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已经很熟,看过无数次了,赵宝丫还是看得呆了呆。随即立马收起恼意,转开目光不说话了。
顾闻经笑容也渐渐淡了,朝赵宝丫道:“我们去寒山寺吧。”
“啊?”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赵宝丫抬头四顾,“都午后了,还去寒山寺?”
顾闻经:“我们快去快回,我想去寒山寺挂许愿红绸,上次同你去忘记了。”说着就要走到过来。
船又开始摇晃,赵宝丫吓得大叫:“你别动,我去就是了!”
两人都不会划船,最后还是艄公划了另一条船过来,把他们的船拖到了岸边。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赵宝丫气呼呼的上了自家的马车,刚想吩咐车夫快走,顾闻经就钻了进来。
赵宝丫原本想赶他下去,但一想到血痂还是忍了忍,扭头看向别处不看他。
顾闻经有些好笑,从身后拿出老虎布偶递到她面前:“别生气了,这个送给你。”那毛茸茸的老虎脑袋在她面前晃了晃,两个铜铃大的眼睛看上去可爱极了。
赵宝丫抿唇:好像也没那么生气了。
老虎布偶塞进了她手心,毛绒的触感让她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顾闻经看着她,唇角翘起,又把手上的糕点盒子递了过去。在她看过来时,挑眉示意她吃。
赵宝丫瞧了他一眼,大眼眨巴眨:“你不吃?”
顾闻经:“这不是你喜欢吃的吗?吃甜食心情会变好。”说着他玉白的指尖捏了一块递到她唇边。
赵宝丫抿唇:“闻哥哥,血竭……”东西再好吃,她现在心情也不会变好。
顾闻经打断她的话:“先吃糕点,有事之后再说。”
又是这句话。
赵宝丫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糕点,默默吃了起来。
马车一路出了北城门,行了个把时辰终于到了寒山寺。此时以及日近申时中,别说上山的人,下山的人都没有几个。
玩了一天了,本就很累,赵宝丫仰头看着高不见顶的石阶有些抗拒的继续上行。但看着顾闻经站在两步开外,朝她伸手浅笑的模样,她还是咬了咬牙,继续跟着他往上走。
剩下最后十几阶台阶她实在走不动了,本想让小满搀扶一下,小满也累得够呛,在她身后十几步远喘着粗气。
她趴在石阶栏杆上,边擦汗边喘气。正蓄力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拉住她的手,然后用力带着她往高处走。
赵宝丫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就着他的力道终于爬上了寒山寺山顶。刚想喘口气,顾闻经又把她拉到了山崖边上的那棵高大的许愿树下。微风一吹,树下红绸飞舞,树端垂挂的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顾闻经跑到树下拿了小沙弥手里的纸笔,取了一条红绸写好了行字。然后在另外一段绑上铜钱,再退到弯腰喘气的赵宝丫身边,把红绸交给她,朝她道:“你帮我丢上去吧,我要丢在最高的地方,若是丢不中就再来。”
赵宝丫啊了一声,无奈又认命的给他丢许愿红绸。
那东西轻飘飘的,哪有那么容易丢到最高处。她一次不中,顾闻经就再写一条塞到她手里,直到她丢到第二十一次,手抖抬不起了。她盯着扬唇浅笑的顾闻经,劝道:“你丢这么多会惹恼神灵的,这样反而不灵!”
顾闻经无所谓:“我本就不信神明,你尽管丢就是!”
“啊?”赵宝丫有些无语。
不是,你不信神明还让我丢,逗我玩呢?
她忍!只要拿到血竭扔一百次都没关系!
她认命的再次接过他手里的红绸,又一阵风刮过,红绸稳稳的落在了最高的树顶。
她欢呼一声,跳了起来,拉着顾闻经的手臂高兴的只给他看:“你看见了没,看见了没,它在最高了!”
“嗯,看见了,你真厉害!”
