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如烛光温暖的橘色小猫,确实比灰扑扑的颜色看上去喜人多了,就是瘦骨嶙峋的,一看也不可能是家养的,应该刚出生就长期在外流浪,饱一顿饥一顿。
这年头人活着都不容易,更别说一只猫了。
风至将它放在公主屋子里面靠门的位置,它也不往公主床榻蹦跶,就老老实实呆在窝里,只脑袋好奇左右转动打量,不一会儿打个呵欠,就沉沉睡过去了。
公主看了会儿书,觉得费眼,便也放下书睡觉。
风至悄悄进去吹灭蜡烛,她今天值夜,就歇在外间。
这两天本来很冷,但上半夜的风忽然停了,风至知道这是要下雪了,提前将窗户关上,到了后半夜,果然簌簌落雪,而且越下越大,很快就从屋檐滑落。
屋里有暖炕,无须炭盆,尽可将窗户关紧不必留缝隙,公主这一觉也睡得很暖和,只是做了个梦。
梦里她是还未出嫁的模样,搂着皇帝老爹的胳膊,陪他游园。
春光正好,两人兴致勃勃,老爹看着蒲公英被风吹起,飘零远方,忽然对她说:“你若是以后在柔然能站稳脚跟,就不要回来了。”
少女的章玉碗还不像现在这样妖孽,她有些不解,柔然那么远,风沙那么大,苦寒交迫,即便她是公主,也身处异国他乡,哪里有回到故国家乡好?
“朕去后,皇位必是你弟弟继承,但他自娘胎便有不足,性情敏感多思,虽说被那些文人称赞博学多才,但当皇帝,要的不是才学,而是用人。朕担心他,威慑不足,反被臣下挟制,最后郁郁不得志,年寿不永。”
皇帝叹了口气,竟罕有露出一丝忧心忡忡。
“如今乱世,国力不进则退,没有守成之说,万一你弟弟到了那个地步,不管将来是你弟弟的子嗣,还是别的人登基,新君与你的关系,必然没有朕或你弟弟来得亲近。你与其千里迢迢回来寄人篱下,倒还不如在外头自由些。”
“要不,我就不嫁了!”
章玉碗摇着老爹胳膊半真半假撒娇。
说罢,她也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不由自嘲一笑。
“阿父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与阿母不同,与阿弟也不同,我更像您!”
皇帝也笑了:“是啊,你更像朕。”
可惜……
可惜你非男儿。
“假如,”章玉碗带了几分天真,仰起头问:“假如我丈夫早死了,阿父也还在,我能不能回中原来看阿父?”
父女二人私下相处素来是随和打趣的,皇帝也不怕晦气,便调侃道:“那就要看,到时候你在柔然能不能做主了。”
“刚过去,自然是不能,说不定还会处处被拿捏,但给我几年时间,我也许能。”章玉碗仰起头,“说不得阿父到时候,还得仰赖我的势力。”
皇帝大笑:“那就等着我们家阿碗的好消息了!”
原是春暖花开的氛围,随着这句话响起,皇帝的声音却扩散开去,越来越远,拂面的微风须臾化为狂风,咆哮而来,周旋反复,花瓣连带沙土都被卷起,连皇帝的身形也都变得模糊。
章玉碗惊讶看着自己挽在手里的胳膊消失,耳边传来尖利呼啸,鬼泣鬼诉,凄凉悲伤,迫得她皱起眉头,不得不左右寻找眺望声音来源。
黑暗漫卷,将视线所及悉数淹没,唯有那悲戚的低吟回荡不止,章玉碗只觉脚下踩空,身体急剧坠落,她下意识想抓住点什么,然后——
公主睁开眼睛。
她以为那是自己梦里的幻觉,可那一声接一声的嚎叫还在,让人有些分不清是在幻境还是现实。
“殿下,您被吵醒了?”风至探头,小声问道。
公主:“是有人在哭吗?”
风至:“好像是野猫在叫……”
明明他们已经收留了一只小橘猫,可现在大冬天,都护府周围怎么还会有那么多野猫?
“啊!”
哀嚎声陡然拔高,凄厉惨绝,把风至吓了一大跳。
“这是……”
“不是猫叫!”公主打断她,“后面这声是人叫,就在后院,你去看看!”
