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表头红色的网站页面,她曾经点开过无数次,见证过靳屿入职、考核通过、升副驾升机长……全部通知。
这些年里,她仍旧关注靳屿的消息。
把整理好的详实资料提交后,她手指停在触摸板上,随便一滑,一则标题映入眼帘。
5.1南航Z106航班遭鸟袭击事件调查。
贺星苒手指一颤,就点进了页面。
这是靳屿升机长前处理特情的那次航班,她在这个网站上,对于靳屿的一切都印象深刻。
今年五月,莺飞草长的季节。
从西安回临宜的航班上发生了事故,虽然没有任何人员伤亡,但按照公司规定,还是要公布驾驶舱内全部录音。
贺星苒好奇地点开,先是陌生的,有些低沉的中年男人声音:“怎么每次起飞前都拿出来看看?你也真行,这么些年这个钱包都没忘带过。”
奇怪的对白开场。
“我爸执行任务之前都会给我和我妈留言,每次都是当遗言,但最后一次却真用到了。”
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
而声音却是她熟悉的,懒怠,干净,带着岁月冲刷不去的少年意气。
机长说:“你爸爸执行任务是有危险,咱们民航比起来差远了,再者说,你对着一张照片还能留言了?”
“人家也未必需要我留言,”靳屿苦笑了声,“就是我每次起飞前,都会犹豫要不要找她。”
机长哼道:“找她干嘛?”
靳屿语气也是轻快的,带着点儿自嘲:“还喜欢,忘不掉呗。”
机长打趣着:“看不出你小子还是痴情种,跟你爸一样。”
“分手多久了?”
靳屿说:“五年多了。”
“那你不早点儿去找她?”机长说,“人家姑娘别看好别人了。”
靳屿:“没呢,她一直都是单身。”
机长“啧”了声:“你能不能有点儿危机意识,这姑娘多漂亮,追她的不得排出五里地去?”
两人闲散的对话到这里,贺星苒心脏狂跳,但仍然不敢确定两人口中的“她”到底是谁。
直到要起飞前,机长身为长辈、又是靳屿父亲昔日战友,又问了他一句:“那你们是怎么分手的?”
靳屿低头,沉默半晌,轻声道:“腻了。”
机长:“?”
“看不出来,这些年你不恋爱,一个空乘微信也不加,你妈喊你相亲也不去,年轻那会儿还是个小渣男呢!”
靳屿无声哂笑:“是她腻了。”
机长:“……”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是塔台的指使声,飞机即将驶向跑道。
靳屿打起精神,做好准备工作,又像是思索了很久才说:“当初她腻了,但过了这么多年,她再瞧我,能新鲜一点不?”
后面还有几句调侃的对话。
“分手的时候我赌气说再找她我就是狗,那我买只狗cosplay我去见她成不?”
机长:“……”
“你就不能整点儿好的?”
靳屿沉吟片刻:“那我cosplay一只狗算了。”
贺星苒赶紧按了暂停,却忍不住伏在桌面上上,泣不成声。
没有前女友,靳屿这些年并没有恋爱。
不是因为知道了她和路维订婚的消息为了不让她跳火坑才来找她结婚的,他为了跟自己见面,已经计划已久。
甚至福瑞这只小狗,都是他为了和她见面,才冒着狗毛过敏的危险买的。
所有的所有,都是因为靳屿自尊心作祟时那个顺口扯的谎言:想结婚,气前女友。
她太脆弱,不敢去触碰这个不存在的人,把假象当真相,硬生生把靳屿推远,越推越远。
但凡她勇敢一点。
贺泽刚不肯让姐姐就这样死去,为此,任何方式都愿意尝试。
贺星苒终于还是拨通了那通打给靳屿的电话, 只是在姑姑性命攸关的当口, 她第一要紧的事是姑姑的姓名。
“阿屿……”
不知道要怎么说, 贺星苒一开口,就已经有几分泣不成声。
“怎么了?”靳屿皱了皱眉, 声音很轻缓,有种莫名安慰人心的力量,“别着急,慢慢说。”
