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行,你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我做,我做行了吧?”
陆无事从善如流,拱手道:“那就劳烦杨郎君了。”
章钤:“外头还有些书,我一块搬进来吗?”
杨园:“怎么还有?!算了,搬吧搬吧!”
他抱着虱子多了不怕咬的心思,万念俱灰全写在脸上。
人和人的痛苦和幸福是需要互相对比衬托的。
就像刘复现在虽然愁得想拔头发,但是一看杨园比自己还惨,立马就感觉好多了,还有种隐秘的看戏快乐。
他也不着急走了,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再干会儿。
杨园有气无力,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陆惟呢?殿下呢?要不把他们也请来吧,就算我愿意出题,最后也得让殿下他们过目一下吧,不然我这心里实在没底。还有,自打你们将布告发遍秦州各县之后,有多少人报名应考?许多人应该不会参加吧,毕竟大家认的都是九品官人法,要是报名的人太少,要不咱们就算了……”
陆无事:“自布告命各县张贴,广而告之至今,秦州下辖六郡二十四县,共有两百人通过县试。”
杨园大惊失色:“怎么会有那么多?!”
第70章
他本来以为如今大乱未定,秦州固然有公主坐镇,但朝廷杳无音讯,就连这场科考也显得不那么名不正言不顺,肯定没几个人愿意来,杨园就想着到时候随便拟几道题糊弄一下,结果竟有这么多人。
那他还怎么偷懒?
他不死心,忍不住又加了句:“是不是各县县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那些才疏学浅的也通过了?”
这次考试,规定来参与者须得先通过县试,县试题目就是杨园拟定的,一共三道策论,一道文采,一道农事,一道兵事,答者可选其一,也可都答,由县令与县丞、县尉共同判定,通过者则可入选秦州府的终考。
这种破天荒的考制谁也没见过,各县都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这是方良等人死后,秦州无人可用的不得已下策,又觉得考生就算通过考试,能在任多久也不好说,说不准等长安那边大定,又会恢复九品官人法,派些正式的官员过来,这些人就自然而然被罢黜了。
是以这次各县考试也没怎么卡人,只要略通诗书,文章语句通顺,论点不会过于离谱荒谬,就都被判定合格,可以来参加秦州府的考试。
考试定在十日后。
而此时,杨园的题目还没拟好。
他很慌,晚上做梦都想着考试取消,自己不需要干活了。
可怎么会一下子来那么多人?
两百号人,估计整个上邽城的客栈都得塞满了吧,还得问天水书院借个场地才能容纳得下那么多人同时考试。
陆无事一眼就看穿他的想法。
“郎君说,这次考察,虽然暂时还未正式通过朝廷诏令,只是选拔填补官吏空白,但对那些出身平民,略读诗书,却达不到世族标准,又或者已经没落了,找不到门路晋身的世族子弟来说,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杨园也许永远无法理解这样的感受,他所唾手可得的机缘,是无数人需要奋力争取,甚至穷尽一生才能得到的。
陆无事见过各县初试通过者的名单,那上面甚至还有五十出头,已经堪为老翁年纪的人,他甚至怀疑若此人能通过最后的考察,当上官吏,又是否有足够精神履行职务。
杨园果然不是很能理解。
“那要是回头没几日,长安那边就有诏令过来,新任官员赴任呢?这些人愿意乖乖让位?”
陆无事叹了口气,也不求这位杨郎君能理解了,只要他按时将活干好。
“有些人,是图新鲜过来参加考试,本也没想过自己真能考上;有些人,是毕生难求一个机会,哪怕这个机会只有几天,现在机会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肯定会拼命争取,他们可以借此证明,士族子弟的才学也不一定比得上自己。杨郎君,殿下说过,有些东西,您得来太过容易,您生性也不爱受拘束,所以觉得这些东西再寻常不过,甚至如烫手山芋,可是对那些人来说,即使最后一无所获,也要飞蛾扑火。”
杨园愣了一下,低下头,难得不再吱声,默默开始翻阅典籍拟定考题。
陆无事暗松一口气,就凭他从郎君和公主听来的这几句话,翻来覆去说也差不多了,杨园再问下去,他就答不出来了。
见杨园屈服,刘复只好也耐住性子,认真干活。
也许是他运气不错,这认真找了一下午,还真就给他找到了。
“城南郊外五六里左右的沙地密林,有一处荒废的义庄,旁边就是坟地,有两个士卒的口供是一致的,他们都在同一天分别押送了三人出城,其中一个士卒的队伍里,那些犯人临时反抗,竟挣脱绳索,差点将他们反杀,他们一行六人,最后只有录口供此人幸存。这反抗者,怕不是裴大么?只有他才有这等身手!”
