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隼当真有本事找到了建造此处的工匠。
芙蕖在独自闭目养神到夜里,感觉身下的寒气沁出来的时候,红隼将人带来了。
他是怎么避开白府重重把手和耳目,将人带到这里的?
芙蕖有疑问,但没有问出口。
工匠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伯。
红隼把人弄来,似乎用了些手段,老伯的面色很臭,瞄了她一眼,问:“怎么好端端的被主人家关进密室了?”
芙蕖张了张口,不等她出声。
红隼便冷道:“你话太多了,老头。”
他也是个冷性子,不怎么耐烦。
芙蕖想得多,怕这老头暗中动手脚,坑他们一把。于是信口道:“白家小姐身体不好,每日要生饮人血才能活命,我是被人诓来的,我朋友若再晚几天救我,我便要死了。”
老伯听得目瞪口呆。
红隼也露出了迷惑的目光。
别看芙蕖说的有模有样,挺像回事的,根本就是瞎掰。
但世人从来信奉空穴不来风的道理。
老伯年岁大了,尤其是个老学究,他觉得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肯定是有依据才能说出口的,于是,当场便信了。
空穴不来风此话确实有说法。
芙蕖当然也不是无缘无故说出此言。
刚刚昏睡的时候,她梦到了一些往事,是三年多前,她绕着南疆和南秦打转的路上,曾经见过那么一个人,是个男人,他藏在南疆的吊脚楼里,终年不见阳光,生的苍白瘦弱,每日清晨要饮鹿血才能勉强活着。
芙蕖在南疆和他们的巫医混的很不错。
巫医告诉她,那男人是中了蛊,所以才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那个男人并没有在芙蕖的生命里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迹。
芙蕖也不知为什么,时隔多年,竟忽然梦到了那不起眼的人和事。
所以在老伯问起的时候,顺口便胡说八道。
估计到明天,燕京城里便能流传开这离谱的消息。
白府可不好过喽。
芙蕖乐得给他们添麻烦。
老伯不再甩脸色给她看,但脸色也不是很开心,他颇费了些时力,将其中一块机关的弹簧撬松,取了下来,整块木板毫无损坏。
芙蕖身量小,侧身正好能从中通过。
她刚爬过了半个身子,立刻一双有力的手扶稳了她,半托半拽地将人弄了出来。
芙蕖终于得以仔细瞧面前的这张脸。
红隼目光很淡,瞄了她一眼,便去观察老伯重新给墙壁复位的手艺,只留给芙蕖一个侧脸。
芙蕖手指放在身侧动了动,到底忍住,没抬起来。
一切恢复原貌。
红隼简单交代了一句:“我送人出府,你在此地藏好。”
芙蕖点了头,他便趁着夜色,将老伯带了出去。
红隼走后,芙蕖打量花房的布置,才发现,白府大手笔,养了不少奇珍,红隼养花的手艺也还不错,夏日将尽,栀子却仍开得如雪芬芳。
而芙蕖打量之下,便发觉,此花房不是真的阴暗不见阳光,它东南侧的顶上,有一面琉璃透亮的窗户,但密密实实的拉上了黑帘子,所以才显得昏暗。
而且花房闷热,是着意在控制温度,否则怎能养得起反季的花。
芙蕖刚从那布满熏香的密室里脱身,便又在这密闭的花房中,被馥郁的栀子香熏得头晕,在一盆栽金桂的叶子后面,掩住身形,继续闭上眼睛休息。
红隼回来时,她听见了,但没有睁眼。
红隼蹲在她面前打量她时,她也感觉到了,可依然没有睁眼。
红隼却知她没睡,问道:“白家小姐饮食人血,此事当真?”
芙蕖眯开眼睛,含着困顿,说:“假的。”
红隼:“假的?”
芙蕖“嗯”了一声:“是我胡说八道。”
红隼依依不饶地问:“胡说八道有千万种方向,你怎么就偏偏想到饮人血了?”
芙蕖不想提起那个无缘无故的梦,觉得说不清,反问道:“是啊,胡说八道千万种说法,凭什么我就不能往这想呢?”