风至浑身寒毛都炸起来,赶紧应了一声。
前院到后面没有直接的通道,要绕过左右两边,左边是客房,右边是花园。
这年节花园里也没什么花叶,走花园小径还近一些,风至赶到后院时,已经有不少人被惨叫声惊动,往后院探头探脑。
见风至出现,一名婢女凑过来。
“风至娘子,叫声好像是孙夫人那里传来的。”
孙氏虽然只是李闻鹊的妾,但他正室夫人不在此处,孙氏又代为主持内务,众人有时口头也称之为孙夫人。
话音方落,一人从里院奔出,慌乱无措,面色惨白。
风至认得她,对方正是孙氏身边的婢女眉娘。
“不好了,娘子,娘子她上吊了!”
晴天霹雳,众人都惊呆了。
风至二话不说,拽起眉娘冲向孙氏屋子!
后院规格舒适虽然不如前院公主处,但身为都护女眷,李闻鹊不开口,身边自然有人帮忙安排,孙氏的房间也就比公主住处小一些。
如今,孙氏房门大敞,几名打杂洒扫婢女在门口瑟瑟发抖,探头探脑。
其实也不需要进屋,风至站在院子里就能看见,屋里横梁上吊着一具身体,早就没了动静,随风雪轻轻摆动,尤其是烛火明灭的晃动下,煞是瘆人。
那在脖颈上勒得死紧,将整具尸体吊起来的绸子,正好卡在孙氏铁青的脸庞轮廓,后者正微睁双眼,舌头被勒出一截,瞪着风至她们。
死不瞑目。
“这到底怎么回事?!”
风至瞠目结舌,拽不住眉娘往下滑的身体。
“娘子说夜里睡得不好,总听见我打鼾,就让我别留在外间,今夜我睡了一会儿,发现外头下雪,不放心娘子这里,就过来看看,敲门许久未应,我想着轻一些动静,瞧瞧娘子被子是否盖好,谁知……”
眉娘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整座都护府很快都被惊动,连带夜宿在军营的李闻鹊也闻讯匆匆赶来。
不过几日工夫,接二连三出事,他面色越发疲惫,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灼灼逼人,甫一过来就让人将眉娘先控制住,然后再将孙氏抱下来。
孙氏一看便是没有救了,脉息断绝,毫无生机。
陆惟、刘复等人得了消息,都陆续赶到。
李闻鹊脸色铁青。
孙氏温柔小意,颇有姿色,跟着他一道来了边关,又将他日常起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李闻鹊不是一个好色之徒,但对这样的孙氏也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他连着几次深呼吸,也压不下心口的怒火,冷冷盯着眉娘。
“她怎么死的?!”
眉娘惨白着脸,又将方才对风至说的重新说了一遍。
大同小异,基本没有出入。
在李闻鹊的印象里,孙氏是个温柔听话的女人,更何况,自从公主遇刺,他将都护府前院暂时让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后院,毕竟公主就住在前院,他还是要避嫌的。
但从几次孙氏派人送日常衣物来往的情况看,李闻鹊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婢女也都说孙氏的病情无碍,不日便可痊愈。
既然如此,为何要上吊?
李闻鹊想不明白,他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从都护府婢女外出死亡,到都护府后厨给公主下毒,再到现在孙氏上吊,每条人命之间好像毫无关联,又好像千丝万缕。
李闻鹊自忖能力不算差劲,否则也无法升到西州都护的显赫位置上,又带兵大破柔然,但他更擅长带兵打仗,朝廷让他治理张掖,他就有些焦头烂额,现在,更是怒急攻心。
这些天他东奔西走,四处搜查,总算有点眉目。
李闻鹊越查,越是觉得这里头水深不可测,他正准备找个时间和刘复陆惟等人好好聊聊,却又突然出了孙氏这档子事。
陆惟问道:“最近,有没有外人过来见过孙娘子?”
眉娘摇头:“娘子自打生病后,就足不出户。”
陆惟:“那孙娘子上吊前,是否因何事不开怀?”
