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害了他们,人死而复生,我想回去给他们家属送钱,我想给他们在寺庙里立牌供灯,可我就算做再多,也弥补不了了!对不住,对不住!”
杨园的手指被对方紧紧攥住,怎么都抽不出来,他也快哭了。
“你松手,我再陪你一块哭,我又不是裴大,你搂着我哭有什么用啊!”
刘复哭得更大声了:“我倒是想搂着殿下哭,可我也不敢啊!”
杨园:……
公主和陆惟都没有劝的意思。
像刘复这种情况,最好自然是让他痛痛快快发泄出来,否则块垒郁结,迟早都要出事。
陆惟很清楚,当一个人悲伤到了麻木的境地,别说哭,心头只会闷闷的发麻,看何人何事都灰暗绝望,即便行走亦如堕深渊。
刘复能哭出来,反倒是好事。
“素和是殿下臣属?”
公主正伸手去捞汤锅里的豆腐,冷不防陆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音量虽然不高,却因离得近,酥麻震颤,毫无防备,差点就让她放走了豆腐。
滚烫汤汁溅起落在公主手上,她嘶的一声,忙缩回手。
下一刻,包着冰块的帕子已经贴上她的手背。
“别动。”陆惟道。
由于降温及时,公主没感觉到烫伤的疼痛,反倒是被冰块冻得皮肤发疼。
“好了好了!”她忙道。
“要多放一会儿,才不会留痕。”陆惟没挪开。
“陆郎君似乎经验丰富。”公主瞅他。
“好了,回头还是得上点药。”陆惟这才道,将冰块拿开。“我被生父厌弃,侥幸捡回一命,之后就在乡下生活,那些仆人名义上照顾我,实际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我不小心意外身亡,好去向主人报喜。当时后厨经常寻不到人,我便只好自己生火烧饭,因为年纪小,锅铲拿不大动,经常会砸伤烫伤,也有一回被灶台下的火星苗子溅到——”
他挽起袖子,公主这才看见他胳膊靠近手肘处有块疤痕,由于岁月久远颜色沉淀,与周围的肌肤区别明显。
“当时天气热,也没有什么冰块冰雪给我敷,我小时候性子要强,咬牙忍着不去敷药,伤口差点就好不了了。”
他轻描淡写,但公主知道,情况肯定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只怕当时就算陆惟不要强,也很难找到大夫,只能咬牙忍过去。
“你恨过的吧。”公主轻声道。
“恨过。”陆惟也没隐瞒,面色淡淡,“我天天在磨刀,心想就算背上弑父的名头,也要跑回长安,堵在那人下朝的路上,一刀子过去,一了百了。但就在那一年,洪涝之后天太热,发生了很严重的瘟疫,我在的那个村子,十有八九都死了,平日跟我一块玩耍,愿意搭理我的伙伴,因为家里大人死绝了,剩下他一个,又染上瘟疫,被人送到村子外头,我知道他肯定饿坏了,偷偷带了吃的去找他,结果发现他正在啃咬死去亲人的尸体。”
惊世骇俗的恐怖场面,被他以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描述出来。
那等修罗地狱般的惨状,公主能想象,却不愿去想。
“他恐怕已经意识不到那是他的亲人”。
“是,都已经到了绝路,他病得神志不清,一心就想活下去,哪里还分得清自己吃的是什么。我去的时候,那亲人一条胳膊都被他撕咬下一半了……”
说到这里,陆惟微微蹙眉。
故事本身没有什么,说也说了,只是眼下他们还在吃饭。
不过也吃得差不多了。
那头刘复抱着杨园呜呜大哭,也哭不动了,杨园终于能把手指抽回来,只是衣服都被对方当成抹布,皱成一团,跟腌菜似的。
杨园也挣扎累了,懒得挣扎,随手拿了根筷子,把碗拖过来,一边敲一边唱,一副狂放不羁的名士作派。
“人生自来苦,譬如朝与露。何必怀忧思,不若饮杜康……”
他现编现唱,自娱自乐,浑然不管公主和陆惟在唱,自己的嗓音会不会荼毒旁人耳朵,兀自进入忘我境界。
连醉得不行,趴在桌上昏睡过去的刘复,也禁不住皱起眉头。
公主神智还清醒,自然听不下去,她直接捂住耳朵,又忍不住指挥陆惟。
“快把他敲晕,要么把他扶到外头去醒醒酒!”
