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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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良看他一眼,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瞧不起。
这点阵仗就怕了,往后还怎么干别的?
“不必,城楼不比这里安全。”方良漫不经心道,“你若是害怕……”
话未说完,他忽然面色一喜。
“崔千来了!”
崔千从刺史府正门的街道尽头疾驰而来。
从方良的视线看来,的确有种一骑当千,舍我其谁的气势。
黑马快要抵达刺史府大门时,崔千忽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足尖一点,跃向陆惟!
有崔千加入,战局果然大为不同,秦州精锐士气大涨,登时将陆惟等人杀得节节败退。
陆惟肩膀上那一刀还未愈合,如今动手牵扯伤口,裂开渗血是必然的,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今日若不能将崔千斩首,他们这些人恐怕一个都无法活着离开秦州!
电光石火之间,崔千一刀劈来,如山崩海震,狂澜平地而起,霎时倾覆天地!
他这一刀,力劈山河,摧折四海,与之而来的,是暴雨狂风,和杀气腾腾!
这是万人之中直取首级,将战场万人敌与江湖杀人技合二为一的招式。
有此一招,崔千便足以在江湖立足。
但他选择了当官。
他这次,一定要置陆惟于死地!
上回被陆惟逃走的怨念,加上此人不除局面不定的想法,让崔千这一刀,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惊人。
见者望之变色,纷纷退避三舍。
唯独陆惟被气机锁定,刀锋转瞬已至他面门,根本避无可避!
陆惟也没想过避!
他手中这把剑,也不是上回大街上随手抽来的长刀,根本无一战之力。
这把剑,是章钤给他的,章钤说是公主之前在柔然用过的,虽然比不上压雪剑,也是一把好剑。
的确是好剑。
陆惟一上手就能感觉出来了。
剑身笔直,剑锋无光,甚至乌黑暗沉的颜色,唯独剑身中间的凹槽,一看就知道这把剑是专门为了杀人所铸,而非寻常文人拿来当装饰的。
他这把剑对上崔千的刀,谁胜谁负?
陆惟迎着刀风掠了上去!
他对付这仿佛乾坤一掷的刀法,只有平平无奇地递出剑,用了剑法里最简单的一招。
但他这一刺,恰好点在刀风空门,破开崔千的刀气,剑光如虹!
一呼一吸,狭路相逢。
从崔千劈开的那一刀,到陆惟迎上去的这一剑,两者相差几乎毫厘,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但有一个人反应过来了,他站在高处,一眼就看出陆惟的全神贯注无法分心,也窥见他身后大开没有防备的破绽。
此人搭上箭,将弓弦拉到最满,箭头下移,对准陆惟的后背!
公主正好赶至!
她在刺史府外面,一眼就看见站在三楼走廊,正弯弓射箭的方良。
但她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阻止,甚至连出声也可能会被现场混乱的动静所淹没。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箭离弦而出,射向陆惟!
那一瞬间,公主的心跳都停顿了!
她太清楚这样的高度,这样一支箭,如果射中陆惟后背,会是个什么结果。
穿胸而过,脏腑被箭矢巨大的冲力撞击碎裂,几无生机。
公主曾亲眼见过有人因此而死。
她从前的侍女秋池,就是被这样一箭射死。
秋池是死在公主怀里的。
她死前对公主说,自己很想回中原,哪怕爹娘都死了,但中原就是她的家,她想要回家,她不想死后连尸骨都要埋在它乡。
如今,又有一个人在她面前,即将遭遇几乎和秋池一样的命运。
这个心思缜密又离经叛道的乱臣贼子,被一箭射中的话,即使能侥幸活下来,后半辈子也肉眼可见地毁了。
这一刻,公主明知道陆惟有可能听不见自己的喊声,明知道听见了他也许也反应不过来,仍忍不住几近撕心裂肺大喊起来——
“陆惟,小心身后!”
