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关灯
护眼

陆无事光是看他的神色变化,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杨园不好明着打断公主的兴致,只能绞尽脑汁想办法反驳。
“殿下,殿下,这些主意都是您自个儿想的吧?等李闻鹊那边平叛,交通恢复,朝廷总不可能对秦州不闻不问,这些考试,还有什么吏员选拔上升的,朝廷不可能会答应的吧?咱们这边折腾几天,鸡飞狗跳,回头长安一纸诏令过来,一切又打回原形,我们白干活还是其次,要是底下的人空欢喜一场,回头又闹起来,这如何是好?”
公主看出他义正词严下面的真实想法,似笑非笑。
“原先的九品官人法也是考察定分,只不过没有固定题目,全凭大小中正们的评语意见,而评议标准里又有家世一条,这才会被世家垄断。现在上邽城的中正都死光了,直接以题考察,更公平些,九品官人法本也没规定非得世家才能参评,只是积重难返罢了,如今以科取士,以考定才,世家、平民都能参与,若是从小就饱读诗书,有名师教导的世家子弟还考不过平民子弟,那不自己找面墙撞死算了,还有什么脸面来质问我们?”
“至于朝廷方面,待何忡之乱平息,我会亲自上疏给陛下,说明此地情况,待回京之后,我也会详细向陛下禀明,想必陛下是能体谅的。就算我不行,还有陆惟,他是天子近臣,很受看重,有他出马,定然事半功倍。杨郎君不必担心,你的前程大有可为。”
杨园越听,心就越凉。
他怎么不必担心了?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担心啊!
公主看来早就有了完整腹案,否则哪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将条理捋得清清楚楚?
可他的大好年华,难道要耗费在这上面?
杨园面色苍白,嘴唇颤抖。
“我、臣能不能……”
“先前方良还在的时候,有他一力挑大梁,杨郎君镇日乐得清闲,不问政务,以至于没有发现方良和崔千等人的阴谋,让上邽城里死了这么多人,这里的陇西李氏虽然死光了,但他们本宗还在,这些人事后要告状,杨郎君肯定跑不了一个懈怠渎职的罪名,所以此番,你还得好好做事,将功赎罪才行。要不然官职丢了事小,要是脑袋也被砍了,以后还怎么看美人跳舞,听美人唱歌呢?”
公主柔声细气,杨园却仿佛在听一个鬼故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杨园看着公主娇俏柔美的脸,和真诚温柔的神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位是金刚怒目心,菩萨低眉面啊。
瞧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杀气腾腾,也就是比方良隐晦一些,没把杀尽世家挂在嘴上罢了,偏偏皮相如此迷惑人,还端出一副温柔面孔。
混不吝的杨园如小动物一般嗅到危险气息,不敢再杠,自觉卷起尾巴作乖巧状。
“殿下英明,但如今秦州群龙无首,我也就是一个录事参军罢了,恐怕无法服众。”
公主温柔道:“你放心,我们还要在秦州待一段时日,起码也得等何忡之乱平定了,长安也解了围,我才能给陛下上疏,这段时日,陆无事和章钤都会帮你,刘侯也会坐镇此处,为你撑腰,你若有什么没法解决的,可以去寻陆郎君。”
那你呢?
杨园动了动嘴皮子,没敢说出来。
公主却看懂了。
“我只是一个在柔然待了十年的公主,对中原早已陌生,五谷不分,俗务难辨,只好多劳烦你们了。”
杨园:……
他一脸天打雷劈生无可恋呆立在那里,公主也不再刺激他,转而与陆无事和章钤聊起来。
章钤最近在审周逢春,但审讯已经告一段落,他将口供都交给陆惟了。
陆无事也忙得焦头烂额,他之前不光要在这辅佐杨园,还得时不时两头跑,每日去看自家郎君,生怕陆惟不小心在睡梦中就一命归西了,或者被公主欺负得很惨,在陆惟能醒来之后,这种来回奔波的情况才改善许多。
公主听着陆无事的禀告,心里有些可惜,如果他不是陆惟的人,倒是一个不错的佐官人选,有他在,杨园也翻不出天去,只能老老实实干活。
杨园此人是有些潜力的。
比如说这些天他在陆无事和章钤两人的“监督”下,就干完了好些事情。
如今上邽城已经逐渐恢复平静,但秩序背后需要有人维护,抚恤赈济分派,包括府兵重新甄别编练等,其中就少不了杨园的功劳,他不仅对秦州府的事务比较熟悉,还几乎过目不忘,对名册账目记得清清楚楚。
还有一点,他是华阴杨氏出身,世家背景加上混不吝谁的面子也不卖的性子,会让他在推行新策时,减少许多阻力。
唯独他浑身上下,就没有勤奋这根骨头。
若是没有陆无事和章钤,公主毫不怀疑杨园现在直接把官印一扔就跑路了。
想用他,还得想想怎么把这块石头给磨成玉。
公主决定把这桩麻烦扔给陆惟去操心。
像她这样受了伤,还柔弱的公主,怎么适合思考这么深奥的事情呢?