陆惟难得看见她如此幼稚模样,不由笑出声。
他觉得自己也有些醺醺然了,看廊下灯影晃动模糊,再看公主,视线里竟连对方脸颊也染上一层光晕,仿佛圆月。
皎洁无瑕,胜若明珠。
他在袖子里摸了摸,又掏了掏,没找到预料中想找的东西,不由露出疑惑神色。
“你在找这个吗?”
公主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个油纸包,从里面揪出一颗雕梅,顺手送入口中。
陆惟略略一呆,面若镇定:“我似乎没说要送给殿下。”
公主:“不是送我,你要给谁?你也不爱吃这个。”
陆惟:“我路过看见了,顺手买的,他们家只有雕梅了。”
公主狡黠一笑:“这上邽城只有两家卖雕梅的,一间就是上回常去的,他们家的梅子蜜煎都被乱军打砸了,只有城西的另外一间才有,城西那铺子离这里很远,若非特意寻访过去,又绕了远路,如何能买到这雕梅?”
陆惟眨眨眼:“我预知今日赴宴,特意买来解腻的。”
公主笑吟吟:“陆惟你是不是永远能眼睛不眨说出无数借口?”
陆惟:“殿下谬矣,我方才就眨眼了。”
公主懒得与他废话,又从油纸包里拿出一颗雕梅咬一口,脸上分明写着“你继续编,我在听”。
陆惟:……
第72章
南朝吞并燕国,与何忡攻入长安的消息,暂时还未传遍天下,但不管天下人迟早作何反应,他们在秦州的日子还是要照样过。
就秦州人而言,燕国被并入南朝的消息,可能还不如杨园颁布新举官来得震撼。
许多人奔走相告,半信半疑,又喜忧参半。
自打秦州被方良清洗过一次之后,即便还有些算得上有名望的家族,也远远谈不上世家门阀,顶多只能算是中等之家,这些人家的子弟也能读些诗书,却无望在九品官人法脱颖而出,顶多只能贿赂门阀,当些底层小吏,如今这新举官法,无疑让他们看见了机会。
还有些家道中落的读书人,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与仕途绝缘,谁能想到天上还能有掉下馅饼的机会?
有积极的,自然也有消极的。
许多人觉得秦州新法不过是昙花一现,即便当上了,说不定朝廷一纸诏令过来,很快又会恢复原状,他们这些人即便选上官职,最后弄不好还得获罪,于是原本满怀期待又望而却步,那两百个经过各县筛选可以前来考试的人,最后因为各种原因,只到了一百八十三人。
考试时间就定在上巳节过后十天。
水澈天青,万物复苏,即便春日的脚步再迟缓,这西北的城也慢慢有了绿意。
杨园是主考官,陆惟是副主考,后者伤势未愈,只是挂个名,以天子使者的身份镇镇场面。
上邽城虽大,却没有足够的场地一下容纳这一百多人同时考试,最后是向天水书院借了地方,书院放假几日,正院那片场地,再摆下百多张书桌,考官来回巡视,所有考生要在两个时辰内完成其中一道或几道考题。
方良、杜与鹤、崔千、黄禹四人的官职品级过高,方良的职务由杨园暂代,而其他三人,包括杨园原来的官职,则由杨园和陆惟一道从本州历来政绩卓著的官员选取暂任,除此之外,这次空缺的职位共有九个,大多是在秦州之乱中身死或因故升迁调任,需要有新人就任取代。
其中职位最高的,便是这上邽城县令一职。
上邽城县令原本叫李珮,严格来说不是世家出身,但他是陇西李氏的远亲,又沾了个李字,便顺理成章在这上邽城任官,他平日多出入李家,这次变故之后,也因为匆匆忙忙赶去给李家报信,结果被流民军堵了个正着,一块遭了殃,脑袋搬家。
而如今秦州的新举官法,无论贫富,只要良民登记在册,便可参与考试,出类拔萃者脱颖而出,说不定还能当那上邽城县令,这简直开天辟地头一回,一百八十三名考生中,未尝没有跃跃欲试,希冀能鲤鱼跳龙门一样翻身的。
更有聪明的又又深了一层,此新举官法乃公主与天使所想,就算朝廷到时候朝令夕改,不让他们这些考上的人当官了,但他们的表现已然入了公主的眼,说不定还能得其青睐,当个公主门客,总也比一辈子待在乡下默默无闻的好。
就这样,怀抱着各色心思的众人,在天水书院开始了影响他们此生的一场考试。
公主是个甩手掌柜。