刘复马上兴奋,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又很快情绪低沉。
无论如何,这种“结果”最后至好也不过是能找见尸体。
陆无事走过去,拿起口供看了片刻,点点头。
“可以循着这条线去查,其他人应该很快也能找到。”
果不其然,随着这条口供被发现,下午被派出去挖掘的人陆陆续续回来禀告,接二连三发现埋尸处。
这些尸体埋得都不深,因为当时情况匆忙,灭口的士兵很快就要被派去干别的事情,他们也不可能来得及挖个深坑再毁尸灭迹,只是借着林子的掩蔽和附近人迹罕至,很难被发现。
由于西北干燥,尸体倒没有腐蚀太多,但这一路要运去京城也很难办,路上要是天气再湿润一些,二十多具尸体直接就能掀起一场疫病,最后陆惟作主让人在埋尸原地继续挖深坑,重新入棺下葬立碑,再拓下碑文,由刘复带回去给他们的亲眷。
干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深黑。
刘复身心俱疲,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
他从郊外回来,亲眼看着裴大他们被挪入棺木,重新下葬,还给上了最后一抔土。
刻碑立碑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要让工匠先去挑选石头,不过照目前形势来看,他们无法马上离开秦州,此事应该是能在启程之前办妥。
要说刘复完全没有感触是假的,可他想了一圈,自己从小到大得过且过,既不爱习文也不爱练武,更不爱动脑子,唯独闯祸遛弯拈花惹草倒是天赋异禀,即便想干点正事,总不能在市井乐坊里干吧?
这种迷茫低落持续到他看见杨园还在伏案低头翻书时,稍稍得到了缓解。
世上还是有人比他惨的。刘复想道,人的快乐说简单也很简单,那就是在看见别人比自己痛苦的时候。
“杨录事还在拟题吗?”刘复明知故问。
“还没落笔,有点思路了……”杨园的声音像在天上飘,他缓缓抬起头,像行将就木的老年人。“你帮我个忙。”
刘复反应很快:“我不学无术,看不懂你那些高深的书。”
杨园伸出一根手指,幽幽道:“我不需要你帮我拟题,我只要你回答,这是多少?”
刘复莫名其妙:“一啊,一根手指,不是么?”
杨园双目无神:“在我看来已经是两根手指了,你看我这症状严重么?”
刘复愣了一下,走过去,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是几?”
杨园幽幽道:“千手观音。”
刘复差点笑出声,忙憋住:“你这眼睛确实有点严重,敢情是出了什么毛病,赶紧得找个大夫看看才行!”
杨园瞅他一眼:“刘侯帮我做个证?我可不想明日被说懈怠懒惫,擅离职守!”
这是找同党呢?
刘复心里雪亮,他眼珠子转了转。
“我只是凑巧路过。”
杨园:“明日刘侯腹痛时,我也给你作证。”
刘复很痛快:“成交!那现在我陪你看大夫去?”
杨园捂着眼睛哎哟哎哟:“我觉得我这眼睛不行了,明儿指定得瞎!”
“什么瞎?杨郎君这是怎么了?”
陆无事去外面接风至进来,正好听见最后一句。
杨园扶着额头:“我眼睛痛,视物模糊,方才刘侯伸出手让我辨数,我都看错了!”
风至讶异:“这么严重,怕是今日看卷宗看得久了,杨郎君辛苦了,既是如此,您就赶紧回去歇息吧,殿下原还想请刘侯与杨郎君晚上吃暖锅的,既是如此,怕杨郎君就吃不成了。”
杨园:?
