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的客人不少,此时都静了下来。
李荷月被打得懵了一息,旋即怒而对沈晗霜高声道:“你疯了!?”
即便是曾被她针对的时候,沈晗霜都从未动过手。
李荷月气急,想还她巴掌,却立即被跟在沈晗霜身边的小厮拦在原地。
沈晗霜收回手,脸上还带着得体的笑容,温声道:“你被人扇了巴掌会吭声,看来是个不可怜的。”
“若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嘴和手,就回府让李家的主母再教教。这种事,我们明家就不代劳了。”
话音落下,沈晗霜不再与李荷月多言,牵着明姝雪走出了成衣铺子。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沈晗霜在僻静处停下,侧首去看明姝雪。
果然看见她正在无声流泪,漂亮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泪痕,让人心疼不已。
“姐姐,我……”
感觉到沈晗霜关切的眼神,明姝雪哭得厉害,词不成句。
沈晗霜轻轻帮她擦泪,眼神示意旁人都退远了些,才轻声询问她:“你是何时知道的?”
“上巳节那天。”明姝雪低声道。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并非父亲的女儿,而是被捡回明家的孤女。
“你可曾问过外祖母和舅舅?”
明姝雪摇了摇头。
沈晗霜轻叹道:“若问了,你就会知道,与多年亲情相比,血缘并不算什么。”
“无论外人如何说,你都是明家的女儿,没有被人欺负到那个地步的道理。”
方才李荷月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她不仅知道明姝雪的身世,还曾扇过明姝雪耳光。
明姝雪也是自幼被家人宠着长大的,本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如今却连被人打了也不吭声。
沈晗霜如何能不心疼?
“她还同你说过什么?”沈晗霜又问。
只是这些,还无法解释为何明姝雪会有意处处让着沈晗霜。
明姝雪强忍着心头的涩意,如实道:“她说当年父亲收养我,是因为姐姐每年有一半的时日都住在长安。养着我,姐姐不在家的时候也算个慰藉。”
明姝雪难过于自己并非真正的明家人,却也明白,自己该知恩图报。
是以原本就喜欢姐姐的明姝雪才会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愈发事事以姐姐为先,还特意模仿姐姐的穿衣喜好。
她想着,如此一来,姐姐不在家时,或许自己能聊以慰藉父亲和祖母对姐姐的思念。
“李荷月是胡说的。”沈晗霜立即道。
“傻姑娘,”沈晗霜替明姝雪擦着断线似的泪珠,“你可知是谁将你带回明家的?”
明姝雪不解地抬眸看向她。
不是父亲吗?
沈晗霜解释道:“是七岁的我。”
“难道我也是要拿你这个小丫头当慰藉?”
见明姝雪怔住,沈晗霜有意逗她:“你可是我当年用一整根糖葫芦才骗回家的妹妹,不许再让人欺负了。”
当年那个杂耍班子竟想逼着三岁的明姝雪钻火圈吸引客人,沈晗霜请舅舅帮忙给明姝雪赎了身,又用糖葫芦哄着被火圈吓哭的小姑娘跟着她一起回了明家。
洛阳城里的人都知道明家一夜之间多了位姑娘,却没人敢多说什么。沈晗霜没想到李荷月会添油加醋地把这件事捅到明姝雪面前,还以此为把柄欺负她。
被人欺辱到面前了,饶是沈晗霜再温婉娴静,也会毫不犹豫地回击。明姝雪原本也有这个底气,只是暂时被身世限制了。
“李荷月若再欺负你,你也要还手才行。”沈晗霜叮嘱道。
她轻轻捏了捏明姝雪的脸颊,“表哥和舅舅都会为你做主的,我也会。”
“好。”明姝雪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但仍带着哭腔。
“不哭了,我们今日先回家,明日再出来买新衣。”
明姝雪也没心思再继续逛,姐妹俩便提前回了家。
酉时,暑气才终于没那么熬人了。
明述柏听说了在南市发生的事情,放下手上的事赶回了家,打算带沈晗霜和明姝雪出去散心。
沈晗霜也想让明姝雪开怀一些,便和她一起换了崭新的骑装,随表哥到了城郊的一处草场上。
此地是明家的产业,里面养着不少好马。
