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离开后,沈晗霜便感觉到明姝雪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轻声说道:“姐姐,你看那边,李荷月今日也在。”
“陈兰霜也和她一起来了。”
沈晗霜只朝明姝雪说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比起李荷月和陈兰霜,还是眼前用秋菊做的点心更能吸引沈晗霜。
“李荷月今日倒是安静了许多。”明姝雪自言自语道。
李荷月方才也看见了她,但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刻意找事,反而神色有?些古怪地避开了眼神。
想起了什么,明姝雪同沈晗霜说道:“听说李家最近在着手为?李荷月择婿了。像她那几个姐姐一样,她父亲应该会让她与其他富商联姻。”
在婚事面前,大多数商贾之家的嫡女?和庶女?其实都一样,没有?什么选择权。明家这样的才是少数。
商籍不?比士人?受重视。很多商贾人?家都会希望与文官清流结亲,但这并?没有?那么容易。更多的,还是商籍之间?联姻,将彼此的利益联合、扩大。
“今日在场的男子中或许就有?她父亲或是她看中了的,否则李荷月才不?会是这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明姝雪嘀咕道。
沈晗霜听她一直在说李荷月的事,不?由得有?些奇怪,便轻声问她:“以前怎么不?见你如此关?注她的事情?”
明姝雪顿了顿,随即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确认周围无人?后才小声说:“我昨日在铺子里听说,李荷月那个嫁去邻城的庶姐前几日在夫家自缢了。”
“那家人?对外称是急病,但更可信的说法是,她嫁入夫家后每日被?婆婆磋磨,还时常被?夫君殴打。”
丈夫殴打妻子并?不?会被?律法责罚。只有?娘家强势些,让男子不?敢再动手,或是设法让两人?和离,女?子才有?可能逃脱困境。可李家并?没有?出面维护过嫁出去的女?儿。
“这次也是因为?被?打得小产了,她才会自缢。”明姝雪的声音越来越低。
“但因为?她父亲向来不?重视女?儿,又?和她夫家的利益牵扯颇深,便不?仅没有?追究那家的责任,还打算再嫁一个女?儿过去做续弦。”
如今李家适龄待嫁的女?儿,只有?李荷月和她一个庶妹。而邻城那家人?似乎更属意于李荷月这个嫡女?。
李荷月若不?能定下一个更好的婆家,便很有?可能得嫁过去,步她庶姐的后尘。
明姝雪和李荷月之间?虽有?过节,可若李荷月当真走上和她庶姐一样的路,明姝雪只会觉得唏嘘,不?会因此而觉得大快人?心。
如今这个世道,能像明姝雪和沈晗霜这样自己做决定的女?子,是幸之又?幸。
对绝大多数女?子来说,有?怎样一个娘家会决定她的前半生,而婆家则几乎会在全部意义上决定女?子的后半生。能挣脱这两样的女?子少之又?少。
沈晗霜听明姝雪说完李荷月如今的处境,静了静,温声说道:“也许她今日便能选中如意郎君。”
李荷月的父亲加诸在她身上的既定命运绝不?算美好,但这样的父亲养出了李荷月如今的脾气?秉性,她也并?非值得来往的人?。
沈晗霜理解明姝雪心中所想,却不?希望她与李荷月有?什么关?联。
她只盼着明姝雪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不?必背负任何沉重的东西。
明姝雪点了点头,没再多想什么。
今日来的未婚男子并?不?少,李家的家世也不?算差,按理说李荷月不?愁嫁。
片刻之后,明姝雪轻轻戳了戳沈晗霜的手臂,语气?重新变得轻快了起来:“姐姐,你看,前面那个是不?是你那日选出来的画像上的人??”