风至还在可惜:“春日破冰捞上来的黑鱼和草鱼,都是个大肉多刺少的,公主让片了鱼片下暖锅,这天气还能片些牛羊肉来,正好人多分三个锅,既是杨郎君不便,那我这就回去禀告,让人不要准备那么多,免得浪费了。”
杨园咽了一下口水:“其实,多吃点鱼眼睛,对眼睛也好。”
刘复故意道:“就算今天的鱼全挖了眼睛给你吃,怕也是不够补的。”
杨园抽了抽嘴角:“《神农本草经》有云,乌鳢乃虫鱼上品,食之有益,殿下既然出言相邀,我不去未免失礼,还是去吧。”
刘复:“你现在这病情还能看清锅里的东西,夹得起来吗?”
杨园不吱声,他已经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了。
“我题目还没拟,不过已经有些思路了,正好过去请教殿下,明日就能把考题拟出来!”
刘复感叹,为了这口暖锅,这老杨他是真拼啊!
如果杨园能听见他的心声,一定会出言反驳:你根本就不懂一个备受欺压的人能薅欺压者的羊毛是多么可贵,自己缺的是一口暖锅的肉么?!
几人乘坐马车,很快就到了官驿。
自打秦州平定,公主还是住在此处,没有挪走。
这里人进人出,都是公主从柔然带回来的亲卫。
里面有不少熟悉面孔,见了刘复就笑着打招呼行礼,刘复不是个喜欢端架子的人,众人对他印象都不错。
从方良之乱至今,也快一个月了。
光阴须臾,去如飞梭。
一个月前这里还有过激烈血战,死伤不少,如今再看,已经很难想象当日场景了。
饶是杨园,也不由唏嘘。
再过不久,还有谁记得秦州这场变故呢?
也许秦州百姓还记得,但秦州之外的人,肯定不甚了了。
但比起外面的混乱,此处竟像个世外桃源一般。
也不是没有山匪盗贼听说消息之后想浑水摸鱼进来祸乱,但方良之后,剩下的府兵被章钤重新整编,该遣散的遣散,该发饷的发饷,该训练的训练,还是由公主卫亲自编成小队训练。
一个月下来,兵变阴影渐散,秦州防备比以往也并不弱,那些想要趁机占便宜的宵小之徒,自然是打错如意算盘了。
如今秦州没有刺史,没有长史,也没有司马,能谈得上朝廷正式任命的,数得上号的官员,只有一个杨园。
这里现在真正主事的,是有实无名的邦宁公主。
当然,公主不可能事必躬亲,许多事情都是扔给陆惟和杨园他们去办,但她也并非被架空的傀儡,底下的人也愿意听从号令,毕竟这一路走来,公主的为人表现,不说陆无事等人,就连杨园,也是心服的。
感慨几句,脚刚迈过院子,杨园就已经闻见香味。
是酸菜锅子的香,杨园清清楚楚。
上邽城家家户户都会腌酸菜,不乏高手在民间,他经常放着家里的山珍海味不吃出去逛馆子,冬夜里闻见酸菜牛羊肉锅子的香气,就会坐下来叫上一小锅,就着炉火和小酒,一边喝一边吃,那是极享受的人间美味。
眼下这香气比起他在路边闻到的,又多了好几个丰富的层次。
杨园也不多想了,直接跟在风至后面入内。
锅子是摆在院子里的,一共三个锅子,三张桌子。
一张离得远些,是给陆无事和风至他们的,离得远些他们自己吃起来也自在。
还有两张是拼在一起的,铜锅里面还有四宫格,两个酸菜底,两个是熬好的牛肉汤,加了鱼汤,变成奶白色,味道上没有酸菜那半边的刺激,但更为醇厚香浓。
酸菜汤锅里还放了白豆腐,切成一小块,在汤里吸足了汤汁儿,咬下来的每一口都像喝了口汤,杨园忍不住将口水咽得更厉害了。
另外一半的牛肉汤里,则放了各式干菌,旁边还有洗好的野菜,切好的牛羊肉,新鲜黑鱼片。
幸好自己跟来了,不然别人都在这吃香喝辣,他还要在家凄风苦雨的。
杨园心道,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听说殿下要请客,我们赶忙就过来了,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礼物,只好下回再补上,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公主也笑道:“无妨,二位今日辛苦了,尤其是杨录事,还要出题主考呢,总得吃好一些,才有精力。”
