉的血。
这里应该就是陆无事所说的,杜与鹤出事的地方。
虽然陆惟说不用招呼,妇人还是端了两碗水出来。
“这是井水烧开的,干净水,两位可以解解渴。”她也看出两人身份不一般,有些拘谨。
“你夫君是因为乱军受伤的吗?”陆惟问。
“是,”妇人有些黯然,“那天我们在家躲得好好的,也没冒头,那些人突然就闯进来,还要拉了我走,我夫君一下就急了,拿了把菜刀冲出去,结果却被打,要不是杜长史……”
陆惟:“他现下如何了?”
妇人:“被敲了头,后来虽然醒过来,也时好时坏的,经常说头痛,这不,也干不了活,躺在床上呢,喝了许多药都不见好。”
忧愁随着她的话在眼角眉间积攒起来,层层叠叠的几乎要压垮了她。
公主道:“我认识城里几位大夫,医术还不错,你若不嫌弃,不如让我们去看一眼,回头我帮你问问大夫。”
即便家里不富裕,为了丈夫已经掏空家底,公主这一问可能又要让妇人日夜不停做些绣活才能赚到,她仍是打起精神。
“两位请随我来,就是里面药味重,怕熏了你们。”
屋里有些昏暗,药味的确弥漫四周,让人脑袋发沉。
男人低低的呻吟从里屋传来。
“兰娘,你在和谁说话……”
“是杜长史的朋友,他们路过此地,进来看看。”妇人听见他的声音,忙进去将人扶坐起来。
男人满脸痛苦,似乎就连坐起来这个动作都让他难受。
这种情况,去药铺随便抓几味药肯定是看不好的,公主心里有数,估计回去得让人找两位大夫过来给他看看才行。
男人看见他们,要挣扎下榻,却被陆惟拦住,他也有些气力不济,只好一脸歉然。
“若不是杜长史,我连命都保不住,我们无以为报,想问问杜长史家中可还有亲眷?我平日里编些竹篾竹筐,虽不值钱,手艺却还过得去,想给杜长史的亲眷送点东西,聊表我们的心意。”
陆惟道:“杜长史有一双儿女,他出事之后,遗孀准备带着儿女扶灵回乡,只因如今世道不太平,才没有贸然动身。你的心意,我代他们领了,他们如今孤儿寡母,不愿多见外人,只想关起门过清净日子。”
夫妻俩闻言更是惶惶不安。
陆惟也未再多言。
许多事情需要时间去调和,单凭言语劝慰是解决不了的。
两人离开时,陆惟分明看见不大的堂屋里还供奉了牌位,上面正是杜与鹤的名字,牌位面前三炷香,袅袅燃了一半,正是清晨就上好的香,而不是等陆惟他们来了才装装样子的。
在世族看来,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垄断学识财富权力,都是应有之义。
但市井百姓中,固然有麻木不仁听之任之的,也有王二那样不甘绝望奋力想要挣出一条生路的,更有这一家陆惟甚至连姓氏都不知道,也与杜与鹤素不相识,杜与鹤却为了他们而死,他们也用自己的方式在默默报答的。
走的路越长,见的人越多,世间百态,人心千面,陆惟就越觉得世族自诩高贵不同凡人的可笑。如他生父那般,固然也是名门出身,可这一辈子都在女人肚皮上辗转,比那些终日需要劳作忧心三餐的百姓又高贵在何处?
这等世族,不过是引得一波又一波的王二李二起来振臂一呼舍生忘死罢了,何曾有过半点用处?那些王二李二们前仆后继,终有一日也会让世族尝到家破人亡悲痛欲绝的滋味。
一只素白的手在他面前晃动。
陆惟回过神。
“想什么呢,如此入神?”公主好奇。
“臣在想,”陆惟沉肃着脸色,缓缓道,“午饭吃什么。”
公主想了想:“不如吃烤鱼?”
说话的人怪,回答的人也怪。
公主似乎丝毫没觉得他如此严肃冒出这么一句话有何不妥,兀自兴致勃勃思考起来。
许多时候,许多事情不必太追根问底,公主知道陆惟心里未必真想的是午饭,就像她方才从充满药味的民居出来,也同样想了许多。
陆惟有点疑惑:“殿下为何对烤鱼情有独钟?”
公主:“我从前不爱吃鱼,觉得鱼刺多,后来在柔然待了十年,牛羊吃多了,反倒想念起鱼肉,正好现在春日破冰,说不定还能让雨落买上两条活鱼,片了鱼肉做成暖锅。”
陆惟:“陆无事不会下厨,我只好厚着脸皮蹭殿下的暖锅了。”
公主:“救命之恩还没报,又开始蹭饭?”