眉娘:“娘子卧病之后,每每都为不能为李都护诞下一儿半女,甚为愧疚,长吁短叹,我劝解了几回也无用,反是加重了娘子的忧思。”
陆惟望向李闻鹊。
后者证实:“孙氏的确提过一两回,不过子女之事无法强求,她自己也知道,并未反复纠缠,最近也没再提过。”
李闻鹊在老家已经有子女,正室没跟来也是因为要在老家照顾子女公婆,他自己在子息方面自然就不着急。
孙氏想要自己所出的儿女,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那关乎她以后在李家的地位待遇,有子之妾与无子之妾还不一样。
但孙氏年纪也不大,刚刚二十出头,以后还有机会,没必要一场风寒就朝思暮想把自己给想到去上吊。
孙氏的婢女木娘死了,孙氏自己也死了。
这两件事之间,必然是有些联系的。
但到底是什么关系,陆惟一时还不好下定论。
“待仵作验尸之后再说吧。”他对李闻鹊道。
李闻鹊点头,正要让人将眉娘带下去扣起来,再慢慢询问。
这时公主忽然问:“你为何换了新衣裳?”
众人愕然。
陆惟微微眯起眼睛。
眉娘愣了一下,确定公主就是在问自己,讷讷道:“今日便换了的。”
公主对风至道:“你过去,闻闻她衣裳上有没有香料。”
风至应下,走过去。
“眉娘,劳烦你,将手伸过来。”
风至语气有礼,但眉娘仍是怯生生的,不敢动静,风至等了片刻,有些不耐烦,直接伸手,半是强硬将她的袖子拽过来。
没有香膏,只有淡淡的,簇新衣服,还未浆洗过的味道。
风至朝公主摇摇头。
公主问眉娘:“你这身衣服,是什么时候换上的?”
眉娘一愣:“白天的时候……”
陆惟忽然发出声,询问之前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婢女。
“今天白天,你们见过眉娘穿这身衣服吗?”
婢女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好像不是这身……”
“这料子是孙娘子赐的,眉娘姐姐平时舍不得穿!”另一个婢女快人快语,“前阵子孙娘子将大家喊过去,分与赏赐,说是冬至快到了,给大家买糖吃,我们都分了些银钱,只有木娘和眉娘两位姐姐额外多分了布料,当时眉娘姐姐还拿给我们看的,说是这布料是都护托人从江南买来,送给孙娘子的,十分难得!”
既是说到这里,李闻鹊便让眉娘上前,仔细端详她身上的衣服。
“不错,这正是那批江南来的秋红镶银丝锻。”
当时孙娘子得到五匹,将其中两匹拿出来,转赐给服侍左右,周到贴心的两名侍女,非但没有不妥,反倒彰显贤惠和善。
这样稀罕的布料,两名婢女何曾见过,自然拿出来百般抚摸炫耀,其他人也羡慕万分,纷纷称赞两位姐姐好福气,遇见了一个好主母。
木娘那份,她舍不得做衣服,就先收起来,准备以后再用。
而眉娘做了一身衣裳,但她也舍不得穿,打算过年再穿。
平日里两人还是穿着婢女常见的粗布衣裳。
但今日眉娘却忽然换上新衣服。
眉娘道:“我原先那身衣服,服侍孙娘子用晚饭时弄脏了,天气冷洗不干净,便才临时穿了这身新的。”
陆惟不置可否,看向公主:“劳烦殿下了。”
刘复在旁边一头雾水,也不知道他要劳烦公主什么,但公主似乎听懂了,点点头,亲自上前,翻看眉娘衣袖,凑近嗅闻。
眉娘虽然惶恐,却不敢再躲。
“傍晚到现在也有几个时辰了,身体接触,衣裳难免会沾上香膏的味道,但是没有,连衣服上的褶皱也很少,可见你刚穿上不久,不会超过孙娘子出事前后。”
公主柔声细气,娓娓道来。
女人对香膏如何使用更加熟悉,所以陆惟刚才要请公主出手。
眉娘的脸色在夜色中看不明晰。
但陆惟注意到她浑身僵硬绷直,这是很紧张的表现。
“就算你换衣服发生在孙娘子出事之前,但主母卧病在床,服侍她的你不可能有心情去换衣服,就算换,应该也有别的旧衣服穿,唯一的可能,是你替换的衣裳没了,而且你心慌意乱,没想那么多。”
眉娘连连摇头,却说不出话。
洒扫婢女逐个辨认,都说是。
眉娘大声喊冤:“我那衣服弄脏了,自然要收起来,不能因为一件衣服就定我的罪!”