陆惟没有回头,他也无法回头。
他这一剑刺出去,正好与崔千处于一种微妙的僵持。
在这一息里,崔千奈何不了他,而他也奈何不了崔千。
远在三楼的方良,正是看见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直接拿了书房里的弓箭,毫无迟疑握弓拉弦,将箭稳稳地射了出去。
周逢春屏气凝神,直到这一箭离弦而去,他才笑道:“方公好臂力……”
陆惟听见身后的破空之声了。
当此之际,他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舍箭而就崔千这边,他肯定会被箭所伤,即便躲开要害,人也会受重伤;要么他不管崔千,直接避开箭矢,崔千窥见空门,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选择只有一次,机会只有一个。
陆惟旋身用剑打掉那支射下来的箭!
好机会!
就在这一瞬间,崔千起码看见陆惟身上三个破绽!
他毫不犹豫,手腕一转,刀光如花,狭长的刀在他手中却灵巧得像王母用簪子划下银河,崔千决心以这一刀,来终结陆惟的性命。
虹影过处,血色淋漓。
陆惟后背果然被刀划开斜长的伤口,鲜血霎时间喷溅出来,将崔千的刀都染红了。
还不够深,被对方卸了三分力道!
崔千眼中戾气横生,再要乘胜追击,却见旁边一道人影飘然而至,格住了他的第二刀!
是公主!
崔千定睛一看,对方长裙飘飘,可不就是之前在官驿与他打了几百回合却没落下风的公主么?
今日陆惟与公主原本就非死不可,更何况方刺史还在上面看着,崔千虽惜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撤退,但他想要让周围精锐都包围过来,以人海战术取胜,却是不太可能了。
由于流民军提前作乱,刺史府这边分出精锐去镇压,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可见流民军那边人多势众,就算无组织无军纪,一时半会也僵持住了,这边又有章钤带来的人,这些人都是公主亲卫,同样身经百战,相比之下,刺史府倒有些显出劣势了。
公主和陆惟想着擒贼先擒王,崔千自然也想先杀了他们,章钤那些人不足为患。
“你去找方良!”
趁着崔千调息的当口,陆惟勉力起身,低声道。
“你……”公主蹙眉。
“死不了,快去!”
陆惟有些着急,今日所有事情,皆因方良而起,如果被方良跑了,那么杀了崔千也无用。
公主也不再犹豫,转身便走。
崔千哪里容得公主走,直接一刀就劈过去!
在他眼里本是濒死之人不足为虑的陆惟,却忽然横生一剑,将崔千的招式悉数化开。
“你的对手是我。”陆惟冷冷道。
“就凭你?!”崔千大笑,决定速战速决。
他的出手越发迅猛,刀势化为狂风,绝不给陆惟半点活路。
陆惟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仿佛就将那些伤痛疲惫全部抹去,他手腕微振,潋滟剑光散作漫天星河,剑锋一颤,星斗纷纷洒落人间。
天宇浩瀚,四海辽阔,斩长鲸于狂澜,拈落花于闲庭。
在外人看来,陆惟的出手堪称温柔无力,根本没法在崔千这波近乎狂轰滥炸的攻势下幸存。
但在崔千眼里,陆惟的剑光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气魄横生,吞海饮月,将他逼得感到自己这一刀出去,非但收不回来,连命都会丢掉。
崔千怕了。
他心生怯意了!
一怕,就想退。
念头一起,刀亦若有感应。
刀风随之微有变化。
即便只是细微的变化,也立刻就让陆惟发现了!
崔千武功再高,唯独一个缺陷,当年他习武时,老师曾对他说,沙场之上也好,江湖之中也罢,刀既出鞘,就不能未战先退,不能心生胆怯,否则刀亦有灵,人怯则刀怯。
方良也对他说类似的话。
崔千看着如雪山倾倒般朝自己用来的剑光,忽然清晰记起方良的话。
“一心,你有个短处,就是惜命。惜命不是不好,一般人惜命才能长命,不会轻易冲动行事,但成大事者不能惜命,你的临场生怯意,是迟早会让你万劫不复的。”
血,从胸口晕开。
距离如此之近,力道如此之大,崔千身上的软甲并没有能保住他的性命。
陆惟手里的剑也非凡剑,直接就穿透软甲,刺入崔千的身体。
崔千虽然没有低头,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被这把剑划破。
他没有痛感,只能感到一片凉意。
“就凭我。”崔千听见陆惟如是道。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陆惟将剑抽出!