沈晗霜表面恬静素雅,其实心底喜欢冒险。她自幼在爷爷和外祖母跟前长大,更多更险的事做不了,但她惯常喜欢在郊野策马,此事上长辈不会拘着她。
只是嫁入王府后,沈晗霜不愿太显眼,以免被本就不喜她的老皇帝注意到,也不想在一向克己守礼的祝隐洲面前乱了鬓发,失了端庄。是以她已多年不曾骑过马了。
明姝雪见沈晗霜骑过一回马后也闹着学,几年下来,她的骑术已十分出众了。
沈晗霜和明姝雪刚到草场,便注意到有两匹白马格外显眼。
明述柏温声说:“这是为你们挑的新马。”
沈晗霜之前的那匹马年纪大了,在马场里养老。明姝雪惯用的马也即将产小马驹。明述柏便特意亲自去挑了两匹新的。
沈晗霜和明姝雪都跃跃欲试,和漂亮的白马熟悉了一会儿后便动作熟练地上了马,慢慢绕着草场走。
白马已提前被明述柏驯服过,沈晗霜和明姝雪很快就能自如地控制它们。姐妹俩便约定了要赛一场。
沈晗霜驱马离开时,明述柏一直站在原地远望她的背影。
平日里的沈晗霜温柔包容,马背上的她则意气风发,不逊于任何少年。
无论她离家多久,都还是当初那个爱策马扬鞭,与风竞速的姑娘。
而明述柏总驻足在原地,凝望着她明亮恣意的背影。
但这一次,明述柏翻身骑上一匹黑色骏马,追上她,与沈晗霜并肩往前奔去。
“哥,你帮我拖住姐姐好不好?我定会赢的!”明姝雪朝明述柏喊道。
明述柏眼底带笑,看向沈晗霜,却是对明姝雪说:“我和晗霜应会一起赢你。”
“你又欺负我!”
沈晗霜扬鞭,自信道:“我觉得你们今日都会输。”
少女们笑闹的声音越来越远。
暗处,林远晖的目光也一直落在沈晗霜身上。
他已许久不曾见过她如此尽兴地驭马奔驰了。
那日看着沈晗霜平安回到明家,林远晖本打算回长安,就此放下。
可他只多留了半日,却听闻,沈晗霜已经与祝隐洲和离了。
他便再也下不了回长安的决心。
但林远晖也找不到可以名正言顺地出现在沈晗霜面前的理由。
他一旦现身,或许那些不曾言说的心思,便都摆上了明面。
然后呢?他和她会如何?
他不知道。
另一边。
断云身侧多出了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
祝隐洲正神色淡漠地看着与沈晗霜策马同游的明述柏和一路暗中护送沈晗霜的林远晖。
一言不发。
只停留了片刻,祝隐洲便转身离开,径直朝城中江家而去。
断云原本还大着胆子猜测,太子日夜兼程赶来洛阳或许是为了早些见到太子妃。
可现在看来,应还是因为江家那桩骇人听闻的命案。
公务为重,果然这才是太子的行事风格。
无人知晓,祝隐洲进城的一路上想的都是——
成婚三载,他从不曾见过沈晗霜骑马时的模样。
张扬,明媚,飒爽,美丽。
让人忍不住停驻目光。
在今日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沈晗霜不仅会骑马,且骑术十分精湛。
但明述柏和林远晖显然都很熟悉这样的沈晗霜。
唯独他这个夫君,一无所知。
江家毒杀案涉三十多条人命,事态严重,府尹专程分拨出了许多人手调查此案。
府衙里停尸的地方有限,此案又有如此多的尸体需要查验,府尹便命官兵日夜把守着江家府邸,不许闲杂人等再进去,且暂时让仵作们就近在江家验尸,以免耽误久了,物证受损。
江既白已赶回了洛阳。但因江家府邸内发生了命案,又已做停尸之用,他暂时另寻了住处。
得知太子抵达洛阳,身着素衣的江既白赶到江府门前。
甫一看见一身玄色衣衫的祝隐洲,江既白便周到地行礼:“劳烦殿下为微臣的家事奔波,臣惶恐。”
祝隐洲淡声道:“不必多礼。”
“此事是你的家事,也是公事。”
“谢殿下。”
江既白直起身,不再多言,神色平静地同祝隐洲一起步入江府。
经过那一具具尸体时,江既白仍神色未变,面上不见分毫悲痛,看起来似乎心绪并无起伏。
祝隐洲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不再看他,转而听刚赶来的安府尹汇报目前的调查进展。
“禀殿下,第一个发现这桩命案的是江家夫人王氏的娘家姐姐,她说和王氏约好了要去青云寺求签,一直没等到人,才会来江府寻她。”
“但她到的时候江府大门由内紧闭,叫门也一直无人应答,她便命随行小厮翻上墙头去看了看。结果就发现院子里躺着好几个下人的尸体,她连忙命人报了官。”
“小厮一看便知里面的人已经死了?”祝隐洲出声问。
“据他所说,是因那些人的死状实在可怖,已经没有活人样了。”安府尹答道。
祝隐洲行至院中,掀开白布看了几具尸体:“可查清是何种毒药?”