陆惟忍住想要打喷嚏的冲动。
他轻轻捏了一下鼻子,深吸口气,吸入的却是带着霉味的寒气,下意识激起一连串咳嗽。
一咳又牵动伤口,身上几处都开始痛了起来。
“陆少卿,您没事吧?”
张合低声询问,他是章钤部将,也是这次审讯周逢春的副手。
陆惟这次提审周逢春,就将他要过来。
“无妨。”陆惟道,“你去将人提出来吧。”
张合应是,迈步去了。
周逢春是个很狡猾的人。
否则他被捉住之后还找到机会溜走,要不是他自己贪欲私心,想要在方良那里换一份富贵,若是他再谨慎小心一些,直接绕开公主他们的路径,现在都不可能重新落网。
在得知方良大势已去,自己又落入陆惟他们手中的时候,周逢春所要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为了保住性命,他也许会交代一些秘密,但也是为了保住性命,他会隐瞒一些关键的事情。
所以审讯他的过程,注定就是跟他斗智斗勇的过程。
陆惟手上这份口供,是章钤和张合这几天跟周逢春斗智斗勇的结果。
里面交代了一些事情,但是对于陆惟来说,还远远不够。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提审。
铁链在地上拖动,戴着脚铐的周逢春出现在陆惟面前。
他精神有点萎靡,四肢却无伤。
为了撬开他的嘴巴,张合不可避免用了点刑,但这世上多的是刑罚不必伤身,却能令人恐惧到极点的。
“周逢春,其实你根本就不是沈源之子。”
陆惟沉默半晌,第一句话却让周逢春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会问我数珍会的事情。”
陆惟没有跟着他的脚步走,径自道:“真正的沈冰,应该早就被你们杀了吧?”
事已至此,这问题倒没什么不能回答的。
周逢春摇摇头:“我们没杀他,他是自己吓到失足跌落山崖死的。沈源出事之后,我奉命去找沈冰,原想以沈源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他必然满腔怨恨,足以为数珍会所用,但他见了我们,就以为我们是要哄骗他去杀掉的,吓得掉头就跑,一路奔上山崖,我们的人亲眼瞧见他自己跌下去了。后来没法子,我才只能乔装沈冰,反正沈源老家的老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外面也没人见过沈冰。”
陆惟道:“你在口供上说,沈源之死与你无关。既然你连沈冰之死都如此清楚,若不是参与了沈源的案子,又怎么会在他死后赶去他老家?”
周逢春道:“当初沈源被押送上京,你们北朝有人找上数珍会,希望我们在中途伺机刺杀沈源灭口,被数珍会拒绝了,因为我们不想蹚这趟浑水。后来沈源在入京当天就死了,我们就知道是对方自己出手了。”
“陆郎君,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早就能想到,沈源的案子与数珍会无关,数珍会其实只是一个打手,一个珍宝销赃的当铺,我们在北朝的渗透,尚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我们只是与北朝一些人合作,拿钱办事罢了。”
“我们后来之所以去找沈冰,是因为李闻鹊上任之后,直接就打了柔然,还打赢了,所有人都没料到他如此坚决,比沈源还疯,你们北朝皇帝竟也有如此魄力,当时许多人都大为震惊。李闻鹊既然容不下柔然,肯定更容不下数珍会在永平城地下的经营,所以我们想利用沈冰的身份来达到一些目的,谁知沈冰阴差阳错死了,我们只好改了计划。”
这些内容,与陆惟先前知道的有些出入,但大体差不多,口供上也都有,他再问一遍,只不过想确定周逢春有没有在说谎。
因为一个人就算能两次都说出一样的答案,肯定也会在细节上有细微差异,而陆惟就是要找出里面的漏洞。
周逢春很镇定,见陆惟一直盯着他,也没露出惊慌之色,说完还反客为主。
“我还以为陆郎君会问我,数珍会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陆惟淡淡道:“不是辰朝太子陈迳吗?”