她负责出了主意,又盯着杨园将此事办成,便暂时放开不管了。
今日她在见一位客人。
一位大难不死的客人。
“我实在没想到,你还能活下来。”
说这句话的公主,不是嘲讽或诅咒,而是诚心诚意的感叹。
因为她说话的对象,的确是挨了一刀,死里逃生,在床上躺了多日,差点就一命呜呼的王二。
王二没死。
赵大同那一刀没能刺中要害,但王二的肠子也差点被拖出来,血流了一地,当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得亏是人还年轻,当流民前也有不错的体魄,底子还在,加上为他医治的大夫,正是他施过恩惠的百姓。
流民军作乱,那是抢完豪门大户之后的事情,王二起初刚入城时,听了公主的劝告,也去给一些贫苦人家送了钱粮,其中就有一名姓刘的草药郎中,祖上当过军医,擅长治刀剑伤,什么死人伤都见过,一手绝活传给了自己后人。
王二受了伤之后,由于城内很乱,大夫一时之间也很难找,最后还是逃难躲藏到附近的刘郎中帮他治的。
也因此,王二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我也没想到。中刀那天,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如今却还能坐在这里与公主说话,我也不知道用读书人的话该怎么说,反正那感觉,很奇怪。”
从地府走了一趟回来之后,王二的精神面貌也改变许多,原先他是满怀怨气和戾气的,公主头一回看见他闯进来时,看见的便是一个恨天恨地恨世道不公的年轻人。
但现在,王二的怨气收敛了许多,或者说,消解了许多,几乎不见了。
“我是来多谢公主的,如果不是您让我去救济贫民,我也不会遇到刘郎中,他后面看见我被捅了一刀,说不定还要鼓掌喝彩,觉得少了一个祸害人的乱军。”
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短浅和愚昧。
“您说得很对,我能活下来,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这次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虽说方良不是个好东西,但要不是我一心想闹事,也不可能带那么多流民军入城,不是我自夸,以赵大同的能耐,还做不到振臂一呼就有人跟着他走。”
公主点点头:“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王二:“我想去南边。我听刘郎中说,读书人有句话,叫看再多书,也不如自己把路走一走,起码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书里找不到的。”
公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王二笑道:“对,公主就是厉害!刘郎中说西北苦,不如南方好,一年四季都湿润,他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想去南方瞧瞧这边没有的草药,我就陪他走一趟。”
公主:“你打算向刘郎中拜师学艺吗?”
王二摇摇头:“我觉得我没那根筋,怕糟蹋了他的手艺,反正我有手有脚,路上帮忙干点苦力活,或者上山打点猎物去卖,总不至于没饭吃的。”
公主笑道:“看来你都考虑好了,不如我送你们一些钱,好帮你们路上度过难关?”
“别别!”王二忙摆手,状若看见洪水猛兽,“我这段时间早想清楚了,之前我犯了那么大的错,还被方良牵着鼻子走,说白了还是我心里有贪,既贪心,又下不了狠心,所以害了别人,也差点害死自己,还自以为是个好人。这地方因我而死的百姓那么多,有些人平日里未必就过得比我好,我心里有愧,我能收您的钱,让自己过得更好,那他们的命都没了,又上哪里去喊冤?”