杨园的笑容瞬间凝固。
刘复不客气笑出声。
左右都得干活,不吃白不吃,杨园也想开了,坐下来甩开膀子就是低头猛吃。
泡足了牛肉汤的豆皮从锅里捞出来,蘸上韭菜芝麻酱,不用怎么吹,天气就很容易让食物到了能入口的温度,杨园一口包进去,咀嚼,下肚,再来一口冰过的米酒,他满足地叹息一声,根本不想去思考其它更复杂的事情。
这一刻,什么家世门阀,什么和离的魏氏,什么还未出好的考题,通通都被他抛到脑后,杨园觉得自己就是此刻猝死,也没有遗憾了。
相比之下,其他人虽然也吃得兴高采烈,却明显没有像他这样张狂外放。
公主和陆惟伤势还未好,不能饮酒,只能喝些梅子饮。
刘复却是无妨的,他一盅浊酒下去,肉没吃几口,人已经微醺了。
但他也不吵闹,就扶着额头在那坐着,默默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比旁边高谈阔论的杨园要安静许多。
酒酣耳热,杨园正好将自己拟定的几道题目报给公主,请她过目。
此处没有外人,也无作弊窃听之忧。
公主听罢,问陆惟:“你看呢?”
陆惟也点点头:“杨录事才高八斗,难得的是连农事也下过功夫。”
杨园挠头:“我也是临时抱佛脚,问的都简单了些,但只要略通农活,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总能答上来的。”
三道题,只要任选其一合格通过便可,也不算为难人。
这次考试只是尝试,也是目前紧急填补官员空白的权宜之计,连公主自己也不知道长安那边听到消息之后会作何反应。
若皇帝想给她个面子,应该是会同意的,甚至让秦州这种考题制成为定例,要是朝中反对声大了,皇帝有所顾忌,也很可能昙花一现无疾而终。
杨园当然巴不得能尽早有人来帮忙分担他的工作,他现在一个人基本要干三四个人的活儿,连方良在世时为了造反都没有他这么拼。
他对公主的推行的法子,其实心里有些矛盾。
一方面既不愿意朝廷又派些只会清谈的世家子弟过来,另一方面又怕这新考察法选上来的官吏,根本不懂怎么处理公务,到时候他会更加忙作一团。
“其实前朝也有乡野集贤和拔寒素的法子,像方良和何忡这些人,也是出身平平,因资或名得到超拔,不用非得经过考试。只要有人想作弊,考题也能外泄,也能李代桃僵。”
寒素,指的就是平民出身的子弟,寒素之族。
而拔寒素,跟九品官人法有些类似,便是提拔一些底层吏员,干一些世族高门不愿意干、又苦又累的职务,俗称“浊业”,又或者推荐一些名声较好,出身也比较寻常的读书人,担任级别较低的吏,再给他们开一条能往上走的门缝。
杨园虽然还是不死心,想最后劝一劝公主打消主意,但他自己也的确是觉得这个新举官法,可能会很命短。
“我担心,经过方良和何忡的事情之后,长安那边对平民出身的官员,更加忌惮,更会堵死他们上进的路,如此一来,这个新法,很可能就会夭折了。”
“任何事情要做成,都有阻碍。”
回答他的却是陆惟,后者意味深长反问他。
“你觉得,只要堵了方良何忡这等人的上升之路,北朝就一直可以太平无事下去吗?”
杨园沉吟不语。
他是混不吝,但他也是个聪明人。
世道乱象,他已窥见一角。
这一角轻轻伸手掀开,那便是九万里河山的民生疾苦。
方良、何忡、流民军,不过是顺势而为,他们也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失败,但失败并不能说明他们的出现是错误的。
只要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说明这个世道出了问题。
以后甚至只会有更多。
陆惟又扔出一个猝不及防的消息。
“南朝已经拿下燕国了。”
“啊?!”
杨园目瞪口呆,惊诧得发出毫无意义的感叹词,以至于又重复了一遍废话。
“燕国被南朝拿下了?!”