“的确不能,但你撒谎了。”
陆惟的声音响起,语气层层递进,音量却不高,在夜里幽幽的,随着身旁灯笼一晃一晃,似乎多了别样意味。
树影婆娑,夹杂灯下拉长的人影,森然深邃,蜿蜒溯洄。
“你说孙娘子是因为不能为李都护诞下子嗣才寻短见,那你为何会慌乱到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都拿出来,你用旧衣裳干了什么,才需要临时被换下来?难不成,害死孙娘子的人是你?你可愿当着你主母的尸身当众发誓,你从未做过亏欠于她的事情?”
刘复想起他“日能审阳,夜能审阴”的传闻,不由打了个寒颤,越发挨着柱子,仿佛贴紧柱子就多了份安全感。
他瞪大眼盯着躺在地上的孙氏,似乎下一刻对方的魂魄就能从尸身上飘出来。
“我没有,我没有!”
眉娘显然也被吓得不轻,瘫软在地上不断想要远离孙氏,偏偏陆无事将她按住,逼她盯着孙氏青白的脸看。
“不是我,不是我害的,她的死与我无关!”
“那你还不说?!”
陆无事这一声吼,在她耳边炸开,如同当头棒喝。
眉娘面色大变,脱口而出:“孙娘子是害了人,自己心里歉疚才死的!”
李闻鹊:“她害了什么人,说清楚!”
眉娘:“都护饶命,我们都是孙娘子来张掖之后才过来服侍的,实在是不晓得太多,只知自从木娘死了之后,孙娘子就时常私下无人时念叨,说这是报应,报应来了。我问娘子为何如此说,孙娘子说当年她在老家时,因为嫉妒当家娘子与都护要好,当家娘子为都护生下一双儿女,她却什么都没有,便曾给小郎君饮食里下过药……”
李闻鹊皱起眉。
他依稀记得,自己儿子周岁时的确曾有一次上吐下泻,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所幸后来也化险为夷,自那之后,并没有其它事情发生。
难道那次意外,是孙氏干的?
就算是,现在孙氏躺在地上,也已然无法追问了。
事情与眉娘说的的确对上了,但时隔这么久,李闻鹊的儿子也平安无事,孙氏还会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因此上吊自缢吗?
李闻鹊缓缓道:“我儿后来并不无大碍,而且时隔太久,她到此时才愧疚引生心魔,不合理。”
眉娘拼命摇头:“我没说谎,我没说谎!孙娘子当真如此说过,她还说,小郎君虽然后来没事,但她因为做了亏心事,内心老觉得不安,说不定自己没有子嗣也因为如此报应!”
这婢女说得有鼻子有眼,李闻鹊倒不好下定论了,他望向陆惟。
那头风至已经奉了公主之命,带人去搜查眉娘的屋子,此时正好回来。
“殿下,我们在床底下的盆子里搜出这个。”
风至手里是一件破破烂烂的旧衣,她将先前被橘猫叼来的布料拿出来,正好就跟这件衣服对应上了。
李闻鹊:“你若心里无鬼,为何将衣服藏起来?”
眉娘:“那衣服弄脏了,我便……”
李闻鹊冷笑:“弄脏了需要塞到床底下去,不让别人瞧见吗?”
陆惟仔仔细细将衣服查看一遍。
没有血迹,但是碎裂的痕迹却是用剪子剪开的。
也就是说,这件衣服是眉娘自己故意剪坏的。
他望向眉娘。
后者对上他的目光,瑟缩了一下。
陆惟闻了闻,发现上面除了草药味,还有一点烧焦的味道,再寻迹摸到衣角,果然沾了炭灰,只是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草药味是因为孙氏最近卧病,眉娘经常需要奉药拿药,衣服染上了药味不稀奇。
至于烧焦——
这天太冷,边城家家户户都会用炭盆,条件好点的才烧炕,眉娘屋子里有炭盆并不稀奇,古怪的是这衣服不仅被她剪开,还差点烧了。
应该是她发现用炭盆烧衣服,可能会烧很久,也容易引发动静,所以才打消念头。
为什么?
衣服上有什么秘密?
衣服弄脏了,洗洗便是,为何要剪开,甚至想烧掉?