“回殿下,是断肠草。除了毒发时因痛苦难熬而自己留下的伤痕外,这些人身上并无其他外伤。”
断肠草并非某种具体的毒草,而是一个通称,用来指那些能引起腹中绞痛、呕吐并致人死亡的毒草。
仵作们之前验尸时发现,江家所有尸体的肠子都变黑粘连,这些人都是腹痛不止而亡,符合断肠草的毒发特性。
祝隐洲:“毒是下在何处的?”
安府尹:“江府当晚的饭菜里。”
看着摆满了院子的尸体,祝隐洲问:“除那夜远在长安的江首辅外,江家无一人幸免?”
“无一幸免。”安府尹答道。
祝隐洲的眼神在一旁的江既白身上停了一息,继续听府尹梳理现有的调查情况。
一旁的安府尹不由得暗自想道:
外人都传言,称新太子性子清冷,待人疏离,今日见着了也的确如此。
但这位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的江首辅,自回到洛阳后,他每每面对自家人的尸体都一直无动于衷。不说悲伤掉泪,可经过他父母的尸体时他竟都不曾有丝毫停顿,看起来似乎格外冷心冷情。
要不就是他与家人关系冷淡?
安府尹心下虽有自己的思量,面上却不显,继续同太子说着正事。
掌握了已有的线索后,祝隐洲又连夜重新查验了一遍江家命案的三十几具尸体。
江既白既是事主,也是朝中重臣,便跟在一旁,不时回答一些与江家有关的问题。
临近黎明时,祝隐洲才与江既白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江既白拱手道:“近来天热,这些尸体已经腐臭,若殿下和仵作们都已验完尸,不知微臣何时可以举办葬礼?”
祝隐洲未作停顿:“明日。”
见太子应是早已有此打算,江既白便没再多问。
祝隐洲似是随口道:“比起查明下毒的真凶,江首辅似乎更关心葬礼一事。”
江既白声音平稳道:“死者为大,他们死于非命,又曝尸已久,总该入土为安。”
祝隐洲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江既白回洛阳之前,明述柏已帮他提前做了许多安排,葬礼需要用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不必再耗时准备。
是以天亮后,江既白便命人去通知各处的亲友,江府会于明日办葬礼。
江既白还命人给各个下人的家里送去了消息,通知他们来认回其他尸体。人死不能复生,江既白只能为这些遗属准备一笔银钱。
葬礼的消息送到明家时,明述柏正好在家。他随即去了一趟明溪院,同沈晗霜说了此事。
他记得沈晗霜曾说想同他一起去江家吊唁。
“府里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挽联等物,到时你同我一起去便好。”明述柏温声道。
沈晗霜点了点头。
她曾见过江既白少年时最狼狈落魄的模样,却实在难以想象,一夜之间失去双亲的他,此时会是何种心情。
一旁的明姝雪立即道:“明日我能一起去吗?”
明述柏和江既白有些往来,明姝雪也曾见过江既白几面。
被明家收养之前,明姝雪已是孤女,可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未经历过与至亲之人阴阳相隔的事。江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她心有不忍。
“好,”明述柏答应下来,“我会命人准备好素服送来给你们。”
思及明日要去江家参加葬礼,沈晗霜和明姝雪都不太能提起心绪做别的,两人便没有按计划再去逛南市。
小厮来报,称府外有沈晗霜的客人来拜访。
沈晗霜一时想不出会有谁不请自来。
她走到府门口,看见那道不久前才见过的身影时,不由得更加疑惑了。
竟是林远晖。
他怎会来洛阳?