崔千双膝下跪,往前倾倒。
而此时——
第二箭随之而至!
陆惟听见破空之声,身体下意识侧开,箭堪堪擦着胳膊而过。
又多了一道伤口。
只是这伤口跟身上其它两处比起来,已经算微不足道。
陆惟抬起头,灿烂日光迫使他眯起眼,在那一瞬间无法看清方良的脸。
但他能看见,方良动作很快,在第二支箭射出之后,弓上随即又搭上新箭。
箭头在日光下闪烁光芒,熠熠生辉。
不,这次不止一支,而是三支!
一共三支箭!
方良竟是三箭齐发,一齐朝陆惟射出。
他见崔千非陆惟敌手,已然无所顾忌!
很少有人知道,作为秦州军政一把手的刺史,方良当年也是行伍出身。他在家乡时原本可以作为贤良被乡老推举,却有世家子弟顶替了他的位置,迫使他不得不选了另一条路,他在军中极为刻苦,一手箭术百里穿杨,更得上司赏识,又在战场立下功劳,这才步步拔擢,走到了今日。
连方良自己也不会想到,时隔多年,他的箭术竟还要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三支箭。
避开一支容易,如何避开三支?
陆惟与崔千一战,将崔千毙于剑下,虽然过程不长,实则两人已经拼尽心血,新伤加旧伤,陆惟现在与崔千之隔,也不过就是阴阳两界的那一条河罢了。
刺史府毕竟人多势众,精锐尽出,而公主这边,除掉雨落等一些没有身手的普通人,加上章钤,也就三十多人而已。
章钤被数人围攻,能勉强支撑已是不易,如何能过来救援?
至于其他人,根本反应不及。
如此短的时间,如此精准的箭术,他要如何避开?
陆惟心生不甘,又深深疲惫。

她与方良亲卫厮杀,也才刚刚到了一楼门口而已。
公主看见了第二支箭射出来,就预料到方良一定会射出第三支。
以陆惟如今的情况,也许根本躲不开。
但她想要在眨眼之间杀上三楼找方良,也是不可能的。
公主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的身形掠了出去,将陆惟扑倒,反手以剑打掉方良的箭。
但她方才所在角度,无法看见方良,也没料到对方竟是三箭齐发,自己只打掉其中一支,抬头之际大吃一惊,唯有伸手抓住其中一支,剩下一支则射入她的肩膀!
公主吃痛闷哼一声。
但如果她没挡下这三箭,现在其中一支射的就是陆惟的心口。
以伤换命,也不算亏。
说时迟,那时快,方良待要再搭弓射箭,陆惟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手将公主揽起,一手执剑杀开一条血路,将公主带到院子外头,以墙遮挡方良的视线。
公主见状笑道:“看来陆郎还可以杀上三楼诛灭方良!”
她靠着墙站立,另一只手持剑横扫,又打退几个亲卫府兵近前。
两人虽然避开方良,却被困在墙角,四面都是府兵,一波接一波,仿佛杀不完。
陆惟挡在她身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浑身浴血,却俨然亘古伫立的铜像,任凭风雨摧折天打雷劈,也绝不肯倒下。
“待会儿我帮你挡住这边的人,你以轻功突围,直接去南城!”
陆惟头也没回,声音传了过来。
流民军正在北城与官兵交战,南城是防守最薄弱的。
虽然遍体鳞伤,但陆惟的思路却很清醒。
他们所有人里,最重要的莫过于公主,只要公主还活着,哪怕他们全都死在这里,以后平反昭雪,自有说道。
至于他,陆惟深知自己情况,在受这种伤的情况下,他已经很难出去了。
他不禁暗叹,第一次有种是非成败皆为天命的感觉,谁能想到来一趟边城,当个使者,查一桩旧案,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呢?
陆惟虽然很想活,但他不会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如果他也非要出去,最后结果只会连公主一起出不去。
“我走不动啦。”
身后公主居然如此回道,仿佛说笑,又像是在闲坐谈天。
“勿要任性,你只伤了一边肩膀,是可以走的!”
