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春日似晚星—— by岑姜
岑姜  发于:2024年0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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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情况他还记得,被刺绣大会退稿,徐广莲发现她的作品主要画面是一个男生后,勃然大怒,逼着她分手,还给贺泽刚打了电话。
贺泽刚强行拉她去医院妇科检查处.女.膜,徐敏行就在身边,他声嘶力竭,甚至动手,都拦拦不住贺泽刚,医院走廊里一直回荡着贺星苒如幼兽般尖锐又痛苦的声音。
那时候,徐敏行想,如果靳屿在就好了。
只可惜靳屿不会在。
而迎接从操作台上下来的贺星苒的,只有贺泽刚的一个巴掌,狠狠地掴在右脸,连着几天贺星苒耳道化脓发炎。
“小贱种,跟你妈一样,真让我失望。”
贺泽刚说。
徐敏行扶着贺星苒走回学校,那一路上,徐敏行都感觉贺星苒是先把自己抛弃了。
否则不会那样死气沉沉,那样眼神空洞。
她身上很痛,心里也很痛,但这份痛苦并不能跟徐敏行分享,因为自幼一起长大,他身上有着和自己形状和成因一致的伤口。
贺星苒空洞如无物的眼神在见到靳屿的瞬间,才逐渐凝聚出色彩,只是太悲怆,她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说着分手。
徐敏行知道她当然不是真心愿意分手,也并不是多想讨好徐广莲和贺泽刚,只是太痛苦了,拼命想逃离,于是好的坏的,都一股脑地不要了。
当时徐敏行都害怕她会想不开半夜跳楼,还嘱咐她的两个室友多照顾一下她的情绪。
两个室友问什么原因,他没说实话,只说是因为她跟靳屿分手了。
回忆绵长,并且在岁月长河里逐渐褪色。
从前的许多细节已经模糊不堪,而错误的作用力拥有穿越时空的效果。
“无论如何,我都是该和靳屿道歉,把当初的事情解释清楚。”
贺星苒的声音有些发闷,只是刚落地,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她猛然回头,就看到圆形拱门处,长身鹤立的身影。
靳屿双手插在口袋里,斜斜地依靠着圆形拱门,头抵在有着一百多个岁月的冰冷石块上,冷冽的眉眼耷拉着,嘴角噙着意思冷笑。
贺星苒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拉开和徐敏行的距离。
徐敏行见她这套丝滑的动作,没忍住笑出声,与此同时,靳屿嘴角的笑意勾得更明显了些。
贺星苒当即明白,是他多想了。
很多话堵在喉咙处,贺星苒刚要开口,梨花木门豁然被推开,阿瑶看了看葡萄架下的两人,咬了咬嘴唇,对贺星苒说道:“师姐,师父喊你进去……”
两人现在的关系如同走在悬崖边缘,安全或者危险就在毫厘之间。
贺星苒不着急先去应付师父,对阿瑶的话置若罔闻,抬腿要往拱门方向走,阿瑶连忙呵止她:“师姐!你快去看看师父吧,最近师父情绪很差,刚才还在发飙呢……”
说完,颇有深意地睇了眼拱门处的人。
贺星苒犹豫了下,执意要先去跟靳屿说话。
下一刻,门口出现一道青色旗袍的身影,徐广莲站在门口,锋利的眼神将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一一打量过,呵止住贺星苒:“苒苒,你进来。”
贺星苒被迫进门,心里想着的却全是靳屿,迫切期待师父赶紧训话和交代事情。
而徐广莲却不疾不徐地让阿瑶给她上了茶。
武陵岩茶,十一月的第一批新茶,气味清新甘甜。
贺星苒心不在焉地品尝了一口,放下茶盏,师父不疾不徐地说道:“好茶要慢慢品。”
“……”
完全不想讨论正事。
贺星苒又喝了两口,终于还是迫不及待,开口发问:“师父,你把我喊来有事?”
徐广莲笑了笑:“没有事就不能找你来叙旧了?”
贺星苒抿了抿嘴:“我今天有更重要的事。”
徐广莲:“靳屿?”