周逢春很讶异,随即恍然:“是苏芳说的吧?”
陆惟不语,他没有回答的义务。
周逢春嗤笑一声:“也不意外,我一直就知道那小娘皮不安分,存着外心,原先还以为她对太子一片痴心,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北朝没有立太子,他口中的太子,肯定就是陈迳了。
周逢春侧面证实了数珍会的东家,的确就是辰朝太子陈迳。
陆惟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那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他转向张合,似要说些什么。
周逢春却慌了。
这情况怎么突然就不在预料之中了?
周逢春原本想以这件事当开胃菜,吊起对方的胃口,再拿捏筹码跟对方交易,换取自由,结果陆惟根本刚尝了一口开胃菜,说不好吃然后就要走了?!
周逢春见他真要起身,直接急了。
“等等!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数珍会在北朝的大主顾是谁吗?还有杀沈源的人!”
陆惟看他一眼:“我已经知道了。”
周逢春:“不可能!”
陆惟:“是赵群玉,数珍会在北朝的大主顾,和想杀沈源的人,都是左相赵群玉。”
周逢春:……
他想否认,但仓促之间调动不了所有表情,还是露出一丝端倪。
然而也不需要他承认或否认,陆惟已经从别的地方获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稍稍恢复精力的陆惟,与公主一道,见了许福。
这个沈源生前的幕僚,也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在沈源死后就一直失踪,据说连带沈源身边的财物,也都一并被许福卷走了,虽然沈源获罪,但许福也背上忘恩背主的名声。
但真相,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我们没有写过这封信。”
许福见了公主递过去的信,看了一眼,就给出答案。
这么多天,他也看清形势了,旧案未结,他这辈子都要东躲西藏,只有在这里,或许才能做一个了结。
“但当年沈公出兵,并非一意孤行,而是得了朝中贵人的保证和许诺,相信自己一定能打赢这场战!”
果然如此。
陆惟和公主相视一眼。
事情的确与他们猜测的相差不多。
陆惟沉吟道:“当时先帝病重不起,当今永和帝刚刚被立为太子,新旧交接尚未完成,朝中一片混乱,大权都在左相赵群玉手里。你说的朝中贵人,应该也是他吧?”
许福苦笑:“不错,给沈公来信之人,正是赵群玉的门生,名叫谢维安。此人当时在朝中兵部任职,是赵群玉的铁杆拥趸,他的书信,基本可以认为是赵群玉的意思。谢维安在信上说,左相已经与公主有所联络,柔然那边正在内乱,无暇东顾。只要沈源肯出兵,朝廷那边,左相会负责调派粮草供给后勤,等到大军打入柔然,柔然那边也会里应外合,一举荡平王庭。”
公主奇怪:“当时朝廷动荡,出兵的可能性很小,沈源为何仅凭谢维安几封书信就相信他了?堂堂秦州刺史,连这点警觉都没有么?”
许福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劝他的,但他说,边陲苦柔然久矣,好不容易遇上柔然内讧,就算长安那边的人别有目的,只要能让他出兵,说不定就有机会。他不求彻底歼灭柔然人,只要能有一两场胜仗,就可以压制柔然的气焰,以图来日。否则朝廷迟迟不敢出兵,再拖下去此消彼长,等柔然缓过气,能从中脱颖而出的,说不定是个比旧汗还要凶狠的新汗,届时举兵来犯,而这边士气消沉,必然更加棘手。所以沈公说,就算谢维安只是在糊弄他,只要有一线机会,他也想抓住,生米煮成熟饭。”
公主:“所以我的信,也是谢维安以沈源的口吻伪造的?”