陆惟的声音很哑,也有一丝火气。
他全凭一口气支撑到现在,若这口气散了,人就再也起不来了。
“陆远明,这可不像说要天下大乱的你。”
公主的声音还是娇娇软软的,仿佛春日午后在满是蔷薇花的院子下面小憩的猫。
陆惟还真养过这样一只猫。
许多年前,他在乡下读书的时候,一只黄白相间的长毛猫就经常趴在墙头,尾巴一甩一甩,就像也能听懂。起初陆惟还有点稀奇,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还主动承担起小猫的一日三餐,小猫也理所当然成了他那里的常客。
看似骄傲不好接近的猫实际却很亲人,见了人都会主动去蹭一蹭,可也是这份亲人,让它后来遭遇灭顶之灾。
有一天陆惟醒来,却怎么找,都没有找到他的猫。最后,是在同乡纨绔子弟的脚下,发现它血迹斑斑的尸体。
自那之后,陆惟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那只长毛猫早已随着时光湮没在记忆深处。
唯独此时此刻,记忆又不期然跳跃出来,零碎不成画面,偏偏陆惟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忘怀。
自然,公主比那只傻傻的猫聪明狡猾百倍,说是狐狸也不为过。
可要真是狡猾的狐狸,又怎么会不肯走呢?
“乱臣贼子的下场,我非得留下来亲眼见证不可。”
公主微微喘息,但那是因为受伤,加上刚逼退了一波人,气力消耗。
单从语气而言,她甚至是带着轻快的调侃。
两人几乎是半边后背抵住墙,半边后背抵在一起,互为对方的盾,陆惟根本无法回头看清她的表情。
“今日的下场,你想好了吗?”陆惟哑声道。
若不是离得近,公主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你不是很希望我上你的贼船吗,怎么现在反倒劝我走了?陆惟,你不仅虚伪,还口是心非。”
陆惟叹了口气。
他这次还真不是口是心非,能选择舍弃自己,开口让她先走,必是经历过一番不为人知的天人交战。
然而一旦决定,他就不会后悔。
“可惜这样一个伪君子,要与殿下死在一块了。”
明明冰天雪地,他却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灼热透过衣裳传递过来。
陆惟忽然很想转头看看公主,看她究竟是不是自己记忆里那只猫。
虽然这个想法很荒诞。
“所以说,你真是个倒霉鬼!”公主也叹了口气。
陆惟却忽然笑起来。
他持剑斩落想要从背后偷袭公主的一人胳膊。
“委屈殿下临死前还要与倒霉鬼说话。”
人不是杀之不尽,对方的精锐也在逐渐减少,很多涌上来的兵卒不足为虑。
但他们已近强弩之末,不远处章钤也力竭了。
车轮战术虽然古老粗糙,但十分有用。
公主甚至看见方良亲自拎了刀出来,准备给他们最后一击。
她还是因为有陆惟支撑,才没靠墙滑落。
汗水从额头流入眼睛,模糊了视线。
公主想起在柔然时,也曾经历过凶险,可要像此刻这样狼狈的,似乎没有。
都怪陆惟这个倒霉鬼。
手心出的汗几乎抓不稳剑,但她还是努力握紧,眼睛微微眯起,盯住出现在兵卒后面的方良。
以现在的情势,她奋力一搏,应该可以杀到方良面前,重创对方吧?
心念刚起,她就听见陆惟道——
“跟在我后面!”
然后陆惟就冲了出去,手中剑光暴涨,生生提起最后一口气,劈开一条血路。
他竟还是想换取公主逃生的机会!
就在此时,城门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轰隆隆——
听起来像是城门被强行撞开,但紧接着又有大军开拔而来的动静。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上去如有千军万马。
所有人都禁不住停手,循声望去。
连方良也先是惊愕,而后沉下脸色。
出现在所有人视野里的,是为首骑在马上的李闻鹊,和他身旁的陆无事、杨园,以及他们身后的大军。
李闻鹊抬手。
“传令下去,将城中所有乱兵都抓起来,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他只说乱兵,而不提是府兵还是流民军,可见他在抵达之前,已经对形势有相当了解。
手下将领轰然应诺,分作三小队四散开去,奔向城中各处。
比起久战疲惫的秦州府兵,和散漫未经训练的流民们,这些经历过与柔然人作战,又精神奕奕的西州兵,简直跟天兵下凡一样,轻易就能荡平这出乱局。
围攻陆惟他们的府兵被当场拿下。
李闻鹊翻身下马,朝他们走来。
“西州都护李闻鹊来迟,还请殿下宽宥!”