“姑姑……姑姑要不行了, 舅舅现在有时间吗。”贺星苒的声音断断续续。
钱和平是国内神经内科首屈一指的专家,哪怕贺兰芳醒过来的希望十分渺茫,但还是要尽力一搏。
靳屿几乎没有犹豫,很冷静地回答:“你别着急,我先去给他打个电话。”
一个小时后,钱家人悉数抵达医院:别说靳屿和贺星苒还没办理离婚, 就算是真的分道扬镳,前亲家家里的生死大事,他们也得关心。
钱家家风向来如此。
作为手术医生,钱和平和贺兰芳一起进手术室。
外面天气阴沉,黑云压下来一片,空气里又冷了几分, 贺星苒颓然地坐在蓝色塑料长椅上, 盯着手手术室上方,苍白的脸上有些仍处于惊愕之中的木讷。
她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虽然很多时候, 她都会觉得生活强加在她身上的痛苦庞大而艰难,很难用力挣脱,但也不是无法解决:干脆破罐子破摔好了。
可是面对姑姑,她没办法破罐子破摔,她承担不了失去姑姑的代价。
贺兰芬卧病在床这半年多,虽然一直昏迷不醒,无法回应她的任何情绪,但贺星苒还是快乐的,只要她在就好。
只要姑姑在,她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是孤身一人。
她还有人爱,也有余力去爱人。
冷风吹不进关紧门窗的医院走廊,贺星苒垂下的苍白的手指,却还是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不过是将近一个月的光景,她又瘦了很多,本就是挺阔版型的外套穿在身上松松垮垮,顺着脖颈和手腕漏着风。
脸色苍白、孱弱,像是一片摇摇晃晃,随时可以坠落的树叶。
靳屿站在对面,静静地看她,又把目光投向手术室的牌子上,沉重地叹息一声。
在遥远的学生时代,他就对贺兰芬印象很深刻。
贺星苒说,她小时候是跟着姑姑长大的,也明显和姑姑感情更好一些,总是在聊微信。
每次贺泽刚打来电话查岗,她都如临大敌,但如果电话是贺兰芬打过来的,她就会笑着跳远接电话,一聊能聊好久。
大二那年暑假,他想贺星苒想得紧。
跑去临宜市的一个县城小镇去找贺星苒:住址贺星苒从来没提过,是靳屿使了点小手段,从艺术系团支部那里找来的。
他等在贺星苒的楼下给她打电话,贺星苒吓坏了,站在窗口看他,咬着嘴唇,不知道要不要下楼,因为姑姑还在家。
只是他站在楼下的时间有些久,老旧的小区里,居民似乎都注意到了这位干净年轻的男生,贺兰芬也看到了,她心照不宣地给贺星苒拿了钱,让她跟“同学”出去玩。
那天傍晚,贺兰芬还邀请靳屿来家里吃饭、
她说贺星苒这孩子,性格怪古怪的,没什么朋友,握着他的手,嘱托他要好好陪着她。
那时候的贺兰芬身体已经不好,现在想来,托孤似的。
走廊里静悄悄的。
贺泽刚坐在最前面的,身边跟着江澜,然后是贺月升和贺阳辰,隔了几个位置才是是贺星苒。
贺阳辰跟姑姑关系并不亲密,只是被爸爸强行拉来,在这样的场合再想玩游戏也得忍住。
靳屿迈着步子,走到贺星苒身边,坐下。
贺星苒的睫毛颤抖了下,看着他的衣袖,没有抬头。
靳屿叹息一声,抬手将她小而冰凉的双手攥在手心。
贺星苒终于有了点动静,嘴巴张合,但没说出什么,靳屿安慰她:“别怕,会没事的。”
“你不要骗我。”
贺星苒想这么说,但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而已,脑梗术后昏迷带来并发症,还能从死神面前将人抢回来的可能,微乎其微。
靳屿捏了捏她的手指,并没有继续说话。
前些日子的争吵在生离死别面前,反而显得无足轻重。
贺星苒一直神经紧绷着,随着手术时间的增长,脸色灰白,看着像是要晕倒。
靳屿问她:“你吃中饭没有?”