红隼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
直到把芙蕖都给看麻了。
红隼才开口道:“今晨白府的厨房杀羊取血,从颈部灌下的新鲜血液,送进了白小姐的院里。”
芙蕖眨着眼往着他。
她的脑袋可能被熏糊涂了,这样一句明明白白的话,也要许久才能反应过来。
——“不会吧。”
芙蕖喃喃的嘀咕了一句。
伴随着巨大的不可置信。
她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只是信口胡诌了一句。
这都能瞎猫撞上死耗子?
到底哪路神仙在她的身上开了天眼啊。
芙蕖斩钉截铁的摇头:“不可能,我不相信巧合。”
芙蕖不知他要作什么去,却也不问。
她自己在逼仄的花房里呆了一会儿,安静的空间里,忽然在某一个瞬间,响起了窸窣的动静。
芙蕖整个人为之一振。
原本极轻微的声音响了一阵后,继而便成了暴力的冲撞声,芙蕖找到了声音的来处,是角落里的木箱。
芙蕖抚摸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冰凉。
匕首从腰间拔出。
芙蕖一步一步靠近角落里那只箱子。
箱子的大小足以容纳下一个人,而且贴着地板的位置,很可能底下另有乾坤。
芙蕖转瞬间,将几种可能在脑子里一一陈列,再一一排除。
眼见为实,具体是什么还是得亲眼见过了才知道。
箱子里的撞击一下猛似一下,箱子的外面挂着沉重的锁链。
是有东西困在里面了。
芙蕖瞧了一眼门外。
指望红隼及时回来是不可能了,他人有点行踪莫辩的意思。
芙蕖屏气凝神守在箱子的外面,像一只正在静待猎物出洞的猫。
箱子上挂着的锁并不多么结实。
假若说里面那东西连这都很费力才能冲撞开,便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芙蕖听见那东西陡然间安静了下来,手持的匕首缓缓地架了起来。
下一刻。
箱子的顶盖碎木横飞。
芙蕖便盯着锋利的木刺,将匕首的刀锋送了出去,架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
箱子里藏得是人。
一个撞得头破血流的人。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人用牛筋绳死死的绑缚住了。
所以他是用头破开的箱子。
锋利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瞬间安静了下来。
芙蕖单手取了墙壁上挂着的油灯,凑近了看此人的脸,透过那翻着血肉的皮肤,片刻后……
“红隼?”
红隼刚刚从花房离开。
而箱子里钻出的这个人,长着与红隼一模一样的脸。
芙蕖的刀放下了,连防备心也一起放下,甚至还关切地去瞧他的伤口。
正在此时。
花房外的门一开,刚才出去的那个红隼回来了。
芙蕖侧开身子,两个红隼的目光撞在一起。
外面那个面无表情。
而从箱子里刚撞出来的这位冷冷地质问:“你是谁?”
可并没有人回答他。
那人将一个油纸包塞进了芙蕖的怀里,软的,温热的,是米团。
红隼顶着一头的血,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打量了一个来回,道:“你们是一伙的。”
芙蕖沉默了半天,道:“有药么,我给你处理伤口。”
红隼指了指架子的角落。
芙蕖从那里找到了一卷干净的细布,和粗劣的止血药粉,给红隼的伤口均匀洒上,再仔细的包扎一层。
“对不起。”她说。
“是他偷袭的我,你在替他道歉?”红隼扬起下巴,指着那个顶着他脸的人。
芙蕖道:“是,他是为救我而来,却连累了你。”
那个人影就坐在门口的花影下,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红隼对她说:“上个月,我听说你死了,是被谢大人那个疯子弄死的……”
芙蕖说:“那你的消息有些迟了,这事儿起码两个多月了。”
红隼:“我曾经仔细筹划了一段时间,能不能潜进谢府,杀了那狗官给你报仇。”
门口那人冷笑出声。
红隼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看来,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很聪明。
说起来在太平赌坊里伺候的人,也没有笨的。
芙蕖再次道歉:“对不起,我连累的你。”
红隼道:“我欠你一条命,你能用的上我就行。”
芙蕖把怀中的温热的米团分了一半给红隼。
红隼就着水一口一口的咽下去了。
芙蕖起身走到门口。
那顶着红隼脸的人背靠着门,坐在门槛上。
芙蕖在他面前蹲下身,朝他的下巴伸出手。
他垂下眼睛,出言呵止:“别动,揭下来就废了。”
芙蕖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她叫了一声:“谢慈。”她问:“你怎么亲自来?”