顾闻经望着她笑盈盈的,夕阳透过飞舞的红绸,落在他弯起的长睫上,像是洒了点点碎金。
赵宝丫无心欣赏,立刻又问:“那血竭……”
顾闻经嘴角的笑立刻收敛了几分,没接她的话,站在高高的悬崖边缘,道:“别吵,看那里。”
赵宝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同他一起俯瞰瑰丽的落日夕阳。登高远望,夕阳奇诡多变,山间飞鸟盘旋。
这一刻,赵宝丫心里数月的压抑与浮躁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宁静与平和。风从她耳边划过,带起她一缕发……
她看向顾闻经清绝的侧脸,真心实意道了句谢。
顾闻经也侧头看她,嗤笑一声道:“方才还在骂我,怎么又道谢了?”
赵宝丫有些不自在:“也没有骂你,我就知道小时候那么好看的人一定是好人。你故意遛我,是想让我忘记不开心的事是不是?”
顾闻经撇嘴:“我可没那么伟大!”
赵宝丫见他不承认,也没继续追问,两人继续看着山顶夕阳落幕。隔了半晌,顾闻经突然又问:“赵宝丫,今日同我在一起开心吗?”
赵宝丫点头,真心实意道:“开心。”
顾闻经彻底转过身,盯着她。赵宝丫也回头,和他对视。
他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定,问:“如果,如果我说,让你不要嫁给何春生,嫁给我你愿意吗?”
赵宝丫看着他盛满霞光的漂亮眼瞳,轻声问:“这是你拿血竭救我阿爹的条件吗?”
顾闻经:“如果我说是呢?”他到底是有点微末的私心在的。
他很想说,你看,你是没有好好了解我,你同我在一起一整日也是开心的。
一阵山风吹过,赵宝丫眼眶有些发红,像是被逼到极致的可怜雀鸟,终于低头妥协了,就在她要张口时。顾闻经突兀的笑了,嗤道:“算了,弄得本公子像是个棒打鸳鸯的坏胚子!”
“赵宝丫,我方才不过是逗你的。本公子生来就是翱翔九天的凤,是要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能臣,耽于情爱,皆为愚者,你就好好同何春生在一起吧。”
“至于血竭,你同我来寒山寺的前一刻,我就让人送到赵府了,你回去吧。”
赵宝丫从惊愕到释然,继而鼻子发酸,冲着他又哭又笑。哽咽的问:“你不回去吗?”
顾闻经转头继续看夕阳:“不回,我今晚在寒山寺参禅。”
赵宝丫又笑了:“你不是说你不信神佛?”
顾闻经有些尴尬,伸手把被风吹乱的长发拨到脑后,傲娇道:“你等凡夫俗子管那么多做什么,快快下山!”
赵宝丫朝他深深行了一礼,然后毅然转身往山下走。
夕阳彻底落下,顾闻经手里握着的一截红绸随风一路飘飘荡荡飞走了……
才刚上山的小满又扶着自家姑娘下了山,两人上了马车,车夫甩动马鞭快速往城门口去。夜幕低垂时终于进了城,等到了赵府,门口已经掌起了红灯笼。
等在门口的赵小姑见马车停下,立刻迎了出来。拉住她急促道:“快,快进去,顾府几个时辰前就派人送东西过来了,春生已经把药熬了,现在正在喂你爹吃呢。”
赵宝丫跟着她匆匆往赵凛的屋子去,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淡淡的木脂香。
何春生正坐在床头给她爹喂药。
她在床边焦急的站着,等碗里的药见底了,她才问:“如何了,我爹是不是快醒了?”
何春生把被子捏好,起身把药碗给了小厮,安抚道:“别急,药效没这么快,估计得明早才能看出效果,今晚我守着赵叔叔,时刻注意他的情况。”
赵宝丫又看了一会儿,赵小姑才问起今日出门的情况。
赵宝丫道:“闻哥哥是个好人,我们家欠他一份天大的恩情。”
何春生转身,从桌边的木架子上拿了一个长长的木匣子递给她。
赵宝丫疑惑:“这是什么?”
