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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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惟忍不住作出一个人很难控制的下意识举动。
他咽了一下口水。
公主发现了。
她将一盘肉和菜端到床边。
“想吃吗?”
她夹起一片肉,递到他唇边。
陆惟:……
“你不能吃。”
陆惟刚还真差点张口了。
公主又端起梅子饮,碰了碰他的手指,权当是干杯了。
“庆贺你醒来。”
冰凉酸甜的梅子饮顺着公主喉咙滑下。
陆惟都能想象那是何等解渴了。
他的喉咙现在跟干烧一样,火辣辣的。
“你喝不了,我帮你多喝点便是。”公主甜甜道,摆明故意气他。
饶是陆惟城府深沉,也禁不住想骂人。
他势不如人,连出声喊来陆无事都办不到,原想闭上眼,不闻不问,但余光一瞥,公主隐在袖中的另外一只手,隐隐包着纱布。
白色的纱布一圈又一圈,从手掌往上缠绕,看不见上面还绕了多少圈。
那几支射向他的箭,被她生生接了下来。
血肉模糊,兴许还伤了筋骨。
她本也可以不挡。
但她还是挡了。
陆惟无声叹了口气,想起梦中惊心动魄的险境,和从那白雾走来,幻变无常的身影。
所有想要改变过去的不甘,都在醒来的满屋肉炙味里烟消云散。
“你还记不记得……”
他的声音实在太沙哑了,一张口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
公主离得如此之近,也没法听清,只能再靠近一些。
近到本该连对方气息都能感受到。
但公主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只闻到浓浓的草药味。
她自己也受了箭伤,基本上另外一边肩膀和胳膊是不能动的,为了方便省力,公主索性将上半身几乎倚靠在病榻上。
陆惟张了张嘴,还是发不出声音。
公主这才后知后觉,起身倒了一盏水。
陆惟无法动弹,她便将水盏慢慢倾斜,喂到他嘴边。
然后——
力道角度没掌握好,水大部分流到陆惟下巴和衣领里了。
陆惟、公主:……
公主自己没忍住,先噗嗤一下笑出声。
陆惟觉得自己的心就跟这盏水一样,哇凉哇凉的。
公主:“我一边胳膊使不上劲,只能这样啦!”
水溢出来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水很冰,一入喉,陆惟就感觉心肝脾肺肾哪哪都不舒服。
但好歹,喉咙舒服了一点,起码能发出点儿气音了。
他勉强道:“你在我昏睡时,是不是说过,你愿意,上贼船了?”
公主眨了眨眼:“有吗,会不会是你做梦梦见的?”
这妖女!
陆惟瞪住她,气息加重。
公主还笑嘻嘻逗他:“你别生气呀,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我真说过,还是你梦见的?”
这倒霉鬼害她受伤,又兵行险着,以公主的性子,现在没把他耍得团团转,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陆惟张了张嘴,费力说出一句几近无声的话。
寒冬腊月的,他甚至额头冒出点汗来。
公主还是听不清,只好又近了些。
耳朵冷不丁一痛,公主啊的一声往回缩!
这倒霉鬼居然咬她耳朵,幼稚不幼稚?!
陆惟看着耳垂上那鲜红的牙印,躺在病榻上喘息,解气了。
“郎君……”
陆无事匆匆推门进来。
他直接傻眼了,后半句也忘了。
屋子里的两人齐齐望向他。
陆无事:“殿下,您……”
两人都在床上,还是这种姿势?!
这满屋的肉味又是怎么回事?!
陆无事还未想出自己要说什么,就见陆惟气喘吁吁,提起全身气力对公主憋出一句话。
“就算你要我当驸马,也不该趁人之虚……”
陆无事嘴巴张得足以塞下一颗鸡蛋了。
他看了看公主捂着耳朵瞪眼睛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家郎君衣冠不整鬓发凌乱气喘吁吁,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公主气笑了。
好好好,陆远明你这么玩是吧?
她直接扭头,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既然你都看见了,还愣着做什么,出去,把门关上!”