许福:“殿下这封信上的字迹,与我们收到的那几封信是一样的。”
公主:“那几封信,还在你手里吗?”
许福羞愧道:“沈公出事前,让我带着东西先走一步,这些年沈公的事情一直没有消息,朝廷也没有为他平反的意思,我见赵群玉依旧高居庙堂之上,也知道此事难办,渐渐没了希望。为免信件不慎遗失或落入他人之手,我就将其它几封都烧了,只留下一封随身携带。前阵子杨家出事,杨郎君和当家娘子都卷入杀人案,我怕事情闹大了夜长梦多,那唯一的一封信被搜出来更是麻烦,还会给杨家惹祸,我就偷偷把那封信也烧了。”
也就是说,死无对证了。
陆惟也叹了口气。
“你继续说。”
“是,”许福定了定神,“当时谢维安说,他们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只要我们出兵即可。沈公权衡再三,认为以一己安危去冒险,却能换得长久太平,很是值得,便开始调集兵马,准备趁着柔然那边内讧,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现在看来,谢维安的说辞自然是假的。
公主根本就没有跟赵群玉联系过,赵群玉那边也并未让朝廷提供支持。
反倒是沈源出兵之事走漏风声,半路就遭到柔然人伏击,差点回不来。
沈源以为赵群玉大权在握,能为自己兜底,结果旧皇驾崩,新皇登基,刚刚即位的永和帝听说沈源自作主张,当然极为愤怒,认为是给自己这位新帝的下马威,当即就命人将沈源拘拿回京审问。
而沈源在遭遇埋伏,捡回一条命之后,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赵群玉和谢维安,根本就不是要打柔然,而是要沈源死。
“沈公说,他自知为人倨傲,脾性急躁,平日亲朋好友也寥寥无几,唯独我跟了他几年,不离不弃,他不想连累我,让我带着书信和财物先走,一来也是留个证据,二来若是以后有机会,他想让我回他老家一趟,将财物拿出一部分给沈小郎君,以便他日后生活所用。”
许福满脸黯然愧疚,他的背都垮了下去,短短一番话让他苍老了许多。
“沈公出事后,我一直辗转躲藏,生怕那些人找上我,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机会去了沈公老家,结果被告知沈小郎君早就死了……是我对不住沈公,最后连那几封书信也没保住!”
求生是人的本能,许福固然没有背叛沈源,也做不到像沈源那样,他只能一点点丢掉沈源当年交代给他的东西,谨小慎微地苟活着。
“沈公他,没有与柔然人勾结,他只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若是沈公轻信人言,贸然出兵有罪,那写信谎称情报,蛊惑他出兵的人,是不是也应该治罪?!我知道我人微言轻,起不了什么作用,朝廷迟迟不管此事,我也早就死了心,如今二位前来,是不是事情有了变化?”
许福有些期待地看着两人。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公主和陆惟没有点头。
“我的确在调查此案。”陆惟道,“我们本以为找到你,就可以找到关键证据,但现在看来,案子既算结了,也算没结。”
结了是因为他对赵群玉的猜测,在许福这里得到了证实。
没结是因为信件全被许福销毁了,所有证据都没有了。
既然没有证据,就不能证明赵群玉是陷害沈源的人。
话说回来,那几封信,不管是不是谢维安亲手写的,赵群玉都可以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许福沉默不语。
他是趋利避害,苟且偷生,辜负了沈源的信任,可他也没法理直气壮说出来,歉疚终归沉甸甸压在心头。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选择,他有许多理由和借口,但他还是逃不过良心的谴责。
“赵群玉为什么要陷害沈源?”公主打破了沉默,“你从前在沈源身边,是否听说过他们不和?”
许福摇头:“不曾听过,若是不和,谢维安写信过来,沈公也就不会相信了。沈公当时认为赵群玉有拥立之功,又是三朝元老,他若是愿意支持讨伐柔然,那朝廷方面的阻力肯定有他挡着,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陆惟道:“如果沈源和赵群玉没有私仇,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沈源的存在妨碍了他,或者沈源的提议,让赵群玉感觉到威胁。”
被他一提醒,许福如梦初醒:“我想起来了!先帝在时,沈公曾经上过三道奏疏,阐述攻打柔然的必要,当时奏疏都被压了下来,现在回过头想,可能根本就没到御前!”