所有人都在等待手术消息之时,只有靳屿有精力去关心贺星苒的身体。
她脑子转了转,麻木地摇头:“没。”
“我去给你买饭。”靳屿说着,要起身,手却被她抓得更紧。
贺星苒用祈求似的目光看他。
靳屿拍了拍的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你的身体也很重要,姑姑不想看你也不舒服。”
提到了姑姑,贺星苒嘴唇咬得更紧,但还是松了手。
靳屿离开了。
望着他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贺星苒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忽然涌起巨大的心慌。
手术室的灯光灭了。
钱和平走出来,摘下口罩的一张脸上全都是汗。
大家连忙起身,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钱和平沉重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贺泽刚已经冲上前去拉他的手臂,被护士和钱卫平还有江澜一起拦住了。
在大家寄托期待的目光里,钱和平轻轻摇头:“很遗憾——”
话不用说完,贺泽刚爆发出一声相当震撼的痛苦声,腿脚一软,瞬间瘫倒在地,这位在商业战场上叱咤几十年终有一席之地的男人,此时变回了那个没有衣服穿在村里小河洗澡的泥小子。
他跪在地上,朝着手术室痛苦地呼唤:“姐——”
贺泽刚是在哭和贺兰芬的感情,还是哭被算命先生判定过的事业和人生?
贺星苒在这一刻,居然没有预料中的悲伤,有几分荒唐地看着贺泽刚哭天抢地,而所有人都围着他,安慰他,平复他的情绪。
只有她站在人群的最外面,稍稍往后退了两步。
膝盖一软,整个人脱力似的跪倒在地。
“苒苒。”
从外面回来的靳屿看到这样一幕,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贺泽刚恸哭,但沉默的贺星苒或许更难过,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扶住那纤弱的肩膀。
再仔细感受,手指下,她的肩膀簌簌抖动着。
贺星苒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试图要自己别哭大声,而惨白的脸上,已经眼泪纵横。
“苒苒。”靳屿被她的悲恸震撼到,出声安慰。
贺星苒握着他的手。
命运颠覆,他的手掌让她握在手心,像是一道命令。
她逐渐找回和这个世界的连接,姑姑去世的悲伤这才猛然向她袭来。
“苒苒,苒苒……”靳屿还在唤她。
贺星苒转过身,呕吐不止。
在剧烈的悲伤前,身体会发生自我调节机制,呕吐只是调节机制。
接下来那些天,兵荒马乱。
贺兰芬葬礼,回了老家,按照农村当地旧俗操办。
那栋贺星苒几乎没有踏足过的农村小院,环绕的山路,村子里泥泞的马路……
这些都没有抵挡过前来祭拜的人的心意。
大家冲着贺泽刚来的,荒芜的村落将豪车迎来送往,这些人或许只知道在棺材里长眠的是贺泽刚的大姐。
但这位亡人姓甚名谁,这辈子经历过什么,或许大家一概不知。
每个人脸上有着被社会训练出来的、面对死亡时一致且高度统一的讳莫如深的表情,和硬挤出来的悲伤。
贺星苒一直忙活在灵堂里,对着吊唁的宾客寒暄,保持周到的礼数。
贺兰芬活着时人际关系很简单,跳跳广场舞,收收废品,还在小区搞了一块空地种蔬菜,收获了就拿去菜市场卖。
贺泽刚对她很好,买了市区带院子的房子,有车有保姆,但她的生活太寂寞,也不想变,只想日复一日地住在老宅子。
在那里,她有几个朋友,但这些人也许至今仍旧不知道她病故的消息,也许有人知道,但山路泥泞,这群本就身体不好的老人,无法经历长途跋涉,来祭拜这位老友。
送走这个总,来了那个董。
上香,鞠躬,安慰贺泽刚,三件套结束,又离开了。
贺星苒在灵堂里,吹着四面八方来的冷风,白麻衣下穿了两条棉裤也抵不住膝盖的肿胀和冰冷。
靳屿扶她起身,道:“你去休息吧,我替你一会儿。”
这些天靳屿一直在陪她,按照贺星苒老家的习俗,葬礼上女婿是比女儿要重要的,但靳屿大可以不来。
贺星苒眼前黑了一会儿,等舒服些才松开一直攥着靳屿的手。
“嗯,辛苦你了。”她说得过分礼貌。
靳屿没松开她,把手搭在她额头上试探了下温度:“还有些热。”
贺星苒“嗯”了声:“这些天就没退下去过。”
又有人来吊唁,靳屿走不开,皱眉嘱咐道:“喝点热水,吃退烧药,好好歇歇,晚上再换你来。”
贺星苒点头:“谢谢。”
乡下的葬礼步骤过分繁琐,随时需要很多人来解决很多事。
徐广莲和徐敏行也住在这里,一直在帮忙,贺泽刚大病一场,反而出现的少了。
就算是姐姐的葬礼,但该工作还是得工作。
后院屋子里,秘书给他汇报最近公司的决策和财报,贺泽刚坐在从临宜搬过来的红木椅上,披麻戴孝,品着昂贵的茶叶。
去年公司利润下滑严重,今年开年也流年不利。
贺泽刚摸了摸下巴:“还是得找大师算一算。”
刚好看到贺星苒从前院走回来,他忽然父爱发作似的,朝她招了招手:“苒苒,你来。”
贺星苒站在原地愣了两秒,还是走了过去。
“怎么不在前厅了?”贺泽刚问。
贺星苒回答:“现在没什么人,靳屿和弟弟都在。”
贺泽刚抿了口茶水,内心冒出一点想法,夸赞道:“靳屿是个好孩子。”
贺星苒警惕地抿了抿嘴,没回答。
秘书很有眼色地退下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父女两人。
贺泽刚关切道:“这两天累不累?”