他说:“闲。”
芙蕖:“你藏得一点都不走心,根本就没想瞒过我吧?”
谢慈:“你那么聪明,我怎么瞒你?”
红隼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水,动静很大,像是刻意的。
谢慈道:“他的脸毁了,见不得人,我勉为其难多留几日,帮你们遮掩一下。”
他也是刻意的,将人的手脚都捆了,又挂上一把不怎么结实的锁。
红隼若想破开禁锢,只能用头。
他头脸破了相,见人要受怀疑,谢慈便有了足够的理由赖下不走。
芙蕖无奈:“随你吧,反正你闲。”
谢慈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终于谈及了正事。
芙蕖将那日里从姚氏他们嘴里套出来的话转述给他听,末了,不解的问道:“南秦有两位公主我是知道的,但算一算年岁,都才二十出头,且已嫁做人妇,夫家都是有头脸的人物。白府里的这位夫人,我瞧着,怎么也快四十岁了吧。她公主的名头是从哪来的?”
谢慈低头沉吟,又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芙蕖便知晓此事麻烦了。
谢慈道:“你不应当只看眼前。”
芙蕖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却谦虚好问:“怎么?”
谢慈道:“姚氏进白府是哪一年?”
芙蕖:“有十一年了。”
谢慈:“那应该从十一年前查起,甚至更早一些,想想那一年,南秦有什么事情发生?”
芙蕖皱眉,只觉得脑子里一片迷蒙。
十一年前,她只六岁。
谢慈呢,也才十四岁吧。
南秦皇室若是有什么隐秘,也定是藏着掖着,绝不会宣扬的人尽皆知。
芙蕖:“靠你了。”
谢慈推开窗,院子里听着他今日带来的两只乌鸦幼雏,他没有要亲自出门查的意思,用乌鸦向外传递了消息。
他随口说了一句:“如此看来,白府的那位小姐……既不是元配亲生的,便与姚氏脱不开干系,却也未必是她亲生的。”
芙蕖当即问道:“这有什么说法?”
谢慈摇头:“没有说法,猜的。”
芙蕖暂不能赞同这种猜测。
因为十一年前,她是亲眼看着姚氏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然后在某个夜里撕心裂肺的分娩,孩童的哭声嘹亮,芙蕖这几日,逼着自己反复回想那日的情景,将某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努力在印象中复原。
的确,那是一场真正的生产。
合情合理,没有错漏。
芙蕖还是倾向于相信那孩子是姚氏亲生的。
若是一定身份有疑。
问题便出在孩子的父亲身上。
芙蕖越思量越清醒,她觉得,白合存头顶上那片绿叶多半是摘不掉了。
好蠢一个男人啊。
既蠢,且坏。
——“你又在琢磨谁?牙都快咬碎了?”
谢慈漫不经心的在她头上点下了一指。
芙蕖猛然间回神,察觉的口中的血腥味,慢慢的松了后槽牙。
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了一件事——她这个爹,怕是保不住了。
南秦的公主潜入燕京,且私下联络朝臣,这不是轻易就能抹平的案子。
白合存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人到了最后,必脱不开干系。
都得完蛋。
芙蕖咽下了一口腥甜,难受的滋味顺着喉咙滑进了脏腑里。现在这点难受还不算什么,芙蕖知道,真正难过的关头还在后面。
红隼吃了半个米团,竟十分自觉地缩回了箱子里。
芙蕖无意中踱到了箱子的边缘,低头望着里面那个费力蜷缩的身影,她停了一会儿,俯身拍了拍箱子,把人叫醒,问:“红隼,你经常见白小姐么?”
红隼点了一下头:“我帮她养花,自然常常见她。”
芙蕖问:“那你瞧着她的状态,可有什么异常?”
红隼面露迷茫:“你是指什么?”