沈晗霜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果然?是。
她往赏菊园内四周望了望,又?看见了另外两个她选出来的画像上的男子。
应是外祖母提前安排过,这样在人?前先看看,若觉得有?眼缘可以再进一步接触。若无意,便也不?会尴尬。
这几人?的确容貌优越,很容易便会被?人?注意到。可好看归好看,若要说再多的感觉,那也是没有?的。
见沈晗霜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明姝雪便知道,这几人?里没有?能让姐姐动心的。她也替兄长?放心了些。
两人?安心赏花品茶,不?再关?注旁人?。
直到来园子里赏菊的人?愈发多了起来,沈晗霜和明姝雪便起身离开桌案,准备去别处看看。
安府尹置办的这处宅子不?算特别大,与洛阳几大富商的家宅比就更不?算什么了。但宅中各处的布置都显然?用了心,且并?非只用黄白?之物堆砌,而是巧妙地兼具了雅致与贵气?。
置身其中,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不?时说些姐妹间?的体己话?,倒也算是一件乐事。
穿过一段回廊后,不?期然?出现?了一处深静的湖泊,湖心有?一个静谧的亭子。
除此之外,便只在离岸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着一叶随风飘远的小舟。
沈晗霜和明姝雪都看见有?人?正?斜倚在那叶小舟上睡觉,在他身旁还放着一把剑,剑柄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了晃眼的白?光。
哪怕不?通武艺,两人?也都能看出,这把剑并?非寻常之物。
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这般逍遥自在。
但明姝雪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便连忙挽着沈晗霜离开此处。
她还特意改为?走在靠近湖泊的一侧,让沈晗霜走里侧。
见状,沈晗霜眼神微动,心下动容,却没说什么,只由着明姝雪带自己快步离开。
沈晗霜的父母是在洪水中丧生的。同一年,有?一位老道士断言说沈晗霜这一生都要避开水格外丰沛之处,至多只能是水深不?过膝的溪流,否则她也难逃父母的命运。
自那时起,家里人?便格外注意着此事,从不?会让沈晗霜去水深的地方。
明姝雪得知此事后,更是对老道士的话?深信不?疑。偶尔意外经过深水处时她都会下意识严肃认真起来,拉着沈晗霜不?松手。
待再看不?见那处湖泊时,明姝雪的神色才放松了几分。
但她和沈晗霜刚停下脚步,便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有?人?正?在哭。
那哭声被?压抑着,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两人?都听出来——
是李荷月。
明姝雪和沈晗霜对视一眼,不?打算久留。
她们都无意窥探旁人?的私隐。
但她们还未走远,便听见身后忽然?传来陈兰霜诧异的声音:“你们怎会在此处?”
“你们都听见了什么?”
“我们只是从此处经过而已。”明姝雪没做亏心事,自然?理直气?壮地回道。
李荷月已经擦干了眼泪出来,她哭腔未消,眼睛也还红肿着,却疾言厉色地问:“你们偷听到了什么?!”
她方才刚被?自己看中的那人?拒绝,又?被?最讨厌的沈晗霜和明姝雪撞破了自己躲起来哭的事情,李荷月觉得难堪又?气?恼,语气?自然?不?会好。
明姝雪白?了她一眼:“不?就是哭声吗?有?什么好偷听的?从此处经过的人?,只要不?聋不?都能听见?”
李荷月咄咄逼人?地追问:“秋华宴是为?赏花,你们不?在赏菊园,来这里做什么?”
她轻蔑地瞥了一眼沈晗霜:“刚被?太子抛弃,这是又?想攀哪根高枝?”
见她对姐姐出言不?逊,明姝雪便也不?客气?地讽刺道:“恐怕你们今日来安府,才不?只是为?了赏花吧?怎么样?有?哪家的公子看中了你吗?”
听明姝雪提起此事,李荷月心中的气?愤愈盛。
她好不?容易在洛阳城中选中了一个家世与样貌都最配得上自己的男子,可方才她去向那人?示好,却听那人?说他有?意求娶沈晗霜。
又?是沈晗霜!怎么处处都有?她来碍事!
当年就是因为?她,李荷月的少女?心事变成了一个笑话?。
如今只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偏偏却又?是因为?沈晗霜,她无法握住最稳固的那条藤蔓。
李荷月敛回心绪,目光阴沉地盯着沈晗霜。
又?一次,明明是自己选中的男子,却说对沈晗霜有?意。沈晗霜已经嫁过人?了,不?过是被?抛弃的残花败柳,她凭什么?
无论如何,李荷月绝不?会去做那个混蛋的续弦。
沈晗霜的外祖母不?是还想为?她择婿吗?邻城那个混蛋刚丧妻,沈晗霜又?刚被?抛弃,两人?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况且明家富可敌国,应比李家更能吸引那家贪婪的恶鬼?
见李荷月的神色越来越难看,明姝雪蹙了蹙眉。
察觉李荷月眼中的恶意愈发不?加掩饰,一旁的陈兰霜适时从中劝和:“好了,大家能在此处遇上,应都是喜欢这僻静之处的景致,又?何须因为?这些琐事起争执?”