那只能让人想到,毁尸灭迹。
“眉娘,你一直在孙娘子身边服侍,孙娘子也没有苛待你,你们名为婢女,实则起居用度与小家碧玉无异。边军大牢之苦,远非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娘子所能承受,你现在若说实话,还来得及。”
陆惟的声音越发轻柔。
他走到眉娘面前,半蹲下身,平视对方。
眉娘的脸色很可怕,是那种像死人的白,又还带着点儿活气,仿佛在阴阳之间徘徊,生命之线则捏在陆惟手中,只要陆惟稍稍动力将线扯断,她就会立马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陆惟甚至能听见她牙齿上下打颤,咯咯作响的声音。
“我相信,如果你家娘子死因有异,你这样的人,肯定不是杀人凶手,但如果你受不住刑死了,幕后凶手就会永远不为人知,说不定,他正在暗处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呢,你甘心吗?”
陆惟隔着衣袖捉住她的手腕,感受对方的微微颤抖。
“你这手,纤纤十指,受刑应该是先从这里开始的,先把手指全部夹住,不断收紧,放松,收紧,十指连心,每次你都能感觉到锥心的痛,但身体被绑住了,动不了,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指骨被夹断,那种滋味,没有人愿意尝试,你想试试?”
泪水和惧意一并夺眶而出。
眉娘颤声道:“不是我,孙娘子真不是我害的!”
陆惟:“但你一定知道什么。”
眉娘嗫喏着,说不出话。
陆惟:“你家里人都没了,父母早逝,只有叔叔婶母,你听说都护府月例优厚,便想着进来干活,补贴家用,好让你堂弟娶个媳妇,若你出了事,他们都要受你牵连的。”
早在孙氏身边另一名婢女木娘死时,陆惟就已经将她周围熟识的人都查了一遍。
眉娘摒除乱七八糟的念头,咬咬牙:“孙娘子染了风寒后,又常做噩梦,是吃了厨娘给的方子才好转的,但是她却日日心神不宁,而且越发严重!”
陆惟:“哪个厨娘?”
眉娘:“苏氏!”
正是那个给公主饮食里下了毒又跑掉的苏氏。
陆惟与公主对视一眼。
这兜兜转转,就又跟苏氏扯上关系了。
孙娘子从老家过来,虽然独占李闻鹊一人,后宅也无争宠,但她想到自己膝下空虚,始终有所不安,这种焦虑加上水土不服,身体就容易出毛病。
她不好让大夫直接过来看病,也不想出门去看病,那样动静闹得太大,李闻鹊知道了,说不定还会怪她多事,后厨的厨娘苏氏,因为经常给孙氏做吃的,很合孙氏胃口,孙氏还见过她,赏了些东西,苏氏听说孙娘子胃口不开,心神不宁,就给孙氏献了一张药方子,说是能安神的,让眉娘去照方抓药,说吃了可以好转。
眉娘一开始去的是林氏药铺,那坐堂大夫看了方子,说没什么问题,后来孙氏吃了一些,的确有所好转,还让眉娘去外头继续抓来吃。
陆惟就问:“你还记得方子吗?”
眉娘自然记得。
“酸枣仁、甘草、知母、茯苓、川芎。”
药都是常见的药,药性平和,即便分量多点少点,也不至于中毒。
“我谨慎一些,听了那大夫的话,也没有次次在他们家抓药,还跑了其它药铺,孙娘子一共喝了四回,我是在四个不同的药铺里抓的。”
陆惟:“哪四个药铺?”
眉娘想了想:“林氏药铺、回春堂、百草堂、乐善堂。其中百草堂不配外方,我还是亮出都护府的身份,他们才肯的,而且他们配药后都会记录,现在去问应该还能问到。”
陆惟:“这些事,你方才为何不说?”
眉娘低着头:“那厨娘逃跑之后,孙娘子忧思更重,从前我们也不知道她竟是个刺客,生怕因此扯上瓜葛,哪里还敢说呢?可我也没想到,孙娘子会……”
这也是说得通的,毕竟作为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服侍的主家娘子突然上吊死了,眉娘为了避嫌,就隐下这一段。
陆惟听不出破绽。
他望向公主。
公主面色寻常,似乎也没有异议。
陆惟忽然发现,自从地下归来之后,他似乎默认了公主在此中发挥的作用,而且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公主主动冒险,他们现在可能仍对此地知之甚少。
可见,有个不拖后腿,能起关键作用的盟友,是多么重要。
李闻鹊随即命人出去,照眉娘说的四个药铺分头跑一遍,询问眉娘所说是否属实,又让人去后厨搜罗药汤熬剩下的残渣。
不过残渣在今天早前已经被人收拾了,连带熬药的药壶都洗得干干净净。
这也没有什么可疑的,毕竟孙娘子喝这调理的药也喝了几个月,一直没事,谁能想到今天正好就出事了。
李闻鹊深吸了口气,他内心实在疲惫,只是面上还得强撑镇定。
“李某治家不严,连累殿下与诸位在此,夜色已深,还行诸位回去歇息,此等家丑,就由我来料理吧,我会让人尽快清理此处,以免影响殿下居住!”