贺星苒沉默片刻,点头承认。
徐广莲冷笑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是在夸赞她:“这次的展会效果很好,成交额也很高,有几位手工艺人还上门表达对你的感谢和支持。”
贺星苒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提展会的事,想了想,滴水不漏地回答:“这是所有手工艺人一起努力的结果。”
“我看不然,”徐广莲将茶盏“啪”地摔在桌面上,脸色陡然冷了下来,“我看了一下,展会的交易额三分之二都是靠你婆婆和她朋友撑起来了。”
贺星苒不可置否。
她这副不爱说话闷闷的表情令徐广莲的怒火又多了几分:“这些人只是给\'靳家儿媳\'一个面子而不是真正喜欢苏绣,他们愿意帮忙一次两次,还会一直帮忙吗?你现在让手工艺人有希望,到时候这群富太太不来购买,大家又要怎么办!”
“……”
销量不好,是她策划会展的问题;销量太好,就开始担心她销售模式会产生的后续问题。
担心其他绣娘,忧心行业发展,但是从来没有关心过她本身的情绪。
贺星苒叹了口气,道:“这次让钱阿姨来帮忙,是靳屿同意这么做的,并且钱阿姨和她的朋友的经济水平很符合高端苏绣的消费人群,至于用户心智……我们要花时间去打造。”
徐广莲冷笑一声:“又是靳屿。”
“在你之前,我也有个徒弟,想专门去做临宜豪门望族的生意,做着做着就嫁进豪门当阔太太,”徐广莲质问她,“你凭什么觉得你和靳屿在一起,靳、钱两家会让你发展事业。”
贺星苒说:“钱阿姨就是女企业家,靳屿的奶奶也是管理企业的人,他家向来有女性打拼的传统!”
徐广莲:“荒唐!”
豪门生活就是一场美梦,无数文人墨客和言情小说构造出来的空中楼阁。
所有人都说加入豪门的好,可对方的变心,插手工作时,没有权势的年轻姑娘又怎么跟一整个家族抗衡?
“你和靳屿结婚,以后就要给他生孩子,充当靳家钱家的社交门面,现在他们是对你不错,”徐广莲气得抬手指着她的鼻子,“那是因为你是符合他们家族利益的儿媳妇!”
“等到你自己的意志和家族意志冲突的时候,他们会逼迫你怎么选择。”
贺星苒知道徐广莲的这些话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靳家其实不一样。
“我总是会面对这种选择,难道师父您当年不也是让我这么选的吗?”贺星苒压抑太久,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只是她连控诉都是柔和的,“是靳屿还是苏绣,我必须只能选择一个,我到底是哪里不好,不配两个一起拥有。”
“你又在说这些孩子气的话!”徐广莲向来严肃,“我问你,如果靳家强行让你回归家庭你怎么办?靳屿让你生孩子怎么办!”
“退一万步讲,靳屿哪天变心了怎么办?”
“他不会!”贺星苒斩钉截铁地回答。
可再次想到靳屿那位前女友,想到两人之间如同走钢索般的关系,贺星苒剥了剥手指,暗暗收声。
徐广莲看穿了她的内心,再次论证自己的观点:“你还年轻,接触过几个男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靠不住,会变心的!”
“而且当初是你甩了靳屿,男人的自尊心比命都重要!”
她的声音严肃且大,穿越墙壁,逐渐朝外扩散开。
贺星苒彻底失语。
徐广莲再次重复道:“苒苒,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你是要继承我衣钵的人,我不同意你们之间的婚事。”
天气阴沉,天边的黑云几乎要压下来,穿堂而过的冷风在两人之间打转。
贺星苒不够坚硬的心房再一次被打碎。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坐着实木雕花椅上,鹅梨帐中香的气味顺着冷风送的她的鼻尖,令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争吵声。
“师父和师姐在里面呢,你不能进去!”