贺星苒:“还行。”
贺泽刚:“也辛苦靳屿了。”
贺星苒没有接话,他便自顾自说下去:“我看你们这个婚,还有必要非得离么?”
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本来贺星苒会沉默的,这次却不想了:“爸爸,离婚还有一半选择在靳屿手上。”
还以为是女儿回心转意,贺泽刚兴奋了些:“那你可以哄他不离婚啊!”
“你知道爸爸的生意……你姑姑去世,我的生意立马就差了更多,当初算命先生算的没有错。”
“为了你,因为信了大师算的命,姑姑这辈子都没有再嫁,”贺星苒抬眼看着贺泽刚,语气森冷,“所以我也要赌上后半辈子的幸福,来替你完成所有的风水么?”
话音落下,贺泽刚脸色骤然大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姑姑全都是为了我么?她那是为了你!”
“我到她身边时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在那之前姑姑的生活怎么样只有你清楚。”贺星苒说。
很简单的、一语道破贺泽刚的伪装。
他震怒地拍桌子,人在被戳穿谎言的时候不是疯狂弥补这个谎言,就是要拉别人下水。
“贺星苒,我是你爸,你怎么有脸指责我?”贺泽刚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在这个家,你扪心自问,你姑姑是不是对你最好的人……”
“我有爸妈有姐弟,对我最好的人是姑姑,”贺星苒打断他,“爸爸,您不觉得可笑吗?”
贺泽刚眼睛一眯:“你这是在怪我对你不好?”
贺星苒不置可否。
“贺星苒,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些年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你的所有待遇都和月升一样,你就是没养在我身边而已!”
他越说眼眶越红,要滴血似的:“你姑姑照顾你,但你不信命,要是大师算的不准,为什么她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都啥事儿没有,你一离婚就不行了!”
“你姑姑都是让你克死的!”贺泽刚声嘶力竭地喊道。
最后一句话砸进耳膜,贺星苒浑身颤抖了一下,这些天压抑着的怒火,不,是这二十几年的怒气和不满,在这一刻全部倾巢而出。
“你怎么就知道姑姑状态一直很好?”贺星苒反问他,“卧床这半年,姑姑身上生了多少褥疮你见过吗,她坠积性肺炎发作两次,你知道吗!”
贺星苒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吼的。
贺泽刚的权威像是无形的大山压在她的头顶,姑姑在的时候,为了姑姑的心情和在家的地位,她能忍则忍,不敢反抗,却只换来贺泽刚的变本加厉。
最后连姑姑的死亡都要怪罪在她头上!
“你只知道往医院的账户里花钱,让你秘书来看姑姑的状态然后向你汇报,天天跟着那个风水师厮混在一起,看姑姑的命能给你的事业再燃烧多少年!”
“你…… 你……”
贺星苒一直都是那个乖乖女儿,贺泽刚习惯了她的温柔乖顺就以为她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被她这么一呛,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拍了拍桌子,狠厉道,“你别把自己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爱你姑姑,关心你姑姑,怎么她去世了你连哭都不哭?”