李闻鹊此人,打仗是有一手的,做事也很认真。
冲着皇帝提拔他当西州都护,他就一门心思研究打柔然,最后还把张掖郡给收复回来了,这都属于开疆的功劳了。
但他也有性格上的致命缺陷。
上次因为公主接连出事,李闻鹊有心弥补一下,就让人买下从长安运来的高价蔬菜,送到公主的饭桌上,可他没有就此事向公主示过好,还是公主自己发现的。
李闻鹊跟杨长史等下属关系平平,他不以势压人,也没兴趣跟这些人搞好关系,只要他们别扯自己后腿,爱干嘛就干嘛去,平时他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一下。
他甚至对家里人也是这样,孙氏虽然是妾,但跟了他多年,他将人带来边城,却很少与之沟通。在李闻鹊看来,孙氏就该为自己打理好后院,至于孙氏每天在想什么,需要什么,那不重要,他也没有时间过问这些。
这样的性格,说好听点,叫清高,说难听点,就是孤芳自赏,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所以杨长史他们表面上尊重李闻鹊,实际上这都护府却跟一盘散沙一样。
李闻鹊此人,能为将,不能为帅。
公主见他人还可以,曾有心提点他两句,但李闻鹊对此却不以为意。
他说:“武将只要关心如何打胜仗,仗打得好不好,后勤粮草是否充足,麾下士兵是否齐心,至于朝堂那些尔虞我诈,不是我应该关心的,我也无权关心。像如今都护府,虽说我手下副将和杨长史他们都要听我调遣,但杨长史背后另有恩主,我也不可能礼贤下士就让他五体投地,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我如今只为报陛下知遇之恩,专心守好这边城便是。甭管底下人有多少歪心思,只要不动到我头上来,就随他去。”
李闻鹊都说到这份上了,摆明我行我素,听不进去,公主也就随他去了。
但现在孙氏死了,公主也不可能当面再揭人伤疤,就说了两句场面话。
“李都护不必自责,此事也是意外,谁都不希望发生。”
李闻鹊:“殿下若想换个住处……”
公主温声打断他:“先前官驿那边遭遇下毒,李都护就马上将都护府让出来,如今再换,不说兴师动众,城中百废待兴,恐怕也没别的地方了。”
李闻鹊拱手摇头:“惭愧!”
公主:“李都护也刚到不久,许多事情还需要你亲力亲为,就不必为住处的事情烦心了,我在此处住得挺好,孙娘子不幸身故,李都护节哀顺变。”
李闻鹊:“多谢殿下体谅。”
没有闲工夫多说,李闻鹊匆匆去料理后事,公主则带着风至雨落回正院。
陆惟刘复他们要离开,与公主同路,便跟在后面。
刘复欲言又止,几次想说点什么,但张开口都觉得不合时宜。
反倒是陆惟忽然停住脚步。
刘复奇怪:“你怎么了?”
公主听见动静,也回过头:“陆少卿想到什么了?”
陆惟还真想到了点东西。
他记得他和刘复刚到张掖,就撞上都护府婢女木娘之死。当时木娘死在风雪之夜,仵作判定她因为路滑摔倒,又因深夜无人及时救助之死。
木娘就是孙氏身边的两名婢女之一,另外一名婢女,正是刚刚被讯问的眉娘。
而这木娘是怎么会深夜出门的呢?据说她是去药铺给家中生病的老娘抓药。
药铺……
陆惟记得,木娘去抓药的那间药铺,就叫乐善堂!
他蓦地望向刘复。
刘复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算了,此人靠不住。陆惟心想,面无表情转向公主。
“殿下应该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木娘之死。”
公主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即通。
“你怀疑木娘的死,也跟这件事有关?”
陆惟:“木娘从乐善堂抓药,死在药铺回家的路上,当时陆无事去查过,在木娘家出来,本来还有一间更近的药铺,她却舍近求远,在乐善堂抓药。”
公主:“是不是因为乐善堂更大,药材更齐全?这也是说得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