“哎你这人——”
阿瑶的声音随着开门声戛然而止,靳屿携带者冷风破门而入,木门百叶长久失修,吱呀叫了两声。
贺星苒心头一惊,回头看他。
今天的靳屿穿着黑色冲锋衣,外头起风,他将拉锁拉到喉结处,下身是宽松的工装裤,面部线条是冷冽锋利的,眼睛和眉毛挑着,有种挑衅和不屑一顾的质感。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贺星苒,然后对上怀着敌意和打量的徐广莲,勾唇一笑:“师父,久仰大名。”
徐广莲冷着脸道:“没有规矩。”
“这不是看苒苒又要胡思乱想了,我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望您海涵。”
靳屿随意地坐下,把茶水当可乐似的大快朵颐,迎来徐广莲不断皱眉。
云南大红袍母树,历来都是“上供”用的,钱玉书每天都会从徒弟手里拿到最新的一批。
靳屿不是不懂品茶,只是不想在乎这些规矩罢了。
“您担忧的那些,苒苒无法回答你,但我可以给您一个准确的、不会更改的答复,”靳屿敲了敲桌面,“只要苒苒自己愿意,她就可以永远在职场上奋斗,我们家的企业是需要有人继承,但现在更流行职业经理人,我奶奶和我妈也不是老古董,一致决定把公司托管出去也很好。”
“至于要不要生孩子,也全看苒苒的个人意愿,我无所谓,我家里人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重要,孩子是我们俩生,子宫是苒苒的,没人能强迫她。”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但声音相当坚定。
“至于过去——”
在见到贺星苒和徐敏行在一起时,他是本能地升起防御机制,直到贺星苒被徐广莲叫进来,徐敏行朝他点了点头,邀请他去隔壁房间喝茶。
房子太老,隔音效果并不好。
靳屿断断续续听到了徐广莲和贺星苒的对话。
那些曾经如恶魔般缠绕的困扰,是不是有另外的解释和答案?
其实都不重要了,过去的路如何走到今天不重要,而脚下的路如何向前方延伸,选择权在自己手里。
思及此处,靳屿坚定地敲了敲桌面:“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只向前看。”
他坚定地打破徐广莲对贺星苒的洗脑。
见徐广莲脸色并不好,他起身告辞:“晚辈择日再来拜访,今天……”他顿了顿,“先带苒苒回家,今晚要煲汤给她喝。”

外面风声更大了, 从远处吹过来,卷起地面上枯败的落叶,再次飘向远方。
走出徐广莲的会客间,两人一起走进冷风中。
徐敏行的房间门大敞着的, 他坐在雕花梨木椅上, 闲适安静, 见两人走到院中,出声将两人喊住、
贺星苒和靳屿一起回头。
徐敏行朝两人拜拜手:“再见。”
“……”
居然只是要说这些, 贺星苒微微颔首,身旁的靳屿却扬了扬眉,对徐敏行道:“再见。”
贺星苒:“?”
说完,大掌握住贺星苒的手腕, 顺着她的掌心不断向下,分开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贺星苒:“??”
两人重逢之后,何时如此亲密过。
靳屿是在气徐敏行吗?
那两人又是为什么此时会打招呼。
贺星苒心中有疑惑,但已经被靳屿拉上了车。
天气突变,气温骤降, 她坐在副驾上,无意识地抬手搓了搓手臂。
靳屿扫她一眼,绷着下巴,脱下冲锋衣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
贺星苒微微回神:“?”
靳屿扬了扬下巴:“天冷,你穿着。”
今天出门时天气不错, 贺星苒只穿了一件很薄的羊毛真是开衫配短裙, 赶上变天降温自然是冻到了。
但靳屿……脱了冲锋衣外头,里面只有一件白色背心而已。
他身材练得很好, 胸肌鼓胀,将背心撑了起来,露出的肩颈和手臂,起伏明显,轮廓都很好看。
可好看并不御寒,现在看他一眼就感觉挺美丽冻人的。
贺星苒捏了捏冲锋衣顺滑的面料,道:“还是你穿吧,你看着更冷一些。”
靳屿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用,你穿,你感冒了我妈又要怪我没照顾好你。”
钱卫平对她的喜欢远比亲妈还要多。
她还要张口说什么,靳屿这位反矫情达人似乎讨厌这种来来回回了,立马按开空调,暖风阵阵吹了出来。
贺星苒:“……”
靳屿发动车子,导航选择了离家最近的大型商超,敲了敲方向盘,对贺星苒说:“挑挑想喝什么汤?”
贺星苒:“?”
不是跟师父随便说的吗,怎么还当真上了。
靳屿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用慵懒的音调说:“做戏么?当然要做全套。”
仅仅是这样吗?