陆惟:“恩情太重,来日方长,我得好好养伤将身体调理好,哪日殿下遇险,我才好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
公主被他的不要脸气笑了:“不行,欠的债太多了,饭不给赊了,往后要蹭饭,请先付清饭钱。”
陆惟叹了口气:“看来臣以后要想尽办法让公主开心才行。”
公主摇摇手上的小猫面人儿:“是极,这方面你还得好好与汝阳侯学学!”
刘复打了个喷嚏。
他灵光一闪,腾地起身。
“我好像有点感染风寒的迹象,得赶紧回去喝杯姜茶才行!”
还未等他迈出两步,身后传来陆无事的声音。
“刘侯放心,我们郎君早已交代,春寒料峭,千万莫让您与杨郎君染了风寒,今早出门前我就让人煮了姜汤送过来,现在想必也快到了。”
刘复:“……那我回去多穿件衣裳,今日出门穿少了。”
陆无事:“刘侯放心,我们郎君也料到了,特地让我新买了几套衣裳,单衣外裳棉衣披风,一应俱全,刘侯随时可以移步后堂更衣。”
刘复嘴角抽搐,已经黔驴技穷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脑子抽风了,才会主动提出过来帮忙的。
余光一瞥,杨园正在那边冲他挤眉弄眼。
刘复:……
陆无事:“杨郎君,您手边的公文都处理完了?”
杨园飞速低头:“我在做了!”
刘复:……
他几乎看见杨园苍白无光的额头上大写的惨字,连带自己好像也被衬托得不那么惨了。
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刘复被救出来之后,精神一度萎靡不振,他只要一想到裴大等几十号人因为自己决策失误而死,就连饭都吃不下。
即便他富贵出身,远离人间疾苦,但毕竟不是铁石心肠,很难承受这么多人的性命牵系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如果当日不入城,或者更谨慎一些,也许裴大他们的死就此避免。因此平日里流连花丛,怜香惜玉的汝阳侯破天荒心情郁郁,迫切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但无人有空安抚他,或倾听他的苦闷。
陆惟身负重伤,刚能下地,就要去复审周逢春。
陆无事和杨园他们事情就更多了,杨园现在除了睡觉,几乎就没离开过他的官衙,连吃饭都在里头。
至于公主千金之躯,刘复不好意思也不愿意在公主面前流露出这些苦闷的情绪。
上邽城发生巨变,刘复待在牢里不知年月,等回过神,还未来得及发作自己的遭遇,就发现害死裴大的方良崔千等人全死光了,这下直接傻眼,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无措。
见众人镇日奔波,无暇分身,刘复就向陆无事提出过来帮忙的意愿,他觉得这样也许能稍稍弥补和降低自己的过错和负罪感。
陆无事在请示了陆惟之后,就把手头的活儿分出来,请刘复负责着手寻找裴大他们的下落。
裴大他们毕竟都是禁军,这么多人说死就死了,回去总得给天子一个交代,而且这些人不唯独都是良家子,还有一些家里出身也不错,祖上因功封爵,到他们这一辈走捷径进了禁军,也算是镀金的一种方式。
虽说金没镀成,最后还死了,但死要见尸,总不能两手空空就回去,负责杀人抛尸的崔千和他的心腹手下们几乎也都死光了,但陆无事帮杨园打下手,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空再多管一件,正好刘复开口,这件事也与他有关,就交给他了。
刘复起初也很认真看着幸存者的口供,从中积极找线索。
裴大那二十多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方良他们不可能毁尸灭迹,只会匆匆杀了埋在一处,但他让人在城外四处都寻找了,就是找不到新起的大规模坟堆。
刘复听着士卒的禀报,不由出了神。
不是埋在城外,那会是哪里?
抛尸也得有山坡才行,城外好像没有,总不会带着尸体千里迢迢跑到附近去扔吧?
几日下来,竟一无所获。
刘复不由有些坐不住了。
这也就有了方才那一幕。
他如坐针毡,只想找个借口回去躺会儿,睡一觉再好好思考这些正事。
在他看来,破案寻找线索就应该像陆惟那样,随随便便看一眼就能看出线索,循着线索就能发现问题。
谁曾想连找二十多人的尸体都这么难?