何春生:“我也不知,同血竭一起送来的,点名是给你的,你打开看看。”
赵宝丫接过,伸手打开,赵小姑和小满都好奇的凑过来看。
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副卷起来的画,画下面压着一枚红纸剪出来的小像。她先拿起小像端详,小满看了一会儿,疑惑问:“这剪的怎么是个小姑娘?”
小满不知道,但屋子里其余的三人都知道:这是小时候的宝丫,还在青山书院时穿着一袭石榴红裙,扎着两个小揪揪的赵宝丫。
她眼眸波动,继续打开手里的画。
画中的姑娘依旧是一袭石榴红裙,眉眼弯弯,俏丽回眸,甚是喜人。
这是现在的她。
顾闻经把这两样东西还给她了!
这这是彻底放手了?
药效没有那么快, 但床上之人的脉搏已经强劲了许多。
何春生将公文搬到了屋子里,打算守一夜,赵宝丫坚持要一起陪同。
时至深夜, 烛蜡滴了满烛台,屋内暗了下来。他起身走到烛台前剪了一节灯芯, 烛火又重新亮了起来。一回头, 小姑娘撑着脑袋趴在床边不住的晃动, 要磕到的最后一刻,他伸手托住了她细软的脸颊, 然后轻轻放到了柔软的被子上。
再拿了条厚重的斗篷给她盖上。
抬头时, 床上的人依旧沉睡, 但盖住的眼皮子底下眼珠子乱窜, 眉头紧拧,神色痛苦。
似乎在做噩梦!
赵叔叔好像从沉睡起就一直在做梦, 他治过的人里面甚少有这种情况。
他有些好奇赵叔叔梦见了什么?
子夜的寒气无孔不入的侵入梦境。
一阵狗吠夹杂着混乱的脚步声和哭声突兀的响起,村民循声全挤到赵家破败的西侧小屋内。
扒在最后面的人终于透过密密匝匝的人头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形:赵家老大那个傻子小闺女此刻躺在屋子里仅剩下的木板床上, 小小的身板连同头发丝都在不住的渗水,双目紧闭, 面色惨白, 一看就没了气息。
匆匆赶回来的赵家老大跪在床边,大手小心翼翼的握住小姑娘冰冷发僵的手, 声音发颤的轻声喊:“丫丫,丫丫……”喊了两句床上的小姑娘一点反应也无。
赵小姑双眸垂泪,趴在床边惊慌的哭泣,颤着声不住的道歉:“大哥, 对不起大哥。俺,俺就是出去割了个猪草宝丫就不见了, 俺回来立刻就出去找了,等俺赶到水潭边上宝丫已经沉了下去……”她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赵大成双眼血红,将已经没了生息的小姑娘紧紧的抱在怀里。
立在木板边上的赤脚大夫劝慰道:“大成啊,人死不能复生,宝丫头已经没了气息,你还是尽早让她入土为安吧!”
赵大成不为所动。
身后的赵二婶尖着嗓子说着风凉话:“都说已经死了,还请大夫来瞧,没得浪费银子!”
赵大成蓦的回头盯着她,然后看向她护着的赵小胖。赵小胖被他黑沉的眼神看得一个哆嗦,吓得往他阿奶那躲。
赵老太不满道:“你瞪俺孙子做什么?是你家这个傻子自己掉进池塘淹死的,关俺孙子什么事?”
“哎呀,小娃娃死了就是孤魂野鬼,再家留不得的,快快让人卷了丢到山坳里去!”