贺星苒抿了抿嘴,靳屿已经点开菜谱,把手机扔给了她。
贺星苒随便翻了翻:“就莲藕排骨汤吧。”
靳屿“啧”了一声,说:“还挺会可麻烦的挑。”
明明是你让选的,选完还要抱怨两句,贺星苒抿了抿嘴,说:“那换一个简单的也行。”
靳屿道:“就这个吧,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在意。”
贺星苒:“……”
两人去了超市,正好赶上人潮最多的时候,靳屿推着推车,贺星苒走在他身边,两人挤在如沙丁鱼罐头般的人潮里。
走到蔬菜区,靳屿顿下脚步挑选莲藕,贺星苒还在想着今天靳屿在茶室内对师父说的那段话,不自觉往前走。
再回神,往前看了眼,见到一片白色背心衣角和贲张的手臂肌肉线条,连忙追了上去。
从蔬菜区走到水果区,人挤着人,她喊了靳屿一声,靳屿没回头,她咬了咬牙,走到他身边挽住靳屿的手臂。
白色背心下的身体僵硬了两秒,然后空气里爆发出两声尖叫。
“啊——”
“我操啊!!!”
第一道尖锐的女声是从她身后发出的,而那声中气十足并且相当粗犷的“我操”是从身边“靳屿”嘴里发出来的。
贺星苒一懵,定睛看着“靳屿”,才发现这人国字脸,蓄着络腮胡,唯一跟当靳屿相似的只有白背心和冷百的肤色。
她 ,居然,揽错人了。
贺星苒:“……”
白背心:“……”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逆着人潮倒退,脸色涨红得要滴血,不敢抬头。
直到细细的手腕被一双干燥温热的大掌抓住,靳屿看到了刚才那一幕,憋着笑问她:“你低头干嘛呢?”
贺星苒咬牙:“找东西。”
靳屿“啧”了一声:“你不应该是在找我么?”
“……”
被他这么一说,贺星苒更感觉羞耻,小声道:“我在找地缝,钻进去。”
靳屿将两段莲藕用袋子装起来,放进购物车,笑道:“没有那么大的地缝儿。”
贺星苒:“……”
重新开始推车,靳屿双手握着推车,刚迈出一步,侧头瞧贺星苒,曲着的手臂动了动。
贺星苒懵懵然:“?”
“你不是想挽着么?”靳屿的语气冷淡,“别顾着社死了。”
贺星苒:“……”
“苒苒,”靳屿对上她的眼睛,语气平静地催促着:“你再不挽着我,就要别人走回家去了。”
贺星苒:“……”
超市里的人潮更密集了些,贺星苒不想和靳屿走散,犹豫了两秒钟,身后的人涌了上来,他们被人群挤着往前走。
靳屿推着车子,姿态悠闲地等她,宛若等鱼上钩。
贺星苒咬了咬嘴唇,破釜沉舟似的,挽上靳屿的手臂。
靳屿后背窜上一股电流,很快也归于平静。
人潮拥挤里,她始终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像是航海时的灯塔。
在很平静的十一月的一个阴天天气,贺星苒完成了很久之前的一个小小幻想:和喜欢的人过平凡的日子,一起逛超市,一起下班回家。
而年轻爱幻想的时候,贺星苒的所有美梦都和靳屿有关。
多年之后,居然以这种形式重新实现。
靳屿的手艺不错,四菜一汤很快就做好。
贺星苒因为总是带福瑞去狗狗公园玩,认识了几个养狗狗的朋友,大家都嫌狗粮没营养,亲自给狗狗做饭。
贺星苒也跟着配方给福瑞做了狗饭,放在冰箱第二层里,每到吃饭时间就解冻一点儿。
靳屿和她在餐桌上吃四菜一汤,福瑞在地上吃自己的饭。
小狗吃东西哼哼唧唧的,着急,尾巴摇得快快的。
靳屿低头瞧了它一眼,忽然哼笑一声:“大小姐一双手价值500万……”
贺星苒知道他下半句准没什么好话,默默打断:“现在是一千万。”
靳屿噎了一下,勾唇冷冷笑道:“大小姐一千万的手不能给丈夫洗手作羹汤,但能给破狗做饭呢。”
“……”
这有可比性么?
贺星苒努努嘴,看向福瑞:“你要是愿意,你也可以吃它的饭。”
“……”
靳屿舌头抵腮:“我他妈成狗了?”