“我们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就在这暖锅烧起来之前。”公主证实了他的话。
第71章
在李闻鹊启程之后,公主也派出两名亲卫充作耳目,跟着李闻鹊大军之中,打听消息,这次两名亲卫回来,正是奉了李闻鹊之命,来向公主他们汇报近期消息。
这年头一件大事发生到千里之外的人知道,需要通过朝廷驿站或民间行商,又或者亲友书信,一般情况下不会那么快传到这里,除非他们专门让人去打听。
燕国虽小,但它商贸发达,又牵系各方,南北两国各有顾忌,谁都不肯先动手,生怕后院起火被对方给偷了,这也给了燕国两面讨好,苟且偷生的机会。
包括杨园在内,绝大多数北朝人都有种错觉,那就是南北对峙从他们出生以来就存在了,肯定也会持续很久,说不定到他们老死那天,这种局面都不会改变。
南朝国力不算强盛,当今皇帝是个得过且过的主儿,北朝刚刚打了柔然,目前也没有能力去南下,彼此防备却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现在,这种平衡被方良与何忡的事情打破了。
南朝趁着长安这边被威胁,镇守雁门与汝南的守将不敢轻动,直接派兵攻打燕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燕国直接拿下。
连燕国自己都傻眼了。
“据说燕国天子是大半夜从被窝里被挖出来的。他还不知道是南朝打过来了,脱口一句‘汝等宫变乎?’,以为是宫闱内乱。”
“燕国虽富,国力却弱,之前碍于两大国在边上,它也不敢强兵,否则容易给大国借口出兵,燕国赌的就是南北两国互相制衡,燕国皇帝估计做梦也没想到南朝敢如此大胆。”
“白远以为南朝很可能会趁这次去骚扰汝南附近,愣是没敢动,结果倒好,人家直奔燕国去了。”
“南朝将燕国纳入版图,别的不说,光燕国走高句丽和扶桑的商贸路线,就是一条闪闪发光的财路。南朝这把算是彻底赌赢了,不费吹灰之力,长安那帮人估计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
听着公主和陆惟的讨论,杨园打结的舌头也慢慢捋顺回来。
他毕竟也是见过大场面死里逃生的人了,不能这么一惊一乍的。
就是这消息听着有些震撼,那感觉就像是已经习惯了的某件事忽然被打破。
“南朝占了燕国,那么大一块地,他们一时半会消化不了吧,不如让白远也带人过去,说不定还能分一杯羹。”
杨园的想法很简单,燕国这么不堪一击,大好机会,北朝怎能错过?
陆惟摇摇头:“来不及了,消息传到这里,那边必然已经大局底定,而且没有皇命,白远不敢妄动,他还得防着长安有需要,得马上过去驰援,南朝也正是瞅准这一点,才敢吃下南朝的。”
杨园:“完了完了,这下子强弱易位,自此之后,南朝怕要坐大了!江南一带本就富庶,如今还得了燕国那么大一块地。”
“还有一个消息。”公主道。
“殿下还是别说了,我心肝脾肺弱,承受不了!”杨园捂住心口。
换作其它时候,公主可能会笑,但这会儿她却没笑。
“何忡已经攻入长安了。”
杨园:……
他心说这消息比方才还震撼,怎么反倒放在后面说。
但有了刚才的铺垫,杨园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法怎么反应了,总不能把桌子给掀了吧。
“长安那么好进的吗,何忡自己有多少兵马?没了方良,他梁州一地满打满算,也不可能超过十万吧,长安禁军起码也有十万起吧,长安城那么坚固,易守难攻,单凭他何忡一州之地的兵马,就能进长安?!”
杨园大惊失色之后,又觉得怎么都想不通。
“不对啊,是不是长安里头出了内贼,跟咱们这秦州一样?”
公主摇摇头“目前还不清楚,李闻鹊知道消息之后,就准备攻城救驾了,但是若何忡入城之后紧闭城门,李闻鹊恐怕也不好攻打。”
别的不说,长安城墙高大坚固,历经数朝数代的修葺,绝非上邽城能比,要是里面的人铁了心不开门,就凭里面的补给,除非何忡压不住局面,否则守个十天半月都绰绰有余。
到时候他挟天子在手,李闻鹊投鼠忌器,又能如何?