公主说罢,反手将陆惟衣裳扯开,露出被纱布包裹的精壮胸膛,又将他发髻揉乱,直接变成一个饱受蹂躏的病美人。
陆惟:……
他想喊住陆无事也来不及了。
这憨货被公主一吓唬,还真愣愣应了一声,转身同手同脚出去。
屋里两个当事人没怎样,他自己倒是面红耳赤,好似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等出了屋子,走到院子里,陆无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郎君醒过来了?!
不对啊,郎君都伤成这样了,还有这等情趣?!
自己要不要回去看看,公主该不会把他家郎君折腾死吧?
可郎君看上去,好像也不是不情愿。
陆无事站在原地,陷入了纠结。
“你这手下真笨!”
屋子里,公主哼了一声,粗暴将他单衣掩好,被子盖好。
这么一闹,肉炙也冷了,她还没吃几口呢。
公主愤愤想道,待要翻身下榻,手却被他捉住。
捉住她的手虚软无力,公主待要挣开,却见陆惟正定定望着她。
对方什么话也没说,但公主又分明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这艘贼船,破破烂烂,不仅漏雨还刮风,摇摇晃晃随时都能翻船,就跟你这倒霉鬼一样,现在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还想拉我入伙,你自己不觉得痴心妄想么?”
公主嘴上嫌弃,甩开他的手,又没好气将这只手塞进被子里。
“我是不会伺候人,你想喝水就让陆无事进来喂你吧,下次别再把自己折腾死了,要不然我上哪再找个比你还倒霉的倒霉鬼去!”
说罢她头也不回,直接施施然离去了。
陆惟的目光停在对方消失的地方。
陆无事蹑手蹑脚进来,便看见他脸色苍白满是病容,却没什么失望颓唐之色。
“郎君,您要喝水吗?”
陆惟闭上眼睛,不去理他,嘴角的弧度倒还微微翘着。
口是心非,嘴硬心软。

公主步出院子,方才胡闹嬉笑的神色已经淡了。
她望向外面枝头,上面已经长出新绿,一点半点,距离它变成郁郁葱葱,恐怕还要很久。
年复一年,故人已走,新人未见。
一只小肥鸟落在枝头,瞪圆了眼睛也没找到虫子,很快又飞走了。
秦州这场祸乱,看似已经平息了,但造成的影响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何忡现在未必知道方良已死,但他等不到方良的消息,肯定也会知道秦州这边出了变故,他有两个选择,要么原地解散,要么继续向长安进发。
原地解散是不可能解散的,何忡发布檄文之后,就已经骑虎难下了。
向西更不可能,因为谁都知道李闻鹊是块难啃的骨头,向西一定会跟李闻鹊撞上。
那么何忡就只能继续前进,直到抵达长安,兵临城下,要么成大事居高位享尽荣华富贵,要么身败名裂凌迟处死。
按照目前何忡的实力,就算他进不了长安,围困京城数日,直到李闻鹊出现,都是有可能的。
在这围困的数日之内,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必然人心惶惶。
消息也会传遍天下。
在各地勤王兵马组织起来之前,天下人看见的,是天子被围困在长安,束手无策的狼狈。
人心浮动之下,就算何忡失败了,以后还会有第二个何忡,第三个何忡吗?
按照这种形势发展下去,是有可能的。
而且这第二、第三个何忡,很可能就出在世家里。
因为无论从实力还是身份地位,世家都是最不必仰望帝王的一群人。
像王二这样的流民军首领,固然会去思考和试图改变,但他最终囿于见识阅历,和兵马粮草,注定不可能像世家那样一掷千金,一呼百应。
而寻常百姓,随波逐流,遇上个强势仁慈的君王,就能过几年好日子,在世家地主的盘剥下喘口气,要是遇上个力有不逮的天子,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好一些的一家尚且能温饱,而运气更差一些的,那永平城地下的鬼市羊羹,就是他们的下场。
有没有办法改变?
有,像方良那样屠尽世家,打乱既定的秩序,就可以重建新秩序。
可谁能保证,新秩序就一定会比旧秩序好?