贺星苒抿嘴含蓄地笑笑:“成也行。”
靳屿也吃完饭,慢条斯理地放下碗筷,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巴:“既然大小姐都能给狗做饭了,那一会儿就把碗洗了。”
贺星苒:“……”
这么小气。
她咬了咬筷子,吃最后一口:“那好吧。”
反正有洗碗机。
靳屿跟看穿她内心想法似的,悠悠堵住她的退路:“也就两人的碗筷,洗碗机太麻烦,你就手动吧。”
贺星苒:“……”
靳屿挑了挑眉,手插在口袋里,晃荡回卧室了。
贺星苒越想越气,洗碗的时候,福瑞在自己脚边转悠,她给小狗洗脑:“福瑞,你去卧室,看看爸爸在干什么。”
福瑞露出笑脸:“汪。”
贺星苒:“你在床上滚一圈,让他立马就起床洗床单!”
看不得他这么闲。
福瑞:“汪汪。”
“不对,”贺星苒变本加厉了,“你干脆直接咬他两口。”
福瑞:“汪汪汪!”
还真是一直从来不扫兴,情绪价值给满的小狗。
贺星苒决定一会儿开一袋小零食奖励它,下一秒,厨房门口传来很淡的轻嗤声。
靳屿倚着门框,换了长袖居家服,但纽扣少系一颗,露出胸肌轮廓。
半干的头发耷拉在额头上,挡住一点眉毛,令他的五官看上去柔和了很多。
四目相对,靳屿先错开目光,看了看小狗,扬了扬眉,道:“你想太多了。”
“……”
靳屿:“它这小短腿,没人抱着上不了床。”
“……”
更生气了!
贺星苒把几个碗搓得哗哗响,靳屿靠近,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贺星苒心头微颤,手上的胶皮手套被他脱了下来。
他给她往外赶:“您还是歇着吧大小姐,离我远点儿,别添乱。”
贺星苒抿了抿嘴,转身就走,拆开一盒鲜切水果,靠在厨房门上,抱着吃,一边吃一边看靳屿劳动。
靳屿问她:“看啥呢?”
贺星苒怒了努嘴,本能地想要沉默,但又想到靳屿在师父茶室里说的那些话,罕见的展露心扉。
语气缓慢又轻柔地说:“我原来想过这一天来着。”
靳屿沥水的动作猛然一顿,半晌,又恢复正常。
哗哗的水流里,他哑着声音开口:“那会儿我在外面租了房子。”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贺星苒皱眉,有些没听懂:“什么?”
靳屿如小山般突起的喉结缓慢地蠕动:“分手之前,我在学校外面买了房子。”
贺星苒宿舍楼上,每天晚上都有人跳绳,姜子格上去找过好几次,但仍旧不改。
贺星苒的睡眠质量本就不好,被楼上一影响,更是整夜睡不好,神经衰弱。
那时候,两人的感情已经很稳定,而大四实习期很快就要来临,靳屿很少会回学校,在校外租房子,可以让贺星苒过来住,她能拥有一个好睡眠,两人见面也很方便。
学校位置不算好,但新开的楼盘,房价不低,靳屿还是交了全款。
他想贺星苒生活的自在一些。
他们可以一起逛超市,再养一只狗,每个人都去忙自己的工作,然后回到同个家。
靳屿虽然狗毛过敏,但看贺星苒每次遇到小狗都会驻足看好久,他就明白她是很喜欢狗的。
于是他做了很多功课,决定买一只梗犬,比如西高地。
西高地不爱掉毛。
靳屿那会儿甚至想一到可以结婚的年纪就让钱卫平去贺星苒家里提亲。
可是,一切戛然而止。
旧日的遗憾穿越时光袭来,贺星苒还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可是听到靳屿的这些话,内心仍旧惊涛骇浪。
那个分手的梅雨季像是地缚灵,永远地停留在二十一岁那一年,贺星苒如困兽般在回忆里挣扎。
她从来没问过靳屿,那之后他到底是何种心情,是为何又很快跟别人开启一段恋爱。
而此时,靳屿语气里的扼腕,在哗啦啦的水声,在切实的人间烟火里,分外真切。
他垂下的眼睑、一贯淡漠的黑色双眸里的落寞都是真的,他右眼双眼皮内侧的那颗小痣,像一滴雨珠。
一滴梅雨季的雨珠。
一滴二十一岁那年的梅雨季的雨珠,固执地不肯落下。
靳屿似乎和自己一样,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摆脱那些年,只是更早地背上那些记忆,向前走。
或许生命向前,滚滚车轮倾轧下来,谁也无法永恒地停留。
有些离开只是外在的,是位移、是标签,而生命随之增加的重量,只要你愿意,可以忽略不计。
贺星苒想到徐敏行对她说的。
对人低头没什么,而有些人,值得自己低头。
她嘴巴蠕动了两下,指腹渐渐苍白,而水果盒子的边缘逐渐变形。
“阿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上升,弹到墙壁上,而靳屿缓缓回头。