“不?如各退一步,趁此机会冰释前嫌?”
沈晗霜眉梢轻蹙,紧接着便听见一道慵懒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吵死了。”
沈晗霜循着声音回首望去,认出是方才在小舟上阖眸浅眠的那人?。
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深蓝云纹劲装,只简单地束着高马尾。他身上并?无玉佩、香囊等配饰,仅是少年意气?便足够衬他。
沈晗霜还认出,他就是那些画像中比她小两岁的那个男子。
沈晗霜觉得实在不?太合适,那日便没有?将他的画像挑出来给外祖母,没想到还是偶然?碰见了。
陈兰霜的眼神也在来人?脸上停了一息:“虞公子,我以为?你不?会插手女?子间?的口角之争?”
虞临风轻飘飘地瞥了陈兰霜一眼,不?留情面道:“听她们两人?吵架还算有?点意思,反而是你的话?,除了虚伪和聒噪,还有?什么?”
陈兰霜面色不?变,语气?柔和道:“我和虞公子应并?无过节,不?知公子为?何出言不?逊?”
“凡事多找找自己的原因,说不?定只是你太讨人?厌了呢。”
虞临风脸上带着无害的笑容,话?却绝不?算好听。
陈兰霜看出他对自己的抵触,不?再多言。
虞临风是洛阳虞家这一代最小的儿子。他幼时体弱,后来听说一直在跟着教他武艺的师父闯荡江湖。
洛阳城中的人?都知道,虞老夫人?很喜欢沈晗霜。她原本一直想让虞临风的兄长?求娶沈晗霜,但当年沈晗霜选了祝隐洲。
陈兰霜近日也听闻,虞老夫人?此次得知明老夫人?要为?沈晗霜择婿,先是主?动命人?送去了虞临风的画像,又?装病将未婚的虞临风骗了回来。
虞临风看了看几人?,目光最后停在沈晗霜身上:“你就是我祖母觉得千好万好的明家姐姐?”
不?等沈晗霜说什么,他又?笑吟吟地问她和身旁的明姝雪:
“我祖母的生辰将近,但我多年不?曾回洛阳,不?知该备一份怎样的寿礼,可否请两位姑娘与我说说近来洛阳正?时兴些什么?”
沈晗霜和明姝雪都不?愿再与李荷月她们多纠缠,便答应下来。
三?人?不?再理会李荷月和陈兰霜,一同从假山边离开了。
在她们身后,李荷月沉郁的眼神仍一瞬不?错地盯着沈晗霜。陈兰霜则垂着眸子,思忖着什么。
若沈晗霜能早日与他人?成婚,于她来说,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明姝雪知道虞临风方才那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人?刚才骂陈兰霜时,明姝雪听得很愉悦。见沈晗霜似乎并?不?排斥与他来往,明姝雪便也没有?一直跟在他和沈晗霜身边打扰,走了一段后就找了理由先回了赏菊园。
只剩下两人?时,虞临风并?未问起为?祖母准备寿礼的事,而是先同沈晗霜重新介绍了一下自己。
虞临风很健谈,一路都与沈晗霜说着他随师父游历四海的经历。经过一处竹林,他还一时兴起,舞了一段剑给沈晗霜看。
他收起剑时眉眼间?都带着笑意,分明安静地看着沈晗霜,眼睛里却明晃晃地写着“求夸”两个字。
沈晗霜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好友养在家中的稚犬,眼神湿漉漉的,看着让人?忍不?住心软。
“很好看。”她由衷地夸奖道。
虞临风很擅长?使剑,挽的剑花也格外漂亮,她不?算说了违心话?。
看得出,他在外游历时应很是潇洒恣意。仗剑四海,倒像是话?本里的少侠。
也像是曾经的林远晖。
若林远晖不?是入了军营,而是和虞临风一样,天高任鸟飞,他的性子里应也会少些沉重。
虽然?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但他们都是很好的少年。
思及林远晖回长?安之前留给她的那封信,沈晗霜的心沉了沉。
面对这份来自儿时玩伴的沉甸甸的心意,她还不?知该如何予以回应。
沈晗霜刚回过神,便骤然?听见虞临风笑着问她:“那我能将你娶回虞家了?”
沈晗霜顿了顿,不?由失笑道:“为?何想娶我?”
“我祖母很喜欢你。”虞临风脱口而出。
沈晗霜又?问:““那你呢?你喜欢吗?”