假设方良一路顺利杀到长安,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他就要开始考虑治国的问题,他可以杀一州的世家,却不能杀天下的世家,因为只有世家子弟,才能从小就衣食无忧,读书习字,寻常百姓,即便半耕半读,所看见的书籍,遇到的老师,也是根本不可能跟世家相比的。
他们垄断了天下的学识,也就有资格与皇帝谈条件。
没了他们,皇帝连能干活的官员都找不出来。
所以即便方良最后能成功,他也免不了要走到与门阀妥协的那一步。
所以陆惟才会说,他想要天下大乱。
某种程度上,他与方良,也许殊途同归。
公主望着枝头上那一簇嫩叶,有些出神了。
嫩叶的鲜绿极有生命力,让人打从心底就感到喜爱。
但这样的颜色,过去十年,公主在柔然却很少看见。
虽然到了夏天,草原上也会布满绿色,但两种颜色是有区别的。
十年归来,她发现中原的春天,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只是,江水苍苍,物是人非。
风吹来,激得她打了个喷嚏。
这风虽还有点凉,却少了寒意,也不刮人了。
春天,到了。
春风也吹到了秦州,吹到了这西北来,却没能完全吹散上邽城上空的阴霾。
城中各条街道,几乎每隔几户,就有门口挂幡,做白事的。
到了夜晚,纸钱的味道也会随着风吹遍大街小巷。
随着方良等人,和流民军的处理,城中陆陆续续恢复往常秩序,为了生计的小商贩也都开始出来叫卖,只是无论怎么听,都少了几分以往的烟火气。
伤口无法在短时间内就治愈如初,就像陆惟,差点就命丧黄泉,如今也只能慢慢养着。
“我要与你和离。”
杨园从满桌堆积如山的文牍抬起头,一脸茫然看着眼前的女人,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要和离。”魏氏倒是平静,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杨园无法理解,“不是已经好好的了吗?”
“谁跟你好好的?”魏氏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方良崔千那些人已经伏诛,我根本没杀人,你也是被冤枉的,咱们俩都没事,那些流民也处理了,杨府还在,你不回家好好过日子,为什么要和离?”
杨园简直莫名其妙,觉得她不可理喻。
魏氏被他气笑了:“这些事情解决,跟我要和离有什么关系吗?杨园,你莫不是以为我在与你说笑?”
杨园大声道:“我不同意!你脾性不好,我也没嫌弃你,你若觉得我好饮酒作乐,你不喜欢,往后我减少些便是了,再说现在秦州一大堆事情要我处理,我哪里有心思与你吵架,说什么和离的事情?!”
魏氏冷冷道:“杨录事日理万机,想必不日就要高升,我提前恭贺一声,往后什么如花美眷没有,何必留恋我一个糟糠之妻?你无暇无妨,我已经将和离书写好,你只要签个名字就行,反正现在秦州所有事你都能作主,就当过了官面文书。”
杨园拍案而起。
“你这是要造反不成!我告诉你……”
“我告诉你杨园,我忍你很久了!”
魏氏粗暴打断,声音比他还高,她在杨园面前,一直是时下常见的官眷模样,不管背后脾气如何,起码对杨园还能忍得住。
因为魏氏知道,她的后半生,全都维系在杨园一人身上。
所以一旦对杨园不满,有气不能出,她就会发泄在婢女奴仆身上。
但这次飞来横祸,她先是被诬为杀人凶手,关进大牢,而后又经历了秦州种种变故,魏氏跟其他女囚一起被放出来时,正是上邽城最混乱的时候。
魏氏不敢回杨府,又找不到任何熟悉的人,她满心惶恐,只能跟在其他女囚身后东躲西藏,亲眼看着一个女囚不慎闯入流民军的地盘,被他们强拉走了。
至于那女囚被拉走之后的命运,魏氏不敢去想,她最后找到一间人去楼空的破败民居,在里面躲了整整一天,直到夜深人静,饥肠辘辘,实在忍不了了,才敢出来觅食。