林远晖甫一看见沈晗霜便眼神微动,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又生生停下。
他不愿唐突冒犯了她。
看出她眼底的不解,林远晖适时道:“我替父亲来洛阳江家吊唁亡者。”
两人自幼相识,没有一直让人站在门外的待客之道,沈晗霜先吩咐门边的小厮去通知表哥明述柏,随即一面将林远晖请进府门,一面说着:“江家刚定下明日办葬礼,你便过来了?”
“若等江家这边确定了日子再启程,应就来不及了。”林远晖解释道,“父亲让我尽早过来,也是恰好赶上了。”
沈晗霜明白过来。
江既白的父母已逝去有一段时日了,因为还得查案才一直没有下葬。的确是甫一确定可以办葬礼后便不能再耽搁了。
可虽同样在朝为官,林远晖的父亲镇西将军是武将,江既白是文官,起码明面上二人平日里没什么来往。
且江既白与朝中官员之间鲜有交情,这也是当初先帝会任命江既白为首辅的重要原因之一。林将军与江既白的父母应也素不相识。
这样的同僚关系,林将军需要特意让林远晖替自己赶来参加江家的葬礼吗?
沈晗霜仍有些疑惑,但没有深思,只以为或许是朝中官员之间的关系有她不清楚的内情。
她引着林远晖到了明家招待客人的正堂。
得知镇西将军的次子林远晖来了明家,父亲不在府中,明述柏作为长子赶回府招待客人。
林远晖比沈晗霜小两个月,明述柏年长几岁。但看见林远晖时,明述柏却觉得他有全不似十八岁少年郎的成熟与沉敛。
果然是上过战场,立下了军功的林小将军。
二人寒暄了几句,得知林远晖在洛阳并无亲戚,打算暂时住在城中客栈时,明述柏适时邀请他在明家住下。
林远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旁的沈晗霜一眼,从善如流道:“那便叨扰了。”
沈晗霜一无所觉,坐在上首的明述柏却将林远晖刚才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心里一顿,立时明白了什么——
自己竟是引狼入室了。
祝隐洲以往来洛阳时都同沈晗霜一起住在她的明溪院。
但如今二人已经和离,祝隐洲拒绝了府尹为他安排的住处,自行去了客栈。
听断云回禀,得知林远晖今日现身去了明家,且在明家住下后,祝隐洲静了一息,没说什么,只继续翻看今日查到的线索。
祝隐洲验完尸后便一直在调查江既白的父母是否曾与人结下私仇。
从眼前的事实来看,下毒的人或许恨极了江府,才会下此毒手,从主子到下人,一个都不愿放过。
江既白出自书香门第,父亲曾考取举人。举人实际上是候补官员,可江父候补了一辈子,也没能当上官。
但因着有一份祖传的家底,江家的日子过得很好,不仅有田产、铺面,养得起侍妾和三十多个下人,江父还乐善好施,帮扶了很多家贫的书生,在洛阳城中广受好评。
却唯独没有任何私仇。
思及江既白面对双亲尸体时的无动于衷,祝隐洲吩咐收雨:“查清楚江既白的过往,还有他与他父母之间的关系如何。”
顿了顿,鬼使神差地,祝隐洲转而同一旁的断云说:“你去查林远晖以什么理由去的明家,住在明家的哪个院子。”
林远晖应也已得知他与沈晗霜和离一事。
所以才会留在洛阳,还终于按捺不住想争取些什么了?