赵老汉要让人来抬床上的小姑娘,被赵大成凶悍的眼神吓退。
他不顾村民的劝阻和赵家几人的骂骂喋喋把人全轰走了,连同哭哭啼啼的赵小姑也赶了出去。然后关门一个人守着闺女已经僵硬的身体直到天黑。
赵老太还在咒骂,赵老汉砰砰砰的过来敲他的门,嚷着让他快些把孩子丢到山坳里,否则会坏了赵家的运道。
门被猛得拉开,透过门缝,赵老太瞧见木板上换了一身喜庆衣裙、簪了红头绳安静躺着的小姑娘。
她刚想闯进去,门又被砰咚关上,顺带上了锁。
满身煞气的赵大成一声不吭的拖过家里的木头就开始劈砍庖,等差不多成型了,俨然是在做一口小棺材。
赵家几人大骇,叫嚷着阻拦。
“村里都没有给小娃娃用棺材的先例!”
“他这是想害得俺们家不得安宁啊!”
赵大成钉好最后一块木板后,又默不作声的把小棺材搬进了屋子里,然后又是砰咚一声,把赵家叫嚷的其余人都拦在了门外。
他脱下外裳先在棺椁里铺了一层,然后把安静乖巧的小闺女抱了进去。再把存满铜板的小陶罐和她心爱的玩具放在了她的小手边。在合棺的一刹那,眼泪砸在了小棺椁上。
门在一次拉开,在赵家几人的咒骂声中,他一个人扛着棺椁乘着夜色翻山越顶,把闺女葬在了一个开满小花,无人踏足的小山坳里。
然后在小小的坟包前枯坐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子夜,赵家突然传来狗吠和惊恐的尖叫声,尖叫过后燃起了大火。
赵家四口除了呆呆木木吓傻的赵小姑和在书院没回来的赵老二以外,全都死了。被乱刀砍死,然后烧得面目全非!
赵家老大不知所踪!
发生了这么大的命案,官府很快派人来了,赵家老大被全城通缉。
赵大成背着刀,刀柄上系着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的小老虎布偶。他压低帽檐坐在了混炖摊上,很快有个江湖术士凑了过去,笑嘻嘻问:“客官,贫道观你前路迷茫,可要算上一卦?”
赵大成压低帽檐盯着四处盘查的官差,丢下三文钱:“改个名字吧。”江湖术士一通掐算,给他取了一个‘凛’字。
“赵凛,有威风凛凛、位高权重之意。”
从此之后他就叫赵凛了。
有官差往这边来,赵凛立马起身就走,那江湖术士拿着挂帆直接撞到了官差身上,乐呵呵的问:“官爷,要算挂吗?”
官差不耐烦的赶人,等赶走术士再回头去找人时,赵凛已经走远。
他一路摸到了林茂的住处,林茂将他藏了起来,然后避过官差的搜查上了一艘北山的船走镖。货船一路都算太平,途经云中郡遭遇了水匪,守夜的赵凛最先反应过来,冲到船舱去拉林茂,两人好不容易杀出重围要跳入湖水时。赵凛一摸自己刀柄,突然一言不发的又冲回了船舱。
林茂急得跺脚,等看到他拿着沾血的破布娃娃出来时,顿时有些无语。
两人跳入冰冷的湖水里,一路游到了岸边。林茂坐在高高的芦苇荡里喘气,回头一看,冻得唇色发白的赵凛还蹲在河边清洗那破布娃娃。
林茂看了一会儿,问:“那是你女儿的?”
赵凛沉默,把洗干净的湿娃娃塞进了怀里。镖也丢了,兄弟都死了,两人了无牵挂,决意去燕平山边境从军。入伍的第一日,负责征兵的兵头调侃了赵凛背着破布娃娃一句,被赵凛冷沉的脸吓了一跳,直接把人调到了火头营。
他一句话也不说,提着行囊就住到了最下等的营帐里。
林茂有些无奈,这兄弟越发的寡言了。
赵凛只是劈了个柴回来,就发现自己的香囊别人动过了,通铺上除了一并光秃秃生锈大大刀,带的行囊连同那个娃娃都没了。
他双眼血红,如同疯了一般把住在一起的四人困在一起拷打,几人哭爹喊娘,把他的衣物盘缠全拿了出来。
赵凛双眼如刀,低声怒吼:“那个布老虎呢?”