也算她运气好,正好有户人家的妇人好心,看见她一个女人在外面鬼鬼祟祟游荡,就出来询问,魏氏也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更不敢说自己是逃犯,只说城里乱起来之后,她家里人被杀了,她刚好在外头,见机跑得快,这才捡回一条命。妇人同情她,让她藏在家里柴房,又给她送些吃的,如此魏氏才能熬到动乱结束。
正是这样的经历,让她对杨园的怨念越发深刻。
魏氏认为,是杨园妻子的身份让她遭难,以至于差点丧命。
杨园倒好,一场变故下来,压在他上头的人全没了,他居然还一跃成为秦州官职最大的那个。
魏氏对方良等人没有感情,但她觉得杨园能上位就是最大的笑话。
她决定带着侄女魏解颐回勇田县。
魏解颐也很幸运,她之前住在官驿,变故发生时,她与雨落等人一块被关在官驿里。她的身份并不特殊,县令之女也不值得被方良拿来做文章,魏解颐反倒得以幸存下来,但她从小到大都在小县城里衣食无忧,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经此一事也被吓傻了,连陆惟的风姿都无法再吸引她,恨不得连夜跑回家。
“若能和离,我不要杨家一文钱,我只带走我的嫁妆。”
魏氏已然下了决心。
陆无事,还有被临时抓来当差的刘复,都听得呆住了。
他们俩还未成亲,见杨园跟魏氏结发夫妻反目成仇,闹成这样,都不由对成亲生出畏惧。
“魏娘子,容我说句话?”刘复插入两人说话的间隙,试图劝和,“二位毕竟是共患难的,如今大乱方定,有什么事不如坐下来好好说开了。”
魏氏淡淡道:“不必了,多谢汝阳侯好意,从他轻信人言,污蔑我杀人起,我与他之间就恩断义绝,无话可说。”
杨园怒道:“可那时你不是被人陷害吗,怎能怪我头上?!枉我从监牢逃出来之后还想去救你!”
魏氏不理他,望向刘复和陆无事:“这样的人,也能担秦州大任?这几天他处理多少件公务了,比方良、崔千从前如何?”
陆无事、刘复:……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杨园其实不是没能耐,他好歹也是能在紧要关头想起通过扮成倒夜香从而平安出城的办法的人,但他态度消极倦怠,能偷懒绝不干活,如果不是逼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每日十桩公务,他能磨蹭到做完一两桩就不错了。
起初陆无事刚把他抓来干活的时候,他还能勉强提起精神,把一半的公务都处理好了,但后来眼看新的事情又源源不断送进来,杨园就本着“反正也做不完,不如少做点”的想法,开始摸鱼。
看见他们的表情,魏氏冷笑一声。
“此人性情,你们应该也有体会了吧?他固执懒惫,什么事到了他手上都要办砸,偏生又喜欢程口舌之快,还总端着身份高高在上,动辄瞧不起旁人,我这些年实在是忍够了,他愿意纳几房美妾,由得他去,我只要自由之身!杨园,你若不同意,我便去找公主殿下,请她来评评理,看到底是谁对谁错!”
“好了!”杨园恼羞成怒,“和离便和离,有什么了不起的,还得去惊动公主,你自己不觉得羞愧吗?!”
他一把夺过和离书,拿起笔蘸了墨汁飞速写下自己的名字,一份扔给魏氏,一份留官录入。
“这样你满意了吧!”
魏氏见目的达到,倒是不再口出奚落之言,弯腰捡起和离书,还向他和刘复等人福身一礼。
“多谢杨郎君,你我总算夫妻一场,我最后劝你一句,你能听便听,不想听就不罢了。此番你能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多亏了公主殿下与陆少卿诸人,他们若有吩咐,你最好收敛以往性情,认真去做,否则若是等公主他们也对你失望,只怕你回到家族里,更无立足之地了。”
杨园冷笑:“你赶紧滚吧,我的事情何用你多言!现在你也不是我杨家妇了,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什么对你失望?”