他越说越是情绪低沉,神色带上黯淡。
对王二而言,他从兽性回归人性,秦州这段经历,是他不堪回首又必须面对的心结,上邽城百姓与那些流民军,死去的人已经无法找他算账了。
如果王二是个像赵大同一样没心没肺的人,他可能也不会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错,偏偏王二又不是这样的人,他的良心一遍又一遍受到折磨,最终选择离开此地。
见他真想通了,公主暗暗点头。
她愿意和明白人说话,却不愿跟糊涂鬼浪费工夫。
“既是如此,就祝你们顺利,我会让人给你们准备好路引,不过到了南方那边,就是辰朝的地盘,未必用得上了。”
“多谢公主。”
雨落正看着鸡圈里的鸡发呆。
鸡圈是官驿后厨旁边围的,鸡是上回秦州混乱时,自己跑进来的。
等到混乱结束,众人收拾残局,后厨仆役们来禀报,雨落才知道那里不知何时跑进了一只鸡,她让人提着鸡去附近问,都问不到主人,也没人养鸡,估计是乱起来的时候鸡跟着跑出来,说不定是从那一头跑到这一头,真正的鸡飞狗跳。
没办法,雨落只得将鸡暂时养起来,准备养肥一点再宰了熬汤,结果等鸡圈围起来之后,她又觉得这块地方只有一只鸡似乎太浪费了,便让人多买了几只回来,如今一共有五只鸡了。
她今天就看着鸡们在篱笆里头四处溜达,陷入深深的思考。
哪只鸡比较肥,今日该殒命于此?
有羽毛覆身,这些鸡看上去都差不多。
不如杀两只,一只炖汤,一只做手撕鸡,殿下应该爱吃。
距离她最近的鸡似乎察觉莫名危险,直接扭身往后面去了,头也不回。
雨落一看,不由乐了。
“你对着鸡在笑什么?”
冷不防从后脑勺冒出来的声音,吓得雨落一个激灵,人差点趴在篱笆上。
“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她没好气回头。
陆无事无辜道:“我站在门口喊了好几声,你都没应,我这才走过来的。”
雨落撇撇嘴,懒得搭理他,正准备回头继续看鸡。
“你在看什么,要捉鸡吗?我可以帮忙!”
“也行,那你帮我把那两只……”雨落感觉不对,“平日里你哪里有空到我这里来,还说要帮我捉鸡?不会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吧?”
陆无事赔笑:“我今日真是忙里偷闲的,那些考生考完了,我家郎君和杨录事他们在批改阅卷,估计要忙两三天呢,郎君就放了我的假,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雨落摇摇头:“便是陆郎君放了你的假,你没事也会跟前跟后,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陆无事讪讪一笑。
“其实也无事,我就是想问问,素和到底是谁?”
雨落狐疑:“陆郎君让你来问的?”
陆无事:“郎君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是我听过这名字好几回了,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左右也是以后经常要打交道的,便有些好奇。”
雨落:“那倒是,我看陆郎君应该也不会做这等无聊之事。”
陆无事:……
他嘴角抽了一下,解释道:“我家郎君护送殿下入京,他们是迟早都要回长安的,但现在局势如此,加上之前还有不少人想要殿下性命,离长安越近,恐怕越不安生。之前随我们出京的禁军全死了,现在我们能信任的就剩下公主身边那四十多名亲卫,这还得排除像你这样不会武的,还有之前在混乱里受伤的。我就是想了解清楚,殿下现在可用的人手还有多少,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安排从秦州本地府兵里抽调一些人手,随我们入京。”
雨落想了想,道:“应该不用,素和那边还有些人手,只是当时一块回来太招眼了,殿下就让他兵分两路,素和本来应该先到京城了的,只是因为何忡造反的事情,他才在京外留驻,奉命打探消息。”
她想起自己说了老半天,还未介绍素和。
“素和与我们一样,也为殿下做事,他身手不错,人也沉稳,就是做不了官。”
陆无事奇道:“为何?”
雨落:“因为素和生父是柔然人,生母是汉人,他母亲当年是被掳到柔然去的奴隶,被他父亲……所以素和从小在柔然不受待见,像他这样的孩子有很多,有些从小就得当奴隶,受尽柔然人的奴役,素和有幸遇到殿下,方才能得以解脱。”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们迟早都会认识,雨落索性说得详细一些。
“素和样貌不完全与中原人一样,所以他当不了中原的官,毕竟许多人一看见他的样子,就会想起柔然人。不过除此之外,他与中原人没有区别。”
“当时我们回京之前,殿下就让他带着人扮成商队从走另外一条道回京,他们行程快,不像咱们行李多,走走停停,本来是准备大家入京之后再会合,谁曾想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素和不放心,就在长安城外等我们,也幸好如此,否则他现在都出不来了,也没法给我们传递消息。”
陆无事想想也是。
当日公主回来,一行人零落冷清,公主本人穿着简朴,要是再加上素和那边的人,车队变得浩浩荡荡,蔚为壮观,那还示什么弱,公主穿得再朴素,也会效果打折了。
陆无事不由感叹:“殿下真是狡兔三窟啊!”