陆无事比他更快跑上前。
“郎君,你们没事吧!”
唯有杨园,还骑在马上,顾盼有神,看上去对自己此番狼狈出城衣锦还乡十分得意。
公主没力气说话了,冲李闻鹊点点头,扬起下巴示意他先处理方良,不着急问候寒暄。
陆惟也没说话,他直接吐出一口血,那是累的。
陆无事大惊失色,伸手要去扶他。
陆惟却扭头去看公主一眼。
果然不是那只猫。
公主注意到他的视线,明明也浑身疲倦痛楚,却还有心思调笑。
“陆郎这是走不动了,想让我抱你回去?”
陆惟回敬一句:“公主还抱得动吗?”
公主:……怕是不行。
陆惟顺着回头,看见她手上血肉淋漓的伤口,纵横交错,甚至已经部分干涸,显得越发狰狞,不由微微蹙眉。
他想起来了,这是公主为了接方良那三支箭受的伤。
其中一支被她接住,但巨大的冲力和仓促应对也使她的手掌被磨破,没有把手废了已是侥幸。
公主没有注意到陆惟的出声,她已经被风至扶着准备回去了,只是在路过方良时,被对方喊住。
“我输了。”
方良的表情很平静,从看见李闻鹊出现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造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成功了固然回报巨大,但方良也经常想到失败的后果。
他想得最多的失败可能,是在去往京城过程中,受到京城禁军和李闻鹊闻讯而去的两面夹击,或者抵达京城之后被各路勤王部队围困的窘境。
早早在上邽城就折戟沉沙,是方良之前觉得最不可能发生的。
但事实是,最不可能发生的,最后的确发生了。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是否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如果当日不将刘复引入城关押,不引起陆惟他们的注意,而任凭公主他们路过,等他们离开秦州再起事,是否就会顺利?
但动手的时机是与天灾和流民相配合的,他想利用流民来屠世家,以达到渔翁得利,师出有名的目的,就只能如此行事。
在方良数十年的人生里,他已经明白,许多事情要做成,往往不是你能力达到,而需要一些虚无缥缈的运气,以及其他人的助力。同样,一件事情失败,也是由许多细节组成,任何一桩看似毫不起眼的事情,都有可能影响结果的走向。
成王败寇,夫复何言。
他微微叹了口气,等待李闻鹊或公主作为胜利者,对自己的奚落。
但素来倨傲的李闻鹊,这次居然没有落井下石。
公主原本不欲多言,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止步望着方良。
希望他能长话短说,不要净说些无用的狠话。
公主想道,便听见方良开口。
“秦州的世家已经悉数被清除干净了,想要扫除世家积弊,唯有以雷霆之怒秋风扫落叶,相信殿下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公主身心俱疲,委实不想与他谈什么世家积弊了。
但方良目光灼灼,竟似想要公主给他一个公论,否则不肯罢休。
公主叹了口气,五味杂陈,她与方良是毫无疑问的对立面,可敌人临死前,居然还想要自己给一个公论。
若她不肯给,方良又当如何?
“大奸似忠,枭雄之才,治下数载,爱民如子,也用子如刀。以流民杀世家,却害无辜百姓遭殃,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在成王败寇面前不值一提,但成于斯必,败于斯,求仁得仁,罪不尤人。后世汗青悠悠,会记得方良的狼子野心,任凭流民荼虐百姓,也会记得你铲除世家,曾为秦州开凿水利,奖励垦荒之功。”
方良大笑起来。
“有公主此言足矣,我也算死得不冤!”
笑声之中,既有张狂,亦有不甘。
然而,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方良忽然往前撞去!
李闻鹊带来的人下意识护在他身前,抽刀出鞘,方良却双手抓住刀锋,往自己身上用力捅去!
血溅三尺,兵刃穿身!