局势一下子就变得非常复杂。
谁也不知道一觉醒来,长安城会不会忽然就变了天。
杨园还在绞尽脑汁猜谁会是放何忡入城的内鬼,就听见陆惟道:“锅子要冷了,先吃东西吧。”
你这还有心思吃东西?杨园张了张嘴,又默默合上。
不吃东西又能如何,难不成他们饿死了还能影响天下大势?
无论是谁,此时也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们既然无法冲到长安城去扫荡一切阻碍,也不可能让一切恢复原样,那就只有吃饱饭,旁观局势发展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杨园闷闷想道,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不忘蘸料再送入口中,狠狠咀嚼,像在咬某人的肉。
至于他这一腔闷气要发向谁,连杨园自己也不清楚。
发向方良?方良已经死了。
至于其他人,似乎也不是始作俑者。
要骂何忡,人家也听不见。
杨园郁闷道:“京城如今三足鼎立,赵群玉、严观海、宋今,任何一方都有权有势,他们不可能引狼入室,当那个内鬼把何忡接进去,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会不会是禁军里面的某个将领干的,也许是何忡给他许诺了什么泼天富贵,让他鬼迷心窍,宁可铤而走险?要我说,宋今以鬼神之说而得幸,严观海以外戚而得高位,这些人本来就是走了捷径,若其他人见而起念争相效仿,也不奇怪!”
“你漏了一种可能。”
陆惟的声音让他不由抬头望去,便见这位丰神俊丽的大理寺少卿露出一丝极为古怪的笑容,如暗夜幽魅,惑人心神。
“若是天子授意,让何忡入城的呢?”
“这怎么可能?!”杨园失声道。
何忡造反,本来就世俗难容,至好的结局也是像方良那样,自戕而死。
至今他们谁也不知道何忡造反的倚仗是什么,以他那样一个细密周全的性格,怎么就愿意跟方良一块冒险,在方良死后,依旧不管不顾冲向长安?
除非何忡一早就知道,长安城的大门一定会为他敞开。
是谁在长安,给了何忡这样一层保证,能让何忡相信对方?
陆惟的话在杨园脑子里挥之不去,一旦接受了这种可能性,他的猜测就会鬼使神差,变得越来越荒诞魔幻。
若长安变天……
若陆惟的猜测是真的……
那皇帝图什么?
借刀杀人?隔山打牛?
“那李闻鹊呢?他不会有事吧?”
杨园想起他来,李闻鹊现在可能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心想要忠君勤王。
陆惟道:“如果是我说的那种可能性,李闻鹊反倒是最安全的,赤胆忠心者日月可鉴,君王也只会更加信重他。但如果何忡真的跟长安城内某支禁军勾结才里应外合的话,对方到时候肯定用天子威胁,让他进退两难,反倒说不好了。”
看来他已将所有可能性都铺陈出来,想得清清楚楚了。
公主道:“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待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我已让素和继续去打听了,那边一有风声,就会过来禀报的。”
杨园口干舌燥,禁不住仰头喝了好几杯酒!
他还想继续细问下去,陆惟却不肯多说了,转头与公主低声说话。
两人脑袋几乎挨在一块,耳鬓厮磨,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在面对惊涛骇浪依旧能镇定自若的二人,此刻似乎也与寻常那些小儿女没有区别。
换了其它时候,杨园可能会调侃一下,但现在他却没有心情。
“刘侯,你就不说点什么,你全家可都在京城!”
杨园见刘复一直不吭声,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他。
谁知后者不经撞,直接就往后面倒!
杨园吓一跳,忙把他扶住。
“怎么几杯浊酒也能醉成这样!”
“我没醉!”刘复忽然睁大眼,“谁说我醉了!”
“你没醉?那你告诉我这是多少?”
杨园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动,刘复粗暴将之拽下来,差点没把杨园的手指拽断,痛得他惨叫出声。
“我没醉,我就是难受……”
“你松手,松手!”
“裴大他们就这么死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被关一阵出来,他们就没了……”刘复呜呜哭了起来,“要不是我自大疏忽,他们就不会死了!”
这件事压在他心头很久,最近刘复看上去也跟没事人一样,仿佛已经从被关暗牢的阴霾里走出来,可要真走出来,他也不会一言不发埋头喝闷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