陆惟摇头道:“赵群玉不希望沈源去打柔然,压着奏疏就是了,沈源没有朝廷的支持,是不可能贸然出兵的,赵群玉没有必要特地想办法去对付他。”
这其中,应该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关键点。
所以,时隔一日,陆惟来见周逢春了。
在说出赵群玉的名字之后,他就静静看着周逢春,等对方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但周逢春只是惊愕,而后苦笑。
“看来陆郎君已经从别处都知道了,我原还以为这是我能谈的条件!”
陆惟:“但我不知道赵群玉为何要置沈源于死地,你若知道,我可以与你谈条件。”
周逢春沉默片刻:“我很想现编一个理由,但陆郎君聪明绝顶,肯定能听出真伪。所以我只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毕竟不是你们北朝朝中的人。”
陆惟点点头:“那我就没什么要从你身上知道的了。”
“等等!”周逢春彻底慌了,“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东西,你想知道南朝最近的动向吗,还有这次方良何忡起事,南朝那边也有人与他们互通有无,是数珍会居中联络的,我知道一些内情!你想知道的话,我都可以说,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
陆惟已经走到门口了,听见他的话,又停住脚步,转过头。
周逢春暗暗松了口气。
但对方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惊悚而又绝望。
“这算不上什么内情,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推出来。李闻鹊赶去驰援平叛,另有钟离守雁门,白远守汝南,都无法擅离职守,只要南朝得知方良何忡起事的消息,就会趁着北朝这次内乱,趁机拿下燕国。”
是了,陆惟如此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周逢春知道他们这次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了。
换作在冯华村之前,他们要押解自己去京城面见天子,他因着沈源之子这层身份,到长安之前还是安全的。
但现在假冒的身份揭穿,周逢春手里的讯息也不足以跟陆惟他们交换条件,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一条路——
周逢春如何甘心,他咬咬牙,身体突然暴起,猛地扑向陆惟!
陆惟身受重伤,刚刚能出来走动,方才还在咳嗽,周逢春都听见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就可以挟对方为质,逃出生天!
但他脚上有镣铐,身形免不了微微迟滞,还未等双手掐上陆惟的脖子,人已经被扑过来的张合死死压住。
张合拿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扭!
周逢春惨叫一声,胳膊被扭断了。
“我是数珍会的三当家,别杀我!我有数珍会宝库的钥匙,我可以把钥匙给你们,那里面有数珍会这些年搜刮来的珍藏!”
为了活命,周逢春歇斯底里,算是什么都交代了。
张合望向陆惟,等待他的示下。
周逢春的脸被死死压在地上,他剧烈喘息,艰难说话:“我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给,只要给我一条活路!我、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那钥匙被我藏在哪里!”
陆惟朝张合摇了摇头。
张合会意。
在陆惟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周逢春惨叫声传来,当场气绝!
周逢春的身手平平,甚至谈不上三流。
但是他的狡猾,在陆惟打过交道的人里,怎么也能排上前十。
此人伪装沈冰,连同僚苏芳都骗了过去,一路跟随他们回长安,也装得鹌鹑一样,没让人看出半点异样,唯独冯华村一战里,他趁机逃跑,又看见上邽城祸乱,起了贪欲,不满足于数珍会的身份,想浑水摸鱼,爬得更高,这才暴露自己。
陆惟只要松口留他一命,就会给他机会,再制造出无数麻烦。
相比之下,对方口中数珍会的宝库钥匙也许值钱,却比不上由此带来的后患。
走出州狱,外面日光大盛。
一步之遥,俨然两个世界。
上邽城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好天气了。
陆惟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被日头刺痛眼睛,下意识伸手挡着。
耀眼的光漏过指缝照过来,陆惟微微眯起眼,有种从阴暗地狱重回人间的恍然隔世。
他从长安启程,千里迢迢去到边城时,也从未想过归程竟会发生如此之多的事情,变故频发,跌宕起伏。
谁都能看出皇帝想迎公主回去,是看中她正统嫡出的身份,和这些年的经历,希望借公主来巩固自己的正统性,回京之后公主的身份只高不低,陆惟原也想着借这一路顺道与公主交好,作为自己的登天梯之一,却没料到回京无坦途,已到了历经生死的地步。
他晒着太阳,慢慢走在城内坊市的街道上。
这条路往常很热闹,他刚入城那两天逛过,白日里商铺林立,摆摊的要喝不断,作为西北重镇,此地比起张掖永平,也不遑多让。
但现在明显冷清许多,商铺没有全开,零零落落的摊子也剩下不到一半,逛街的百姓更少,像陆惟这样慢悠悠走在路上的几乎没有,许多人都急匆匆路过,甚至不敢多停留,想来前不久的混乱还给他们留下深刻阴影。
陆惟按照记忆里的路走向一间蜜煎铺子。
这里倒还开着门,伙计没精打采半靠着打盹,余光一瞥看见有人进来,吓得差点跳起,再定睛一看,对方玄衣大氅,容止仿佛神仙中人,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乱军,这才放下心来,露出笑容。
“这位郎君,您想买点什么?”