方良气绝。
反是无意间当了刽子手的兵卒吓了一大跳,松手任凭方良抓着刀倒在地上。
“将他葬了吧。”公主对李闻鹊道。
李闻鹊点点头,对这位昔日同僚也没什么辱尸的心思。
“殿下放心,我来善后。”
城里现在乱哄哄的,但最麻烦的问题已经解决。
公主精力不支,勉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官驿,就直接倒下。
雨落从城南赶来,一边哭一边为她上麻沸散,再清洗伤口,擦药包扎。
陆惟那边伤得更重,他直接就昏迷过去,半夜还发起高烧,城中动荡,大夫难寻,陆无事又是一番奔波。
这些事情,公主和陆惟都不甚了了。
雨落在屋子里点了安眠的香,加上麻沸散消除了疼痛的感觉,疲惫潮水般涌来,催令她进入深眠。
公主这一觉自然睡得不甚安稳,但比起这些日子在上邽城的处境,已经算好太多了,中间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两回,一顿喝了碗鸡汤,一顿吃了碗米粥,又躺下去接着睡。
幔帐之外,香料通过袅袅轻烟散尽屋子。
公主感觉自己像躺在一艘大海之上的小舟,随波荡漾,平静时上下浮动,汹涌时巨浪滔天,小舟也随之身不由己,在海浪中剧烈颠簸。
直到她被叫醒。
“殿下,殿下……”
公主蹙着眉,慢慢睁开眼睛。
意识回笼的一个感觉是,伤口又开始疼了。
雨落小心扶她起来喝水,歉然道:“李都护那边有急事,想见您。还有章钤那边捉到了正要逃跑的周逢春,想请示您怎么处置此人。”
被扰醒了大梦的公主下意识道:“这些事,交给陆惟就好了。”
雨落:“陆郎君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接过杯盏喝水的公主停了动作。
要是陆惟只昏迷了半天,雨落肯定不会特意来喊醒她的。
“我从回来,睡了多久?”
“整整三日三夜了,先前奴婢在安神汤里放多了酸枣仁,想让您睡踏实一些。”雨落道。
也就是说,陆惟发了三天的烧,不仅没退,人也没醒。
公主蹙:“大夫怎么说?”
雨落面露迟疑:“该喝的药,陆无事都强灌进去了,大夫说,再不退烧,他也无能为力,让我们去长安,那里名医多,也许有办法。”
可要真等去了长安,恐怕人早就烧坏了。
公主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帮我更衣,我去看看他。”
药刚灌下去没多久,陆惟身体的热度其实已经比先前降下不少了,但摸在额头依旧能感觉烫意。
陆无事各种办法都试过了,依旧没法让陆惟退烧——他受的伤实在太重了。
再这样下去,只会导致最坏的结果。
公主走到床边,看见的就是一脸苍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连唇色都没有血色的陆惟。
印象中,他的嘴角总是似笑非笑微微翘起,单独看似乎有些讥讽的意味,但有了那么一双眼睛,讥讽嘲弄也就成了未语三分情。
但现在,他的嘴角是绷直的,眼睛也没睁开过。
“陆郎啊陆郎,你再这样憔悴下去,可就当不成驸马了哦!”公主啧的一声。
她伸出没有受伤的那一边胳膊,去捏陆惟脸颊。
短短三日,竟消瘦得一下没能捏起肉来,下巴还长出一圈青色胡渣。
眼前之人,哪里还有半分“玉山冰魄”的神采?
不过是躺在病榻上枯槁熬命的倒霉鬼罢了。
公主叹气。
“你这个倒霉鬼,害我受伤,自己倒是一睡了之,你不妨梦里先好好想想,欠了我多大的人情,醒来要怎么还。”
陆惟自然毫无反应。
那些野心和疯狂,都被收敛在这具躯壳之内,偃旗息鼓,悄无声息。
这样的陆惟,让她不习惯。
公主坐了片刻,见对方没有醒来的迹象,就打算起身走人。
她不是大夫,久留无用,陆惟既是如此情况,许多事情就得她亲自去处理。
走到门口,公主停住脚步,转头。
“若再醒不来,你这艘贼船,不上也罢,我只在这里说一次,你听不见,就当作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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