祝隐洲眼眸微垂,面上有一瞬即逝的霜寒沉色。
第20章 齐齐碰面
断云与收雨都退下后,祝隐洲随手把江家命案的相关线索放到一旁,从怀里拿出那枚他近日随身携带的玉佩握在掌心。
玉质细腻,触手生温,会让人不自觉想起那个将它送到他手里来的姑娘。
明述柏和林远晖都与沈晗霜相识已久,可她三年前还是嫁给了祝隐洲,做了他的妻子。
这便说明她对他们无意。
夫妻三载,祝隐洲知道沈晗霜对自己的心意,也清楚记得她看向自己时那双美眸里藏不住的温柔情意。
是以祝隐洲并不觉得沈晗霜会如此快地就接受其他男子。
即便明述柏是沈晗霜的表哥,林远晖也寻机住进了明府,离沈晗霜近了许多,都不算什么。
祝隐洲此行来洛阳,唯一的私事便是问沈晗霜为何忽然想和离。但他并不认为移情别恋会是其中的原因。
若的确如林止所猜测的那样,是因为陈兰霜那夜住进平南王府一事,或是因为他没在沈晗霜生辰那日赶回家,祝隐洲会同她解释内情。
而若是因为别的他无法改变或左右的事情,祝隐洲自然不会死缠烂打。
夫妻一场,若沈晗霜能再觅良人,无论那人是明述柏,林远晖,亦或是旁的什么人,他都祝愿她能过得平安顺遂。
捋清思绪后,祝隐洲将玉佩重新放回怀里,继续翻看江家命案的一应记录。
明家府宅中。
林远晖虽是明家的客人,但也是晚辈,是以他主动提起要去看望沈晗霜的外祖母,明家的老夫人。
明姝雪昨晚睡得不好,此时正在房里补眠,明述柏和沈晗霜便同林远晖一起往老夫人的云松斋去。
老夫人提前得了消息,已经命人备好了茶水和点心。
三人一同出现时,老夫人先是温蔼慈和地笑了笑,很快便察觉了什么,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沈晗霜的两侧分别是明述柏和林远晖,三人的样貌都极为出众,看着格外养眼。
一个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一个是高大沉稳的年轻将军,应都对他们身旁的姑娘动了心思。这在眼光毒辣的老夫人看来是藏都藏不住。
也不知道孙女有没有中意的。
都收了或许也不是不可以?
老夫人年轻时不喜受规矩桎梏,做了长辈后虽面上收敛了不少,但心底偶尔还是会有些不便让小辈们知道的东西。
老夫人藏好这些惊世骇俗的念头,温声道:“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还以为你们在家里走丢了。”
沈晗霜快步走到外祖母身边,软声道:“让人来给您送消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往这边走了,一点都没有耽误。您肯定是太想念我了,才如此心急。”
老夫人笑着揉了揉她的乌发,从善如流道:“上一次见你这漂亮丫头还是早膳的时候了,的确是太想你了。”
其实也就还不到半日,沈晗霜故意说这种肉麻话,以往外祖母也会顺着她说,祖孙俩都以此为乐。
可此时还当着客人的面,沈晗霜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您又取笑我。”
老夫人看向一旁的林小将军和明述柏,故意问道:“你们评评理,我可有在取笑她?”
面对和蔼的老人,林远晖眉目柔和了些,笑着说:“晚辈不敢评这理,只觉得您和她就是人们常说的‘隔辈亲’,看着很是让人羡慕呢。”
林远晖还从未见过沈晗霜此时的模样。
软声撒着娇,毫不吝啬地向长辈表露依恋与亲昵,终于不再是人前那个端庄的世子妃。
“的确羡慕,”明述柏语气正经,说的话却不是,“同样是孙辈,祖母还是更偏疼表妹和姝雪些。”
“还吃起醋来了,”老夫人揶揄道,“姑娘家漂亮温软,我自然喜欢。你若愿意也像她俩这样同我撒撒娇,祖母保证更偏疼你。”
明述柏被祖母说得一噎,无奈道:“看样子我是羡慕不来了。”
几人都忍不住笑开了。
三人陪着老夫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留下用了午膳。
知道老夫人有午睡的习惯,几人便都不再久留,同老夫人道了别,准备离开。
但老夫人单独留下了明述柏,说是有事要问他。
沈晗霜便先带着林远晖走出了云松斋。
看着外孙女和林小将军离开,老夫人又侧首看了看仍未收回目光的长孙,调侃他道:
“是我这老婆子看错了你的心思,还是你看不出林小将军对晗霜的心思?”