好奇的询问随着来者入内而响起。
众人看见公主,忙起身拱手行礼。
“殿下安好。”
公主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杨园和魏氏身上。
“你们这是在断什么官司,怎么还扯上我的名字了?不如说来让我听听。”
她养了十来日的伤,实在是快发霉了,眼见伤口也开始逐渐愈合,雨落一松口,公主就迫不及待带着风至出门到处溜达了。
至于陆惟,他在五天前能自己坐起来之后,就开始被陆陆续续找上门的公事打断,由于目前秦州群龙无首,其他人又靠不住,长安那边现在肯定也无暇顾及这边,公主和陆惟就成了实际上的管事人。
但公主根本不耐烦打理,她见陆惟逐渐恢复,也不管对方还是大病初愈,就将这些琐事一股脑丢给他,自己当起甩手掌柜。
杨园很尴尬,魏氏垂首福身。
“是民妇妄言殿下,请殿下恕罪。”
比起在杨园面前的爆发,她对公主还是有很尊敬的。
不为旁的,就为了她被污蔑,若没有公主和陆惟去追查,只怕她现在还要背负杀人凶手的罪名,活的时候稀里糊涂,连死了都稀里糊涂。
再细想之下,她就越发觉得讽刺。
连素不相识的公主都能为她调查真相洗清冤屈,反观身为至亲的丈夫却在听见别人谗言时选择了相信。
陆无事轻咳一声,将方才二人的争执与和离说了一下。
公主对杨、魏两人道:“既然心生怨怼,与其做一对怨偶,不如好聚好散,只是你们既已决定,就不要出尔反尔,否则只会让旁人多生麻烦。”
魏氏:“多谢殿下教诲,民妇记得了。”
公主有点好奇:“你今后怎么打算,已经想好了吗?”
魏氏平静道:“是,这些年民妇的嫁妆还剩下一些,下半辈子省吃俭用也够过日子了,民妇已多年未回家,正好可以将侄女带回去,若是家里也容不下,那我也可以买一间屋子独居。”
她看上去已经计划好了,便是以后要过苦日子,也非要跟杨园和离不可。
反观杨园,恼怒更多是觉得面子被驳,下不了台,但还有一丝迷惘,似乎并不知道魏氏为何如此决绝。
但要说他对魏氏如何留恋不舍,倒也没有,无非是习惯了多年夫妻,也觉得自己没有错处,魏氏小题大做。
公主旁观者清,却没有干涉旁人私事的兴趣。
“你何时启程?我让风至去送送你。”
魏氏福了福身:“多谢殿下,民妇明日一早就走。”
她又向刘复和陆无事告辞,唯独对杨园视若无睹。
魏氏离去之后,公主问杨园:“你在此数日,可有何打算?”
杨园茫然道:“魏氏想求去,那自去好了,我不想留她。”
公主:……
陆无事看不下去了:“殿下是问你,这几日处理秦州政务,有何心得体会?”
杨园还是茫然。
能有什么心得体会?
他唯一的体会就是,累。
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再这样下去,他恐怕很快就能去跟方良团聚了。真别说,到时候秦州一众官员在下面整整齐齐,说不定还能让方良在地府重整旗鼓。
“殿下,京城新任刺史的诏令什么时候能下来?”杨园苦着脸,“我能力有限,实在是干不了这么多活。现在我才知道,方良虽然大逆不道,可他在的时候,为何从早忙到晚。”
要不是陆无事威胁要把他扔到刘复待过的牢里,他现在早就挂冠离去了。
公主摇头:“暂时不会有新刺史了,何忡现在率兵往长安去,从长安到秦州这段路的通讯必然是被阻断的,在何忡被扫平之前,朝廷肯定顾不上秦州这边。我们要在这里养伤,暂时不会离开,陆无事和章钤都可以帮你,但是你也要学会独当一面。”
杨园懵了,半晌才闷闷道:“臣可以辞官吗?”
他喜欢享乐,喜欢美人,喜欢醉生梦死,唯独对做官和权势没有兴趣,否则也不会一直待在地方上打转,职位也平平。
公主狡黠一笑:“恐怕也不行,除了你,现在秦州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便是有,也得你自己去发掘,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杨园没精打采:“殿下请讲。”

第66章
公主:“你以秦州为范围,举办一个贤良选才的考试,按照官吏所需的才能,分兵事、民事、度支、文法等,以类定题,以才取人,合格者,就可以安排到相应的位置上去。不过现在懂度支与兵事的,现官里恐怕也不多,更勿论寻常人,可以先从文法开始。我看过你从前写的文章,虽张狂放肆,但也不乏可取之处,在文法方面,尤为擅长,可以自己拟定题目。”
杨园愣愣看着她。
虽然公主看上去像是兴之所至灵光一闪,随口一说,但杨园却感觉她似乎酝酿许久了。
刘复很愿意在公主面前表现一下,闻言也努力思考起来。
“秦州的世家基本都集中在上邽城,而上邽城的世家现在基本都被方良屠戮殆尽了,等于说秦州现在几乎已经找不到能推举的世家子弟,就算有,资质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不如广撒网,降低要求,反正现在秦州也是我们说了算!”