四人都傻了,这人什么毛病,什么都不要,独独问那个破烂不堪的丑娃娃。
“一个破布娃娃,我们以为没用就丢了。”
“丢哪里了?”
“丢后山的沟里了。
赵凛狠厉的把四人的手折断了,然后直接翻出军营跑去找了那娃娃。找到天黑终于从山沟里把那娃娃找了回来,从此之后就一直揣在怀里。
因为打了人不服管教,他被派去当开路的先锋。然而,他就是个亡命之徒,战场上杀红了眼,一身杀伐戾气让敌人闻风丧胆。
仅仅九年就从一个火头兵一跃成为燕平山的边军大帅!
将南蛮和北戎敌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不得不求和,承诺永不再战才得以保全王旗。
赵凛班师回朝,被老皇帝封为异性一字并肩王,开始和静亲王抗衡。
他知道老皇帝只把他当一把刀,一把可以砍杀静亲王和六部的刀。他不在意,他帮着皇帝杀了静亲王,又把六部连根拔起,等他独揽朝政后,老皇帝才反应过来。他不仅是把刀,还是一匹孤狼。
一匹没有弱点,没有后顾之忧,凶狠毫无顾忌不要命的饿狼!
他开始敛财、开始挟制皇权,自封为摄政王,连内阁几个老家伙都被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站在朝堂之上,看着面对他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日渐苍老恨毒了他的老皇帝,突然就觉得人活着挺没意思的。
这世间都像一场怪诞荒谬闹剧。
凭什么那些利益熏心的世家可以活着、荒唐恶心的皇帝可以活着、羸弱胆怯的小太子也可以活着。
就独独他乖巧可爱的闺女那么小就要死去?
他不甘心,不认命!
既然做什么都没办法换回丫丫,那就求神拜佛吧。
他开始利用手里的权利在大业境内大肆修建功德观,观里不供仙不供佛只供一面目纯善稚嫩的小童子。开始到处寻访得道高僧、道人、翻开佛家道家典籍。
世人嘲讽他这个奸佞莽夫出身摄政王,只懂得杀人,连佛、道都不分,还妄想得道升仙!
他求的哪是仙啊,是女儿活命的微薄希望。
终于有一日,他在司天监的藏书阁内找到了一本献祭残本。
书中写道,人生来痴傻定是有魂魄存于异世,若用亲缘血脉为祭,画符引路,能令其回归,逆天改命!
这一刻,赵凛双眸燃起炙热的火焰。
他拿着残本找到陈太史令,陈太史令瞧着他有些害怕,劝道:“王爷,这残本或许是世人杜撰,您莫要信以为真白白丢了性命。”
赵凛一眼看过来,他立刻闭了嘴。
天禧三十六年秋,天降大雪,有人跪于宫门之外,状告摄政王赵凛昔年杀害全家大案。
摄政王供认不讳,只要求天子在司天监正殿前的祭台行车裂之刑。
年迈的天子迫不及待的应允,令新任刑部侍郎顾闻经监斩,百官观刑。
令牌下,五匹马同时嘶鸣。
昔日权侵朝野、不可一世的摄政王瞬间身首异处……
蜿蜒的血流了满地,在积雪深重的祭台上汇聚出一副诡异的符文……
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荒芜的山,以及山上奔跑而来的小团子。她抱着他喊大黄,窝在他怀里取暖……
这一个梦仿佛过了百年那么长,真实得让他害怕。
他睁开眼,女儿就趴在他的床边,细软的发丝挨着他的指尖,暖乎乎的脸颊温暖美好。
酸涩的眼眶滑出泪来。
他的女儿啊,真真切切的活着……
起身打算查看床上之人情况的何春生很是惊喜。
趴在床头的赵宝丫被惊醒,本能的抬头去看她爹,待看到她爹眼睛已经睁开时, 眼圈瞬间红了:“阿爹!”