沈晗霜并未注意,但老夫人看得很真切,林远晖时不时便会下意识看向沈晗霜。那应是多年养成的,藏不住的习惯。
明述柏有些无奈:“孙儿后悔不已。”
老夫人提醒道:“晗霜刚和离,恐怕还无意于此。”
“这样也好,表妹既然无意于此,那她待我与林小将军应都不会例外。”
“远道而来的客人也总会有离开的一日。”
他却永远都会是沈晗霜的家人。
在此事上,明述柏很有耐心。
老夫人知道他和沈晗霜一样,是个主意正的,一旦认定了的事便很难被说服。
她便也不多劝什么,只道:“这些事情我和你父亲都不会干涉,全看你们自己的缘分。”
“但唯有一点,你不能委屈了晗霜。”
“孙儿明白。”明述柏温声道。
她是他多年来的求而不得,他怎会舍得让她受委屈。
日头有些毒,沈晗霜和林远晖在树荫下并肩走着,不时说上几句话,相处自然。
经过明溪院时,隔着矮墙,林远晖看见里面那棵高大的石榴树,回忆起往事:四而儿贰五九幺伺七“以前在沈家,你的爷爷、伯父和堂兄们都不让我从正门进,我便只能翻墙去偷你院子里的石榴。”
“谁能想到呢?堂堂林大将军的儿子,竟年年都馋那几个石榴。”沈晗霜笑着揶揄道。
不管在明府还是沈府,大家都爱给沈晗霜摘石榴、剥石榴,唯独林远晖每年都会来偷她的果子,还总挑着最大的去。
林远晖眸子微垂,意味不明道:“的确,谁能想到呢。”
“许是沈相种的那棵石榴树格外好,所以结的果子也要比别处的甜上许多。”
林远晖曾以为自己挣回军功后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沈府见沈晗霜,还能娶她为妻,也为她在家里种上她爱吃的果子,她爱看的花。
可她嫁给了祝隐洲,成了世子妃。
叛军逼宫之后,林远晖以为沈晗霜会成为尊贵的太子妃,离自己更远一步,却得知她已与祝隐洲和离了。
来洛阳的路上,林远晖并非没有注意到同样有人暗中护卫着沈晗霜。但那人格外警惕,且十分擅长藏匿身形,林远晖不曾看清他的样貌。
直到昨日,沈晗霜在草场同明述柏和明姝雪策马时,林远晖发现那人身边有一道他很熟悉的身影。
祝隐洲也来了洛阳。
可那又如何?
三年前林远晖迟了一步,这一回,是他比祝隐洲先到她身边。
翌日清晨。
江家各处都做葬礼布置,进出的人也都穿着素白衣衫。
今日来江家的人并不算多。
江既白官至首辅,自然有不少人都想与他拉关系。但江既白仅与明家有些交情,除此之外,他只往少数与父母关系亲近的人家里送去了葬礼的消息。
江既白一直在灵堂守着父母的棺椁,答谢来人的吊唁。
有些凶手会在杀人后返回 ,欣赏自己的成果。
是以祝隐洲也在江家,正暗中观察每个来吊唁的人,看其中是否有人神色有异。
不久之后,祝隐洲便敏锐地发现,之前一直面无波澜的江既白直了直背脊,目光深邃地看向了门口——
是明述柏、明姝雪和沈晗霜三兄妹来了,一旁还跟着林远晖。
祝隐洲眸子微敛,循着江既白的眼神确认了他目光的落点。
沈晗霜。
她今日身穿一袭纯白裙衫,未施粉黛,似一片轻盈出尘的雪花落入了这一方肃穆悲戚的天地。
忽然望进江既白沉静如水的清黑瞳眸,沈晗霜不由得顿住脚步。
她几乎忘了,自多年前相识以来,每回江既白看向她时,都是这样的眼神。
眉眼冷清,眸中却似是蓄着深湖。分明什么都没说,又似是在眼底藏着什么她应该读懂的话。
江既白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起身朝她和明述柏他们这边走来。
他先同明述柏和明姝雪说了话,然后似是才注意到此时不该出现在洛阳的林远晖。
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心照不宣,礼数周到地与彼此寒暄。
随江既白进灵堂吊唁亡者之后,明述柏看见了一位父亲的旧友,便先带着明姝雪过去同长辈见礼。
离开前,明述柏状似无意地看了林远晖一眼。
林远晖本不必,也不想离开,但江既白温声对沈晗霜说:“沈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晗霜没有多想,答应下来,随他走到了一旁的僻静处。
无人打扰时,江既白才终于说出一句:“沈姑娘,久违了。”
声音如叹。
沈晗霜抬眸看向眼前的男子,轻声道:“久违了。”
“江公子,还请节哀。”
以往沈晗霜每次看见江既白,他都身穿天青色衣衫。今日他穿着白色粗布丧服,周身气质中的那股冷清孤寂愈发加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