陆无事抬头看见刘复双眼发直,有些无奈。
“刘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听见他肯搭理,刘复精神一振。
“我看遍了这些人的口供,也派人去城外四处翻找过了,还是找不到裴大他们的尸体,你说这么些天,崔千那杀千刀的,不会把裴大他们当柴禾烧了吧?”
陆无事摇摇头:“搬动尸体,烧尸体,都需要大量人手和时间,当时崔千有大事要忙,他也笃定我们翻不出风浪,岂会杀了人之后还浪费工夫在这上面。”
他有心想引导刘复自己想出答案,谁知刘复还瞪大眼睛看着他,反倒是杨园在旁边插嘴。
“二十多人一块杀,怕是要哗变,崔千这种老手怎么会干这种蠢事,肯定是分批分开解决的,一次就几个人带出去,其余的人也不知道同伴被带走干什么,可能会猜到,但他们手无寸铁人数也少,剩下的也干不了什么了!”
刘复恍然。
陆无事无奈。
杨园非得喊刘复过来帮忙的时候,他就料到了。
“所以刘侯可以先问问当日州狱的狱卒,还有巡防城门的士卒,看是否有几个人以囚犯劳作的名义被分批押送出城的记录,而且是在连续几日或一日内。如果有的话,应该就能找到,只是二十多人可能不会被埋在一起,应该是分布南北城郊外面了,如果崔千不想那么粗糙,可能还会让人押远点再杀,但是可能性不大。因为跟你们来的那批禁军身手都不错,尤其是裴大,死前可能会剧烈挣扎,甚至需要崔千亲自出手,说不定崔千身边的亲卫还挂过彩,这些都可以问问。虽说经过一场大乱,他们活下来的不多,但总有蛛丝马迹的。”
刘复不由对陆无事刮目相看。
“可以啊,陆无事,不愧是你们家郎君的得力助手,练出来了!”
陆无事笑道:“这些不算什么,都是我跟着郎君耳濡目染学出来的,要说观察入微,还得是我们郎君!”
有了方向,刘复总算不再屁股底下长针眼,能坐住了。
陆无事暗暗松一口气。
但这种平静没有维持多久。
那头章钤抱着一摞书进来,往杨园桌子上一放。
这回轮到杨园的双眼直了。
“这是什么?!”
“不是要开新的举官制吗?殿下让我将这些书找过来,都是些儒家经典,还有农事、兵事方面的书籍,说您出题用得上。”
这些书分量不轻,饶是章钤也额头冒汗。
他拍拍手,掸去身上灰尘。
“还有一些在外头,我去搬进去。”
杨园:?
“等等!”他忙喊住章钤,“我何时说过我要出题了?不是公主殿下亲自来吗?我、我才疏学浅,不学无术,我不行的!”
章钤笑道:“杨郎君就别谦虚了,殿下说了,您学富五车,才识渊博,只是先前不想在人前显露,您看这些天,其他人都指望不上,您都办得井井有条,这不就成了顶梁柱了?”
杨园:……他这是被逼无奈,被迫的啊!
“不行,我真不行,我现在感觉天旋地转,干什么都一个头两个大,我看你们都快看出四只眼睛了!”
杨园作摇摇欲坠状,一屁股坐倒,人直接趴在书案上,破罐子破摔了。
“哎哟,我的头好痛,怎么这么痛,快要裂开似的,有大夫吗,快给我找个大夫,我感觉我命不久矣了!”
刘复心道,有些真情实感,但不多,技巧过于夸张,反倒效果不佳。
“那这些书我就搬走了?”章钤询问。
“搬走搬走!”杨园头也不抬,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
适时,陆无事状若可惜叹了口气。
“先前郎君还说要上疏为杨录事表功,若是如此的话,只怕功也表不成了。”
“不用功了,不用功了,我啥功也不要,我做好事不留名,我无私奉献默默无闻俯首甘为孺子牛!”杨园有气无力,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濒死模样。
陆无事:“既然无功,恐怕就要论过了。”
杨园:?
陆无事:“殿下先前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黄禹灭门案,一家十二口被杀的事,杨郎君还记得吧?”
杨园瞪眼:“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又不是我杀的!”
陆无事:“黄禹生前沉迷赌博,你身为同僚非但没有劝阻或上报,反倒与他互殴,这算是殴打同僚了吧?黄禹出事之后,你虽然被陷害入狱,但是城中生灵涂炭,你身为录事参军,却未能及时制止,也算玩忽职守了吧?”
这些话都是之前公主说过的,但公主说,杨园好歹还要给她几分面子,现在陆无事也说,杨园想发作,却想到公主的威胁,不由脑壳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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