虞临风没想到自己眼前这个大家闺秀会就这么直白?地问出这句话?来,他愣了愣,很快回答道:
“我只喜欢我的剑,不?会喜欢任何女?子。”
即便喜欢,他也只会喜欢比他剑法更绝妙的女?子。
若有?哪个女?子能在比剑时赢了他,虞临风才会心服口服地喜欢她。但他在外这么多年,还从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姑娘。
眼前这个姑娘的确好看,性子也很好,怪不?得祖母会那般喜欢她。
但她应该连剑都拿不?起来,虞临风绝不?会喜欢她。
沈晗霜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便也语气?如常地同虞临风说道:“那我便不?会嫁进虞家。”
“为?何?”
“因为?我也不?喜欢你。”
“我只会嫁给与我两情相悦,非我不?可的男子。”
沈晗霜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你要娶回家的,该是你的夫人?,而不?是个能为?虞老夫人?作伴的随便哪个姑娘。”
虞临风不?是很明白?她这话?,但见她不?愿意嫁进虞家,他也不?会勉强。
总不?能因为?祖母喜欢她,便不?顾她的心意。虞临风从不?作强人?所难的事。
今日出门前祖母给他布置的任务是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一见这位沈姑娘,眼下不?仅见到了,还问到了她不?愿意嫁进虞家,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虞临风不?再提起此事,又?继续兴致勃勃地同沈晗霜说起了自己在外游历时的所见所闻。
沈晗霜虽说也去过不?少地方,但和他闯荡江湖的这种方式还是很不?同,是以听虞临风说起比武、剿匪那些事情时也觉得很有?趣。
偶尔提及两人?都去过的地方时,他们还会比对各自经历过的相同与不?同之处。
待走回赏菊园时,他们也算是都完成了今日各自长?辈留下的任务,便分别回到了自己的桌案边。
而在他们身后的,是被?安府尹特意邀来府上的祝隐洲。
祝隐洲今日到安府后便赶去找了沈晗霜,却看见虞临风正?在她面前舞剑。
祝隐洲也惯用剑,可他从未为?沈晗霜舞过剑,也就从未被?她夸过剑法。
听见虞临风忽然?说想娶沈晗霜时,祝隐洲险些按捺不?住现?身将他拦下。
幸好,沈晗霜也拒绝了虞临风的求娶。祝隐洲还听见沈晗霜说了她想要怎样的夫君。
两情相悦,非她不?可。
祝隐洲本就是非她不?可,可沈晗霜已经不?再心悦于他。
后来祝隐洲也一直听着虞临风同沈晗霜聊起他在外闯荡的那些经历。他看得出,沈晗霜对虞临风所讲的事情很感兴趣。
祝隐洲不?自觉回忆起,自己和沈晗霜之间?似乎从没有?过这种时刻。
以往两人?相处时,总是沈晗霜说着她与家人?、朋友间?的趣事,他安静地听着,偶尔简单回应。
或许,若他也曾同她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她也会如方才那般专注地听着,放松地笑着,不?时追问。
可他的性子不?如虞临风那般开朗明亮,应无法像他一样将她逗笑,让她开怀。
或许再有?趣的事,经他叙述也会变得沉闷乏味。
且他的人?生实在贫瘠黯淡,没有?那些值得被?提及的精彩纷呈的经历。
除了成婚后有?她相伴这一桩事情,再无乐事可与她分享。
所以如今的他只能像个卑劣小人?一样,窥视沈晗霜在别人?身边展露的美好笑容,偷听他们融洽愉悦的谈话?。
像是一只藏身于阴暗处,却觊觎着鲜妍花朵的老鼠,肮脏,低贱,贪婪。
对这样的他失望过后,沈晗霜会不?会更喜欢像虞临风那样洒脱恣意的少年郎?
是否,耀眼夺目的少年才更配得上那样好的沈晗霜?