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贺星苒鼓励自己勇敢一些,向靳屿靠近一步,可始终低头盯着鞋尖,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当初分手,是我太意气用事,很多事情都没解释清楚,是我不好。”
靳屿抬手关了水阀,空气骤然安静下来,两人的呼吸声逐渐清晰。
他摘掉手套,将沥好的碗放进橱柜,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近乎使用了延迟特效。
半晌,靳屿的喉结动了动,清晰而短促地“嗯”了声。
贺星苒感觉头顶宛若有把刀,降落和上升的权利在靳屿手中。
而他选择将她赦免。
“原谅你了。”靳屿的喉结再次动了动,声音有种放过自己的轻松。
贺星苒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他。
他随手接过贺星苒手里几乎要捏的变形的水果盒子,捡起其中一颗草莓放进嘴里,用那把慵懒的嗓子,坚定道:“贺星苒,我原谅你了。”
靳屿气吗?
在他牺牲了一些东西,准备好给她过生日的那天,忽然被断崖式分手,他当然生气。
可气愤并没有坚持过很久,他只顽固地想着,贺星苒欠自己一句道歉。
那道歉之后呢?
他最开始不清楚,而清楚之后,又更难受。
贺星苒似乎没想到提到从前,将这句在心里反复演练过的道歉说出口,会这么简单。
靳屿的反应也很简单。
她用力捏着手指,压下心里的紧张和尴尬,轻声道:“你不问为什么分手吗?”
靳屿眨了眨睫毛,并不追问:“如果你愿意说。”
那些曾经以为难过天地的东西,如今再提起,似乎没有那么难以启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被师父和我爸发现了,他们不允许我继续恋爱。”
她忽略掉那些现在想起仍旧让她感觉痛苦的片段,说得简洁,可一出口,却又像是她轻而易举放弃了靳屿。
贺星苒反复思考自己的话,不安地看着他。
靳屿耷拉着眼皮思考了两秒,他身材高大,挡住了很多光线,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贺星苒以为他是在思考这个理由是否成立,又觉得本身就不够有说服力。
半晌,她感觉心脏下沉到极限,只听到靳屿哑着声音询问:“那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那一瞬间,贺星苒很想哭。
她对靳屿不明不白地提了分手,而他却只关心,在她决定说分手的过程里,有没有被为难。
他只在乎她。
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压下,贺星苒摇了摇头,说:“没有。”
“真的吗?”靳屿不置可否,轻声反问。
就像小时候不小心摔倒,哪怕痛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家也能忍下来,可但凡有一个人上前关心,心里就泛起酸楚,泪水忍不住得往下流。
贺星苒匆忙低下头,咬住嘴唇,不肯说话,也不敢发出声音。
靳屿的手掌停留在她的头顶,半晌,落在她的后背,轻轻将她揽入怀里。
头顶是一声细微的叹息。
“苒苒,”他略微沙哑的声音柔和,干净,像是春日的阳光,“在我面前,不要说谎话,不要说气话。”
他顿了顿,抬拍了拍她的脑袋:“当然,也不要不说话。”
那个瞬间,贺星苒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
但她的哭声是安静的,脸上流淌着两条小河,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这话的前提是孩子是被人爱着的,没有人爱的小孩子,哭出声只会被人嫌弃太吵。
靳屿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
不用她说,什么也都清楚了。
“那时候他们该对你多差,你该多难过。”半晌,他怜惜地叹息道:“对不起,我应该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那一刻,贺星苒忽然想到最近网络上很流行的那句话:爱是常觉亏欠。
贺星苒埋在他的胸口,呢喃地小声说着:“对不起……是我不好……”
靳屿并不需要她的道歉,抬手掉她的泪水:“都过去了,苒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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