不愧跟他家郎君很像。
雨落:?
陆无事差点嘴瓢,忙纠正:“不是,我意思是公主殿下运筹帷幄料敌先机,真乃我辈楷模!”
雨落瞪他一眼:“先帮我把鸡捉了,就要那两只,最肥的!”
陆无事其实也有点发憷,但顶着雨落的灼灼目光,他刚还打听了消息,实在不好这样直接走人,只得撸起袖子,强忍着自己对长羽毛动物的不适,面色扭曲,提了两只预感不妙拔腿就跑的鸡,颤颤巍巍递给雨落。
雨落:“你给我作甚?拿去后厨呀,他们要烧水拔毛了。”
陆无事的脸色更白了,他开始感觉浑身不自在,像爬满虱子。
雨落:“你这是怎么了?”
陆无事:“没事儿,我就是不太敢碰那些有羽毛的飞禽。”
雨落讶异:“这是什么怪毛病?”
陆无事:“……可能因为我小时候被鸡啄过吧。”
雨落眼珠一转:“那你们家郎君怕什么?”
陆无事警觉:“你要作甚?”
雨落撇撇嘴:“不说就不说。”
陆无事:“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郎君害怕的。”
雨落不信:“死也不怕?”
陆无事面色有些微妙:“郎君能活到现在,好多次死里逃生,正是因为他不怕死。”
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活下来。
雨落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也沉下不少。
好半晌,陆无事才听见她低声道:“殿下也是。”
第73章
又过了十来日,杨园终于将卷子评分分了名次,又给陆惟和公主看过,众人意见一致,认为没有问题了,这才让人誊抄数份,张贴在上邽城大街小巷,又下发公文到各县,令县令公布通知,若有考试之后即刻返回原籍住处的,也能从各县那里得到自己的消息。
公主于是准备设宴,款待从一百八十三人里脱颖而出的这九人。
如无意外,这九人即将上任,暂代上邽县县令等职位,其中上邽城乃天水郡郡治,天水郡又是秦州州府,因而显得格外重要。
之所以是暂代,因为迄今为止,这项举措还未获得朝廷背书,公主早已去信长安,但想当然耳,这些信都石沉大海,毫无浪花。
在长安局势明朗之前,她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回复,如果形势极端不好,说不定下回给秦州发圣旨的,又是一个新皇帝了,这也未可知。
总之,眼下所有一切都在混沌不明的情况下摸索前行,她与陆惟是如此,那些考生能参加考试,同样也是冒了风险了,如果朝廷那边回头要追究责任,全盘推翻新举官法,他们这些考生也免不了被牵连进去。
三月二十三日,公主在秦州府原方良官邸举宴。
此宴名为仲春宴,取自《尚书·尧典》里的“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寓意春天第二个月,这种宴席一般不会有什么山珍海味,上的都是春季里正逢时令的家常菜,中榜的九人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赴公主的宴席,俱都受宠若惊,也不在意吃的是什么了。
作为这九人中的头筹,也就是第一名的陈修,相比其他人的激动而言,更把持得住,也更能沉得住气。
原因无它,陈修的父亲正是出借考试场地的天水书院的山长。
有这样一个父亲,陈修自小耳濡目染,比其他人更早启蒙,有更好的起点基础,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陈家的家境,顶多只能算是世代读书,殷实积富,非要追溯,陈修的祖父与陇西李氏,确实也有些远亲关系,到了陈修这一代,早就不往来了,根本谈不上什么世族高门,连攀亲都攀不上。
可若新举官法能推行,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他们这一阶层的人。
“听说这位邦宁公主乃是从柔然归来的,本欲前往长安,却因方良之事滞留此地发,方才出了个新举官法,也不知这新法能维持多久。”
“要是公主一走,新法就废了,那咱们如何是好?刚上任就要收拾包袱走人吗?”