芙蕖顿了顿,似在考虑措辞,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种感觉,她曾经在南疆见过的那个以饮食鲜血维持性命的人,是和正常人不大一样的。
最明显的区别便在于,那人的五感六识极其灵敏。
他能听到别人寻常听不见的,也能闻到别人寻常闻不见的。
眼睛越是在夜里,瞧得越是清楚。
走路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任何动静,比学武之人的轻功还好灵敏,即使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芙蕖沉吟着问到:“她……会不会无缘无故地忽然出现在某些地方?或者对气味很敏感?再或者……眼睛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红隼定定地望着她:“芙蕖姑娘,你说的是鬼么?”
芙蕖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冷静地反问道:“你觉得她像鬼么?”
——“啊——啊——”
万籁俱静的夜里,乌鸦生嚎了两嗓子。
谢慈忽然起身,一挥袍袖守在了门口,背对这芙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芙蕖的眼睛狠狠一跳。
一个尖细的,又透着稚嫩的幼童声音紧贴着门板响起:“花匠哥哥,你还好么?”
屋里谁也没有出声。
诡异的寂静在空气中蔓延,他们甚至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芙蕖将袖子挽起束在了手腕上。
红隼表情有些开裂,露出了几分惊悚。
油灯无风自晃。
谢慈的身影在光影的明暗晃动中,显得格外稳。
门外那稚童嗓音高了几分。
——“我知道你在里面,我闻到血的味道了,花匠哥哥,你受伤了么?或者你杀人了?”
芙蕖觉得自己头上三两重的珠花都压不住她炸起的头发了。
谢慈一挥掌,他如今扮作红隼,穿一身灰扑扑的短褐,动作起来没有那种袍袖翻飞的潇洒,但掌风依然将芙蕖向后推了几步。
他轻声道一句:“你就这点出息。”
芙蕖无言以对。
门开了一条缝隙,他顶着一张红隼的脸,对外面的小姑娘道:“白小姐深夜乱跑,你娘不管你?”
白小姐:“我娘不在,她去教训我爹啦。”
她的声音比白日里听起来还要稚嫩很多,更偏向未变声时的孩童,芙蕖至今仍有几分毛骨悚然的感觉没退下去。
她用眼神询问红隼:“你见过的她,一直如此?”
红隼不是谢慈。
真正的红隼并不能领会她无声的意图,只瞪着一双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芙蕖愁眉苦脸的收回目光。
只听外面白小姐使劲嗅了嗅鼻子,说:“你身上的味道不对,好像好多血。”
谢慈玩味的一笑:“我杀了人。”
白小姐:“你吧谁杀了?”
谢慈道:“被你娘关进下面的那女人。”
白小姐有动作了,她推了推谢慈,想进来瞧瞧,但是没推动。
谢慈站在门口,莫名像一堵墙。
白小姐怒斥:“你太过分了!”
谢慈和芙蕖都因这句话而感到意外。
白小姐不悦之情明显:“可我很喜欢她。”
“你喜欢她?”谢慈倚着门,竟与她聊了起来:“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救她吗?”
白小姐闷闷道:“我救不了她,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此人忽然又不那么可怕了。
白小姐顿了顿,又问:“她已经死了吗?”
谢慈侧身往里一瞥,让出了一线缝隙,白小姐伸长了脖子往里探,但芙蕖一缩头,却藏的更深了。
谢慈对白小姐道:“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救她。是你娘亲要杀她,你去求你娘亲,放过她。”
白小姐却摇头:“不行。”
谢慈:“为何?”
白小姐道:“我的开口,只会让母亲盛怒……你放了她吧,哥哥,我可以给你开门。”
已经到这儿了,以谢慈的能为,他既然能进得来,也随时可以将芙蕖带走,开不开门并没有那么重要。
谢慈若是有带走她的打算,早就付诸实施了,不会等到现在,更不会多此一举,易容成红隼的模样。
芙蕖摸不明白他的具体打算,却能懵懂的跟上他的心思。
白小姐此夜的出现,对谢慈来说,是送上门的鱼。
他诱哄着女孩:“门在哪里,带我去看?”