他口没遮拦,但是也点出一个问题。
秦州现在没有世家了。
别说世家,就是上邽城内有名有姓的富户,也都被流民军杀光了。
还有除了方良崔千等人,原先大大小小的官吏,也有一部分在混乱中或死或伤,当不了差,亟需填补新人。
流民军死后,他们从各家查抄出来的财货,就都落入官家,由于那些人家都死光了,也不会出现有人来认领的事情。
杨园带人清点,章钤监察,这笔财物入了府库,又从中拿出一些粮食,抚恤城中因兵灾受难的百姓,再根据各县上报的灾情,发出赈济粮食,还有一些没有随着流民军入城的流民,都是些老弱妇孺走不动路的,陆无事就将这些人都清点出来,发放粮食,让他们返回原籍,又发函给当地县官,让其抚恤赈济,让尚有劳动能力的去开垦荒地,免税免丁。
这些事情,繁琐无比,也难怪杨园几日下来,叫苦不迭。
但杨园也发现了,原先秦州各县,虽说在方良治下,名义上都得听他的,但有些县令仗着自己有当地大族撑腰,阳奉阴违,方良痛恨不已,也曾出手整治,但收效不多,否则这次也不会有天灾导致流民的事情。
然而这次屠杀发生之后,虽然方良的屠刀还没有伸到他们那里,各县地主已经闻风丧胆,没等这边出手,他们就主动将新近侵占的地退了出来,还表示愿意免除佃农三年的租。
有些人贼心不死,见方良崔千等人死了,就派人过来试探,想看看能不能捞点好处,再把原来答应吐出来的东西再吃回去,结果没想到杨园不像方良阴狠,却比方良还能骂人,一顿狗血淋头祖宗十八代的问候下来,再加上章钤在旁边,沉默不语磨刀霍霍,直接让那些人面无血色拔腿就跑,再也不敢二话。
经过此事,杨园也开始隐隐明白,方良最后会选择走上那条路的原因。
正如刘复所说,如今秦州能叫得上号的世家,都被方良屠尽了,即便他们本家还有其他人,一时半会也不可能过来,长安现在也鞭长莫及。
天时地利人和,这块地方目前可以说是真正的百废待兴,没有任何包袱累赘。
按照公主的提议,如果当真不拘一格,以考试来招揽人才,而不是像现在的九品官人法,那底下官员不问出身,只论考试,他们可能来自世家,也可能是耕读之家,甚至是贫寒出身,但有读书天赋的百姓,他们所代表的阶层不同,自然也更有可能看见百姓的利益。另一方面世家势力被削弱,掌管秦州的人也少了掣肘,不必再被牵着鼻子走。
但还是有很大问题啊!
杨园能想明白其中的好处,但他皱起眉头,仍是张嘴就说不好听的。
“殿下的提议看上去很好,不过这年头除了世家高门,没有多少平民百姓是有余钱去读书的,能半耕半读养出一个略懂诗书礼仪的孩子就不错了,只怕这考察定难了,到时候又是被世家垄断,定容易了,又无法选出合适的人。”
他这回算是杠到点子上了。
公主点点头:“正是如此,第一年可以先将考察要求降低一些,原先一些精明能干的吏员,通过考试也能任职。一面督促各县乡开设蒙学,适龄入学者可由秦州府给予适当补贴,这些标准你们来定,那些因为家贫而无力支付束脩的人家,哪怕不是全部,也有一些会送孩子去上学的。反正秦州府如今收拢了一批财货,几年之内都不缺钱粮,但那些粮食不用,放着也会坏掉,正可用于此处。”
杨园:……
他已经听出来了,这是一个庞大长期的计划。
这个计划三年起步,也就是说他当苦力的时间最少三年。
三年还是保守估计,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十年内要真能培养出一批,就算不错了。
苍天啊,当初为什么不让他被崔千戳死算了!
他的表情已经从惊愕、震撼,到苦不堪言,扭曲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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