这一声爹叫得赵凛无比满足,他唇角带笑, 极轻的应了声。
赵宝丫激动了:“阿爹, 你真的醒了!阿爹!”
她伸手去扶, 赵凛就着她的力道坐了起来,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满面病容, 双眸充血, 整个人却由内到外都有了生气。
这是彻底活过来了。
赵宝丫让开位置, 给何春生把脉。等把完脉后, 何春生眼里也有了笑意:“比预想的要好,堵塞的经络完全冲开了, 脑中血块应该已经消散了。”说完又取出银针给他疏通头部经络。
等疏通完,赵宝丫跑到桌边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手边。
赵凛润完嗓子, 看了看跳动的烛火,问:“我睡了多久了?”
赵宝丫哽咽:“一个多月……”
赵凛算算日子, 眉目温和:“幸好, 还赶得及丫丫的婚礼。”
赵宝丫破涕为笑:“阿爹,这个不急, 等你养好身体再说。”
天亮后,赵小姑和府里的下人知道赵凛醒了,都是欢欣鼓舞。整个赵府一扫往日的沉闷和低气压,连鸟儿都叫得更欢快了。
赵凛醒后, 记忆力不再是过目不忘、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的健忘,而是恢复到被砸脑袋前, 开窍前的状态。
唯一受影响的就是四肢了,由于摊得太久,四肢有些僵化发软,一时间没办法像从前一样行动自如,徒手力拔千斤。
赵宝丫找人订做了一副轮椅,日日推着他在花园散步,然后搀扶着他走一段路,适应手脚。何春生每日辰时准点过来给他把脉、开药方、活络手脚经络。
这段时间的赵凛很安静,安静到话都很少,眼睛总是时刻不离开自家闺女。
赵宝丫在种花他盯着,赵宝丫在喂鸟雀他盯着,赵宝丫抱着猫晒太阳他也盯着。早起先推着轮椅找闺女,睡前慈祥的道好梦,三餐给她夹菜。
赵宝丫也给他盛了碗汤,眉眼弯弯道:“阿爹,你还在修养中呢,怎么老是来照顾我,应该我来照顾您才是。”
赵凛接过她递过来的碗,笑道:“都一样,阿爹就喜欢照顾丫丫,丫丫永远都是阿爹的宝。”
赵宝丫有点被肉麻到,低头继续吃碗里满满的菜。隔了好一会见她爹还在看她,于是抬头,笑问:“您怎么老是看着我,快吃呀。”
赵凛摇摇头:“我吃不下了,看着你吃就行。”就是这样看着闺女吃饭,他也觉得无比幸福。
赵宝丫见此,想着陪他聊一会儿天,于是转移话题问:“阿爹,你昏睡的时候眼皮一直在动,春生哥哥说你在做梦,你都梦见了什么呀?”
赵凛想了一下,突然问:“丫丫相信父女连心吗?”
赵宝丫点头,等着他下文。
他语气和缓:“阿爹大概是梦见了丫丫从前梦见的事,阿爹去从了军,成了摄政王,然后死在了天禧三十六年秋。”秋日下雪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大概是老天都在怜悯他的丫丫吧。
赵宝丫夹菜的手顿了顿,长睫瞬速颤了两下,语气有些干涩的问:“那阿爹梦见我死了?”
赵凛眉头轻蹙:“瞎说什么不吉利的话,那只是梦,我的丫丫还好好的活着。”
那就是有梦到了?
以整顿饭下来,赵宝丫食不知味,开始惶恐不安。
阿爹梦到了丫丫三岁时已经死了,会不会察觉出自己不是他的女儿?