“你还吐了!”抓到了贺星苒的道德把柄,贺泽刚像疯狗一样乱咬,“你真下贱。”
贺星苒血气上涌,脸上气得通红。
“贺老板最高尚!”她连爸爸都不肯叫,大胆而放肆地用食指指了指他的茶杯,又指了指他身下的红木椅,“贺老板在亲姐姐的葬礼上喝碧螺春坐红木椅。”
“贺老板高尚,把灵堂设置在农村,让有来往的老板们看你大发仁义之心;姑姑生前可真没说过要回家办葬礼!贺老板现在是在哭自己的姐姐还是在哭日薄西山的事业啊!”
“放肆——”
贺泽刚低吼一声,茶盏朝
着她砸过来,正中太阳穴,滚烫的茶水顺着她通红的面颊流下,流进脖颈,一片濡湿。
鲜血逐渐冒出来,在她脸上逶迤。
贺星苒清醒了很多,看到贺泽刚震怒的一张脸,生出了压抑许久终于爆发的畅快。
“贺星苒,你越来越不懂事了,”贺泽刚怒气冲天,想拿红木椅砸她,但年级大了,身体素质不如从前,动了两次,根本没拎起来,瘫软似的指着贺星苒的鼻子,说,“滚,你给我滚——”
贺星苒粗犷地抹了把脸上的茶水,如释重负地喘气:“你不说我也滚。”
她迈开腿,往外面走,阴翳了许多天的天空乍现一抹光亮,她顿住脚步,回头,泄恨似的说:“反正我也忍够了。”
忍受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家庭和父母;忍受自己像一件物品一样被计算个来回;忍受躺在妇科检查椅上被掰开双腿。
姑姑去世,连同她内心最后一丝柔弱和犹疑,全部带走。
走到门口,昂扬的脚步忽地顿住。
靳屿和贺阳辰都站在门口,两人无声伫立着,贺阳辰满脸震惊,见鬼似的看她;而手里拿着保温杯的靳屿,则是压着眉目,神色不明。
“……”
本就是在离婚的边缘,今天自己的“发疯”行为落在他眼里,大抵是更不堪了吧。
她脚步顿了顿,朝他们礼貌地点点头,然后错身离开。
“贺星苒。”还没走两步,靳屿就叫住她。
她没有回头。
靳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扳正她的肩膀,那瘦削的肩膀仍旧在微微发颤,宛若经历过一场浩劫。
他的手指更用力了些,隔着厚重的衣服,捏得她皱眉:“痛。”
“额头痛么?”靳屿问。
贺星苒摇了摇头,又点头:“痛。”
靳屿眼里泛起心疼。
他跟贺阳辰走到门口的时间,恰好是贺泽刚把茶盏砸在她脸上之后。
他刚准备进去,就已经见贺星苒出来了。
靳屿抬手擦掉她脸上的茶叶,还有漫开的血渍,仔细看了看她额头的伤口,道:“还好,已经不流血了。”
“你怎么来后院了?”贺星苒又问。
靳屿语气寡淡:“给你送热水。”
“……哦。”
“嗯。”
他始终没有放开她,贺星苒垂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寂静裹挟着两个人。
“你很勇敢。”靳屿似乎想了很久,坚定地由衷夸赞。
贺星苒忽然想哭。
她曾经一直生活在贺泽刚打造的牢笼里,每次受到那些被他冠以“关照”、“家族”和“爱”的名义而施加的伤害时,她痛苦,挣扎。
反而因为以爱为名,越陷越深,于是越痛苦,越煎熬。
她隐约明白,贺泽刚是不爱她的。
但怎么可能?这世界上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除非自己身上有哪里不好。
于是她反复怀疑,反复思考,令自己愈发煎熬。
直到贺兰芬去世,一向高谈阔论感谢大姐抚育、用姐弟情深在商业圈子里立足博取好名声的贺泽刚,让她领悟了什么是虚伪和演戏。
贺泽刚连抚养自己长大的姐姐满是利用,毫无真爱可言。
她作为女儿,不被他爱,很正常。
不是她错了,是贺泽刚这个人虚伪自私奸佞狡诈,他不配有爱,没有爱人的能力。
想清楚这一点,如释重负。
可还是莫名地想哭,她感觉头愈发重了,稍稍抬眼,注视着靳屿。
“阿屿,”声音沙哑,像是寻求安慰的小孩子,“你能抱抱我吗?”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靳屿直接将人抱在怀里。
一阵熨帖,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下一刻,整个人都已经被靳屿打横抱起。
头晕目眩地感觉袭来, 贺星苒连忙勾住他的脖子, 惊魂未定地问:“你要干吗!”