店铺柜子上摆着不少瓷罐,上面贴了标签,里面装的都是蜜煎,也有一些腌菜,这铺子算是本城的老字号了,据说东家在此开了数十年,城内逢年过节,都有许多人来买他们家的蜜煎。
“有雕梅吗?”陆惟问道。

伙计道,“要不您看看别的?不如试试蜜煎海棠?”
陆惟摇摇头,心说这些都太甜了,那妖女就喜欢酸甜口的。
“有别的梅子蜜煎吗?”
伙计面露难色:“实不相瞒,那天夜里流民军四处□□烧,咱们店虽然关门得早,也被砸开了,那些人见这里头没有值钱物件,一怒之下就将罐子打碎了好些,不巧那些被打碎的,多是梅子蜜煎,像什么蜜汁青梅,糖渍杨梅的,全都泡汤了,东家心疼得很,估计得来年才能重新制了。”
最后陆惟便什么也没买,两手空空出来了。
不远处五颜六色的摊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待走近些,他才发现这是个面人摊子,茅草扎成的木杆上插着许多小面人,有神话传说里的神仙,也有凡间的漂亮姑娘和书生,还有狐狸小狗之类的小动物,上了色之后栩栩如生,应该是小孩儿们最喜欢的玩具和收藏。
“这位郎君,要买面人吗?您挑个吧,回去给小孩儿玩,他们最喜欢了!”年轻小贩二十出头,热情招揽生意。
“我还未成亲。”陆惟道。
小伙从善如流:“那就送给心爱的姑娘吧!这支仙女的怎么样,仙女捧桃,连发丝儿都清清楚楚,可好看呢,小娘子们一定喜欢的!要是您有心仪的姑娘,还没来得及说,那就更好了,这礼物送出去,她们心花怒放,还不是马上就依了你!”
陆惟看了看他说的那仙女,捏的的确是好,仙女挽了个飞仙髻,连髻上的金钗都纤毫毕现,面人眉目含笑,慈眉善目,正是年画上那些仙女模样。
“你捏了这么多,卖得完吗?”
“本来是卖得完的。”小伙没了笑容,“这些面人本来是常二郎那几个调皮鬼订的,他们说好前几日下了学就过来取,定金都付了。”
陆惟已经隐隐知道答案,仍是问:“那他们怎么没来?”
小伙低着头,好像专心在捏手里的面人。
“都死了吧,我昨日才遇到赵家那小三郎的母亲,说是调皮出去玩,被杀了,还有家里被乱军闯进去,一家子都没跑掉的。”
陆惟:“等不到他们,这些面人怎么办,卖给别人吗?”
小伙摇摇头:“不卖了,他们都付了定金,我怎么能卖给别人,就这么放着吧,哪天他们回来,我再给他们……说不定他们就是调皮捣蛋,被家里人关几天……”
他有些说不下去,再抬起头时,陆惟看见他眼角有些晶莹。
小伙勉强笑了一下:“您别嫌弃我说得晦气,我看您不是本地人,是之前被留在此地的吧,平安无事就是最大的福气。”
陆惟:“给我也捏个面人吧。”
小伙振作精神:“好嘞,您想来个什么?仙女书生,飞禽走兽,我都会!”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