可他从未有?过像虞临风的时刻。
即便是他少年时的生活,也是晦暗的,满是灰尘与蛛网。
步入赏菊园时,祝隐洲敛眸掩下心绪。
安府尹立即笑着迎上来,园中的众人?也都起身行礼。
祝隐洲没有?看向沈晗霜,眼神却在虞老夫人?身旁的虞临风身上落了一息。
有?所察觉的虞临风朝祝隐洲看来,笑着朝他举了举酒杯。
沈晗霜不?知道方才祝隐洲一直跟在不?远处,虞临风却早已发现?了他。
祝隐洲收回眼神,目光在秋华宴的种种布置上逡巡了一遍,随即淡声道:“名花配美酒,安府尹好雅致。”
安府尹忙不?迭道:“多谢太子殿下今日肯光临寒舍,府上的秋华宴才不?算虚设。”
安府尹并?未多想,沈晗霜却听出祝隐洲经过时对安府尹说的那句话?里的几分不?同寻常。
祝隐洲平日里不?会这样说话?,除非……
他是要做些什么了。
赏菊园内有不少心思各异的人暗自打量着新太?子。
许多人都?猜测安府尹应很受太?子看重, 否则鲜少在人前露面的太子也不会抽空来今日这秋华宴。
已经有人开始揣度自己今日备的礼会不会不够厚,打算再补些重礼来安府。
还有人有意无意地朝沈晗霜那边看去——
太?子近来日日都?被拦在?明府门口,今日与沈晗霜出现在?同一处, 还不知两人之?间会否发生些什?么。
但还算了?解祝隐洲的沈晗霜并未在?意旁人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正不自觉想道:今日安府这场秋华宴, 恐怕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从祝隐洲的神色与平日的细微不同来看,对于方才被他夸赞的安府尹来说, 即将发生的事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难怪林远晖已经回京了?, 但祝隐洲还在?洛阳。看来他应是在?处理什?么与安府尹有关的事情。
果然, 祝隐洲甫一在?上首落座,一直跟在?他身旁的断云便给安府尹递了?一本册子:
“这是太?子殿下为安府尹准备的一份见面礼。”
安府尹原本满是笑意的脸僵了?僵,静了?许久都?不曾伸手去接断云递来的东西。
在?场的宾客们都?隐约察觉了?什?么,方才还一派祥和融洽的赏菊园一时变得?格外沉寂。
“安府尹。”断云平静地出声提醒道。
安府尹如梦初醒, 他难掩慌乱地接过?了?那本重逾千斤的册子,死死握在?手里。
断云的任务却还没?完,他语气轻松道:“客人们应也有些好奇这份见面礼,不如劳烦安府尹, 替大家?念一念上面的内容?”
安府尹面如土色,手不受控地有些颤抖,翻了?好几次都?没?能将那本册子翻开。
待终于看清纸页上写着?的内容,安府尹的嘴唇几动,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秋华宴是安府尹特意为自己的母亲办的, 她是每年秋华宴上的主人,见今日连太?子殿下都?赏脸来了?, 安府尹的母亲自然喜笑颜开。
她连忙催促自己的儿子:“殿下让你念你就念, 犹犹豫豫的像什?么样子?”
祝隐洲并不在?意安府尹的神色,淡声道:“念。”
知道这位太?子殿下一向说一不二, 安府尹心里一紧,只?得?磕磕绊绊地开始念道:“八月初九,陈家?,银票……银票五千两。”
席面上,被念到的王家?的桌案前,有一个少爷打扮的男子神情大变,连忙起身跪到了?一旁的空地上。今日与他一起来安府的妹妹和侍女、家?丁也跪了?一地。
安府尹的母亲脸上再无笑意,她也终于明白了?什?么。
赏菊园内霎时陷入死寂,只?剩下安府尹战战兢兢地继续念着?。
“王家?,宅院两座。”
“李家?,银票七千两,铺子三间。”
安府尹每提到一家?,赏菊园中便会有人垂着?头跪下,如丧考妣。没?被念到的人也惴惴不安,神色忐忑。
但沈晗霜和明姝雪却并不担心,因为她们都?知道,明家?不会参与这些事。
“马家?,银票四千五百两。”
“赵家?,银票三千两。”
话音落下,安府尹终于念完了?八月初九这一日后所记载的所有内容。
今日便是八月初九。
明家?没?有被安府尹提及,但沈晗霜不难猜出,这些记录应都?是今日安府尹收到的东西。
沈晗霜的外祖母今日也带了?礼来安府,可从眼下赏菊园中的情况来看,除了?明家?以外,其他富商不仅带了?明面上的礼,还暗中给安府尹送了?一些不能示于人前的东西。
而祝隐洲送的见面礼,是安府尹的账本。
安府尹闭了?闭眼,强撑着?准备翻下一页时,坐在?上首的祝隐洲神色冷淡道:“不必念了?。”
心神紧绷到极致的安府尹霎时松了?一口气,立时重跪在?地,膝盖磕出闷响。
在?场的富商们却仍是悬着?心,无人敢抬头。
安府尹记录这些内容的时候,写的并非是送礼人的姓名,而是直接写了?其背后的家?族。如此一来,即便家?主变换,这笔记录也不会无主。
无论安府尹念与不念,账本都?已经到了?太?子殿下手中,他们之?间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再被掩下了?。
因为明家?没?有身涉其中,明老?夫人方才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带着?身旁的沈晗霜与明姝雪跪下。
但眼下,除了?洛阳的几位官员及其家?眷外,便只?剩下明家?几人还端坐在?桌案边,格外显眼。且皇室一怒,庶民无论对错,总是要请罪的。
是以明老?夫人眼神示意两个孙女一同起身,准备依礼跪下。
但祝隐洲无波无澜的声音忽然响起:“都?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起身。
“孤的话,说得?不够清楚吗?”