“诸位仁兄名次靠前,想必都在上邽,此地繁华,又是郡治,消息也灵通,还好说,我是垫底的,听说襄武县县丞有空缺,弄不好我就得去那儿了。陇西可是陇西李氏的地盘,我一个没门没路的去了,还能有好果子吃?”
“嘘,慎言!”
“啊?难不成咱们这几人里还有世族出身的?不都是寒素之族吗?”
“我们这几人里,是没有世族出身,不过这位郎君还是慎言的好,毕竟往后为官,往来多为世家,有时你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便容易惹上不必要麻烦。”
说话的正是陈修,他没有教训人的意思,只是随口劝说,听的人也能听进去,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有劳仁兄提醒,我叫韩芝,灵芝的芝,敢问尊姓大名?”
“韩兄客气了,我叫陈修。”
“原来是陈魁首,莫怪你能居第一,见识果然与我不同,佩服佩服!”
陈修一下成了众人焦点,他忙含笑拱手客气一圈,又闲聊片刻,有人问起待会儿见到公主应该如何行礼,又该说些什么云云,陈修虽然也没见过公主,但他有个当天水书院山长的父亲,从小到大也见过不少贵人,还能说上两句自己的见闻,一时间又让其他人很是感谢。
如此过了一刻钟左右,一名中年人过来,引各位士子入席。
陈修等人跟着进了秦州府后院,这里原本是方良家眷的住所,如今被暂时作为设宴的场地,庭院的确也够大,足以容纳十多人的宴席,就是稍微冷了些。
不过对于这九人来说,今日经历足以成为他们毕生的谈资,激动兴奋尚且不及,估计也感觉不到多少寒意。
入了庭院,首座果然坐着一名年轻女子,正与旁边的年轻郎君说话。
时下民风开放,北朝天子祖上也算汉胡混血,许多公主府上也养着门客,平日里清谈议政,不算新鲜事,众人自然也不觉得被公主接见有什么不妥,反是引以为荣,毕竟这是公主,先帝的女儿,当今皇帝的堂姐,正经的嫡女出身。
但于情于礼,众人也不好意思盯着公主一直看,便去看她旁边的人,这一看也愣了下,随即恍然,这就是传说中朗朗如月的大理寺少卿陆惟陆远明啊,果然名不虚传,见面更胜闻名。
公主见了他们行礼,便停下与陆惟说话,伸手虚扶。
“请起,各位今日乃座上宾,不必拘礼。”
作为九人之首,陈修理所当然代表大家发言。
“多谢殿下赐宴,我等乡野出身,见识有限,实也没想到今日能有如此荣幸,不免两股战战,局促失措,还请殿下宽宥。”
公主笑道:“今日举宴,除了款待诸位,以作酬劳宽慰之外,倒是要敞开心扉与诸位说些事。”
众人本也没把心思放在吃饭上,见公主如此说,就都聚精会神洗耳恭听。
只听公主道:“不怕诸位知晓,如今这场举官试,还未得到长安那边首肯,而我虽为先帝之女,又得天子赐邦宁二字封号,实则也不过是途径此地,并无掌政之权,只因方良事起,致秦州混乱,又死伤无数,我才不得不暂行此策。此事我与陆少卿已上疏长安,但实不相瞒,天子作何反应,我们也无法保证。只能说,我会尽力为诸位周旋,为各位争取,若实在不能,也会安排好你们的退路,也希望诸位不要因为前途未卜,便玩忽职守,心生懈怠,否则若被告发,定然严惩不贷,明正典刑。”
这长长一段话,恩威并施,又谆谆善诱,一时间听得陈修等人诚惶诚恐,忙起身应是。
公主这才展颜,让他们坐下品菜。
秦州府原先的婢女被重新用起来,她们从后厨端着菜肴鱼贯而入,放在众士子面前。
陈修看了一眼,桌上春笋炒肉,香椿拌豆腐,荠菜饺子,公主没有夸张,确实都是时令的菜,寻常人家也都吃的,甚至比陈修在家吃的还差一些,但他不敢露出半点嫌弃,毕竟距离授官只有临门一脚,正常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差错。
“陈修。”
冷不防名字被点,陈修愣了一下,还寻思是不是自己的想法写在脸上,被公主看出来了,忙不迭直起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