要是知道自己是异世界来的孤魂,是不是就不喜欢她了?
她开始回避赵凛的眼神,开始愧疚。她想坦白的,可她怕失去阿爹。
夜里的也睡得不安稳,总是梦见阿爹知道她不是原本的赵宝丫后将她赶出家门,举起大刀要砍她,让她把女儿还给他。
几个月来的操劳和担忧,加之这事凑在一块,赵宝丫突然就病倒了。
赵凛心疼的不得了,推着轮椅坐到她床边,伸手去试探她额头,关心问:“怎么好好的就病了?”
赵宝丫一听他语气里的怜爱,鼻子就忍不住发酸,眼眶通红,双眸含泪,摇摇头不说话。
任凭赵凛如何问她都不开口。
等赵宝丫睡着了,他示意何春生出去,到了院子里后,才道:“丫丫瞧着好像有心事,哎,女儿大了,有事都不想和长辈说,你试探着问一问吧。”
何春生点头,眉头也拧了起来,方才把脉他就发现了。宝丫妹妹近日失眠多梦,忧虑过度,若不及时开解,很容易郁结于心。
她这一觉睡到日近黄昏,何春生端着药碗进来,将她扶靠在床头,打算一勺一勺的喂她。赵宝丫摆手,小声道:“喝药哪有一口一口的,把药碗给我吧,我一口灌下去,吃点蜜饯就好了。”
何春生把药碗递给她,她端起来一口气灌了下去,饶是做好了准备,还是被那苦味刺激得双眼含泪。
一颗蜜饯塞到她的嘴里,她嚼了两口,总算把苦味压了下去,只是眉头还无意识的蹙着。
下一秒,温热的指腹摁在了她的眉间,轻而缓的揉着她眉心往鬓角抚去。
赵宝丫眉头舒展开,圆溜溜的眼珠瞧着床边的俊美公子。大大的眼里,小小的疑惑。
何春生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她揉着,声音里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道:“你近日愁眉不展,我瞧着甚是心忧,婚期将近,可是恐惧于我成婚?”
赵宝丫耳尖红透,连忙摇头:“不是。”
何春生继续问:“那是为何?”
赵宝丫神色又开始纠结,何春生抚平她将将要蹙起的眉头,哄道:“别蹙眉,我也会担心你的。你有什么烦心事就告诉我吧,我是你未来的夫君,会为你解决所有的事的。”
赵宝丫长睫又开始不安的眨动,突然开口问:“若我不是赵宝丫,不是你未来的娘子,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说的什么傻话?”何春生眉目和煦:“我认识的就是你啊,不管是周宝丫、李宝丫还是别的什么名字,我认识的都只是你。”
赵宝丫抿唇:是了,春生哥哥和星河哥哥认识的都是她。
但阿爹最开始的女儿不是她啊!
之后,何春生如何哄,她都不肯再说了。
何春生无奈,回头把两人之间的对话同赵凛说了。赵凛碾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这个傻闺女!
何春生欲言又止:“赵叔叔,要不要让小姑或者陈夫人来劝劝?”
赵凛摇头:“不用,你先回去休息吧。近日也累坏了你,没得还没成亲,你也病倒了。”
何春生有些不自在,摸摸鼻子朝他一礼,先回去了。
赵凛瞧着他背影轻笑:“这孩子,倒是比前世脸皮子薄了一些。”也比前世有活气了些。
到底是没经历过上辈子糟糕的种种。
他让小厮把自己推进了闺女的屋子,坐到床边瞧着床上隆起的一团。床上的人明显已经察觉他的存在了,裹在被子里淅淅索索的就是不肯探出头来。
他把人都支了出去,才出声哄道:“好了,出来吧,也不怕把自己闷坏。”
隔了半晌,床上的人探出个脑袋,细软的发铺在发红的脸颊上,双眼可怜兮兮的看着他,小声的喊:“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