被年轻太?子话里不自觉透露出来的压迫感摄住心神,在?场的人,包括安府尹在?内,都?站了?起来。
祝隐洲状似随意地说道:“你倒是若无其事。”
安府尹心里刚平息了?一分的慌乱霎时燎原,他立即重新跪下,毕恭毕敬道:“微臣重罪,求殿下……”
“安府尹有何罪?”祝隐洲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
“是身为朝廷命官却索贿受贿,还是在?其位却懒政怠政,只?知保全自己?”
祝隐洲带着?断云和收雨查江家?命案的同时,也查了?安府尹在?洛阳为官以来的所作所为。
很多百姓都?说他是好官,清官。安府尹刚升迁来洛阳时也的确是两袖清风,恪尽职守。
但外人不知道的是,事母至孝的安府尹为了?给自己的母亲购入品种珍稀的菊花,安府尹初次收下了?李家?送来的银票。
自那以后,他便开始寻各种由头找洛阳的富商们要钱。安府尹只?受财不枉法,可但凡看不懂安府尹的明示或暗示的,自家?的生意一定会或多或少地受到影响。
明家?与沈相关联颇深,安府尹不敢向明家?索贿。是以这些年来,洛阳的一众富商中,只?有明家?从不曾出现在?安府尹的账本中。
洛阳是富庶之?地,商人们手里有钱,安府尹的钱袋也就愈发充盈了?。
无论是这处宅子的一应布置,还是每年以重金筹办的秋华宴,都?不是他的俸禄和原有的家?底能轻易覆盖的。
而为了?保住自己的官职,但凡于前途有碍或是风险较高的大事,安府尹都?是能拖则拖,能推则推,在?其位却不谋其政,任其职却不尽其责。
如此一来,与百姓日常生活有关,却不算难不算险的民生小事他都?尽心尽力地处理了?,在?民间得?了?好名声。
而那些需要大动干戈,牵连较广的大事,都?被这位玩忽职守的府尹大人和稀泥粉饰了?过?去。
这次江家?的命案也一样,因为事涉朝廷重臣,安府尹不愿受牵连,便一直拖延着?,等长安派人来接手彻查此案。
“若非你不愿被江家?的案子牵连,孤也不会来洛阳。”祝隐洲淡然道。
这话由旁人听?着?,太?子似乎只?是在?客观地叙述一个事实,全无讽刺之?意。
可安府尹却悔不当初,他额上的冷汗一直不曾停过?,嘴上只?能不停说着?:“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江家?的案子,微臣实在?……”
“既然你害怕担责,此案自会由陛下定夺。”
祝隐洲没?有在?查清安府尹的所作所为后便立即处置他,是有意要借着?秋华宴抓个现行,挑破安府尹和这些富商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押下去。”目的已经达到,祝隐洲径直吩咐道。
“殿下,我真的知错了?!求殿下恕罪!”安府尹再无平日里的周到与圆滑,狼狈焦躁地喊道。
太?子的亲兵立即捂住安府尹的嘴将他押解了?下去。
安府尹的母亲直接哭得?晕了?过?去,身旁的侍女扶都?扶不住。
在?场的宾客们齐刷刷重新跪了?一地。
祝隐洲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他的眼神于同样跪在?地上的沈晗霜身上落了?一瞬。
祝隐洲收回目光,声音平稳地说道:“按律,行贿与受贿同罪,但被索贿者不会受到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