靳屿紧绷着下颌:“你已经发烧了, 必须先吊水。”
贺星苒说:“我没事。”
靳屿不容置喙:“别逞强。”
贺星苒:“……”
一切好像两人还在热恋时期的状态,她恍若隔世, 又有几分悲哀。
持续的高烧,明明刚退下就又烧到了39度。
乡下的冬天温度很低,即便是已经开了电热毯,贺星苒还是很难热的回来。
靳屿细心照料她, 给她灌了一个暖宝宝。
又打来一盆温水,用毛巾仔细地擦拭着她脸上的血污和茶水。
直到露出一张干净的脸。
而他的手指却有些颤抖,贺泽刚今天突然暴怒的行为已经超越了他对“父女关系不好”的想象。
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凝血,靳屿看着那里,皱着眉头,问道:“他总是会对你用暴力吗?”
贺星苒点头又摇头:“只有真的不顺心意他才会。”
那什么叫做顺心意?
让自己的孩子完全按照他的标准来行动那岂不是把孩子当成了玩具。
靳屿又想到上次她拨过来但没有声音的电话, 再出口声音都有些颤抖:“那上次给我打电话……”
贺星苒指了指耳朵,风轻云淡似的说:“他打了我一巴掌。”
“……”
愤怒,自责,无奈,后悔。
听闻她的答案的一瞬,靳屿心里泛起无数的情绪。
下一刻, 他豁然起身。
身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他。
没有什么力气, 但皮肤滚烫。
靳屿片刻回神,回头垂眸看她。
“你要干吗, ”贺星苒感觉他现在的情绪并不是很好,“难道要去揍贺泽刚吗?”
她已经不肯叫爸爸。
“……”
倒是给了他一个新的解决方案,靳屿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贺星苒:“……”
她刚刚和贺泽刚吵过架,他现在再过去,事情恐怕会变得更荒唐。
贺星苒意识到靳屿此时的怒火是真的,又因为这份怒火是因自己而起,所以有些欣慰。
“不要管他了,”贺星苒四两拨千斤地说,“我头好晕,感觉烧的更严重。”
靳屿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用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试试体温。
确实温度又升高了,他无可奈何叹息一声。
之后两天的葬礼仪式,贺星苒强忍着高烧参加,每次对上贺泽刚又尴尬又愤怒的目光,她都会在心底感到一阵荒唐。
他现在怕不是讨厌死自己了,但碍于这是大姐的葬礼,他无法当着众人面发作,唯恐毁坏了自己的名声。
贺兰芬下葬那天,天空终于落了缠绵的阴雨,整个冬天都在为这位操劳一生的质朴妇人送行。
贺兰芬成了一个小小的盒子,被埋在遥远的山上,遗照上那张照片,是今年年初贺星苒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
姑姑很开心,开心贺星苒一直在惦记她,让她给自己拍照。
照片上的姑姑脸上沟壑纵横,但嘴角的笑意明显。
就这样一张照片,让大家看上去,贺兰芬是微笑着走的。
一抔抔黄土掩埋,石碑落下。
贺兰芬,一位出生于五十年代的农村妇女,家里的大姐,身后拖着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幼年丧母,青年失怙;二十岁伊始寡居,丈夫死在去南洋打黑工的船上,无儿无女;凭借一双劳作的手拉扯年幼弟妹长大。
小学文化,只识得几个大字,不会使用智能手机,看电视要调节到最大音量,遥控器要侄女教学五遍以上;
喜欢打麻将,跳广场舞,终其一生生活在临宜县级市的一栋老房子里。
跟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几乎没有链接。
而她死后,却成这样方方正正的墓碑,和世界上的大多数墓碑都一样,像是加入了主流社会的一场聚会。
冰凉的碑上用描金字体刻着——
慈姐之恩,深如海岳,教导弟妹,义重如山。立此碑文,永志纪念。
弟贺泽刚携子女扣上
生前一辈子为贺泽刚那个虚无缥缈的命格拖累,死后还要和贺泽刚联系到一起。
细雨纷纷下着,贺泽刚又跪地痛哭流涕,连带着江澜、贺月升还有和贺阳辰,都发出着长短不一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