白小姐转身离开了几步。
谢慈的身影也离开了门口,向外走去。
木门缓缓的合上。
芙蕖退回了花架的深处吗,闭目细听。
她听到了谢慈的脚步声非常明显的远去,汁源由扣抠群五儿司九〇八一九尔整,理更多汁源然后踩着木质的楼梯,往上走去。
花房里回复了难耐的静默。
红隼靠在已经烂了一半的箱子上,道:“……回答你刚刚的问题,白家小姐确实如你所说,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芙蕖幽幽的瞧了他一眼:“我已经见识到了。”
她背倚着花架,慢慢的坐下,心里一片混乱。
她在南疆遇见的那个人,便是如她所说的那样,听觉嗅觉都比寻常人更加敏锐,当年他就住在芙蕖隔壁的吊脚楼里,芙蕖当时一心一意专注于研究凤髓的母蛊,隔壁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点也不感兴趣。
但那人之所以能吸引芙蕖的注意,是因为他的耳朵和鼻子。
那日里,芙蕖终于将母蛊吞进自己的身体里,伴随而来的,是浑身剥皮脆骨般的痛处。
人可以被活活痛死么?
从前芙蕖不信,但是那一刻,她最大的恐惧便是——要死。
那间挂满了黑布,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从房间一角到门口的距离不过几步,芙蕖拼尽了全力,半道力竭恍惚,知晓自己爬不到了。
那个男人恰在那时,造访了她的小楼,神色自若的推开了她的门。
他没有敲门,不请自入。
因为他知道,即使敲了也不会有人给他开门。
他对芙蕖说了两句话。
——“我听见你在喊救命。”
——“你身上的血腥味折磨了我三天,真想杀了你。”
芙蕖那蚊子般的哼哼,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呼之于口了。
而至于她身上的血腥味,只有后颈那半寸有余的伤口,虽在她的反复割裂下,三天迟迟不愈合,但远远不到血腥远播的程度。
芙蕖也曾一度怀疑他不是人。
可他分明有呼吸有心跳,有温热的血肉,有一颗会思考的脑袋,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说他是一把废刀,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被主人抛弃在南疆。
芙蕖后悔,当初应该与他多聊几句的。
她对红隼道:“你详细与我说说。”
红隼冲着外面一努嘴,说:“你刚瞧见了,她脚步声很轻,而且白夫人又给她特制的软布鞋底,所以格外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错觉,至于她的嗅觉,很灵敏,但只局限于鲜血,听觉和视觉其实都一般,眼睛在夜里比白日好用一点,可我觉得与正常人不大,十米之外的东西,经常会辨错。听觉……不如你。”
当年芙蕖在太平赌坊里可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红隼从地下的斗场里拖出来,浑身是血,耳目模糊,却记得那日丝竹靡靡中,芙蕖被姑娘们嘻嘻哈哈簇拥着,在那一片灼眼的热闹中,竟听见了他短促又不甘的一声叹息。于是夜半独身驾马出城,一路追进了山道里,救下了他一条草芥般的命。
芙蕖将红隼的话听见了心里,慢慢的寻思。
可是,白小姐比她在南疆遇见的那人可怕的多。
芙蕖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芙蕖曾经问过那人,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没有价值的工具。
他的回答是——人身体的一切都可以改变,唯独一颗心始终是血肉长成,再惨烈的锤炼也改变不了它的柔软。
所以,他被放弃掉了。
芙蕖与那人相处了很久。
可她是个无比冷情的人,一切与她无关的事,她都不会多去在意一眼。
他到底为何变成那样,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来自何处将来又要归于何处?
芙蕖一概不知。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依旧是只能听见谢慈一人的。
芙蕖不知那小怪物是否还跟着。
吱呀一声,谢慈推开门,独自进了花房,反手,门便紧紧合上了。
芙蕖望着他:“你有对策了?”
谢慈递给她一间黑色的披风,说:“出门,往园子的东北方向去,白小姐信守承诺,开了一个角门,无人阻拦,你从那里出去。”
芙蕖反问:“那你呢?”
谢慈侧身,指了指箱子里的红隼,道:“你把他一并带走,白府里不能出现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你把人看好了,回头我还有话要问他。”
他要把芙蕖从白府的事情中撇出去。
那怎么行。
芙蕖不是担心谢慈应付不了,他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不可能任由自己折在一个小小的白府上。只是芙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白府之于她,意义不同。
她不肯应声,谢慈便知道她的反骨又摁不下去了。
他又说出了一件事:“今日,姚氏不在府中,她去苏府赴宴了,意在与苏家商谈儿女婚事……你留在此地,半分益处没有,出去替我查查,白府和苏府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苏家小姐如今就在家中,该用着她的时候,少起妇人之仁,明白吗?”
姚氏还想把她家这位十一岁的小怪物嫁出去。
苏家那边又是什么情况,他们知道白家的这位小姐,实际上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冒牌货么?
谢慈见她今日始终情绪怪怪的,似乎反应慢半拍似的。
他伸手将人拉起来,斗篷披上,欣长的手指在芙蕖的颈下,利索的将兜帽的系带打了个活扣。“你若是懒得动,吉照在府中等你,把我的话转述给她,不用你操心,她会想办法办妥当。”
芙蕖好似忽然从梦中回神,抬手攥住谢慈正欲抽离的手,“你现在已经把我当废物在养了?”
谢慈没什么感情道:“我巴不得你一直是个废物。”
芙蕖没没来得及品出这话的意思。
谢慈拉着她的手臂,推她出门:“走吧,小废物。”
红隼倒是自觉,谢慈一眼等过去,他不用人打包,自己裹着一件黑袍,遮掩着头上的伤口,走出门默默站在芙蕖的身后。
到了外面光线黯淡的地方,芙蕖望着那张别扭的脸,终于还是控制不住的伸手,摸了上去。
红隼是标准的四方脸,蓄着乱糟糟的胡碴,怎么看,都是一副粗糙硬朗的长相。
而谢慈本人与他恰恰相反。
谢慈眉目清秀,脸也要比这窄不少。
红隼的方下巴至少要削掉一半的骨,才勉强能与谢慈的轮廓靠上几分。
芙蕖的手摸上去,触到了分明的骨头和皮肉,不单单是贴皮了那么简单,定然底下还垫补了什么东西。
易容术她见过,谢家从前养着东瀛的术士,颇通此道。
那些人易容一回,最后卸下面具,倒像是脱了自己的一层皮般触目惊心,面皮上或红肿或渗血,甚至有人因损伤过度,自己的容貌永远难以恢复如常,留下一脸难堪的痕迹。
芙蕖忽然不敢去想此时谢慈的真正容貌。
她实在舍不得那张脸。
试问,一个男人到底能凭借什么,令一个豆蔻少女念念不忘十余年。
——最功不可没的当然是脸。
芙蕖轻轻顺着他的轮廓抚下去,问:“你要在白府呆到什么时候?”
他并非不能忍受软玉温香投怀送抱,而是不能忍受这种东西祸乱了他的心。
芙蕖顺势退开两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斗篷挥起了一道凌厉的弧度。
这是芙蕖心里不痛快了。
谢慈也没管,人刚走出几步远,花房的门便重重关上了,芙蕖走在前方,脚步不着痕迹的一顿,反正红隼是没看出异常来。
到园子东北方向,果然甬路的尽头角门半掩着,没有上锁,也无人看守。
白合存只是一介小官,白府的院子布置简单,远没有谢府的繁复和广阔。园子东北方向的角门,不是什么十分隐蔽的所在,府中下人亦或是主子,平日里为了行走方便,也时常从此门出入。
芙蕖推开漆红的门,外面正好辘辘过来一驾马车,车顶灰蓝色的棚子,简单朴素,在门前停下了,赶车的小厮看穿着,是白府里伺候的,芙蕖刚迈出的半只脚又收了回来,她默不作声地退回园子,藏身在门边的垂柳后,借着夏末浓茂的柳枝藏住身形,背靠着院墙,放轻了呼吸。
角门从外面被人打开,一个小厮扶着一个主子,无多大的排场,芙蕖露出一只眼睛,瞧见了白合存蹒跚的背影。
风中送来了酒气。
他喝醉了。
他们走了几步,小厮拉着人停下:“老爷,方向错了,卧房往这边。”
白合存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方向,甩开了小厮的搀扶,含糊道:“我去书房,你不必跟着伺候了。”
他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似乎从袖子里露出了什么东西,可白合存醉得糊涂并未意识到,小厮手忙角落追着他扶,那物件便掉落在地上,无人收拾。